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保山看着赵挚,更好奇了:“你姓赵,是皇家宗室,理应熟悉各种上层规则,贪恋权财,怎么卢光宗牵连这么深的事,你也愿意管?”

赵挚手指继续用力敲了敲桌面,意思很明显: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得不到答案,牛保山也不执着,他只是随便一问,也没真想知道什么。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你们看看,可有何感想?”

这座茶楼临街,窗子对面就是卢家,包厢在三楼,站的高,可以看到大半卢家外院。

与卢光宗在时完全两样。

卢光宗官声经营的非常好,受人尊敬,家中宾客往来无不热闹,新死之时,更有大批百姓自发吊唁,气势一时无两,可现在……

门可罗雀不说,还哪哪都是脏东西,别人泼的粪,扔的臭鸡蛋烂菜叶数不胜数,院里除了争抢东西打闹的下人,趁机过来打秋风的极品穷亲戚,再没有其他。

后院看不到,但想也知道,肯定一样面临很多麻烦事。

卢家,怕是要败了。

牛保山:“这是他们该得的。”

他表情平静,声音无痕,好像这一切同他无关。

可宋采唐知道,他很恨卢光宗,非常恨。

她下意识看向赵挚,赵挚也正好看过来。

灿灿光线中,二人目光相触,眸底一样的通明,一样的明了。

赵挚:“你儿子牛兴祖,是卢光宗杀的?”

牛保山眸色瞬间转寒:“没错!”

他眼睛眯起,积怨难平:“卢家一屋子男盗女娼,谁都不是省油的灯!父不父,子不子,媳不媳,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什么脏事都有,天底下哪家都不如他家多!卢光宗杀了我儿,心里没半点愧疚,他家人知道了,也没半点意见,问都没问过一句!”

“你如何这般肯定?”赵挚眸色淡淡,音色略有指引,“想必卢光宗没有自己承认。”

牛保山呵呵冷笑:“就是他自己说的!”

“我那时只是接受不了我儿死讯,无处发泄,总去纠缠他,他被我缠烦了,直接告诉我,我儿就是他杀的!他说人生在世,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牛兴祖既然选了这条路,就逃不开一个死字。他还不告诉我兴祖尸骨在哪里,就愿意看我痛苦,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这哪里还是个人,就是个渣滓!”

“既然如此……”

牛保山嘴角斜斜勾起,眸底泛出异光:“他也要为他的选择,付出代价。”

宋采唐看着他:“这么多年,你应该不是没有机会。”

“是,我有机会,但他不配这么死。”

牛保山头扬起,下巴抬的高高,眸底森凉杀意:“清清白白,像个无辜英雄似的被误杀,所有人为他惋惜,所有人心中惦念——他不配!”

“他就该死在最脏最臭最恶心的地方,埋下土里时身上屎味都洗不干净,去阎王殿还要遭小鬼嫌弃,轮番受罪!”

宋采唐:“所以你要一层一层揭开他的皮,让他死的难看,像没人喜欢的苍蝇。”

“是。”牛保山笑了,“我还要感谢他,要不是起初他提防我提防的那么紧,让我近不了他的身,想杀杀不了,我还这么冷静不了。”

赵挚:“所以你跟踪他,明里装暴躁无能各种挑衅,暗里查找各种资料证据。”

牛保山认的很爽快:“谁也不会提防一个笨蛋不是么?”

宋采唐长眉微敛,想起一件事:“你跟踪卢光宗,并非只在栾泽,有人说你在牛兴祖去后大受打击,隐居深山过了几年,其实你没有隐居——”

“没错,自我儿死后,我想干的,只这一件事。”牛保山道,“卢光宗当时奉旨过来办差,并非常驻,他要离开,我自然得跟着,之后他被调派来栾泽,我才又跟了回来。”

宋采唐上下看了看牛保山,另一个疑问冒了出来:“你好像不会武功,卢光宗是高官,身边护卫力量肯定不少,你怎么接近,查到东西?”

“这个宋姑娘不明白也正常,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不会武功有不会武功的好。”牛保山笑道,“我并非时时跟着卢光宗,也跟不上,到处流浪时,认识了一些朋友。这年头,乞丐要饭还得有一把眼活呢,小人物的各种绝招,只你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宋姑娘,这些年,我也学了很多东西啊。”

“本来差不多,我打算最近找机会下手,谁知那卢光宗突然失踪了!好在苍天有眼,让我在小酒馆遇到了他。”

牛保山冷笑:“时机正好,老天把他送到我眼前,就是怜我辛苦数年没结果,我怎能辜负?”

“官服,”赵挚指尖弹了弹桌子,“庞谦的官服,你早准备好了?”

遇到卢光宗是意外,突然想下手,就有官服,怎么那么正好?

牛保山挑眉轻笑:“对,我早就准备好的,悄悄偷来放在我家,等待机会。那小酒馆我是常客,装喝大了睡一会儿,谁都不会盯着看。睡的这一会儿,我是起身去上个茅房,吐一会儿,还是回家拿件衣服,谁都不会知道。”

说到这里,牛保山解释了一下:“我住的地方离那小酒馆不远,”他看向赵挚,“观察使大人既然去过,应该知道。”

赵挚颌首,示意他继续。

“庞谦对卢光宗有怨,却没到杀人的地步,大家都在官场,有些事心知肚明,不好往外说,他们之间关系复杂敏感,并不完全信任,也不完全排斥。所以我穿着庞谦衣服,路过卢光宗身边,不让他看到脸,给他留下张字条,他一定会跟出来。”

牛保山对此非常得意,说着话,眼底都闪出了光:“我用浸过木菊花酒汁的帕子迷晕了他,然后把拿衣服时就准备好,放在墙角的小尿桶拿出来,溺死了他。最后,扛着他的尸体,扔进了猪圈。”

“猪圈你们都知道吧,又脏又臭,满满都是粪,那猪儿晚上饿了,还会找东西磨牙……”

“哈哈哈哈,卢光宗他就该这么死,只配这么死!一身臭粪,脸看不清,没有人愿意给他收敛,连家人都嫌弃他的味道!”

赵挚点点桌子:“东西呢?”

“当然是处理了。”牛保山挑着眉,“字条,衣服和帕子回去就烧了,和着灶灰扔了,谁想找都找不着,尿桶是从小酒馆茅厕悄悄拿的,弄死卢光宗我就放了回去,亲眼看着当值小工拿出倒完洗了,只是没想到——”

“你们会找到木菊花。”

他看向宋采唐,眸底满是佩服:“宋姑娘剖尸绝技,当真令人叹服。”

宋采唐看着打理干净,焕然一新的牛保山,轻轻叹了口气。

牛保山这番表现,其实是非常想被抓住的,他希望官府能够秉公办案,让所有有罪之人伏首。可他后面还有计划,不能早早被抓住,直接证据不能留,只能该烧的烧,该扔的扔。

为此他一定还遗憾过,担心别人揪不出他,宋采唐能发现木菊花,他非常高兴。

道德感是个好东西,它会约束我们,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做错了事,心里一定会有悔恨,不管这个悔恨用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出来,它都是人性最直接的体现。

但是——

“重要的并不是庞谦和官服,是字条上的内容吧。”

宋采唐看着牛保山,目光微闪:“你写了什么,让卢光宗那么重视?”

死者指甲内没有任何抓挠残留,手臂也没有挣扎性伤痕,并不是被人制服按住,用帕子紧紧捂住口鼻致晕的。

不管什么药,哪怕起效时间只有一秒,这一秒内,只要人被制住,肯定会有反应,死者没有,可能性只有一种:牛保山和卢光宗当时,并没有肢体接触。

这一点,赵挚也立刻想到了,冷冷看向牛保山:“那张沾了木菊花汁的帕子——是卢光宗自愿接过去的。”

帕子上应该不只有花汁。

大约也是有内容的。

“你在上面写了什么,卢光宗那么想看?”

牛保山食指竖到唇间,神秘一笑:“秘密。”

宋采唐灵台一震,瞬间想到了卢光宗的诸多秘密。

这么多年官声经营,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没人知道;贪污那么多钱都去了哪里,私宅水塘里的一塘底金子……

117.死志

安静茶室内, 水气氤氲, 茶香漫漫。

关键问题不回答, 凶手牛保山笑容神秘, 意味深长, 观察使赵挚和验尸官宋采唐一人一句, 直切要点,对案件不敏感如祁言, 也领悟了个中信息。

他‘啪’的拍桌子,眼睛瞪圆,指着牛保山:“你知道卢光宗的秘密!”

“他在藏什么, 他想要什么, 你都知道!”

牛保山还是只笑, 没有说话。

整个案子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现在凶手出来, 还想占据制高地, 掌控全局——

赵挚生气了。

他没打人,也没骂人, 只是将喝空了茶盅一握——

手再松开,白色瓷粉随风飘远。

“都有谁教过你本事——你猜我查不查的到?”

牛保山的确存了死志,干这么多事,他根本就没想跑, 但他在这世上没一个牵挂的人了么?

不一定。

牛保山看着飘落在地的茶粉, 笑容缓缓收起, 目光渐渐转阴。

“观察使大人这样可不好。”

“某如何, 不用一个杀人犯操心。”

气氛开始变化。

宋采唐手中茶盏放到桌上,发出清脆声响:“你不是想让卢光宗身败名裂,人人喊打?九十九步都走了,这最后一步,真的要留?”

她看向牛保山:“真相大白,你的仇,可以报的更深。”

牛保山笑了:“我好像拒绝不了宋姑娘……好,我说。”

宋采唐和赵挚交换了一个眼色。

拒绝不了宋采唐这话,一半真,一真假,他这是顺着台阶下了。

他想认罪,又为自己所为骄傲,有强烈的倾诉欲,炫耀欲,赵挚不成全,他当然不高兴,但真正硬气,他也不敢。

赵挚能量太大,能做到的太多。

而且——

他本也没打算瞒着。

再一次,二人一红一白,合作愉快。

祁言看看瞬间配合的牛保山,再看看宋采唐赵挚,有点不明白……

可是没关系,最重要的来了!

“我只能说我知道的,”牛保山想了想,道,“一些猜测,我不会随意引导,我不想再有无辜的谁,像我儿子那样丧命。”

宋采唐:“请。”

“甘氏来历,不寻常。”

牛保山低眉,第一个提起的,是甘四娘:“她的男人应该是汴梁大户人家,我不确定是谁,只是跟踪卢光宗时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卢光宗起初也不知道,后来——大概是知道了。”

“但他没同任何人说,好像想捏着做质,为以后打算。”

祁言对八卦消息天生敏感,立刻着急:“是谁!”

“都说了,我不知道。”

牛保山斜了他一眼:“卢光宗没说,但他知道。我跟踪他日子长了,对他太熟太熟,他之后的表现,完全证明了这一点。”

“甘四娘是个又聪明又傻的女人,说她聪明,是因为她一个人带着儿子,走到今天,很多风险都避过了,绝不是没用的。同卢光宗打交道的过程中,她好像知道了卢光宗认出了她是谁,但她也没说。她手里抓着卢光宗的小辫子,可以互相制衡。她还知道我恨卢光宗,每每我去骂她,她一边受着,一边暗里鼓励我去找卢光宗,暗示兴祖的死同他有关。”

“我儿兴祖的死,在我这里已成心魔,我只恨甘四娘不守妇道,勾引了我儿,没想到我儿的死,真同她有关!”

说到这里,牛保山感激的看向宋采唐:“得到这一切真相,还是多亏宋姑娘帮忙。”

宋采唐叹了口气,微微阖目:“那日在甘四娘门口的人,果然是你。是你威胁她,逼她去投湖的。”

“所以说她傻呢。”

牛保山冷哼一声:“为了她儿子,什么谎都敢撒,我用卢光宗死前看到她儿子跟卢光宗说话的事威胁,她马上说了实话。十一年前,我儿陪她去上香,并非只两个人,她还带了儿子甘志轩!那甘志轩小小年纪就极有志向,想要找个有钱的爹,瞧不上我儿子,四岁就学会对人使毒了!那毒饼,我儿子并不知道,是甘志轩哄我儿吃的!”

“我儿最后是死在卢光宗手上,但同她甘氏母子,少不了干系!我怎能饶她!”

牛保山鼻中轻嗤:“儿子心怀鬼胎,不敢让当娘的知道,当娘的苦心劳力,换不到儿子的理解,母子自己有隔阂,怪得了谁?我一说甘志轩是凶手,甘四娘就信了,显然她心里也明白,她生的那个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敢说甘志轩生父是谁,显然里头藏着大秘密,说了迎来的不是什么好日子,而是杀机。这么痛苦的活着多没意思,我给她安排个解脱局,不是很好?”

他看了眼宋采唐:“可宋姑娘救了她。”

“宋姑娘于我有恩,既救了她,就是她命不该绝,我便也不再痴缠,反正日后有她受苦的。”

祁言:“日后有她受苦的?这都救回来了,母子俩重归于好……”

“天真的公子哥。”牛保山笑了,“你且瞧着,那甘志轩不是什么好东西,甘四娘落水,他消停一阵,等日子长了,肯定会继续努力祸祸,不找到他爹,不把他娘害死,他不会停。”

说完甘四娘,牛保山顿了顿,看向赵挚和宋采唐:“我说这个,并非私怨作祟,只是想提醒两位,甘四娘的男人,也就是甘志轩的生父,肯定与卢光宗有关系,或者对他有用,否则卢光宗不会这么关注。”

可惜他能力有限,跟卢光宗一人已经非常吃力,没办法跟着查甘四娘。

赵挚和宋采唐对视一眼,想的更深。

卢光宗背后隐藏的秘密很深,如果甘四娘的男人与他有关,还有用,必定不是什么小角色,他们去查,也要足够小心谨慎,最好别打草惊蛇。

“听说山脚卢家私宅,你们挖了个水塘,里面藏着东西吧?”

祁言震惊,指着牛保山:“你怎么知道!”

明明一切都是保密的,当时就封了场,不准外传,牛保山是怎么知道的!

可这话一说出来,他就知道错了。

他不该说。

万一对方是试探呢,他不是直接给了答案!

抬头撞上赵挚不怎么温柔的眼神,祁言双掌合十怂怂求饶,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牛保山还真是试探,得到答案就笑了:“因为我知道一个地方,是卢光宗私宅,里面也有个大大的水塘——”

祁言眼睛瞪的更圆了:“在哪儿!!难道卢光宗在别处还藏着金子!”

“这个先不急,”牛保山慢条斯理喝着茶,“你们知道他为什么把东西藏在水里么?”

祁言:“当然是为了保密,别人找不着!”

牛保山摇了摇手指:“不,还有一点,为了转移方便。”

赵挚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的钱,从水路往外转。”

宋采唐脑子里也立刻想到了一个方向:“漕运。”

走水路往外转,全程保密,不让任何人知道,除了漕帮,她想不到谁可以做到。

但现在这位帮主是新爬上来的,批个条令还要想办法,会知道这件事么?

如果知道,让刘掌柜上蹿下跳个什么劲?

或许……曹璋还不知道,卢光宗正在想办法接触,因为没调停好,所以才堆了那么多没运出去。

祁言突然抚掌:“就是!卢光宗死的那天,不是约了曹璋谈事吗,没准就是这个!”

三人齐齐白了他一眼。

明摆着的事,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

祁言:……

好想回家。

这群都不是人。

太聪明了啊!

赵挚指尖点点桌面:“这些钱,运给谁?”

“不知道,”牛保山摇头,“以我能力,能跟出来的消息只这么多。”

“你的帕子呢?写了什么,现在能说了吧?”宋采唐看着牛保山,声音温轻,“你一定猜到了,卢光宗那么狼狈,为什么不直接回家,他坐在小酒馆干什么,想求什么事。”

牛保山摇了摇头:“其实也不太清楚。他藏着金子,藏着秘密,肯定是要跟对方联系的,我记得之前在哪见过一个‘归’字,好像是暗记,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写在了帕子上,没想到还真是这个,卢光宗见了就不撒手,那么浓的香味都不警觉,抱着帕子就晕倒了,完全不用我多费力气。”

宋采唐长眉微蹙,这样……线索就断了。

“但他那天肯定在等人,除了曹璋以外,还有一个。”牛保山目光沉吟,声音很慢,“因为他带着一个檀木小匣子——我儿的手艺。”

“曹璋走了,他还在等。可那人一直没出现。他大概很着急,很焦躁,所以才在厕房任甘志轩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