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元思就明白了。

“当天夜里,都哪里有动静?”他问王氏,“只是你一人在忙吗?”

王氏摇了摇头。

“小妾流产,似是误食了东西,是二弟妹放在厨房里的,她闹的厉害,妾身没办法,就让人请了二弟妹过来。”

孙氏立刻就炸了:“关我什么事!”

二老爷米孝礼不赞的看过来:“好好说话。”

孙氏咬咬唇,尽量压住火气:“又来疑我!我说过了,那燕窝是我存在大厨房的没错,但那是我自己要吃的,不是送给大嫂院里的小妾的,她自己贪嘴,偷拿了我的东西吃,又不知哪里不对流了产,同我有什么关系!”

王氏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接茬,目光非常平静,继续往下说:“那碗燕窝,是伺候小妾的丫鬟做主拿过去的,那个丫鬟,刚刚从三房调过来。”

说到自己,柳氏赶紧站好福身,尽量侧着身子,让大家只看她的右脸:“虽那丫鬟在我院子里伺候过,但并未近身,也并不熟络,没有仇怨。”

来去几句话,意义明显。

大房小妾流产,几句话,二房三房都串了起来,吃的燕窝是二房的,送燕窝的丫鬟是伺候过三房的,所以可能是这俩人下手?

真是好一出宅斗大戏!

大房一直很平静,没任何问罪姿态,二房三房积极自辩,表示没干坏事,纯属误伤,这事简直是一团乱麻……

但不管这麻多乱,与宋采唐温元思都没关系,她们要做的,只是问案。

这么多人汇到一块,这么热闹,与小梁氏的死,有没有关系?

温元思立刻找准了点:“这夜里,你们都在一起,任何时候都没离开过彼此视线?”可以互相做不在场证明?

王氏摇了摇头:“那小妾刚刚失女,闹的有点厉害,我们妯娌几个都忙,并不能彼此证明一直都在视线内。”

这个问题,当时的通判就问过。

“那小妾也是太娇,叫人惯坏了,”老二媳妇孙氏哼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音透着讽刺,“不过死个女儿,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扔了丢了,在咱们米家,不也不算个事?”

123.悬棺

不过死个女儿, 没什么了不起,在米家就算丢了扔了, 也是小事……

孙氏这话夹枪带棒,似有什么隐意。

温元思和宋采唐还没品出来, 二老爷米孝礼已经低喝出声:“闭嘴!不会说话就别动,没人当你是哑巴!”

大老爷米孝文脸色更加不好, 不满都快溢出来了:“老二,管好你媳妇。”

米孝礼有些尴尬:“对不住,大哥, 她不懂事, 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

米孝文哼了一声:“多向老三家的学一学!”

他本意是学着柳氏安静, 别随便动, 孙氏心气上来,一撇嘴:“跟着她学什么?长痣还是装哑巴装乖?”

米孝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孙氏!”

米孝文眯了眼:“行了, 少在通判大人面前丢人,你把她带回去!”

米孝礼只好把孙氏带走。

二房走了, 三房好像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米孝文看向三弟米孝诚:“柳氏也带回去吧,免的惊扰了贵客。”

米孝诚脸有点红:“大哥说的是。”

他朝柳氏招招手,柳氏就乖乖的走过去跟着他走了,全程安静,没任何表情,没任何怨言。

这个过程中, 宋采唐视线微移, 好奇的看了看王氏。

王氏做为宗妇, 最是稳的住,表情全无波动,不跟妯娌计较,也很配合丈夫,听丈夫的话,只在孙氏说话的时候,眉心蹙了一下。

之后,再无其它。

“抱歉,让通判大人看笑话了,”米孝文朝温元思拱了拱手,“家母的案子,官府已经问过话,几个弟弟弟妹供言,卷宗上应该有记载,如有需要,可在稍后单独询问,但整件事最清楚的,便是我妻王氏,大人有任何疑问,可以问来,她定仔细为大人解惑。”

“如此,多谢夫人。”温元思拱了拱手。

王氏福身回礼:“皆是妾身应该。”

温元思便问:“老安人去世,你可曾有过疑问?当即准备装敛,还是做了什么?”

王氏依然很稳,仔细回忆片刻,便道:“发现婆母去世,妾身也有点慌,赶紧调来屋里伺候的下人问是怎么回事,但并没什么异常。婆母本就久病,大夫早就叫家里做准备,妾身及家人都知道会有这一天,悲痛过后,便照程序请官府仵作来看。仵作职责在身,看的仔细,在床边发现了一片断掉的指甲,比对过后,是婆母的……”

“婆母年纪已大,又是久病,气力不足,遇到怎样的情况,才会用出浑身力气,以致生生把指甲按断?仵作起了疑心,报了上官。当时的老通判过来看了看,也觉得不对,就立了案……”

温元思:“所以当夜你离开时,老安人还很好,会呼吸,天亮后你回来,她就去世了。”

王氏点头:“是。”

“这段时间里,房间里都有什么人?可问过话?”

“有,婆母的心腹黄妈妈,还有大丫鬟蓝瓶。”

“都怎么说的?”

“黄妈妈是伺候婆母多年,很得婆母信任的人,婆母房间,如果主子们不在,就是黄妈拿主意。蓝瓶——”王氏垂了眼,“我家二房,曾有个出妇范氏,被休回家,蓝瓶曾伺候过范氏,本是要卖出去的,但不知怎么的,得了婆母的眼,婆母很喜欢,留在身边不放,蓝瓶也很忠心……”

“黄妈妈说,当晚没什么不对,前面动静大,却没怎么吵到这里,婆母一直在睡,中间黄妈妈还曾起来看看情况,给婆母掖了掖被角,发现灯不太亮,还添了灯油……”

“蓝瓶在屏风外小榻上睡,觉不沉,很警醒,黄妈妈起来的时候,她虽没跟着起来,但是听到了,说婆母的确一直在睡,但后半夜没动静,她和黄妈妈便都没起来,婆母到底什么时候去的,她们两个都说不清。”

“有没有别人进去?她们二人可能做证?”

王氏摇了摇头:“她们并没有听到特殊动静,但觉再浅,她们俩当时也是睡着的,所以……”

不能做为准确证据。

温元思点了点头。

“那位黄妈妈,以及丫鬟蓝瓶,现在何处,可以请来问话吗?”

“自是可以,”王氏道,“黄妈妈年纪大了,婆母去世后,妾身不舍再用她,便请她到庄子上荣养,那蓝瓶跟黄妈妈一起伺候过婆母,总有些情分,又到了年纪,该放出去配人,妾身就做主,让她嫁了庄头,正好帮忙照顾黄妈妈。”

“通判大人既然有用,妾身这就叫人去传话,将二人请来,在家里住一段时间,以备大人随时召唤。”

“如此多谢。”

时过境迁,年头太久,很多东西已不能还原,记忆也开始暧昧,现在阶段,不管看现场,还是提取相关人供言,意义都不太大。

温元思和宋采唐是看过卷宗过来的,王氏供言和当时一般无二,并没什么区别。

例行又问了几个问题,温元思觉得差不多了,话题就转了方向:“贵府之前应过配合开棺验尸,本官想确定死因,老安人尸身,现在可能验?”

这个问题……

王氏不好答,看向丈夫。

“验是能验,但有点难……”米孝文面色有点奇怪,“通判大人确定?”

温元思颌首:“自然。”

米孝文吩咐王氏:“通知下去,马上上山。”

“是。”

“衣服也要备几件。”

“妾身省得。”王氏立刻去准备了。

宋采唐和温元思对视一眼,难道这尸体,葬在了山间?

“地方很高,不大好走,还好现在时间尚早,来的及,”米孝文解释道,“家母来自巴蜀,早年逃难而出,祖地已无处可寻,可家母念旧,老早就有心愿,想按自己族人规矩行葬,死后不想下地,想挨天边近些,遂我与弟弟照她心愿,于崖间辟了处悬棺……”

悬棺!

宋采唐听到这两个字,也是一愣。

巴蜀文化里的确有这一出,三峡两边悬崖上的悬棺群,在她所在时代仍然有。

关于这个习俗,传言很多,有说这是对先人的尊敬,悬棺于高崖,祖先魂灵可护子孙昌盛;有说高崖离天最近,先人灵魂可升天为仙;还有说蜀道难,盐运只靠水道,境况危险,死伤无数,很多人死了,不愿入土,想要看着这盐道,遂做成悬棺,日夜对着滔滔江水……

具体是什么,已不可考,但这一次验尸,少不了辛苦。

宋采唐已经很有觉悟。

要建悬棺,必得高处,山陡,去到挖出来的洞穴,也会有一定难度……

宋采唐严肃的看向温元思:“通判大人怕是得找几个人帮我扛仵作箱子。”

她的箱子有两个,一个装古代验尸工具,姜,酒,醋,白梅,酒糟,葱白等,一个装她的各种刀剪镊工具,哪一个个头都不小,份量都不轻。

带着爬山……

温元思一想就明白了,笑道:“这有何难?宋姑娘不必担心,我保证你的箱子一定和你一起顺利到尸体面前。”

然而话说的轻松,上山也是很费力气的。

马车只能到山底,往下得用软轿,到了半山腰,软轿也用不了了,只能靠自己的脚走。

这山是附近有名的高山,如今正是七月,炎火夏日,越往上走越冷,自身走路带来的热量都不够消耗,需得加衣服。

走的喘的不行时,宋采唐突然想起了赵挚。

那人个子那么高,肌肉那么瓷实,还会武功,爬上山肯定不费劲……

温元思别看是文人,体力竟然不错,自己爬山的同时,竟还能注意到宋采唐,在前边细心给她清路。

宋采唐努力控制着呼吸,心说就当锻炼减肥了,萌妹子婉婉给她喂了那么多东西,终于可以消耗……

温度起来越低,风越来越大,鱼米之乡的湿润,这里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宋采唐感觉 ……就像来到了冬天的北方。

路也越来越陡,越来越难走。

米家人放置悬棺的位置足够高,足够险,但同真正的蜀人还不一样。

蜀人放悬棺,要先在峭壁上凿打出路,用绞车绳索之类的工具帮助,将棺材放好,最后退出来时,再毁掉先前的路,任何人也再过不去,打扰不到棺内灵魂。

而米家做为栾泽人,还是希望拜祭的,所以这路虽险,却还留着,也不像蜀人造的那么危险,腰间系上绳子走过去,并不危险。

洞穴内,空间就大了。

跟来的所有人都能装下。

小梁氏的棺材看起来很贵重,用的楠木,前大后小,呈梯形,每一个部分都是优雅斜面。棺盖斜面带翘,正面材头刻着个大大的寿字,画有碑厅鹤鹿,工艺相当好。

米文孝过去烧了纸,磕了头,哭了几声娘,把事情因果说了,才擦了擦眼睛站起来:“好了,我娘知道了,可以开棺验尸了。”

温元思带着众人冲棺木鞠了个躬,方才下令:“开棺吧。”

大家辛苦半天,上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没谁再耽误,直接拿出工作,撬了棺材钉,开棺——

“嘎吱——”

随着一声沉闷声响,棺材被打开,里面的尸体现在了人前。

众人愣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说话,但内里情绪……

温元思上前一看,皱眉问米孝文:“老安人尸身,可是用过什么东西?”

米孝文看了一眼也纳闷:“没有啊……”

宋采唐这时也看到了尸体,立刻明白为什么大家这么惊讶。

因为棺内尸体发肤皆在,没有白骨化,虽然水份已失,看起来很干,但眉眼鼻子,全在,看的清清楚楚!

就是颜色有点偏黑。

这是具干尸,很像做过防腐处理,但考虑到环境——

如今是夏季,山上气温就很低,最多几度,换了其它季节,只有更低,外面风大,空气非常干燥,又干又冷的环境,还在高崖,没有野兽侵扰。

宋采唐觉得尸身能保存成这样,并非没有可能。

本来以为看到的是副白骨,没想到是具干尸,有皮肤的。

脑子里知识迅速转动,宋采唐笑了。

只有要皮肤,就能验伤!

124.古法验干尸

打开棺材, 不是白骨, 不是有血有肉的正常尸身, 是具干瘪色深, 皮肤挨骨,几乎和骨头一样硬的干尸……

这样的尸体,怎么验?

在场所有人都顾不上害怕了, 视线齐齐看向宋采唐。

好奇的,怀疑的。

温元思心内也有此思量,看着宋采唐,缓声道:“这干尸不好验, 宋姑娘可有方法一试?”

没直接问能不能验,温元思也是为不好结果给足了台阶。

但宋采唐不需要。

“当然,”她抬起头,下巴微扬, 眸底灿灿, 映着背后洞外的光,自信又耀眼,“敢做通判大人的仵作,没这点本事怎么行?”

众人愣住。

不光是跟着上山的米家下人,跟着温元思过来的衙差们也第一次没立刻拥护宋采唐。

这位女仵作擅长的是剖尸, 挖心剖胃,的确能干, 让人叹为观止, 但现在这具可是干尸, 什么内脏肯定也都风干完了……真的行?

话放的这么狠,万一被打脸……

宋采唐完全不在意别人目光想法,已经转身到仵作箱子前,开始准备。

“干尸检验与新鲜尸体不同,用时略久,还请通判大人知悉。”

能检验已经是意外收获,温元思不可能还要求其它:“今日正好有时间,宋姑娘尽可施为——”他一边说,还一边看向米孝文,“米员外肯定也希望案子能早一刻有结果。”

来都来了,不管多久,一次性完事最好。

遂米孝文也笑道:“通判大人说的极是。”

宋采唐打开箱子,想了想,提了个要求:“我这仵作箱子太小,另有几样东西,还要请通判大人帮忙准备。”

温元思:“你说。”

“热炭灰,薄布,火,喷水壶,锅。”

都不是难找的东西,米孝文就能帮忙准备了,只是这锅——

宋采唐停一停,也想到了这点:“我要热些醋,不一定非得是锅,只要能装东西,能接火,不漏就行。”

米孝文听了,也不看宋采唐,直直对温元思拱了拱手:“我立刻叫人去准备。”

还是瞧不上女人。

宋采唐眉梢抬了抬,很快放下。

没关系,忍了!

她转过身,继续从仵作箱子里往外拿东西。

这一次验干尸,她打开的专门放置古法工具的箱子。

没有现代仪器辅助分析,检验干尸很有难度,宋慈的《洗冤录》里记载有不错的方法,今天正好是机会,她可以试着体验!

酒,酒糟,醋,葱,姜,盐,胡椒,白梅……

一样一样,宋采唐从仵作箱子里拿出来。

每次出行验尸,她随身带两个箱子,一个装刀具,一个装这些,她擅长解剖,每次都要动刀,第一个箱子用的很勤,第二个箱子……以前只是摆着看,现在终于能用上了。

众人看着她一样一样往外东西,脸色渐渐变化。

酒,醋便也罢了,这些东西用来消味去毒,别的仵作也老用,但是葱姜盐胡椒?

宋姑娘是真的来验尸的,不是做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