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挚目光掠过宋采唐不曾空下的碗碟, 伸手推侧边的菜——

温元思快了一步。

不但快, 还了无痕迹, 非常自然, 把菜推到宋采唐面前的动作仿佛做了无数遍一样。

宋采唐有所察觉,侧头对温元思笑了下。

唇角弯弯,下巴精致,十分温柔。

温元思点点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端起酒盏,继续和祁言吹牛。

说是吹牛,实则他一如既往,神色声音都是淡雅轻缓,没一点失态,反倒是祁言,被他撩的越来越兴奋,敲筷子拍桌子,脸红脖子粗,就差站凳上子说书抖威风了。

完全忘了在宋采唐面前表现的欲|望,连夸宋采唐好看都分不出时间。

个傻子。

手悬在半空,被别人截胡,哪怕‘别人’表现的很自然,仿佛没看到,但这种情况,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毕竟别人只是‘仿佛’没有看到。

你想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赵挚却一点不尴尬,懒洋洋的把手收回来,动作舒缓自然,也好像……做过千万次一样。

他甚至还挑起唇角,看向温元思。

“温通判酒量似乎不错,我从边关回来,还没遇到个对脾气的酒友——”赵挚手执酒盏,朝温元思晃了晃,“不知温通判可愿一醉?”

温元思动作一顿,眸底掠过一丝讶色。

只片刻,他就笑了,举起酒盏:“观察使大人抬爱,下官怎敢不愿?下官倍感荣幸。”

那边祁言已经喝大了,拍着桌子吼:“对!跟他喝!干翻他!叫他满汴梁得瑟!”

赵挚斜了祁言,目光紧盯温元思:“温通判,请——”

“观察使大人请——”

两边不耍花枪,直接就拼起了酒。

温元思酒量不错,但再怎么着,也比不过很长一段时间,拿酒当水喝的赵挚。

赵挚一言不合就抓他拼酒,有点耍无赖,市井流氓才这么干,没一点贵人风度。

但赵挚不在乎,‘混世魔王’这个名头不是白顶的,他在汴梁,甚至边关,创过不少‘佳绩’,脸是什么,比起胜利,完全不重要!

他要的只是于他有利的结果,有简单快速有效的方法,为什么不用?

几盏酒下肚,温元思眼梢微红,看着吃的愉悦的宋采唐,缓缓叹了口气。

眼下什么情况,他心中已经清楚,并不畏惧,只是宋姑娘……对发生的这一切,仿佛并不知情。

他眼帘微垂,叹口气,打起精神,继续与赵挚喝酒。

这一仗结果明显,赵挚稳赢。

送宋采唐回去的,自然也是他。

星光淡扫,长街无人,红红灯笼一路绵延,照映着脚下的路,有清甜花香浅浅袭来。

这一路说了些什么,感受了什么,除当事者,无人知晓。

……

后半夜,赵挚习惯性起床,没有给宋采唐带吃的,而是去了城外。

下午在讨论中找到方向,他已派出手下去搜寻卢家宅子信息,各种关系延伸网都要,现在应该有了大致结果,夜色浓浓,也是搜查的好机会。

西边,山间……

这处山脉很大,地理条件很好,山下有村庄民居,山上有各种别院,大的小的,不胜枚数。卢家非小户,加上姻亲,下人,友朋,疑似目标非常多,又不能动静太大,打草惊蛇,查起来就很耗力气,而且很慢。

若是以往,带上自己亲兵,包围了一搜索,不但放不出半点信,还能很快出结果,可谁叫赵挚是‘若皇上生气,被贬出来’的呢?

没有亲兵,不能私自调动官府力量,只能用随身带的几个心腹,长随。

他还有其它任务在身,这些精英大多被派了出去……

基本上,他只能靠自己。

正经做事,赵挚非常有耐心,脑子里想着消息里画里的可疑地址图,一个接一个,细细排查。

夜里万籁俱寂,仿佛所有地方都一样,但藏人的地方,和别处绝对有区别。

卢光宗被关了那么久,下人跟着一起失踪,如果真是卢慎干的,没深仇大恨,他绝不对把下人们都杀了灭口,而是继续关着,制造音信全无,跟着失踪的假象,待卢光宗案件落定,影响渐渐消弭后,再把人放出来。

这些人大部分是有身契的卢家下人,不敢不照做。

关人的地方,都有哪些特点呢?

会有暗室,地窖,建筑风格会略有些微妙,不和谐之处,有足够藏人的地方。

总会有人不服,或者不知详情的,期待被放出来,在夜里弄出些动静。

会有欲盖弥彰的,看似没什么守卫,实则暗里警惕性非常强的暗中布手。

一家又一家……

这里不是。

这是也不是。

这里还不是。

赵挚顺着路,从上往下一个来回,没有收收获。

他没灰心,换边山头,继续折返旅程。

就在这时候,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黑衣夜行,黑巾覆面,袖藏暗箭,短刀淬毒,轻功非常好,几乎落地无声。

像是……杀手。

受过特殊训练。

赵挚皱眉,想起之前在梨花沟偷袭他的人,是一伙吗?

可再仔细看,就不像了。

这人只身行动,没有同伴,明明轻功很好,却走的很慢,他手里拿着张图纸,不时低头对照,仿佛在找什么……找的应该不是人,找人不是这路数。

所以这个杀手……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找东西。

什么东西?

几乎瞬间,赵挚就想到了卢光宗。

卢光宗一案,疑点重重,尤其钱之一字,没头没尾,却隐隐约约牵扯很多……

难道这人跟他一样,在找相关之物?

自己的目标群太大,翻一夜许也得不到想要的线索,耽误一会儿没关系,赵挚干脆跟上了这人,看他在找什么。

结果事实给了他惊喜。

天蒙蒙亮时,赵挚跟着黑衣人,来到山底一处大宅。

这处宅子,是卢慎小舅子之妻的陪嫁,建筑风格乍眼一看没什么不对,但莫名的,有些微妙。

好像哪里少了什么……或哪里多了什么。

赵挚停下,这房子,有问题。

黑衣人见找到了地方,非常兴奋,哪都没去,直接去了后花园。

赵挚没急着找线索,跟着黑衣人去了后花园。

黑衣人很警觉,为免被发现,赵挚离的有点远。他看着黑衣人信心满满跳入后花园,然后……在后花园上蹿下跳,这翻翻,那找找,急的挠头。

这是只知道地方,不知道具体位置?

赵挚正想着,不知院里谁起夜,动静有点大,踢到椅子又踩到猫尾巴,院子似乎立刻要热闹起来。

黑衣人位置略有些倒霉,就在这人前行的路上。

看起来一切都是巧合,但……

细思极恐。

黑衣人本就警惕,想的多,遇到这件事,果断施轻功离开,感觉没半分留恋。

看他样子,大概是满怀信心,明天再来。

四周动静大,中间又隔了那么远,赵挚没法追黑衣人,暗暗记下那人体态特征,便不再管,专注现在。

这个宅子里……

一定有秘密。

可惜这起夜的弄出动静太大,天色还帮忙,眼看要见早,有些被吵醒的干脆不睡了,收拾收拾,准备第二天的事,尤其大厨房,这个时候开始动了。

宅子里的人看似随意,实则警惕性非常高。

时间太短,机会太少,赵挚只找到几个不对的地方,几处疑似机关布置,天色就已大亮,不得不停手离开。

要他这么放弃,是不可能的。

案子还等着破,能早一时就能早一时。

自小到大不知道玩过多少歪点子,这个局,也不是不能破。

赵挚摸摸下巴,从腰间摸出一张银票,剑眉挑起,眼角笑意微邪……

辰时初,村里来了群混混。

不是本地人,隔着山头,却远近闻名,带头的叫王麻子,人横又无赖,但算讲理,口碑比一般的混混好,你不惹他,他不会看你一眼,你敢惹他,他能下狠心弄死你。

这样的人物,村民见了都不敢惹,只是好奇他来干什么,有什么事。

王麻子大剌剌走过一堆看热闹的村民,走到一座大宅前,狠狠踹门。

门房很谨慎,半天不开,也许在和上头汇报,各种商量。

王麻子踹的脚疼,让手下兄弟们扛木头过来撞时,大门才开,一个绿豆眼的中年人小心的问:“你找谁,有什么事?”

“找你姥姥!”

王麻子吃闭门羹半天,心头蹿出火气,十分不讲理,抬脚把中年人踹开就往里闯。

绿豆眼中年人捂着胸口着急:“怎么能随便进来?都出去!滚出去!我告诉你们,这里可是有大人物罩着的,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

“哟,什么大人物啊,我好怕怕啊——”

王麻子夸张又犯贱的抖了抖身子,朝身后兄弟们挥手:“给老子搜!老子的女人跑了,就藏在这家,今儿个必须找出来!”

一堆小混混们就往里走,边走边跟着起哄。

“大人物也得讲理!藏了我们老大的女人,就得还!”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咱们可是有文书的!”

“你是谁?护卫?还敢拿刀?行啊,你往这戳,往老子心口戳,老子要敢避一下,就不是王头底下的人!”

一群混混十分不讲理,横冲直撞,人数又多,还真不怕死,宅里护卫敢拿刀,他们敢自己就往刀尖上撞,护卫们反倒不敢怎样了。

管事的看着发愁。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秘密,不能闹大,不能吸引来更多人,最好能好好谈一谈,让些人离开,把事压下去。

王麻子是拿了钱来的,还是非常非常多的钱,管事给的那几分算个鸟?

根本看不上!

王麻子当场放话,态度十分嚣张,必须找到他的女人,否则不走!

混混们哪哪都去,什么都摸,没有怕的,完全不要命的玩法,光天化日下,管事能做的努力非常有限。

一团乱麻。

人群里,赵挚着着这团乱麻,眸底迸出隐隐精光,周身似萦有湟湟之气。

事,他能办;动静,他能往大里闹;那些人,今天肯定也能找出来。

但周边人太多,报信的几个几个往外跑,他拦不了。

赵挚负了手,微微侧头,沉黑双目看向城里的方向。

……

宋采唐这边,天亮后,看到赵挚送来的暗号,就已经开始行动。

昨日午后讨论完,计划一定,她们就关注了卢慎的行程,今晨一早,卢慎要去吴家铺子,置办丧仪要用的东西。

卢光宗的案子还在审,尸身未还,卢家不能正常办丧,东西却要早早置办起来。

宋采唐坐在街边茶摊等他。

祁言搓着手,眸底现出兴奋:“一会儿就照咱们商量的来?”

宋采唐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卢光宗失踪被囚真是卢慎所为,照卢慎行为分析,心理表现,他应该很害怕被发现。他一定放了不少眼线在囚人之处,一旦有变,会来人立刻支会。

赵挚在外面行动,发来了暗号,她们要做的,就是尽量转移卢慎的注意力,拖延时间。

“若对方不配合,祁公子也可自由发挥。”

宋采唐出言鼓励。

祁言就更得瑟了,根本不用宋采唐提醒,看到卢慎过来的一瞬间,就嗷的一嗓子,怼上去了!

挑好时间角度,还是卢慎最讨厌最忌惮的话题,卢慎怎么能入套?

二人间气氛骤然炽热,别人想插都插不进。

宋采唐端着茶,见状十分满意。

她就知道,祁言有这份本事。

可她料准了祁言,没料到祁言的表妹,凌芊芊会来。

凌芊芊杏眼桃腮,本就年纪小,一副娇憨天真,穿着鹅黄色衣裙,更显稚嫩纯真。

似乎是不经意看到宋采唐,偶然又惊喜,她提着裙子小步跑过来:“宋姐姐!”

声音娇娇软软,透着撒娇的甜。

“我能坐在这儿么?”

不等宋采唐说话,她就坐下了,招手让人送茶,也不嫌路边摊不干净。

每一个动作,不但有少女娇美,还有大家闺秀的大方气度,十分吸晴,很快,一大群围观的人就看了过来。

凌芊芊喝了口茶,朝宋采唐挤眼睛:“宋姐姐叫我表哥去干什么了?”

宋采唐长眉微蹙,眼梢微凝。

凌芊芊的表现很生动很自然,可她有种感觉,似乎哪里不对。

果然,凌芊芊的下一句就跟着来了:“我表哥在汴梁自来冷清,哪个姑娘都不理的,来到这栾泽,日日对宋姑娘赞不绝口,颇有仰慕——宋姐姐是不是喜欢我表哥呀?”

“你悄悄同我讲,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

她双手捧着脸,眼睛睁的大大,天真可爱,仿佛说话声音这么大,引来众多视线,她都不知道,只是无心之举。

宋采唐却瞬间品出来了。

名节。

又是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