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的姑娘。

“官桂汤!去煮!”

宋采唐一边忙,一边发号施令。

房间里的下人们知道宋采唐在干什么,没有人敢拦,心里都期盼着大小姐能好,只要大小姐能好,能活过来,能撑着这夜圣堡,让他们干什么都行!

可这官桂汤……

几人互相对视,大眼瞪小眼,这什么东西啊,完全没听说过!

是药吗!还是汤!!

然而宋采唐救死忙,根本没时间再解释。

赵挚便道:“广皮八分,浓朴,一钱,肉桂五分,制半夏一钱,干姜三分,甘草三分,三碗水煮成一碗,此为官桂汤。”

“哦哦知道了!谢谢这位公子!”

既然知道了是什么东西,下人们便不敢再耽误,风风火火去抓药煎了。

夜楠被发现的很及时,情况并不算严重,宋采唐抢救没多久,夜楠轻轻咳嗽了一声,虽然还没转醒,呼吸心跳已经恢复。

宋采唐顿时放了心,正想抬手摸摸额角的汗,已经有一只帕子印了上来。

是赵挚……

在帮她擦汗。

“谢了,”宋采唐有些不自在,接过帕子自己擦,“我自己来。”

夜楠眼皮颤动,似乎非常不安,嘴唇翕翕,好像还在喊着谁的名字……

宋采唐挨的近,仔细听了一下。

人在意识模糊时,声音也也跟着含糊,宋采唐听不清夜楠喊的是谁,但她听的明白,是两个字。

不是廖星剑,也不是辛永望。

是谁呢……

她好奇的时间并不多,夜圣堡下人在这件事上执行力非常不错,很快,官桂汤就被端了上来。

夜楠已经恢复呼吸心跳,被勒了一会儿,喉咙肯定不太舒服,喂药稍稍有些困难,但一点一点喂进去,还是没问题的。

这些事,自有下人们代劳,宋采唐并没有动手。

她只是在房间里转了转,看了看能用来上吊的绳子。

看完,她偏头看赵挚:“你觉得呢?”

“绳子靠近房梁,很结实,凳子却不够高,”赵挚根本不用多看,直接有了结论,“很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有人要杀夜楠。

是谁?

和杀害廖星剑的凶手有没有关系?

宋采唐微微眯眼。

夜楠不愧是夜圣堡未来接班人,不仅身体素质良好,心理素质也非常好。

她很快醒来,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也并没有崩溃害怕,而是哑着声音向宋采唐道谢:“又麻烦宋姑娘了。”

宋采唐摆摆手,阻止她起身:“你刚醒,力有不逮,还是稍事歇息的好。”

夜楠垂眸,幽幽叹了口气。

宋采唐便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夜楠摇了摇头:“我正在收拾星剑遗物,一时间神思恍惚,悲从中来,没留意周围,不小心中了迷香……”

“知道那人是谁么?”

“没看到。”

夜楠闭了闭眼,双手握拳,似乎非常后悔,为什么自己失了警惕心。

宋采唐便没多问。

堡里大小姐出事,造成的动荡是巨大的,这个时候,很多人已经围了过来,包括与廖星剑案有关的嫌疑人。

宋采唐本想让夜楠多休息,但看现在这个架势,夜楠根本休息不了,她本人好像……也没有休息的打算,正准备起身应付来人。

既然如此,与其应付无聊的人事,不如来理说案情。

宋采唐便道:“我知道这个时候,说案情有些不太合适,但有个问题在我心中盘桓已久,得不到答案,实在寝食难眠。”

夜楠已经在丫鬟的帮助下坐到罗榻上,腰下放上软软靠垫,尽量舒适又不失礼。

她缓缓呼了口气,微笑勉力又真诚:“星剑案子,多亏宋姑娘愿意帮忙,在我这里,他的事永远是首要,宋姑娘不必顾及其它,直说便是。”

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

赵挚眸底情绪同她几乎一模一样,见她看过来,点了点头。

宋采唐便直接开口:“我想问夜姑娘,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楠眼神滞住,身体猛的一颤。

宋采唐又追加一句:“并不是当时廖星剑的经历,我想问夜姑娘你,当时在哪里,遇到了什么。”

夜楠紧紧盯着宋采唐,良久无声。

宋采唐任她看,不避不退,同样没有说话。

夜楠渐渐闭了眼,头垂下去,表情落寞:“会问这个问题,宋姑娘应该有所猜测了吧。”

宋采唐点头:“是。”

“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星剑都去了。”

夜楠深呼吸几口,调整好情绪,声音淡淡:“那年……我和星剑一起外出办事,遇到了意外。几方匪路撞上,互有目的,互有因果,谁都不信谁,又俱都力量强大,几乎是死局,我和星剑没办法,只好一力杀出……不想误入了别人为仇家准备好的圈套。我和星剑百般努力,还是中了一种毒,不慎分开,也不慎……忘了对方。”

“回来之后,我四方查探,才知那种毒的名字,叫黄粱一梦。”

宋采唐:“黄粱一梦?”

夜楠点了点头:“黄粱一梦,说是毒,并不致命,说不是毒,它对你人生产生的后效,可能比毒还烈。中了它,你会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所有亲人朋友,甚至爱人,世间一切仿佛恍然朦胧,就像在做一个梦。在这梦里,你可以随心所欲,不用想任何事,不会有任何牵挂,可以实现平时不敢实现的一切,比如情爱,比如杀人……”

“人在梦境里,胆子都是很大的,宋姑娘也做过梦,回想一下自己梦里最大胆,最光怪陆离的事,就能感受到一二。”

夜楠声音很平静,似乎将所有的悲伤掩埋起来,微微阖眸,让人看不清内里情绪:“既然是梦,总是要醒的,就像很多人睡醒后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从黄粱一梦中醒来,也会忘记梦里发生的事,只会想起自己是谁,朦朦胧胧记得做过一些事,却不知是什么。”

“药性不解,这一辈子你都不知道在那个梦里发生了什么,一辈子受它折磨,反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有人过来,你会第一时间怀疑,是不是跟那段过往有关,你是不是和这个人发生过什么,有仇或是有怨。”

“得了解药,你会想起那段时间荒唐过分的自己,做过坏事的,对自己更加憎恨厌恶,没做过,对于这段时间的自我否定会觉得可笑,置疑自己,没准本身就是自己怀疑的坏人……”

“黄粱一梦,不致命,却是最邪恶的东西,它会乱你的心性,从而乱的你的命。”

宋采唐听着夜楠讲述,有些好奇,世间真有这样的东西吗?什么样的药物结合,才会有这样的功效?

她想不出来。

可正如她对自己穿越这件事心存敬畏一样,对于不理解的事,她从不会一刀切的认为不可能,古代也很强大,也许……真就有这样的东西。

“你是不是比廖星剑早回来?”她问夜楠。

夜楠笑了一声,明明在笑,样子却像在哭,声音沙哑:“宋姑娘还真是犀利,不留情面。没错,我比星剑早回来几天,然后这件事,堡里上下众口一词,星剑……并不知道。”

宋采唐于是明白,新婚前一夜,夜楠去找廖星剑,除了给彼此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外,或许还想坦白。

她想告诉廖星剑这些事,完完全全,坦坦率率,不管廖星剑能不能接受,明天的婚礼还能不能进行,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谁知再以后,就是天人永别。

注意到夜楠神色似有不对,宋采唐轻声问:“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么?做过最出格的事,面对的人,一点模糊影子都没有?”

“也不是全忘了……”夜楠苦笑,“全部一点都不记得,还怎么折磨人?黄粱一梦会让你记得做过最疯狂的事,一些片段,一些画面,身边的人……也会一点点影子,是男是女,在一块做了什么……除了不知道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子,别的下意识觉得很重要的细节……会记得。”

宋采唐果然犀利:“所以你当时,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夜楠垂着头,没有说话。

宋采唐:“你们一起做了很疯狂的事?”

夜楠手指紧紧扣着掌心,表情苍白,透着痛苦。

没说话,就是默认了。

宋采唐默默叹了口气,还是得继续问:“那个人……是辛永望么?”

“我……不知道。”

夜楠声音沙哑,似乎有些承受不住,手抵额头,身体轻轻颤抖:“真的不知道……我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但辛永望手上有我的东西,我那一年出去办事时新置办的耳坠……”

不是在那段时间同她相处,根本拿不到。

“除了他……不会是别人。”

宋采唐看得出来,夜楠很痛苦。

她爱廖星剑,感情真切,却因意外,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委身别人,还是心甘情愿……

或许‘梦里’还做了很多大胆的事,让她更加感觉羞耻。

“好啊夜楠,整天装的那么清高,原来竟然是这样一个淫荡贱妇!”

随着高亢声音,有人冲进了房间。

183.质问

削肩柳腰, 细眉媚目。

来的是析蕊。

析蕊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抱着孩子, 满脸怒容,看到夜楠就骂:“枉你尊为夜圣堡大小姐,未来堡主, 来来往往的人见了都要行礼,客气三分,谁知竟是这般品性, 人尽可夫!”

“既然都和别人睡了, 干什么不洗洗干净, 上别人的床,吃别人的饭, 凭什么肖想我家星剑, 竟然还想嫁给他——你可真是好不要脸!”

夜楠手指紧紧绞着,脸色苍白, 沉默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以前不是且能说么,什么事都能给你讲出个大道理,什么时候你都占理,现在怎么哑巴了?”析蕊双目喷火,咄咄逼人,“看着我家星剑好性子, 看着我没家没靠没倚仗, 所以就随便磋磨欺负了是么?不拆散我们, 你心里就不舒服是么?接受不了你的东西不要你了, 毁掉也不让我们好过是么?”

“贱人,夜楠你这个贱人!你怎么不去死,刚才怎么没把你吊死算了,你怎么还有脸坐在这里!”

析蕊就像个点燃了的炮仗,怒火不停,字字戳心。

一层子人噤若寒蝉,安静的可怕。

丫鬟冬芹有些不忍心,往前站了一步:“我们大小姐还病着呢……”

析蕊眉目厉厉:“生病又怎么样,病了就能犯错么!再说她那哪里是病,她是该死!”

“可当初大小姐也是没办法,她中了别人暗算……”冬芹皱着眉,试图为自家主子辩护,“造成今日结果,大小姐最不愿意看到,大小姐从小到大,满心满眼只有廖公子一个人,咱们堡里上下,江湖朋友,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大小姐真的只喜欢廖公子,怎么可能会喜欢别人!”

析蕊之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进了房间,华容,庄擎宇,还有辛永望。

别人不说,辛永望听到这话,肩膀一缩,眼神立刻暗淡下来。

析蕊直接冷笑出声。

她现在脾气出奇暴烈,连怀里抱着孩子都忘了,动作有点大,小孩可怜兮兮的被她勒在怀里,扁着小嘴,哭也不敢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十分可怜。

“少拿什么真爱来唬我,不是只有你们有钱有地位的人才懂感情,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小人物也知道!夜楠要真那么喜欢廖星剑,心里有他,矢志不渝,那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动摇,不管遇到谁,都不会移情别恋!中了黄粱一梦,失了忆,忘了自己是谁,是可怜,但只要没忘记吃,没忘记喝,不是傻子,要喜欢也只能重新喜欢廖星剑!”

析蕊咄咄逼人,掷地有声:“你们把真正的感情捧的那么高,难道变了身份,忘了前尘,不记得有爱过人,不记得爱人的脸,心也跟着变了么?那么喜欢,那么刻骨铭心,为什么认不出爱人的灵魂!忘记了曾经的那份悸动,那些相依,就变得谁都可以了么!”

夜烛忽闪,风声呜鸣,映着人的脸像鬼面。

析蕊大约心里憋着口气,不知憋了多久,一股脑说出来,很是畅快,也很尖锐。

宋采唐跟着这些话,心脏紧了一下。

如果夜楠因为黄粱一梦受了很多伤,那么此刻,在析蕊凌厉的质问里,怕是受伤更多。

越爱廖星剑,越是痛苦难堪,鲜血淋漓。

突然间,手心一暖,是赵挚握住了她的手。

赵挚很少有越矩行为,别说牵手,之前连女人的边都不沾,就算有姑娘不小心朝他靠过来,他都立刻大步躲远,好像对方是什么洪水野兽,为什么现在……

是在安慰她?

宋采唐抬头,正好迎上赵挚的眼睛。

深邃,悠远,像苍凉大漠天空中的星,像凛冬松柏树上的霜,微冷,有光。

似乎……还有一点悲伤。

这种感觉……就像你也许能感受他的温度,闻到他的味道,但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个人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故事。

宋采唐有些不理解。

赵挚只低头看了宋采唐两息,就转开了目光。

他的手在轻轻颤抖。

生平第一次,这么这么害怕。

必须得离得特别特别近,像现在这样双手相牵,他才能克制住,不做一些事。

析蕊的话,质问的是夜楠,却也重重地敲打在了他的心头。

差一点……

就差一点……

他会错过她。

夜楠脸色苍白,唇角有血溢出,看样子即将崩溃,几乎撑不住了。

华容不忍心,上来扯了把析蕊袖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真爱,你我都是人,又不是神,何必讲究这么多大道理?”

“呵,你小屁孩懂个屁,”析蕊嗤笑一声,“不如你问问夜楠,她对自己的情爱有没有信心,她的爱是真是假,是不是我说的钟情一人,独一无二的样子?”

“噗——”的一声,夜楠吐了血。

正如析蕊所说,夜楠对自己的感情坚定无比,她的人生里,只有一份爱情,就是廖星剑,再不可能装得下旁人。正因为这份坚定和事实相悖,她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才越发难受痛苦。

析蕊冷笑:“就连我,这被你们鄙视着,口口声声骂着的人,都无比坚定明白自己的心意。我析蕊,此生此世,只爱廖星剑一人,哪怕他现在已经死了,哪怕他对我无情,我仍不二心!这析蕊这辈子,是不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若命运捉弄,不小心遇到和夜楠同样的情况,我也不会爱上任何人,若有意外,或有人用强,我就一根绳子吊死在门前,让廖星剑知道明白我对他的情!”

“这话我敢说,这事我敢做,夜楠,你呢,你敢么!”

“呵,我怎么忙了,你已委身他人,哪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事过境迁,连上吊都晚了呢!”

华容气的不行,推了她一把:“你够了没!说够了没!每次都这样,有事就蹦出来吵架,你烦不烦!”

“我再烦,再人品不好,也比这个又当biao子,又想立牌坊的女人强吧!倒是可怜了辛总管——”

析蕊丝毫不为所动,柳眉高挑,说着话,视线怜悯的扫过辛永望,声调微扬:“夜楠自己□□下贱,偏投了个好胎,有个好家世,有个好容貌,勾的男人们都喜欢她。辛总管不仅喜欢她,听她的话,还忍辱负重,从不把私事往外面说,自己顶着那么高的绿帽子,还要讨她欢心,看着她欢欢喜喜的和廖星剑成亲,自己还得操持婚礼,啧,缩头乌龟做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我自认没这么大本事,没有这么多好手段——安生日子不愿意过,不愿成人之美,两相安好,偏要祸祸所有人,让所有人都痛苦她才开心!好,现在廖星剑被你弄死了,你还要弄死谁!下一个是不是我?好啊夜楠,你来,你来杀了我!让星剑在天上好好看着!”

析蕊越说越激动,情绪重新翻上来,似乎要上前撕了夜楠才能安心。

辛永望直接截在了她面前:“别说了!”

析蕊见是他,绿帽子苦主,神情一顿,眼睛微微偏过去,看了夜楠一眼,神情里满是讽刺深意。

似乎觉得有好戏看,自己骂的也差不多,大家都知道夜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析蕊微笑:“好啊,我不说,你来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出空间:“辛总管不如给大家讲讲,四年前你同堡里大小姐,一起度过了怎样的温暖时光。”

辛永望没说话。

析蕊嗤笑:“都这时候了,还藏着掖着什么?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与其让别人没边没际的猜,不如自己说出来,辛总管可是明白人。”

房间里一片静默。

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很关注,大家几乎齐齐看向辛永望,目光表达的问题一致:所以现在,你怎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