他看着宋采唐,满满都是惊服。

原来牛兴祖不是被毒杀,甘四娘只是‘认为’自己杀了人,心虚,经他一激,再加上牛保山暴躁,套话方便……

而宋采唐早知道所有一切,捏准了几人心思,顺势做局!

她是什么时候有这种猜测的?

如果不知道牛兴祖死因,尚好猜一些,明确验得结论,知道牛兴祖不是毒杀,还能想到这里,猜到甘氏心理……

这个女人好可怕。

甘四娘有些茫然,好像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慢慢的,她才张开嘴,伸手捂住,眸底一点点,滑过灿灿幽光:“宋姑娘的意思……兴祖他……他不是因为中了毒……那时他的离开真是自己……”

宋采唐面目宁静:“我有说过,他因中毒而死么?”

甘四娘摇了摇头。

没有。

从始至终,宋采唐只下了她的脸,逼她不能撒谎,牛兴祖的尸骨已被找到,现在就在官府,可宋采唐没有说过牛兴祖死因。

一切……都是她自己说出来的。

是她自己,承认毒害了牛兴祖!

是她自己往里跳,还积极的倒了一堆秘密!

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积压在心头的大山挪开,瞬间轻松,又有些怨宋采唐不帮忙,给她下套让她说了那么多话,但这一切都没关系,牛兴祖不是她杀的!

她提着裙子,从地上站起来,愤怒双目对着牛保山:“你还有何话说!你儿子不是我杀的!当初我同他知心合意,样样合拍,若非你拦着,我们也不会想去拜庙烧香,兴祖也不会死,许你现在孙子都好几个了!牛保山,你后不后悔!”

牛保山有些愣:“不是你……杀的?怎么可能……”

甘四娘头一次在牛保山面前昂头挺胸,气势高亢,都会冷笑嘲讽了:“找什么杀人凶手,依我看,杀害卢大人的就是你!你恨我,无时无刻不想让我倒霉,浸猪笼才好;你也恨卢大人,你觉得他和我一起害死了兴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每一次每一次,你看到卢大人都很恨吧!”

“小酒馆里,卢大人只身一人,形容狼狈,很好对付,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一定不会错过吧!”

“是你!一定是你杀了卢大人!”

甘四娘一朝翻身,状若疯狂。

牛保山起初还因儿子的死沉寂,听得甘四娘这些话,直接狂笑出声。

“怀疑我?哈哈哈哈哈——没错!人就是我杀的!你们抓了我吧,关我进大牢!”

他面色狰狞,目光癫狂:“左右我无亲无故,早就该死,留在世间干不出什么大事,只敢搞些恶心人的小动作,见血的胆都没有,亏得那位义士帮忙,取了卢光宗性命为我平怨,我替他坐个牢有何不可!”

“我认罪!心甘情愿,卢光宗就是我杀的!”

“宋姑娘!”他转身,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阵阵,掷地有声,“抓了我吧!为此案盖棺定论!也别等秋后了,判我个斩立决!”

这一刻,牛保山神态相当执拗,仿佛是真的愿意被抓到牢里。

然而断案不是儿戏,抓谁都是要有证据的,不是你想被抓,就能被抓进去。

宋采唐面色仍然平静:“我只是襄助办案的仵作,并非主官,抱歉,你的请求,我怕是做不到。”

闹剧过,有了新线索,自然要整理上报。

宋采唐招手让祁言过来,附耳过去商量,让他赶紧动起来,将最新消息整理送给上官。至于甘四娘和牛保山……她想了想,高家花宴还要进行,这地方偏僻,刚刚一幕少有人看到,影响并不大,应该可以顺利提走,并配合官府问询牛兴祖的案子……

几边各自忙碌,很快,祁言面色复杂的转回,说赵挚消失不见,哪哪找不到,怕是离开高家了,温元思也还忙着,抽不开身,能过来的只有张府尹。

张府尹非常配合,听说宋采唐请托,本身也没什么事要办,迅速赶了过来。之后照章程,分别问问两个人情况,找理由支会高家一声,调来几个没穿官服的衙差,顺着侧门,低调把甘四娘和牛保山带去了官府。

因事发时宋采唐祁言都在现场,自然也跟着离开,做个旁证。

一系列事完成的很顺利,张府尹带着人顺利踏上回府衙的路。

他唯一对一件事不解:“观察使大人和温通判呢?不等他们回来?”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这两个在干什么,尤其赵挚,好像消失了一样。

“等他们回来……”宋采唐看着张府尹,面带微笑,“卢大人的案子,便该有进展了。”

她对此深怀信心,那两个,一定会带来更多,更关键更重要的线索。

想着和卢慎的对话,宋采唐悄悄朝祁言招招手,低声问:“你能弄来栾泽地图么?”

这个当然没问题,祁言猛点头,可宋采唐提这个要求——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宋采唐一遍,目光中满是质疑:“你,要地图?”

不是个路痴,直道都担心迷路吗,要地图干什么?

宋采唐不动声色,点头的模样很严肃:“嗯,研究一下。”

祁言:……

我信你才怪!

但之后,还是悄悄把地图找来,放到了宋采唐手里。

……

关家。

关蓉蓉惊慌失措的跑回来,看到张氏眼泪就掉下来了:“娘——她们怎么能对你这样,关清她,她怎么敢!”

“放轻松,你一个大家小姐,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张氏训了女儿几句,方才叹口气:“不好好在花宴表现,谁叫你回来的?”

“没谁,我听说你被关清……很是担心。”

关蓉蓉的确担心母亲,可还有一样,就是她在花宴插不上话。

温元思不理她,同龄姑娘不喜欢她,往日里奉承她捧她的小姑娘都没帖子进去,她一个人很孤单,而且很挫败,感觉格格不入,哪哪都不舒服。

关清也只带着关婉,都不带看她一眼的!

别人不稀罕她,她也不稀罕他们!

这些话她都没说,但张氏养她多年,哪能猜不出来?

张氏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

再怎么恨铁不成钢,这也是她女儿。

张氏调整心情,把关蓉蓉招来身边,细细安慰,教了一会儿,才把人哄的笑出声,乖乖的回去休息。

房间里除了心腹常妈妈再没旁人,张氏慢慢喝完一盏茶,目光慢慢的变的坚定。

没关系,她还有牌。

“给清丹坊递信。”

常妈妈有些犹豫:“可您现在被禁了足,这出去……”

“我想出去,随时出的去,”张氏眯眼,“你照办就是。”

常妈妈垂头束手:“是。”

过了很久,张氏才又问:“这个时间,少爷到哪儿了?”

“老爷上回来信,说是带着少爷去往汴梁,现在应该快了。”

张氏指尖摩娑着着茶盏,目光幽深:“咱们少爷,是时候写封信回来了。”

说出大天去,关家上上下下,只有她儿子一个男丁,老太太关清不给她好脸,也从来没怠慢过她儿子。

老天爷还是眷顾她的。

张氏唇角缓缓勾起。

100.走,请你吃饭

下午, 阳光微斜,穿透窗槅爬到脚边的时候,宋采唐等到了赵挚。

彼时她正在翻县志。

午后阳光依然灿烂, 比之上午, 多了一抹宁静,周遭仿佛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轻轻的, 摩娑翻动的纸张声。

有微风吹来,柔柔的, 调皮的,抚过她的脸, 晃响她发摇流苏,牵动她水色裙角。

阳光罩在她身上,她整个人似在发光。

流苏淌金,肤色莹润, 书页静白都不及她纤纤指尖。

她微微侧着头, 发丝掠过长睫,滑在精巧的下巴, 晃动不止,让人很想替她挽开。

赵挚在门口顿了一会儿,方才放重脚步, 走了进来。

宋采唐听到声音, 回头见是赵挚, 笑了:“你回来了。”

赵挚走近, 看清了宋采唐手中书页,以及桌上铺开的,大大的地图,眉梢挑了下:“你发现什么了?”

宋采唐弯眉,唇角轻轻勾起。

“到底是观察使大人。”

跟祁言那货不一样。

都知道她是路痴,可见她翻地图,反应大相径庭。祁言是置疑,赵挚则有延伸猜测。

前番之事,赵挚并不知道,但并不影响他猜情境,只品品这话意思,就能明白几分。

他看着宋采唐,目光幽深:“你不会做多余的事。”

“的确有些发现,”宋采唐大脑中正在整理,这时牵不出个头,干脆反问赵挚,“你呢,定然也收获吧?”

花宴中途离开,肯定是有原因的。

赵挚侧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奔劳半晌,心劳口干,找间茶楼说话如何?”

宋采唐蓦然抬头,看着赵挚。

这个人目光似乎有些嫌弃,对房间里的桌椅板凳,素碗粗茶很有意见……

宋采唐长眉微扬,险些笑出声。

最近太忙,分不出心关注其它,她差点忘了,这位是个贵公子,皇亲国戚来着!

会嫌弃不够精致优雅,不够美味的东西,不是很正常?

正好,自己忙这么半天,也是有些疲累,有点好东西劳劳心也好。

赵挚:“清心楼怎么样?”

重生以来,府衙的路走的最多,周边最熟,宋采唐不用想用,就知道赵挚说的是哪里。

清心楼是附近最大的酒楼,老板极会做生意,专门辟出了三分之一做茶楼,茶品,点心,茶博士都是上好,能让人一坐就是一天。

一天下来,累了饿了,不用下楼,通过专门通道,就能走到酒楼点菜吃饭。

酒楼里菜品也非常不错,当地算是首屈一指,招牌佛跳墙更是美味无比,令人食指大动。

是皇亲国戚贵公子会喜欢的风格。

“好啊。”宋采唐没意见,转身收拾桌上书卷,“就是案情仍然扑朔迷离,怕半天谈不完。”

赵挚抬手,一身‘这点小事还值得说’的霸道之气:“那就顺便在楼里用饭。”

说着话,他走上前,十分自然的绕开宋采唐,帮她收拾桌上的东西,目不斜视:“你帮我忙,我请你吃顿饭,也是应该。”

话说到这个地步,拒绝好像不太好。

宋采唐微笑应了:“好啊。”

赵挚点点头,拿上宋采唐的东西,头前带路。

气氛可以说非常安静默契了。

谁知刚刚走出房门,连拐角都没到,就碰上了温元思。

也不算碰上,因为温元思是来找宋采唐的。

看到宋采唐往外走,温元思停下:“宋姑娘要走了?”

赵挚走在宋采唐前面,理所当然的替她答了话:“是。”眼睛微眯,面色严肃。

温元思是个温柔的人,宋采唐对他印象一直很好,指着赵挚背影,笑着和温元思打招呼:“观察使大人请我喝茶吃饭。”

走到近前,看清温元思神态表情,宋采唐长眉扬起,笑容更深:“通判大人可也是有所收获?”

花宴庭中,就是温元思引走管家鲁忠,宋采唐才得已有机会做戏,套卢慎的话。而且赵挚传过话,温元思之后应该还注意了庞谦。

现在他归来,脚步匆匆,衣服未换,眉梢眼里透着想要同人分享的喜悦,明显是有所得。

温元思朝赵挚拱了拱手,面带微笑:“怕是要跟着叨扰观察使大一番了。”

赵挚眉眼压低,嘴唇抿起,话间似含万钧重量:“叨、扰?”

拒绝意味十分明显,透着类似‘既然知道是叨扰还敢提’,‘知道叨扰还不赶紧滚’的低气压。

温元思好像没察觉这话中隐意,面上微笑不减:“观察大人提点的是,公务怎能叫叨扰?卢光宗一案,下官有重要线索汇报观察使大人——”说着话,他还行了个十分优雅的,美感十足的礼,“大人忠于职守,兢兢业业,日夜为案情奔波忙碌,纡尊降贵来到栾泽,我等下官都未正式为您拉风洗尘,不若今日这顿,由下官做东。”

不但要跟着吃饭,连买单权都一块争取了。

赵挚脸色暗下,缓缓抬起手,扣了扣袖口,声音慵懒悠长:“看来温通判不缺钱。”

这话说的随意,隐意就丰富了。

温元思只是个通判,俸禄不多,能有大手大脚花钱的进帐,不怕花钱……

当官的,为什么有钱,你自己想。

温元思依然不失风度,站的笔直端正,丰俊如竹:“说来也是下官没出息,全凭家中祖母操持,方才能如此随意。”

意思是靠祖母,不管嫁妆还是生意所得,都是正正规规。

轻轻浅浅,挥走了所有置疑。

赵挚:“温通判该娶个妻了。”

“观察使大人说的是。”

温元思一边答着,一边似有似无的看了宋采唐一眼。

赵挚声音更冷,似冬日冰面,夹着幽幽寒芒:“我倒是认识几个不错的汴梁贵女,可介绍于你——”

温元思依旧面带微笑:“大人抬爱。然婚姻大事,父母之言,观察使大人识得的自然都是好的,无奈下官祖母年纪大了,很是执拗,这件事,下官半分也做不得主。”

……

宋采唐站在一边,无奈抚额。

她早看出来赵挚和温元思有几分不对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可人与人之间有时气场就是不那么合,她能理解。但这两个人说话也飘太远了,而且毫无意义。

实在忍不下去,她叹气开口:“这清心楼,还去不去?”

赵挚和温元思齐齐转头,异口同声:“当然去!”

宋采唐:……

两位大人头前开道,一路说着无意义的,听不懂也不想懂的话,明明气氛很尴尬,他们却能聊得下去,仿佛乐在其中。

宋采唐真心佩服。

官场真的好难混。

……

清心楼,靠窗沿街雅间,桌椅摆设无一不精美。

茶博士刚刚沏好茶离开,一室香气萦绕,水气氤氲。

不等话题打开,一个人影从窗子外蹿了进来:“喝茶啊,算我一个!”

是祁言。

宋采唐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