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质硬,并不柔软。

宋采唐长眉微蹙:“应该是不小心落在溺液里的,可能是凶手的,也可能是死者的。”

祁言靠近,仔细看了看:“这料子……瞧着是粗布啊,用它的人,可能没那么有钱。”

宋采唐放下镊子。

解剖至此,证据一个个跳出来,线索渐渐聚集,凶手行凶经过已能想象,死者尸体,似乎没有了继续往下解剖的必要。

张府尹眯眼:“有仇,对卢大人十分憎恨,家贫。”

温元思颌首:“对酒似乎很有研究,知道木菊花,人生经验丰富,对卢大人颇为了解,定是跟踪日久,且别人并不存疑。”

宋采唐微笑:“胆大心细,蓄谋已久,这个仇结了多年,已成执念。且报仇不算负担,凶手本身可能了无牵挂,多年行为只为这一桩。再加上甘四娘的事——”

三人互相对视,满满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祁言:“我#¥%……&*”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谁啊,能不能给点提示!”他挠着头,“你们互相一脸‘我知道凶手是谁了’的样子,倒别只说特点,说人名啊!”

张府尹笑眯眯:“这不明摆着呢么?”

凶手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

除了这个人以外,案件相关人里根本没有能聚所有特点于一身的!

祁言:……

“所以到底是谁啊!”

温元思提醒张府尹:“府尹大人,为免凶手察觉后逃跑,现在可以着手派人盯梢,一旦人有异动,可直接抓捕。”

案子马上告破,张府尹很高兴,面露红光,转身就往外走:“本官先去忙,温通判你就在这里,帮忙料理后面的事!”

温元思:“是。大人慢走。”

二人说话间,宋采唐直接回归停尸台,仔细察看死者身体内部,没有遗漏后,将肺部剖口缝合,放回死者身体……

站在原地的祁言:……

没人理他!

为什么不说凶手名字!

他就这么没存在感吗!

宋采唐开始收拾整理尸体,温元思也把刚刚的验尸记录整理核对,时不时问宋采唐两句,确认无误。

“接下来,就剩下寻找凶手了……”

温元思话刚刚说出,外面就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不必找了,凶手不在家。”

祁言愣了一愣,疯狂的扑过来:“挚哥你也知道凶手是谁了是不是!凶手用浸过酒液的木菊花把卢光宗迷晕,用一泡尿溺死了他!”

他这时嘴特别快,积极的把刚刚剖尸检验结果说了一遍,殷切的看向赵挚:“挚哥,你快说,凶手是谁!”

赵挚却没理他,目光落在了正在工作的宋采唐的身上:“看来昨日你我的推断,半点没有错。”

宋采唐微笑:“是。之前只是推测,现在是连证据都有了,只要找到那酒液浸过的木菊花,就可以直接拿人问话了。”

“如果证据是这个——”赵挚低眉一笑,“不用找了,我知道在哪儿。”

宋采唐难得顿了一顿:“你知道?”

“我去看了凶手家,卧房角落柜子里有一个小瓶子,揭开是扑鼻酒香,液体粘稠,酒味大,香味更大。”

祁言注意力立刻被转移:“那你没晕?”

“当时刚好有一只蝴蝶飞了进来,瓶子打开蝴蝶就直线落地,我感觉不对,快速后退飞走,做好措施才又接近的。”

赵挚想着,剑眉突然敛起,神色也变的凝重了:“东西大剌剌摆着,凶手好像没有藏起来的意思。”

“或许他觉得不用藏。”温元思收拾好书案,走了过来,微微笑着,眉目间一片优雅疏朗:“木菊花知道的人不多,现场也全无痕迹,不能举证,若非宋姑娘会剖尸检验,在肺部发现酒味花瓣,谁能想到呢?”

宋采唐更关注另一点,目光一眨不眨的看向赵挚:“其它的呢?可有发现?”

别人可能不太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赵挚却明白。

他微微挑唇,笑了一下。

眸底墨色流转,隐藏着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与默契。

“你猜的没错,凶手的确很会装。”

“他看似游荡,不爱干净,酗酒,鲁莽,实则并非如此。”

赵挚微微眯眼,一根根伸出手指,眸底笑意流淌:“他的院子和房间很乱,床底和衣柜却很整齐。”

“他只在该撒酒疯的时候撒酒疯,酒铺里老板想坑他的钱,永远坑不到,他记的很清楚,少付可以,多要不行。”

“他看似脾气大,鲁莽,实则真正招惹的,只有卢光宗,并没与别人真正结怨。”

……

一一将疑点理清说完,赵挚目光微垂,眸底似映着星空沧海,沉声总结:“宋采唐,你真的很聪明。”

宋采唐眼眸微弯:“我其实……只是有位特别好的外祖母。”

二人对视,眸底似有脉脉温情流动,一分一点,都是别人插不进脚的地方。

温元思似乎没察觉到这氛围,继续温声说话:“张府尹刚刚已派人出去,既然观察使大人去看过,凶手不在家,那边想必不会有好消息传来,不若我们分头行动。”

祁言当即一愣:“分,分头行动?”

他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呢!

往哪去找人!

“我刚刚回来时,已经找了几个方向,”赵挚道,“凶手家里,上工之所,平日喜欢去的地方,甚至家人坟前,都没有。”

都没有……

宋采唐低眉思考:“假设凶手预测到案子即将破解,会想干什么,往哪里走呢?”想来想去,“此人在乎的似乎只有——”

赵挚眯眼:“卢家。”

凶手对卢光宗非常憎恨,但他要报复的显然不只卢光宗一人,不然为什么不断扩大事件影响,扯下卢光宗真面目,让其家人跟着倒霉?

卢光宗是大罪,这些人就是帮凶。

凶手可能不会杀光卢家全家,但对卢家人肯定是没好感的。

卢家如今的掌家人,卢光宗之子卢慎,现在还在牢里。

温元思沉吟片刻,道:“我去牢里看看。”

如果凶手去过,肯定会有线索,如果现在还在……那更好了,直接抓住就是!

赵挚则挑了另一个地方:“我去卢家。”

凶手可能想从侧面围观一下卢家人的水深火热,从天上掉到地下,对方越是惨,凶手越会高兴。

二人说完,一起看向宋采唐。

不管目光还是神态,都略有相似,好像很期待宋采唐先挂跟自己一起,但彼此对视时,内里隐含的挑衅就出来了。

赵挚高位已久,顶着个混世魔王名头长大,敢想敢为,身上亦有皇族的尊贵霸气与矜傲,不会什么时候都瞎闹,气势一放,淡淡威压已经出来。

温元思性格温和,哪怕这温和只是表象,与本性不同,他也做的非常好,纵使挑衅,也是微微笑着的,不明白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宋采唐就没看出来。

她十分遗憾的摊开自己的手:“我这边尸检还未结束。”

肺刚刚放回去,各种缝合还没结束。

温元思微笑:“好。”

赵挚颌首:“那你稍后来。”

二人明明正经说着话,话音不高,却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拼比火气。

祁言都快愁哭了:“你们能不能理一下我,带我玩一回,哪怕一回!凶手到底是谁啊啊啊——”

温元思和赵挚同时往外走,也同时,回了祁言一句话。

“这不明摆着么?”

“牛保山!”

祁言登时眼睛瞪大:“竟然是他!”

两人身影消失,祁言蹬蹬蹬跑到宋采唐身前:“宋姑娘你听到没,他们说牛保山!怎么会是他呢,我从来没怀疑过!”

宋采唐已经把肺部缝合好,开始一层一往外,缝合各肌肉层,血管,直到皮肤。

“除了他,不会有旁人。”

祁言数着自己的手指头:“与卢光宗有仇,家穷,好酒,与甘四娘有很深嫌隙……”一个个数完,他眼睛睁更大,“还真是他!”

祁言在一边絮絮叨叨,宋采唐充耳不闻,一点一点,把死者尸体缝合好,拿过布巾,擦的干干净净。

事毕,她牵起覆尸布,走到尸体前半身,目光平静:“人间事了,愿你能得安息。”

有风拂来,白色覆尸布如水波荡出纹路,轻快的盖住了尸身。

灿烈阳光从窗口照进,投在地上,分割成两个世界,一半亮亮如金,一半暗暗阴沉。

这一刻,不知怎的,祁言停住了。

他静静看着宋采唐被风吹起的发丝,轻摇做响的流苏发钗,一时间,竟不敢说话。

宋采唐转过身,声音和本人一样干净清澈:“熄灭苍术皂角。”

“脱罩衣。”

“净手。”

直到宋采唐在丫鬟帮助下清理干净,微微笑着站在面前,神态熟悉又带着陌生……祁言才倏的回神。

“咱们现在去哪儿?”

宋采唐想了想:“去卢家附近看看吧。”

府衙大牢不是什么人都能混进去的,难度有点大,卢家的热闹,却是很容易看到的。

如果她是凶手,大约会去卢家?

不过也不一定,万一牛保山杀心大起,下一个要找的,肯定是卢慎……

刚刚走到街上,就见赵挚折了回来。

“跟我走。”

沿着街道,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最后停在一处临街茶楼。

赵挚脚步一拐,走了进去。

宋采唐抬头看看三层高的茶楼:“这里。”

赵挚颌首:“小心楼梯。”

提起裙角,拾阶往上,到二楼拐角,隔着窗子,宋采唐发现,这里位置不错,放眼远目,可以看到卢家大片景致。

她眼梢微翘,唇角抿起小小笑意。

她大概明白了。

上到三楼,赵挚推开一道门,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的泄出,泛出一片金色。

金光里,牛保山坐在窗前,衣服簇新,胡子刮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

看到宋采唐,他手中茶盏落到桌上,唇角轻扬,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遥遥穿来:“我等你很久了。”

116.他不配这么死

祁言看到牛保山, 嘶嘶直抽冷气, 嗖一下蹿到赵挚背后, 小心露出一颗头:“挚哥……他他他他在这……”

“嗯, 没动,没跑, 也不说话, 显然——”赵挚目光如剑锋出鞘, 税利耀目,“等的不是我。”

宋采唐完全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画面。

凶手打理的干净清爽, 情绪安静,甚至带着一缕轻松,全无负担, 手边放着一杯清茶,等着她找来。

“多谢宋姑娘殓我儿尸骨。”

牛保山冲她微笑,落落大方,真诚坦率。

宋采唐提裙子的手缓缓放下, 低眸一笑,脚步轻移,从容走进房间:“身为验尸官, 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神态如常, 脚下顿都没顿一下, 没半点犹豫踌躇, 仿佛她面对的只是邻家大叔, 而不是一个杀人凶手。

“嘶——”

祁言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

宋姑娘胆子好大!

这可是凶手啊喂!

赵挚丝毫不体贴小弟的紧张情绪, 大手一伸,把祁言扒拉开,伴在宋采唐身侧,距离始终超不过两步,随她走到牛保山面前。

牛保山全当看不见,伸手:“宋姑娘请坐。”

宋采唐坐到了牛保山对面。

赵挚便坐在牛保山和宋采唐中间。

祁言……眼珠子溜了一圈,不大敢坐到牛保山身边,又不想错过好戏,抓耳挠腮烦恼了一阵,干脆拉来一只圆凳,坐在宋采唐身边,与她平行。

气氛安静的可怕,边空气似乎都凝结了。

牛保山恍然未觉,没有任何不自在,抚着茶杯沿,目光温柔:“我儿牛兴祖,是个好孩子——宋姑娘,我知道你会来。”

他看向宋采唐,目光干净,内里欣赏赞叹半点不掺假:“世间还有宋姑娘这样的人,真好。”

‘砰砰’两声,赵挚指节大力敲向桌面,打断牛保山视线:“卢光宗是你杀的?”

牛保山挑了下眉,似乎不大喜欢被打断。

祁言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宋采唐的方向靠近了些。

“是我杀的。”牛保山根本就没打算否认,四个字说的相当干脆。

赵挚盯着他,目光森寒:“怎么杀的?”

这一次,牛保山没直接答,而是转头看向宋采唐:“我一早就听说,牢里卢慎跪求,刺史大人也应了,要宋姑娘剖尸检验,如何,现在可是有结果了?宋姑娘知道我怎么杀人了?”

宋采唐只说了七个字:“尿溺,酒伴木菊花。”

牛保山看着宋采唐,没其它动作,没说话。

宋采唐平静回看,不怒不惧。

气氛再一次紧绷,祁言有点忧心宋采唐,大着胆子补充:“你想办法把卢光宗引到小酒馆外,用浸了酒渍木菊花的帕子将人迷晕,把他头按在尿里溺死了!”

“你别以为做的了无痕迹,宋姑娘就验不出来,卢光宗的肺没有水肿,是干性溺亡,溺死时溺液不多,他的气管和肺里有你——有你恶心的毛!还有酒浸木菊花花瓣!木菊花别人不认识,宋姑娘可是认识!你别想脱罪!”

牛保山第一次看向祁言,话音凉凉:“我今日既坐在这里,就没打算脱罪。”

祁言脖子一缩。

他是汴梁公子哥,爱好看热闹,不是没遇过险,不是没见过恶人,可这种凶杀案的杀人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起来就是有点虚。

牛保山看向宋采唐,眸底不无惊艳:“宋姑娘竟知道木菊花?找到没有?”

赵挚再次敲了敲桌子,冷哼一声:“床角柜子,你藏的并不严实。”

“原来是你找到的。”牛保山玩味眨眼,“怎样,有没有当场晕过去?”

赵挚:“我不是卢光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