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想哭的,可一眨眼,眼泪就掉出来了。

曹璋眉头皱得更紧:“你……”

关清自知失仪,放开曹璋,狠狠擦了把脸。

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就算哭,也没有多少柔软,反倒更为倔强。

曹璋伸手去抚她的眼角:“别哭。”

关清瞪着他。

曹璋被她的眼泪烫了一下,心仿佛都跟着疼了。

他第一次看到关清哭。

这个女人,从来不懂温柔是何物,尖锐,要强,永远微笑从容,形势再不利,都能找到角度切进,从来没输过,服软,脆弱这类词,好像都跟她没关系。

她像个男人似的战斗,义气诚信,谋略心机,男人有的,她全有,男人没有的,她也有,她早已抛弃了眼泪这种东西。

可是今天,她哭了。

她露出了从未示人的柔软。

两个妹妹,对她这般重要?

想想前事,想想宋采唐和关清的相处,互相扶持,还有那个特别会照顾人,做饭很好吃的小丫头……

曹璋似乎能理解这种感情。

“我的错。”

他目光幽深,认错认的相当干脆:“我其实也是想去找你,商量这件事。”

不说曹璋,春红看到自家大小姐哭了,也是眼睛睁的老大,直接愣住了。

从她九岁,分配到大小姐身边伺候,这么多这么多年,她就没看到过大小姐哭。不管张氏如何作妖,不管外界如何质疑,顶着十九岁的‘高龄’嫁不出去,大小姐从来没哭过。

这是第一次,她看到关清掉眼泪。

为了三小姐和表小姐么?

曹璋请关清进房间说。

关清深呼吸几口,稍稍冷静了些,听曹璋细说当时情况。

毕竟船是漕帮的,关清的商队借道,能了解到的信息有限,经验也不如漕帮兄弟们足,判断不准确。

曹璋语速不快,条理清楚,慢慢将前后事件按顺序讲出。

盏茶时间迅速滑过,灯芯‘啪’一声爆出灯花,春红拿银剪剪了,再给二人重新续上茶。

关清眼神微闪:“你的意思是……这是有人故意布局,为的是人。”

曹璋点点头:“青巧和小兰被下了西域迷药,这种迷药比较特殊,并不致人昏迷,只能让人短时间内变得木木呆呆,全听下药人指挥。下药的两个人扮成宋采唐和关婉的样子,戴着幂篱回到船上,并不会引来太多怀疑。而后两个下药女子跳窗从水下离开,青巧和小兰虽被绑在房中,却没有其他致命伤,生命无碍……”

如果对方为财,那么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收到勒索信了,可是没有。

如果对方有意害命,别说宋采唐和关婉,起码青巧和小兰,不应该活着。

对方此举,无一人丧命,甚至受伤,是最大限度的将事情影响力降低,是不想闹大,也是……不想让宋采唐和关婉有心结。

关清眯眼:“照你的意思,是对方有什么事,有求于采唐和婉儿?”

曹璋转着手上扳指,目光犀利幽深:“有事需要她们办,是肯定的,但事情能不能办好,办好后又如何,却不一定。”

毕竟待遇最好的时候,是对别人有需要的时候,一旦这个需要被满足,或者不再存在……

关清非常明白。

灭口的事,她不敢想,她直直盯着曹璋,眸底迸发光彩:“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在这个时间里,找到采唐和关婉,后面的事就不用担心了!

曹璋颌首:“我已着手去找,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传回……好,或是不好。”

好消息,自然是自己就能搞定,不好,搞不定,起码他们也能知道对方是谁。

关清心尖一颤,攥紧了帕子。

“还有这件事——”曹璋提醒关清,“对方能做到这般了无痕迹,并不简单。”

他话说得含糊,可关清是谁,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立刻明白:“有内奸。”

坐大船,有漕帮的人帮忙看护,但漕帮毕竟是外人,每日早晚请安问讯的,是自家商队。

她的人里,必然有被对方收买做内应的。

不然不可能做到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我会把他找出来!”

关清拍了桌子。

她这一拍桌子,侧了脸,曹璋目光从她光洁额头,到高挺鼻梁,到粉红樱唇,最后滑到优美脖颈。

关清脖颈生的极好,肤白细腻,柔滑有光,烛光照耀下,线条更近完美,肌肤没入领口的地方,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曹璋在道儿上混,什么没干过,欢场女子也识得不少,但一颗心从未像今天这样,乱成线团。

还燥热无比。

可再难受,他忍到快要爆炸,也不愿意唐突了面前这个女人。

前后事情分析完毕,关清情绪终于稳了下来,因为之前的冲动无礼……稍稍有些不好意思。

她纤纤素指别了别耳边发丝,露出洁白小巧耳廓,看向曹璋,咳了一声:“抱歉,曹帮主,方才我失礼了。”

她自认话说的硬,可不知不觉,脸已经有些红了,下意识带出来的女儿态更为娇美。

曹璋真的要爆炸了。

脸红什么,为什么脸红!

这个女人怕是会妖法吧!

……

毛三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一路心惊胆战,窝在房间里不敢出来,频频看着外面景色,心内不断祈祷: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千万不要有恶劣天气,千万不要有任何事情耽误,马上到下一个码头,让他顺利下去!

漕帮大船停靠下一个码头时,早就等着的毛三第一个蹿出来,下了船。

脚一落到土地,毛三就兴奋的想尖叫。

成了!他的事成了!

他骗过了所有人!

他要有大银子,可以远走高飞,挥霍一辈子了!

去死吧宋采唐!叫你坏我好事!活该!

找到说好的地方,提了银子,毛三更加放心,谨慎的换了个阵子,方才肆意享受起来。

不得不说,毛三还是对道上,对漕帮了解太少,

敢伸手惹过来,他的小命,已经不是他的了。

当然,这是之后的事,现在还没有人发现他。

……

另一边,宋采唐正面临一票难以置信的目光。

辛永望,庄擎宇,包括未知姓名的少年,眸底情绪相当一致: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有死人?”

宋采唐微笑,视线一一划过他们:“当然是你们告诉我的。”

少年最沉不住气,直接喊出声:“我不是,我没有!”

这下,所有人视线看向了他。

连关婉都给出了自己的同情。

她虽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很好奇,但少年这话,完全是不打自招,自己承认了呀!

宋采唐微笑:“你们不但告诉我有死人,还告诉我,你们同这位死者,关系很近。”

165.交底

“你们不但告诉我有死人,还告诉我, 你们同这位死者, 关系很近。”

宋采唐一句话, 成功使现场陷入安静。

辛永望瞳孔骤然收缩了一瞬, 才眯起眼,笑容透着危险:“宋姑娘如何有这种想法, 可否赐教?”

宋采唐微微一笑。

她既然已经落在这些人手上, 不好好把事过了,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管别人后面有什么打算, 自己有没有新的生机,起码现在, 此刻,保住自己和关婉才是最重要的。

想要活得好,就要展现出价值。

宋采唐丝毫不吝啬,将自己的观察说了出来。

“起初我并没觉得哪里不对,毕竟是我们自己下船,自己逛街, 但回去时受到的阻力——”她提起几次街巷涌过大片人群,她和关婉回路被拦,不得不退避暂等的事, “有些微妙。”

可也只是微妙,没人起她更多注意。

“上了船, 船上很多穿着关家商行衣服的人, 舵手及船员身上都有股江湖气, 也很贴合漕帮的风格。一样的船,一样的空间,一样的闲杂商客,一样的房间,一样的床,柜子,桌椅,茶具……每一样每一样,都尽力为我们打造着熟悉的舒适区。”

看得出来,对方非常细致,力求百分百还原。

宋采唐长眉入鬓,眸底闪耀着非同一般的英慧:“但这世上,从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就算你们尽力找到,做到,再像,感觉不对,味道也不对。”

“枕头及被褥皆是全新,蓬松,就算布料花样完全一致,提前拍打过,尽量做出使用过的样子,还是跟真正使用过的感觉不同;窗子和之前大船开窗位置一样,但高度高了两分;桌上素青花茶具一模一样,几可乱真,但之前那一套其实并不十分精致,有个杯底不平,有个小坑;桌布……桌布我没看出什么不同,但之前我妹妹不小心,洒了几滴桂花液上去,所以这桌面上,应该有桂花香,可是它没有。”

“虽然你们尽量做到一模一样,但这个船已经换了,不再是我们乘坐的那只。”

随着宋采唐的声音,关婉捂了嘴,杏眼睁圆。

所以不是那瘦成皮包骨,只有眼睛亮的公子哥坐错了船,而是她们自己坐错了!

表姐看出来了,但并没有出声……

是因为那时候就知道跑不了,暂时也不会有生命威胁么?

宋采唐捏了捏关婉的手,以示安慰,视线不离辛永望,继续说:“ 你们用这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没有掳胁,没有强制,肯定是不希望我们起反感。绑票劫财,哪样都是要受点苦的,我们没有,反而还受到礼待照顾,所以我觉得,你之前用‘贵客’两个字,算得上真诚。”

两顿饭,对方的试探,她的试探,已经足够说明这个问题。

“但这只是最好情况。你们既然早盯上了我们,就不会轻易放手,就算我自己没下船,你们也会想各种办法达成目标,如果样样都不顺,最后也会强掳。”

除非她和关婉摆出公主出行的架势,请来重重保镖保驾护航。

但是不可能,她和关婉不是公主,普通人出行也不会请那么多护卫,所以这一行,其实结果是注定的,她们一定会落到这群人手上。

宋采唐现在懒得想太远,她只有两个问题:“我的丫鬟们呢,怎么样了?你们计划进行的这么顺利,关家商队里,有你们的人吧?是走别的线买到的钉子,还是这两天买通的?”

一提到自己家的事,关婉更加紧张,杏眼瞪得溜圆。

内奸?

自己家里出了内奸?

那大姐怎么办!

宋采唐再次捏了捏关婉的手,快速的朝她眨了眨眼,用嘴型示意:要相信大姐。

关婉怔了一瞬,眼眶有点热。

是啊……

要相信大姐,大姐会处理好的。

也要相信表姐,表姐很厉害!

“真是好生精彩——”辛永望鼓着掌,眸底闪过华彩,“果然不愧是破案能手宋姑娘!但我只能告诉你,你的丫鬟们没事,至于我们怎么做到的——”

辛永望眼梢翘起:“无可奉告。”

宋采唐眉心蹙了下。

她觉得这个人有些违和。

这个人之前浑身是刺,桀骜硬气,透着点底气不足,现在看,似乎又透着点理所当然的劲头……有些矛盾。

是回到了自己地盘的原因吗?

“可这也只能说明船换了,”辛永望目光紧紧盯着宋采唐,“并没有说这里死了人。”

宋采唐指了指自己和关婉:“如此费心费力‘请’我们两个来,总有理由,不是为我妹妹,就是为我。”

关婉很少出门,窝在内宅,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做饭,但这点外面人少有知道,关清管家还是很严的。萌妹子有多萌有多暖,只有自己家人知道,近来也没有惹到什么事,沾上什么外面的关系,可能性很小。

但自己就不一样了。

剖尸,破案,成为官府仵作,近来栾泽几桩大案,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秘密的,奇异的事最容易传播扩散,不是她自大,她的名字,她的本事,整个栾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到外面,也很正常。

“这一回,我妹妹怕是受了我的连累。”

宋采唐摸了摸关婉的发,回过头:“而需要我出现相助的地方,不用想,肯定有尸体。”

她站在阳光下,亭亭素立,笑容干净自信,发间步摇流苏轻颤,如水华光流过,像能抚摸人的心。

“有命案,有尸体,你们不请官府,而单‘请’了我来,我猜你们身份不一般,与官府有隔阂。”

比如……

某种独立关系的江湖门派。

江湖事江湖了,这些人的规矩,不喜欢官府插手。

辛永望眯眼:“那我们和死者关系很近呢?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为本次行动主策划,样样准备,计划路线都由你定,你也是找关系,以及这个地方,都不会浅。”

宋采唐指指庄擎宇:“他看起来是个喜欢安静,独处的人,没重要的事大概不会随意往外走,可他一路随行,似乎还顺便置办了很多东西,看纸屑痕迹,闻味道,像是香烛纸钱之类,丧仪需要之物。他为死者办丧,关系肯定不会远。”

“这位少年,似乎与你们格格不入,一路上都在说‘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他也许之前跟你们,跟死者并不亲近,但最近,一定常有来往。”

“你们三人互相并不喜欢,见面很难不吵,但不管任何时候,只要出现,都是一起——”

宋采唐眼睫微动:“你们在互相监督。”

“你们都怀疑对方是凶手。”

……

一条一条,一点一点,宋采唐解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一个人突然进入这种境况,得反应多快,脑子多敏捷,才能做到如此,分析精准,从容不迫?

所有人看向宋采唐的目光瞬间不同,十分惊艳。

关婉佩服的同时,注意到表姐手里一直捏着一个笛子。

竹笛,很短,很光滑。

表姐……是也在害怕么?

为了掩饰紧张,所以手里要拿个东西。

想到这里,关婉十分惭愧,她好像除了拖累,帮不了表姐什么忙。

她并不知道,宋采唐一直拿着短笛,因为这是赵挚给的。

赵挚说过,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她吹响了笛子,他就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来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