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信鬼神,就算不太信,也不敢太得罪。

想起宋采唐的本事,看着这一双沉静双目……郭推官无端打了个抖,这宋采唐是有点邪气,别哪天真去阎王爷跟前告个状,划掉他几年阳寿!

一时心气受挫,他没说话。

宋采唐见四周终于安静,方才微微一笑:“此女尸生前经受虐待已是事实,我没其它异议,只是与其在这里纠结研究什么姿势,像巷子口无赖研究春宫那般猥琐,官府该办的,是正事。女尸身份查找,生前时间线整理,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哪里,见过什么人——”

“所有一切找清楚了,再研究其它不迟。”

刘启年脸色不好,大约是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训宋采唐。

李刺史也不高兴,郭推官收到眼色,没办法,哪怕心有忌讳,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

“那这女尸胸口不是有刀伤?没准不是别人凌虐至死,是有别人趁机杀害?看这女尸打扮,没准就是专门干那种行当的,怕什么虐?”他还问老仵作,“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反正不管怎样,就不能承认宋采唐!

吴泊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有,但是非常小。”

“如宋姑娘所言,此女受到虐待,程度颇为严重,这样的伤情,小老儿认为,哪怕是……再接客的可能性也很小,她定然气力不足。匕首伤痕和其它伤痕看起来间隔时间并不长,死者口鼻也没有细小白沫,虽在水间,却不是溺水身亡,早在被扔进水里时,她就已经死了……综合所有,小老儿也认为,奸杀的可能性更大。”

在场所有人安静听着,并没有像质疑宋采唐那样质疑他。

李刺史只问了一句:“你可确定?”

吴泊面色板正:“我等仵作,只以事实表现说话,不敢有违。”

刘启年问他:“你做仵作多久了?”

吴泊:“至今已三十五年。”

“可有师承?”

“小人曾在汴梁大理寺学习二十余年。”

“很好!”

刘启年很看好他:“这个案子,还请吴仵作好生用心,早日破案!”

宋采唐微微阖眸。

所以她说什么都没用,因为性别不对,吴泊是男人,又年纪大,资深,所以别人推崇,一点也不会质疑。

宋采唐并不嫉妒吴泊,只觉得这世界……

有点恶心。

尸体就在这里,安静,冰冷,别人却站在她旁边夸夸其谈,各怀心思,忙这忙那,没半分尊重。

不管这些男人,还是那个凶手,都让她觉得恶心。

无比恶心。

脱下手套,她摸到腰间荷包,有一块硬物。

是外祖母偷偷给她塞的粮。

外祖母嗜甜,关清关婉老管着,她藏糖手法越来越多,最近开始往宋采唐身上藏了。有时候藏了,她记得,会在关清关婉不在时问她要,有时候藏了,她就忘了,宋采唐提起时,她也不遗憾后悔没想起来,而是劝着宋采唐,留着给你吃,没事吃块糖,挺好。

人生在世,尤其女人,太不容易,能甜点就甜点,哪怕甜甜嘴呢。

糖能让你感觉好过点,开心点。

宋采唐把糖拿出来,放到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她真的觉得好过点了。

尸体发现,原地进行粗粗初检,之后抬加府衙专门的停尸房,这里工作已经结束。

李刺史已经发话:“吴先生稳重,这女尸案看着着实有点惨,说一千道一万,宋姑娘也是女子,官府还是要照顾的,所以这案子,就交给你了。”

到于宋采唐的活儿,李刺史是这么安排的:“不过一个奸杀案,找一个禽兽,宋姑娘大才,这点小案用你委屈了,吴先生你也合作过,应该信得过?”

不等宋采唐回答,他顾自往下说:“咱们栾泽,还有一些悬案,温通判手上就正在办一桩,宋姑娘要是不介意,不如去帮他一帮?”

上官派事,下面不能没反应。

吴泊立刻行礼:“刺史大人放心,小人一定竭尽所能。”许是看出几人不对付,他还冲宋采唐拱手,“宋姑娘放心,此女尸案,我必尽心,若有不懂,看不出来的地方,肯定要请教宋姑娘。”

宋采唐还能说什么?

就算在现代,她工作的地方,也不是每桩案子都是她的活儿,她想管哪一个就管哪一个,随心所欲,她不是天底下唯一的法医,要服从工作调配。

这李刺史明显不待见她,不想和她合作,她还懒的看他那张恶心的老脸呢。

再一想,怪不得温元思没来,原来是被别的案子缠住了,赵挚又不在,没人能管得了李刺史……

宋采唐决定还是再看看。

赵挚说忙,不是不回来,到时让他盯一盯,案子要是没有问题,能顺利抓到真凶,她也不用管,要是有问题……赵挚也不可能放着不管。

“好啊。”

她应着声,笑容很灿烂。

……

看着女尸被抬走,宋采唐心里憋的慌,没回家,直接转了方向,去找温元思。

温元思很懂得怎么安慰她,听说现场发生的事后,没说可惜他不知道这件事,没第一时间到场支持,也没哄劝宋采唐或者大骂上官,而是直接把卷宗拿来,让宋采唐看那一卷悬案。

还别说,这招特别管用。

宋采唐一看到卷宗,注意力就扎了进去,再没心思想其它。

梁氏?

当今皇后奶娘的妹妹?

死了四年,案子仍然没有查清?

不说别的,光说这身份,这时间,宋采唐就很难不感兴趣。

卷宗很厚,继续往下看,介绍的是梁氏家里情况。

梁氏和做了皇后奶娘的姐姐是蜀人,小时候逃难出来的,祖地无处可查。大梁氏运气好又不好,说不好,是因为嫁的丈夫很快死了,孩子生下来太弱,没养住,说好,是因为正好这时候,机会来了,她去了皇后娘家做奶娘,一路表现奇佳,伺候着皇后从婴儿,一直到嫁入皇家,可以说非常威风了。

小梁氏不如姐姐聪明,年纪差的也有点远,大出息没有,因着姐姐名声,嫁了个老实人,姓米,栾泽人,族里没有人做官,家境却很殷实,因着后来大梁氏提携,慢慢的,发展的不错,也出了读书人,努力往仕途上发展。

小梁氏丈夫死的略早,病死,没悬念,早就下了葬,小梁氏死于四年前,卷宗上也说是病死,但当时的通判觉得不对,立了案细查,可查到的东西非常有限,只是让大家觉得可疑,并没有切实证据。

因那通判年纪很大,没多久去世了,这案子就封存了起来。按说新上任的通判应该要接手,可能觉得上一任想多了,或者查不出来,干脆置成悬案。反正不是出在他手上的案子,追责不了他的政绩,真的去查了,却没查出来,才是正经会算到他头上的……

一来二去,这案子就留了下来,成了悬念。

上官们不愿意碰,米家不愿意配合,再加上皇后奶娘这个亲戚——

虽则这奶娘也死了很多年,但皇后女德修的好,事关曾经自己的身边人,肯定不会不管,坏自己名声,要真闹大了,米家的人闹上汴梁去,结果肯定是谁在查案,谁倒霉。

温元思被派来担这桩案子,想也知道,李刺史整他的心多么明显。

宋采唐心里给温元思点了根蜡。

但是案情,还是很有意思的。

并不太复杂,说这小梁氏死前,并没有出家门,当时她重病,能进入她房间的人不多,就是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再加上一个心腹妈妈,信得过的丫鬟。

如果是他杀,凶手肯定在这些人中间。

而且卷宗上有温元思亲笔备注,米家人不排斥开棺验尸。

宋采唐目光微闪:“所以这离世四年的尸骸,可以起出来?”

“是。”

温元思把一杯温度正好的热茶推到宋采唐手边:“我已约好,明日过府了解情况,宋姑娘可愿屈尊前往,做一回我的专属仵作?”

宋采唐连连点头,目光晶亮:“我去!”

122.不受欢迎

次日一早, 宋采唐就会合温元思, 去了米家。

别的不说, 看到米家沉灰色墙瓦外墙, 板板正正的大门,庄严肃穆的气氛,以及一路过来时三座贞洁牌坊——

这家人什么脾性, 宋采唐心里就大概有底了。

米家是个神奇的存在,早年只是小有薄财,娶了小梁氏后,靠着大梁氏的关系, 慢慢成了地主乡绅。后来皇后凤驾入宫,女德规矩得天下人称颂,大梁氏这个奶娘因极有眼色,行事妥帖, 又带着个‘娘’字, 很得皇后器重,身份也慢慢变的不一般。

大梁氏怜爱妹妹,诸多照顾提携,米家算是有了根基,开始慢慢往官场发展。

可惜米家人资质不好, 没几个读书出色的,到现在, 也是孙子辈稍微强点, 中年族人里走出去的不多, 只两个在外面做着小小县令。

许是因提携之恩,许是本身知道怎么抱大腿,米家坚定拥挤皇后的女德标准,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更加严格,米家内宅,不管自家女孩,还是娶进来的媳妇,没一个名声差的,光贞洁牌坊,米家就有三座……

这些信息在卷宗上看到,宋采唐感触并不深,亲身走到这里,还没看到米家人的脸,心情就有点压抑了。

通判是官身,打着仪仗,正经公务来见,米家人很懂礼,直接开了中门迎接。

米家三兄弟都来了,老大米孝文打头,鬓角已生白斑,看起来已有些春秋,老二米孝礼和老三米孝庄稍稍年轻些,差别也不大,一左一右后退两步,拱卫着大哥,徐缓走来,一步都不带错的。

及至近前,三兄弟一起行礼,说话的只有老大米孝文一个:“通判大人驾临,未曾远迎,实是失礼——”

场面活儿,温元思就没输过。

他穿着官服,脸上一如既往挂着微笑,优雅从容,谦谦似君子,一句话就让人如沐春风:“米员外不必这般客气,若非本案苦主是贵府老安人,米家又深得皇后看重,本官也不敢不重视,大清早穿官服带着仪仗前来打扰。”

米家目前没什么有出息的官身,但已逝老太爷和小梁氏,是正经沾了大梁氏光,得了虚职官身诰命的。

温元思这话捧了人,还正好捧在关键点上。

米孝文唇角四周法令纹很深,可见平日里严肃,很少笑,听得温元思话音,眸色竟然舒缓很多,可见温元思安抚人心的魔力有多神奇了。

“多谢通判大人记挂,家母在天有灵,想必很是安慰。”

温元思摆了摆手,表示这没什么,还介绍身边宋采唐:“这是拜贴上提过的,今日随行仵作,宋姑娘——能一次解决的事,本官也不想再二次麻烦,米员外觉得呢?”

宋采唐在听温元思叫到自己时,微笑着朝对面行了个礼。

对面却不似对待温元思那么客气,米孝文皱眉看着她,隐隐透出一抹嫌弃,似乎觉得和一个女人打交道很失礼。

宋采唐并不在意。

看了米家卷宗,她就知道是这样,反正自己是来干活的,不是寒暄拉人脉关系的。

然而这只是瞬间。

温元思话说的很快,中间没多少停留,既介绍了宋采唐,又说不想二次麻烦,很得米孝文的心,他立刻扭开头,不看宋采唐,重新和温元思说起话来:“通判大人说的极是,今日若能解决最好,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您尽管提来,我米家上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请吧。”

“通判大人请——”

穿着官服的温元思被米家人往里迎,直直去往待客中厅。

温元思一边走,一边悄悄朝宋采唐眨了眨眼。

宋采唐便明白,温元思刚刚介绍她那么快,也是故意的,想来已经预料到米家人态度,不想让自己太受委屈。

……

进到中厅,米家其他人也在,三房媳妇并一票丫鬟小厮,厅里厅外规规矩矩站着,见人来了,又是一番行礼寒暄,然后落座。

宋采唐注意到,这厅里椅子有点不对劲。

有几把很新,款式与其它相仿,却并不相同成套,而且椅子摆放的位置,有点刻意。

这些椅子上都坐着女眷,看起来是挨着自己丈夫,实则全部往后靠了一截,显的整个厅布局都有点不对了。

就像这些人本不应该出现,连同这些椅子,摆在这里就是个错误。

宋采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椅子——

很好,与这些女眷一样。

所以这意思是:她的出现是个错误。

因为她要来,温元思提前打好了招呼,米家不得不为了不失礼,把女眷拉出来陪客。但在他们心里,是极为排斥的,认为不合规矩。

宋采唐扬了扬眉,笑了,她才不管这些。

她不是敏感多思,自怨自艾的小姑娘,只要能查案,全部能装没看见!

米孝文和温元思还在寒暄喝茶,看来一时进不了正题,宋采唐便转移注意力,观察了观察厅中人。

米家三个男人长的很像,除了老大有点老相,一派家人样子外,二老爷米孝礼有点胖,看起来更随和,或者说——更没主意,三老爷米孝诚话不多,却句句唯大哥马首是瞻,很听话。

三个媳妇,老大家的王氏气质和米孝文很像,严肃板正,腰板挺的笔直,处处规矩;老二家的孙氏眼神有点活,坐在这里好像有些不情愿,但又不敢抵抗,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腕间镯子,也不知对谁有意见;老三家的柳氏就更安静了,低着头,存在感非常低,如果不刻意观察,别人都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宋采唐看了看,明白了。

柳氏之所以存在感这么低,是因为她左脸上,往脖子的方向,长着一大片斑。深褐色,近黑的,几乎盖住小半个左脸和整个脖子,猛的看到,有点瘆人。

她大概是知道,早就习惯,有意识的侧着脸,用右脸对着人。

“家母已去四年,四下一直安然,不知为何突然旧事重提?”

这边米孝文已经说起了正事。

虽一路和温元思寒暄,气氛很是那么回事,但所有这一切,都是看起来重视,不失礼,米家上下所有人,其实都很反感案子再次提起。

这种氛围,不但宋采唐能感觉到,温元思自也知道。

他也会摆态度,别人试探,就大大方方的说:“新任安抚使大人已经上任,上官仁爱,不要求抓政绩,下面却不能不好好表现,到了本官这里,别的不说,积年悬案总要清一清——”

他轻缓的,一下下撇着茶盏里的浮沫:“米员外尽可放心,这案非因本官而起,本官照规矩流程走一遍,如有问题,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如没问题,案子就此封存,盖棺定论,贵府不必再受类似苦处,岂不正好?”

米孝文听了这话,心内很是受用。

温元思先说案子不是他立的,不用担太多责任,又提起新任安抚使刘启年,这位可是立挺皇后娘娘的人,虽不认识,但与米家显然有缘,若想走动,很容易亲近。

再者盖棺定论,不再是悬案……

米家怎会不愿意?

谁愿意放着个卷宗在官府,时不时就得问一问?

“如此,多谢通判大人体恤!”

温元思微笑:“本官职责所内,米员外无需如此,咱们说说案情吧,如何?”

米孝文应的非常干脆:“好!”

宋采唐则心内连连暗笑。

温元思说话太有技巧,绕的米孝文没脾气,也是厉害。

要说经过,站出来的就是米孝文妻子,王氏了。

王氏起身,行完礼,缓声道:“婆母当时久病在床,每日都有郎中看诊,汤药不断,因情况特殊,当时的脉案,药渣,家里都留着,郎中也是本县人,如有需要,可请来问话。”

说完背景,又说当日情况。

“婆母病重,妾身和妯娌几人轮流守夜,亲侍伺候,去世前一晚,是妾身轮值。当日晨昏定省后,两个弟妹离开,妾身给婆母侍奉汤药,擦过手脸后,就睡下了。前半夜,并无任何异常,后半夜出了点事,妾身确认过婆母情况,没有任何异常后,起身离开——”

说到这里,她看了丈夫一眼。

米孝文哼了一声:“通判大人问案,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转身温元思,亲自说道,“那夜,我后院一个良妾小产,流出来个女孩。”

他眉间皱的死紧,唇角往下撇,整个脸色就是大大的不满,甚至透着鄙视,任谁都瞧得出来。

宋采唐有些心寒。

只因为是个女孩,所以嫌弃至此,不但不心疼,还怪别人来的不是时候,事忒多吗!

温元思神情不变:“然后呢?”

“然后就是第二日……”王氏有些讪讪,“夜里的事处理太久,完后天边已经泛白,不好打扰婆母休息,妾身回房小睡了一会儿,方才去主院——婆母已然离世。”

这也太笼统了。

宋采唐下意识看向温元思,温元思也正好看过来,二人对视 ,宋采唐悄悄冲他眨眨眼,快速看了看周边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