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七月十六, 中元节过后的第二天。

午饭桌上, 宋采唐面对着萌妹子关婉水汪汪,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添了今天的第二回饭。

“小半碗, 不能再多。”

宋采唐语气十分坚定。

再多,她怕自己走不出这饭厅, 先撑死了。

关婉是个小管家婆, 什么理财中馈女红琴棋书画,她统统不来劲, 但是家人入口的东西, 甭管饭食汤水还是点心干果,她都非常在意, 整日精进厨艺,恨不得住在厨房里,所有她喜欢的人都吃她做出来的东西,不需要别的才好。

宋采唐要添饭, 她非常高兴,不让丫鬟动手,拿过宋采唐的碗, 亲自去添。

一边添,一边悄悄脸红。

看来表姐更喜欢咸鲜味……往后要更努力呀, 小关婉!

宋采唐看着关婉递过来的几乎一整饭, 用力忍住, 才没条件反射的打嗝。

“婉儿, 你管这……叫小半碗?”

要说撒娇,关婉是个中里手,比宋采唐强多了。

捧着近满的一碗饭,萌妹子有点心虚,但添都添了……

她微微低头,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宋采唐,小脸鼓起来:“可是表姐早饭都没怎么吃呀,这碗这么小,祖母尚要吃两碗呢,表姐每日忙累,总也不见长肉,身体怎么受的住?大姐让婉儿注意着,给表姐做点好的调理身子……是不是婉儿做的不好吃,表姐不喜欢?”

说着话,婉儿眼底泪水朦胧,好像要哭了。

宋采唐:……

好吧,我输了。

宋采唐接过碗:“婉儿厨艺精妙,做出来的菜怎会不可口?我很喜欢。”

关婉立刻‘破泣为笑’,热情的给宋采唐夹菜:“那你多吃点,下回我再改良几个新菜式给你尝!”

宋采唐:……

不过关婉的手艺的确是好,她心里想拒绝,嘴里却拒绝不了……

完了,这样下去一定会胖死的!

宋采唐一碗饭吃完,略撑,继续对上小关婉期待的大眼睛——

不行,坚决不能再吃了!

关婉却没有劝饭,而是伸手拿汤勺:“表姐喝碗汤好不好?加了补身药材,味道婉儿尝了,还不错的!”

宋采唐绝望的看了眼小腹。

不行,真的一点也装不下了……

正当她努力思考用什么理由拒绝关婉,又不让萌妹子不开心时,有人来解救她了。

是官府的人。

“青陵河边发现了女尸,请宋姑娘过去看看!”

是正事。

宋采唐立刻肃然站起:“抱歉,婉儿,我得走了。”

关婉无比遗憾的放下手里汤勺:“那下回我再做给表姐吃。”

……

宋采唐一路来到河边,发现她不是唯一一个被叫来的仵作,吴泊也在。

天华寺云念瑶的案子办完,当时的仵作孙明理被打脸太狠,无颜继续在衙里当差,转去了它地,新补位过来的仵作便是这个吴泊。

卢光宗尸体发现时,宋采唐和这位老仵作一起验的尸,但因工作交接关系,卢光宗一案吴泊参与并不多,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是官府册子上正规仵作,宋采唐只是挂名,按理,该是他为主,宋采唐为次。

有尸体发现,府衙差吏要做的就是通知到仵作,上官没特殊发话,就近仵作自然都得招呼一声。

“宋姑娘。”老仵作朝宋采唐拱手,神色板正严肃。

宋采唐也福身回了个礼:“吴先生。”

吴泊没太多官场习惯,先寒个暄啊聊个天什么的,他直接伸手往前:“我也是刚到,宋姑娘,咱们先看尸体吧。”

宋采唐自然没意见:“好。”

一路过来的时候,衙差说了简单信息:死者是女子,衣衫华丽,身体面目并没有什么腐败,应该是新死。尸身在深水区,本不应该被发现,但今早有人出河钓鱼,正好钩到女尸衣服,女尸就被钓出来了……

衙差说到最后,想起当时情境,脸色有明显变化,不用多猜,宋采唐就知道,当时那个钓鱼的人,面目表情肯定相当精彩。

说着话,二人走到了尸体旁边。

尸体被放在岸边,四周清了人,围观人们只能远远看过来,什么都看不清。

因为赶过来的及时,尸体身上衣服还没干,头发也是湿湿的,一缕缕粘在脸边。

宋采唐对这女尸的第一印象,就是美。

脸型非常好,五官对称,干净清秀,一看就觉得特别顺眼,她耳壳匀致,皮肤白皙,睫毛浓密,眼线也很长,虽闭着眼,也能勾起你无限想往,她必然长着一双潋滟双眸,若是活着,会是怎样的美景……

她还有一头极美的长发,浓密乌黑,显然精心保养过,因水流冲刷,发髻大部分打散,很多钗环已经不在,唯有鬓角一枚蝴蝶碧玺花钿,因个小不重,又别在发内,没有遗失。

还有耳坠。

死者两耳挂着水滴形红宝石耳坠,以赤金小巧桂花为托,典雅精致,价格想必也不菲……

观察过外表,宋采唐戴上手套,和吴泊一起蹲下去,进行第一次初检。

吴泊最先看到了死者手腕上重重的淤青痕迹,绳子绞印十分清楚:“死者曾经双手被缚——至少得有一两个时辰,才能有这么重的痕迹。”

宋采唐则第一时间来到死者头部,翻开她的眼皮——

“瞳孔扩大,角膜轻度浑浊。”

再掀开一点衣服,看死者肩头——

“尸斑不明显。”

吴泊看着死者手腕,顺便试着动了动死者的胳膊:“尸僵严重。”往上试了试腿部,也很难曲动,“已漫延全身。”

宋采唐目光微闪:“所以尸体很新鲜,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内。”

也就是十二个小时。

现在是中午,往前推十二个小时,也就是——

七月十五,中元节午夜。

吴泊非常认同宋采唐的推断:“应该就是在昨晚。”他眉头皱着,看了看江面,“尸体在深水区,不管自杀还是他杀,目的都很明显,不想被别人知道。”

偏偏这么巧,有人上江垂钓,鱼钩还长了点,正好把人钓了出来。

“应该是他杀。”

宋采唐指着死者腰带:“吴先生不觉得这腰带系的有点别扭?”

死者是个姑娘,还是很漂亮的姑娘,发式,佩戴都很讲究,爱美,这样的女子,若是自己系腰带的话,肯定会稍稍紧点,就算不紧,也该合身,可这个腰带系的,非常宽松,完全是挂在腰上。

水流能冲开发式,腰带上却有绑结,没那么容易冲开。

而且角度上,让人感觉略不对劲,打出的绳结并不流畅,很生涩。

这不应该出自姑娘常年练习的巧手。

这腰带是被人系上的。

或者衣服都是被人换的。

跟着这个思路走,他杀结论就很明显了。

“宋姑娘说的对。”吴泊点了点头,记住尸身表现情况后,打开了尸体衣服。

这一看,两人都吓了一跳。

这尸体身上……密密麻麻全是伤!

脖颈往下,全是青青紫紫的斑痕,胸前娇嫩被生生咬破,左胸心脏的位置,还有非常明显的,匕首深深刺过的痕迹!

这样的刺伤口,肯定是他杀!

而且这样的斑痕,生前肯定经受过难以言说的虐待!

再往下看,死者的腰,臀,大腿,尤其大腿根,私密位置,伤痕累累……

饶是宋采唐验过很尸,经验丰富,早已不会带入自身感情,这时也没能扛住,长眉紧皱,骂了句:“禽兽!”

“死者死因查出来没有?”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吴泊正在认真验伤,也许反应慢点,也许有点耳朵背,没第一时间回答,宋采唐就说了:“他杀,被凌虐,大量失血——”

“也不一定吧,”来人看了眼尸体身上斑痕,“就这痕迹,就是被凌虐?不是尸斑?”

宋采唐一听话音不对,似乎带着敌意,回过头一看——

竟是个熟人。

云念瑶案里,曾被他打脸的郭推官。

孙仵作走了,他倒是脸皮厚,哪哪都没去,吃了上官司训斥,请了假,消停一段,又回来了。

这人好像天生就跟她不对付,质疑她的话,几乎成了生理反应。

宋采唐长眉微挑,没理他。

“喂你——”

吴泊慢吞吞说话了:“死者死亡不超过六个时辰,尸身泡在水里,随水飘荡,体位不定,水温也低,尸斑形成过程会略慢,规律不似以往。尸体身上痕迹,确为各种大力碰撞击打所致,此无异议。”

郭推官听了,没特殊反应。

他跟吴泊老头又没仇。

仵作这行当特殊,跟他不一样,他推案判卷,是正经官身,有晋升希望。官场之道,案子怎么破,真相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办案才能让上官满意。

如果又能破案,又能让上官满意,那这仕途,就没跑了。

他不喜欢宋采唐,李刺史也不喜欢宋采唐,那观察使赵挚又走了……现在不好好表现,更待何时?

云念瑶的案子没办妥,这一次,他好好办一回,让上官对他刮目相看!

前前后后想好一切,郭推官走了过来。

“宋姑娘,”他看了看尸体,眯了眼,话音间颇有些意味深长,“你说死者这伤是受过虐待?”

宋采唐目光平静:“是。”

“不是练习跳舞之类的技艺所致?”

“绝对不是。”

“那这虐待是哪一种?房事?男人在床上对女人的那种?”

“是。”

郭推官冷笑一声:“那精水呢?怎的不见痕迹?宋姑娘该不会同是女人,同情心泛滥,情绪激动,随便乱说吧!”

“眼前这么多的水,郭推官没看到?”

宋采唐差点气笑了,尸体这么新鲜,肯定死后不久就被扔进了水中,水流能把头发打散,脸上妆容洗个干净,什么洗不下去?

再说,死者左胸心脏部位那么深的刺伤,血都流尽了,可现在伤口泛白,全不见血迹。

人体那么多血,尸身上都找不见,何况少少米青液?

你瞎吗看不到!

郭推官就斜着眼坏笑。

“宋姑娘还在闺阁,怕是不懂。这男人床上弄女人,花样是很多的。这女尸体态风流,胸大腰细腿软,一看就是个放得开会玩,让男人受用不尽的,何况这凶手口味——看起来有点重。不尽兴来个几回,肯定是不会停的。”

“男人欲望强烈,一个洞肯定满足不了,水流再深,还能冲到那往深的里面?还有那小嘴,闭的那么紧,宋姑娘可认真查看了?”

“我见识过宋姑娘验尸,强调仔细,最好分析还原死者亲历经过,这女尸经历,不知宋姑娘可还原了?”

“她是怎么夹住男人腰,怎么跪在地上舔求男人怜惜,怎么趴在床上翘起那销魂之处,任男人弄的,宋姑娘可感同身受了?”

一句接一句,郭推官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下流,宋采唐哪会不明白,这人所言一切,不是真的怀疑什么,不是为了真相,而是故意要折辱她!

前生今世,宋采唐就没碰到过这么贱的男人。

这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到底从何而来?

就因为性别?下面多长了一两肉?

121.这个案子,给吴仵作

性别优势一打出来, 女人好像自动就气短了。

并非女人自己不争气,而是这社会状态。

封建社会, 男尊女卑,新来的安抚使大人还倡导女德, 女人不戴幂篱出门,都要指指点点一下, 何况宋采唐面对的这种?

郭推官一边说话,验尸的吴泊就一边长长叹气,摇了摇头。

话音刚刚落下, 宋采唐还没来得及回答, 后面又传来一道声音。

“郭推官, 你这样跟宋姑娘说话, 怕是不好吧。”

话音好似是为宋采唐打抱不平,实则透着调侃与戏谑。

也是个熟人, 李刺史。

郭推官一看李刺史到了,还是这个语气, 哪能不顺竿爬?

他恭敬的行了个礼:“我也是为了案子。咱们官府破案,样样都得想到,宋姑娘虽是女子,能力却堪比男子,不能因为她是女人,咱们就特殊照顾, 连案情都不能说了啊。验尸结果表明, 这女尸房事受虐, 这怎么受虐的,咱们总得了解啊,万一哪处留有证据呢?宋姑娘要是连这个都听不了,接下来怎么办,案子还破不破,案情还能不能说?”

郭推官一席话说的极为快速,凛凛大气:“这女尸就是被谁干死了嘛,我又没说错,宋姑娘接受不了,这一回不愿意感同身受了——”

“简直有辱斯文!伤风败俗!”

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郭推官看过去,李刺史就微笑着解释:“衙差来报时,本官正同安抚使大人一起用饭,听说案情紧急,刘大人甚为牵挂,便一同过来看了。”

刘启年一来上任,就主抓女德,贞洁牌坊都办下来俩了,妥妥的政绩,最看不惯宋采唐。往日只是看不惯,今天看这场面,更觉恶心。

他视线森冷扫过宋采唐,好像看到什么脏东西,袖子一甩:“如此境况,但凡有点自尊心,就该马上找根绳子勒死自己!”

这话戳的是谁,在场的人没一个听不出来。

郭推官心内暗笑,以袖掩面清咳两声,识眼色的后退两步,将舞台让给安抚使。

这点言语阵仗,宋采唐还真吓不着。

她十分淡定:“安抚使大人说的对,凶手干出这么恶心,丧心病狂的事,的确不配活着,待缉拿归案,刺史大人一定要从重判刑。”

一句话,换了概念,把刘启年讽刺的人变成了凶手。

这也没错,凶手行迳的确可耻,谁听了都看不下去。

刘启年吃了个哑巴亏,觉得这宋采唐脸皮太厚,他竟远远不及!

“至于郭推官所言,”宋采唐看向郭推官,“我并非想回避,停尸房内,阎王殿前,尸身我见过太多太多,惨的,烂的,不胜枚举,至今没有迷失,还能保持一点同情心——我很自豪。”

她眼眸沉静,黑白分明,定定看着一个人时,明亮到令人害怕:“郭推官可曾想过,有一日自己怎么死么?许那时,我也能对你抱有一点同情。”

封建社会女权不好使,咱们就鬼神。

反正她这手本事,传来传去,被传的有鼻子有眼,阎王爷干妹妹的话都说出来了,现在小小利用一把,就问你怕不怕!

郭推官……

还真是有点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