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不确定,”祁言嗤道,“但同住在一个家里,还是亲密父子,刘正浩小点的时候可能不知道,长大了嘛——”

宋采唐和赵挚对视了一眼。

各自眸底情绪,不言而喻。

赵挚手指敲了敲桌子:“继续,说说凶手刘正浩。”

“刘正浩这,我打听到了两件积年往事,”祁言伸出一根手指,“一是他身边的小丫鬟柳叶。”

“刘正浩小时候,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柳叶比他大一岁,从小就伺候他,也算是玩伴,两个人感情很好,刘正浩很护着柳叶,就像个男子汉,不准任何人欺负她,为她顶撞长辈,为她不去上学,到得九岁,所有小姑娘都要‘进屋’的坎,因他坚持,柳叶也躲过了。”

“一天又一天,刘正浩越来越看重柳叶,刘启年怎么管教都没用,打不听,哄不信……”

“可惜这个柳叶,最后还是死了,在刘正浩十一岁这年。”

赵挚皱眉:“怎么死的?”

“不清楚,”祁言摇头,“只知道尸体是从刘启年屋里抬出来的,到底不是主子,下人们关注度有限,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不太好查。”

宋采唐静了一会儿,问:“第二件呢?”

“二,”祁言伸出第二根手指,“刘正浩曾经有个妹妹,一母同胎,只比他小一岁的,亲生妹妹。”

“这个妹妹长得很漂亮,很乖,性格可人,刘正浩很喜欢,对妹妹也很好,甚至画画这个爱好,也是因为妹妹才养成的。但好景不长,妹妹长大一点点,五岁就住进了绣楼,按大家闺秀方式教养,平时根本就出不来,很难见到……”

刘正浩那时候还是个小暖男,一边怜爱身边小丫鬟柳叶,一边给妹妹送温暖,妹妹看不到的景,他画给她,妹妹吃不到的东西,他偷偷带给她,妹妹被妈妈罚,他悄悄搞恶作剧,替妹妹出气。

“可惜刘启年发现了,并且不允许。”

祁言声音冷嗖嗖:“刘启年养儿子跟养女儿,简直是两回事,生下来一看是女儿,他就撂手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养儿子,却煞费苦心,严肃,宠爱,包容,又怀有巨大期望。”

“他不准刘正浩和妹妹多亲近,因为女人没用,任何时候是拉后腿的存在,对他产生不了任何有利意义,但刘正浩没听,倔强的一如既往。”

“然后这个妹妹,也死了,在刘正浩十三岁这年。”

宋采唐:“妹妹是怎么死的?”

祁言眼梢垂下:“仲春黎明,被人发现时在凉亭,衣衫凌乱。伺候小殓的妈妈说,她身上也不对,青紫痕迹很多,都在敏感部位,下|身有血……”

“而前一晚,刘启年喝醉了,房里的丫鬟说,他很晚才回来,腰带上沾着只有凉亭才有的花瓣。”

所以这一晚发生了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宋采唐震惊。

赵挚眯眼:“当时刘正浩什么表现?刘启年酒醒后呢?”

“刘启年没任何懊悔的,女儿死了,皱着眉,说句‘好生埋了’就算了,”祁言眯眼,“刘正浩么,当时很平静,什么都看不出来,下人们还觉得奇怪,因为他跟妹妹的感情很好……但是刘岁供言里,这一年,他做过案!”

刘岁是出来顶罪的,作案的肯定不是他,是刘正浩!

赵挚颌首,明白了:“刘正浩大概就是从这时,开始走上邪路的。”

祁言说的都是肯定的事实,一些模糊暧昧,比想象可怕,模棱两可的消息,他没有说,但他不说,赵挚和宋采唐也都明白。

丫鬟和妹妹的死,凶手都是刘启年,因他不正常的爱好,不正常的状态,死亡过程也很好猜。

两个小姑娘一定死的很惨。

几乎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就这么死了,刘正浩不应该恨吗?不会想挑战父权吗?

为什么把愤怒发泄到了别人身上……

这说不通。

宋采唐问祁言:“他们父子关系怎么样?刘正浩有没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事……”

“你这么问,我想起来了,”祁言抚掌,“下人们中间还流传着一个事,说刘正浩在十一岁快过完的时候,不小心杀过人。说是过失杀人,并非故意,刘正浩本人也吓坏了,是刘启年摆平了这件事,外面没人问,家里没人提,把儿子护的很好。”

宋采唐眼梢微眯,这就说的通了。

“我们来总结整理一下,刘正浩的心路历程。”

她往前放了个杯子:“最初,他有温柔的丫鬟,可爱的妹妹,疼爱他,教导他的父亲,生活很幸福。”

“之后——”赵挚把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他发现他的父亲不正常,有特殊爱好。”

这时代男孩子早熟,性启蒙来得很早,刘启年疼爱刘正浩,对他没有太多防心,他很可能在意外情况下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刘正浩可能觉得羞耻,可能觉得脏,但这件事的刺激程度,吸引他一直偷偷的看。

刘启年并非每次手都重,起码他屋里的丫鬟绝大部分都是放了出去,而不是用席子裹了出去。丫鬟们也未必个个反抗,毕竟乖乖过了这一关,未来才有好日子过。

刘正浩最初看到的,并不是攸关性命的事,接受起来相对比较容易。

但这种启蒙,一定在他心里落下了什么阴影,是他日后转变的重要起因。

祁言也推出自己的杯子:“然后,柳叶死了。原凶是刘启年。”

刘启年不喜欢儿子对丫鬟好,一直试图教育,无果。不管这一场是有心,还是无意,对刘正浩来说,都是相当大的打击。

他肯定会怪父亲,但说到底,柳叶也只是个丫鬟,世俗是非观念在,他不可能对他亲爹做出什么……

所以,他杀了别人。

宋采唐又往前推了一个茶杯:“杀了人,但是被父亲盖住了。”

“再然后,就是妹妹的死。”赵挚跟上,“原凶仍然是父亲,酒醉的父亲。”

祁言看着这一套茶杯,头皮发麻:“然后刘正浩就变态了,每年都要杀几回人!”

宋采唐:“所以这份父子关系,其实很奇怪。”

“刘正浩心里憎恨父亲,不齿,想反抗,却又依赖着父亲,甚至心怀愧疚,毕竟父亲最疼爱他……”赵挚话音讽刺,“人生活在现实,不是虚幻的脑内世界,刘正洁想活得好,就需要父亲撑起的天——他真是很能认识事实。”

宋采唐叹了口气:“改变不了事实,只好从心里拼命想理由,给自己寻找合理的方向开脱,比如——这都是女人的错。”

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懂事?为什么要笑的那么娇那么媚,为什么勾引人?

“毕竟人类最擅长的,就是原谅自己,把一切过往记忆,构建成自己最需要,让自己最舒适的模样。”

156.不许提我妹妹

刘正浩的愤怒不能朝父亲倾泻, 自然得找其他方向, 花娘这个群体, 或许正好在那时候跳到他眼前,成了完美无缺的通道。

祁言理顺这一切,狠狠拍桌子:“ 真他娘没用!有本事杀了亲爹啊!这一切明明都是刘启年的错,杀别人算什么本事!”

“因为他的存在,他的一切, 都是他爹撑着的, ”赵挚嗤笑, “没了他爹, 他算什么?”

否定刘启年,就是否定刘正浩自己。

“而且——”宋采唐低眉看着桌上茶盏, “他心中对父亲有怨气, 可能并不觉得他爹有多大错。”

毕竟下人生死, 的确主人说了算, 而妹妹……

只是个意外。

如果父亲没有喝醉, 如果妹妹不是贪玩下了绣楼, 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的父亲对妹妹,并没有特殊感情。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子烂人,烂人!”祁言气的直拍桌子, “刘家和米家, 都是一样变态扭曲的家族, 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在世上!”

宋采唐突然想起了蝴蝶:“丫鬟和妹妹, 都喜欢蝴蝶么?”

“嗯,”祁言点头,“这个我特意问过了,两个人的死亡时间,都是在春天,正是百花开放,蝴蝶起舞的时间。尸体发现时,丫鬟鬓间带着蝴蝶发钗,妹妹手里攥着一幅小画,正是刘正浩画出送给她的蝴蝶。”

这就解释了刘正浩的作案偏好。

他喜欢带蝴蝶发钗的女人,因为这会让他想起一些美好的……或者说,记忆深刻的,不怎么美好的事。

“既然一切明了,我们来安排计划吧。”宋采唐目光灼灼,“让刘正浩招供的计划。”

祁言立刻有了主意:“丫鬟和妹妹明显是他的阴影,我们逮着说,气的他崩溃了,为了求我们不再说,没准就招了!”

赵挚摇摇头:“刘正浩是变态,但并不蠢。”

宋采唐同样摇头:“硬逼不一定好用,同理,一味诱供也不太好,他可能会察觉提防。”

“不如干脆戳穿,明晃晃的让他知道我们想要什么,”赵挚眼梢微眯,“同时——”

宋采唐眼睛一亮,理解了赵挚意思:“同时让他明白,我们手里,也有他想要的东西!”

二人对视,其中默契不言自明。

祁言:……

可急死他了!有话能不能明说,能不能!

宋采唐解释:“也就是说,不把这一场做成问供,而是谈判。”

“谈判?”

祁言更迷糊了。

赵挚:“很多人在结盟时,会互相交换秘密和底牌,也就是所谓的——投名状。”

如果让刘正浩以为是这个,肯定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再加上环境构建,这计划一定能成!

三人凑在桌边,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一通,越说越兴奋,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但跟刘正浩对峙的人选……很关键。

宋采唐看着赵挚,摇了摇头:“你不行,对峙太多次,别说说话,只要站到他面前,他立刻就会进入战斗状态。”

祁言赶紧举手:“我!还有我呢!我去!”

宋采唐看着他,仍然摇头:“你也不行。”

祁言:……

啥意思?这眼神,是在嫌弃他蠢吗!

宋采唐解释:“你不是也跟着过去杠过几次?脸太熟,”

他们需要一个在本案中脸比较生,又知道一定信息量,还足够聪明,控的住场的人。

赵挚看向宋采唐。

眉眼锋锐。

似乎才提醒她,不要轻易提某个人的名字。

在这方面,宋采唐似乎总能和她心有灵犀,长眉一扬,朱唇轻启,就说了三个字。

“温元思。”

“他最合适。”

赵挚紧紧抿唇,一如以往桀骜高贵目下无尘的脸上,竟有几分委屈和可怜。

宋采唐:……

祁言:……

哥,皇上不在这里啊,您冲谁撒娇呢!

虽然很不情愿,赵挚还是点了头,温元思,的确是最合适,此刻最派得上用场的人。

赵挚是行动派,计划已经做好,当即就开始联络部署。

第二日,刘正浩就在街上偶遇了温元思。

温元思拱手微笑,气质优雅如竹,让人如沐春风:“相请不如偶遇,刘公子,一起喝个茶可好?”

刘正浩有点烦,今天菜吃的咸,逛了半天又累,偏偏所有茶馆客满,他时哪家,哪家都没有位置,温元思说请——

“你定了位置?”

温元思颌首:“本与友人相约,结果友人突然有事,来不了,我一个人也是浪费,正好想起有桩事想同刘公子商谈很久了……刘公子可愿赏脸?”

刘正浩就应了,抬脚和温元思往茶坊走。

他前脚走,后脚身后的下人就被捂了嘴,无声无息的拖了下去。

刘正浩实在太渴,没有注意。

上楼后,主子谈话,下人照规矩避嫌,刘正浩就更没察觉有异了。

茶博士伺候泡茶,聊着茶语,气氛安静温和,极为舒适,特别能让人卸下心防。

一泡过后,茶博士退下,给包厢客人留出空间,让他们能好好说话。

温元思微笑:“令尊在汴梁颇有实力,公子到这小地方也是委屈,在下早就想跟公子认识,无奈苦无机会,今日总算有缘一见了。”

“温通判也是官场雏鹰,何必自谦,若要寻我,说一声便是,我怎敢不来相见?”

刘正浩言笑晏晏,话说的谦虚,神态一点儿都不谦虚。

温元思观察着,这人对出身很满意,透着说不出的优越感,但仔细品,似乎又有点敏感,少少的心虚和不认可,因为这份骄傲由来并不是他本身。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宋采唐和赵挚说的很对。

昨晚接到任务,案件卷宗翻了无数遍,两个人的话犹在耳边……

温元思看了一眼墙壁,静心凝神,继续往下。

“刘公子既然认得我,应该也清楚,我祖母在汴梁有些关系。实不相瞒,我祖母正好识得三司盐运副史郑大人——也就是郑康辉郑公子的祖父。”

温元思话音缓缓,似在诱导,又似提醒:“刘公子若想谋盐事,和郑公子交好,不若直接靠上郑公子祖父效率高。”

刘正浩眼睛一眯:“你怎么知——”

“我怎么知道?”温元思微笑,“在仕途上混,想往上爬,总要多长几个心眼。”

“我自有我的途径。”

这个倒是。

刘正浩不再追问,只眼神微闪:“你既然有这个路子,为什么不自己用? ”

“因为我想去的,并非盐道。”温元思修长指尖敲了敲桌子,“我的政绩,你想必听说过,我对断案比较感兴趣。”

刘正浩立刻明白:“你想去刑部,还是大理寺?”

温元思脸上笑意更深:“那就看刘公子——或者说,令尊大人,能为我谋来哪处了。你爹那么疼你,你提要求,他一定不会不答应吧。”

刘正浩唇角微扬,也挂上了微笑。

他明白了,温元思是想和他谈个交易,互利互惠的交易。

他的不语矜持,故作姿态,仿佛让温元思误会了。

“刘公子不要否定,”温元思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最近咱们县闹的沸沸扬扬的女尸案,我可是都知道……”

他声音里似含了什么隐意,话尾悠长。

刘正浩一听到这个案子,瞬间警惕。

视线划过窗边时,看到外面天井坐了个姑娘。

姑娘很年轻,清秀诱人,肤色很白,十指修长,正在学习茶艺。

从他的角度看,只能看到小姑娘侧脸,笑容灿暖,似能抚慰人心。小姑娘鬓边还簪着蝴蝶,蝴蝶发饰栩栩如生,头顶触角还在颤动……

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妹妹。

因为……长的像么?

温元思见他视线停留,不动声色,继续往下说。

“公子好生幸运,得父亲如此宠爱,令尊平日里对你也很好吧?毕竟是撑家门的儿子,不是要泼出去的姑娘……怎么样,杀人的感觉如何,很爽吗?”

刘正浩瞬间警惕:“你在套我的话?”

当他傻吗?什么都说?

“不敢,”温元思笑容轻松,“大家都是男人,我只是好奇,而且……我听说了一些事,对公子年幼早逝的妹妹感到惋惜。”

刘正浩眼神不由自主,被窗外少女身影吸引,总是时不时去看,温元思一说妹妹,他又忍不住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