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宋采唐点头,“红枫这个名字的出现,让我感觉很不对劲。”

剖析案情,两个人总是很有默契,常常想到一起,赵挚眯了眼,点明宋采唐说的不对劲:“杀机。”

“不错。”

宋采唐把之前捋顺案情的纸笔拿出来,刷刷划了两条线:“本案脉络,至此已全部清晰,杀人动机大概有两个方向。”

赵挚指尖轻轻敲打桌面,说出几个嫌疑人名字:“其一,是最近,比如析蕊,华容,夜楠,和徐德业。”

宋采唐点头:“没错,这几个人,都有一定的动机,在成亲之前杀掉廖星剑。比如夜楠,她对四年前发生的事心有芥蒂,后悔加愧疚,觉得没有办法跟同样经历不堪的廖星剑继续下去,又没有好的解决办法,痛苦纠结下,杀死了廖星剑。但这样的话有个问题,如果事情是她做的,今夜情况危急,她濒死之际,喊出的名字一定是廖星剑,不会是红枫。”

怎么想,廖星剑在她生命中的意义都大过其它,除非廖星剑的死与她无关,她当时才会想着另一件更介意的事。

“而且她今晚上吊,不是自杀行为,是有他人蓄意,”宋采唐眸底神采隐隐,“所以我觉得,夜楠的嫌疑可以排除。”

赵挚点了点头。

这一点,他和宋采唐想的一样。

宋采唐继续:“徐德业这个人身份有些敏感,或许,他为了掩盖偷□□实,把当时听到他们动静的廖星剑给杀了;或许,因为姐姐红枫的死,他一直耿耿于怀,带着某些猜测,想要杀了廖星剑和夜楠为姐姐报仇。”

“但这样的话,有两点说不通,”赵挚指尖轻轻点了点纸上徐德业的名字,“下人的事,主子未必关心,事过后回来求才是正确方法,他没必要杀廖星剑,而且激情杀人一般都没有太周全的计划,本案死者死于中毒,你解剖出了杏仁,杏仁来源至今没有查到,真正凶手计划相当完备,藏的非常干净。”

这是其一。

其二么……

“如果是为了姐姐红枫,心中早有猜测,甚至查到了某些事实,想要报仇,那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赵挚眼梢微垂,烛光下浅浅睫毛阴影落在眼周,“家人尚未安排好,堡中形势不稳,对他有什么好处?”

聪明的作法,是安排好一切,取得足够的利益后,悄无声息的杀人,功成身退离开。

很显然,现在哪一条都不是。

赵挚倾向于徐德业不是凶手。

当然冬芹也不是。

宋采唐和赵挚想法一致,在纸上划去了许德业和冬芹的名字。

“那么……析蕊。”

宋采唐的笔尖停在析蕊的名字,顿了顿。

“此人一直在扮演痴情角色,什么时候是廖星剑的人,死是廖星剑的鬼,但其实廖星剑死亡至今,她本人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悲痛或崩溃,反而越战越勇,对上夜楠就像个战士,她好像很得意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斥骂夜楠……”

就像这件事是她魂牵梦绕,想象过多少次的画面,必须得过足瘾。

比起为廖星剑悲痛,痛骂夜楠对她来说更加重要。

“我感觉她不会想杀廖星剑和夜楠,就这么折腾着,看着她们,尤其夜楠痛苦,她才会更享受。而且——”宋采唐长眉微扬,谁想到了什么,“她太沉浸在这里,对儿子都不甚关心。”

“什么样的人,才会连自己生的孩子都不疼爱,反而时时想的都是别的,只顾自己爽快?”

宋采唐突然看向赵挚,目光灼灼,眸底似有火焰跳动。

赵挚似有所感:“你的意思是——”

二人对视片刻,眸底情绪相似。

有问题。

大问题!

宋采唐微微歪头,眸底有笑意慧黠:“我好像漏了一件事……之前一直关注案情,倒忽视了一点,析蕊的儿子,长得的确和死者廖星剑很像,但一点都不像析蕊。”

说着话,宋采唐在析蕊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接下来的名字是华容。

“华容对夜楠有意,但似乎很是单纯,但他手里有药材铺子,这一点比较敏感。”宋采唐问赵挚,“你觉得呢?”

赵挚摇摇头:“他身上疑点并不重,关注他药铺是否遇到麻烦纠纷,被人利用——我认为是个方向。”

宋采唐点点头,问他:“这件事你能帮忙么?”

赵挚微笑:“可以。”

“那交给你了。”

宋采唐说完就不管了,继续往下。

“动机的第二个方向——”

她圈出一个名字,红枫。

“这个方向徐德业也有一定嫌疑,但之前已经分析过,可能性不大。”宋采唐目光落在‘辛永望’三个字上,“他表现的再情真意切,我都觉得他对夜楠诉的情并不走心,似乎在按着计划一步步走,眼睛里闪动的都是算计。”

“要么,他是想要这夜圣堡,想要把夜楠抓在手里,杀死了廖星剑;要么,红枫才是他真爱,二人有什么牵扯,他想为她报仇。然而——”

“然而——”赵挚接过了她的话,“若是因为前者,他的身份被西夏王子替换,本人被禁锢,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杀廖星剑,更不会在今夜试图伤害夜楠;若是因为后者,那他需要做的事太多,需要一定能力。”

他说话间,眸底有浮光掠过,极有深意。

宋采唐顿时了悟:“你的意思是——”

赵挚颌首:“水很深。”

宋采唐:“所以你怀疑庄擎宇。”

庄擎宇在这个案子里,存在感很微妙,一直若即若离,可每个现场都有他。

看起来最不可疑,反而……更引人注目。

赵挚看宋采唐:“这个案子给你的感觉是什么?”

“复杂,”宋采唐思考片刻,“当事人都很痛苦,让人感叹命运多舛。就像——”

说着话,宋采唐突然怔住。

赵挚:“就像什么?”

“就像有人织了一张大网,想看着网里的人痛苦,日夜难寐,寝食不安,受尽折磨,无法摆脱……”

宋采唐说着话,明白了赵挚的隐意。

“你是说,凶手的手法,像是有极深的仇恨,并不是简单的为情为财,一定有涉及到了更深的精神层面。”

赵挚颌首:“也许这‘一枕黄粱’,就是别人安排好的。”

夜楠和廖星剑都中了一枕黄粱,起因是外出办事时遇到意外,如果是有人蓄意计划,那么这场意外,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安排。

而想要做这么大一个局,凶手必然得有足够的实力和影响力。

187.试探析蕊

“那么接下来, 就有深挖的方向了。”

宋采唐抬眼看着赵挚,赵挚也垂头看过来。

点点烛火跳跃, 灿灿月华在彼此眸底流转,是睿智通透,也是心有灵犀。

一瞬间心跳有点快,赵挚转开视线, 指尖从容滑过桌面纸上红枫和析蕊的名字,轻轻敲了两下。

“没错。”

红枫的过往,以及析蕊的孩子。

这两件事非常重要, 也许——就是案件破解的关键。

宋采唐难掩心中愉悦,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陌生的环境, 复杂的案件, 各怀鬼胎, 多有隐情的案件相关人, 独自一人没有帮手,能做到的事实在有限,有了赵挚,这一切好像都不是问题了。

这一刻, 宋采唐一点都不想深究赵挚为什么到这里来, 哪怕是个美丽的误会,她也非常欢迎。

因为一个赵挚, 足以媲美千军万马!

任何可疑, 任何线头方向, 只要交给他,他一定能搞定!

宋采唐周身放松,长长呼了口气。

一盏暖茶下肚,她突然想起来,好像忘了一件事。

“对了,冬芹出现的时候,你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赵挚点了点头:“刚刚我们夜访,时间很短,但我仍然看了一眼现场,有所感想。”

他能说出来的感想,肯定不一般,必须有什么发现。

宋采唐深知他能力,收起散漫,眉眼认真:“愿闻其详。”

赵挚:“你之前说死者尸检结果,胸口匕首非是有人行凶,而是意外。”

“是。”对于自己的验尸结果,宋采唐相当有自信。

赵挚眼梢微抬:“现场打翻倒扣在地面的抽屉里,也有匕首刀剪一类的利器,所以很有可能,那只害死者受伤的匕首也来自这里。”

宋采唐点了头:“是。”

她比对过现场痕迹角度,死者胸口匕首来自抽屉的可能非常高。

“死者是江湖人,有惯用的兵器,如果环境不安全,需要防身,他该随手携带;如果环境安全,没必要带兵器,为何多此一举,抽屉里放那么多利器?”

看上去是简单刀剪,实则件件锋利,非常新,刃也开的恰到好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装得再像,也绝对不是普通的书房用具。

是精心准备。

赵挚微微摇头:“这不合逻辑。”

宋采唐对兵器武器没什么研究,但赵挚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这是廖星剑故意为之。”

用惯的武器不带在身边,释放出‘我觉得很安全,没必要’的信号,实则却暗暗准备了武器,放在书案,翻手就能拿到,警惕十足。

他在……防着谁?迷惑谁?

赵挚眯眼:“死者大约知道些什么,或者已经确定了什么,有所准备,想要探出对方是谁,不想最后仍然棋差一着——”

找了对方的道。

宋采唐手中茶盏落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如果真是这样,廖星剑习惯的日常笔记里,一定有蛛丝马迹!”

没准找到了,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赵挚看着宋采唐,眼神略温柔:“我会找到。”

他主动承担工作,宋采唐当然也要给自己分派任务:“我明天会去试探析蕊。”

可又一想,赵挚不但要找死者笔记,还要查有关红枫的往事,甚至要探一探华容药材生意,看一看杏仁的事……

好像太忙了。

“你行么?要不要找其他帮手?”

赵挚似乎对这个问题很不满意,直直看着宋采唐眼睛,皱眉认真:“我很行。”

宋采唐:……

为什么一不注意,感觉话头方向尴尬了起来!

“时间还早,你去补个眠吧。”

赵挚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硬硬撂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宋采唐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无语。

不过慢慢的……她还真的有点犯困,打了个哈欠,回房睡了。

……

第二天上午,宋采唐就去找了析蕊。

正好孩子也在。

小孩今年三岁,身量略有不足,性格也有些怯弱,看谁都抬着眼睛,眼底似蒙了层水雾,乖巧可怜,大名还没起,只取了个小名小满随便叫着。

析蕊抱着孩子正在喂粥,她抱孩子的姿势总是有点别扭,宋采唐能看出来,小孩很不舒服,但不敢说,似乎也并不愿意靠析蕊太近,努力挺直了腰坐着,宋采唐都替他累。

也替析蕊累。

一个没诚心抱,却似乎占有欲十足,不允许小孩离太远,一个不太满意这种抱法,浑身不舒服,却又不敢说,只能硬生生受着。

“这孩子长得真像他父亲。”宋采唐看着画面伤眼,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包糖,递给小孩。

小孩鼻子轻轻动了动,似乎闻到了甜味,眼底也多了一抹神采,却紧紧抿了唇低了头,不敢接。

“那是,我给我男人生的儿子,当然得长得像他——”析蕊很不满意小孩畏畏缩缩的样子,皱眉,声音渐大,带着不满,“接着啊,害什么臊!你是男孩,顶天立地,撒尿都站着的,怕什么,胆子这么小!”

她声音越大,小孩子越怕,小孩子越畏缩,她就别生气不满,恶性循环,到最后竟然抬起了手,好像想打孩子。

宋采唐眯了眼,迅速把糖塞到小孩手里:“今日无事,想找你聊聊天,让别人带孩子出去玩吧。”

小孩认生,她接过来抱不大现实,不如调开。

析蕊本来就被孩子闹得有些不耐烦,当下把孩子塞到身边丫鬟手里,让她带人出去。

小孩垂着头,从始至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太多表情,十分乖顺的跟着丫鬟出去了。

“说吧,什么事?”

析蕊对孩子没什么耐心,对宋采唐也是。

宋采唐是受夜楠邀请——不管掳动劫还是邀请吧,反正是夜楠的人,跟夜楠是一伙的,跟夜楠近的人,她都看不顺眼,也没什么交心话想和宋采唐聊。

个中气氛,宋采唐自然能察觉得到。

她今日过来有自己目的,一点也不生气,找了个方向开口:“你喜欢廖星剑,又为他生了个儿子,一定很辛苦吧。”

这个话题方向,析蕊很喜欢。

她最喜欢跟人聊她为廖星剑的付出,如何如何伟大,如果对方表现出肯定和赞美,她会更高兴。

不过眨眼间,她看向宋采唐的眼神就不同了,颇为‘柔情蜜意’:“到底是外面来的大家闺秀,不像这帮江湖人,就是体贴懂礼!”

“我也不是非要缠上他,但他救了我,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呢,何况救命之恩?我总得用最好的东西来报答吧。”

析蕊自觉十分有理,她为此苦恼数年,一直想找一个知心人倾诉,如今宋采唐有这苗头,她怎么可能放过?

“我身无长物,没家世,没背景,最好的只有我自己这身子了,我自愿为奴,不求名分,伺候他一辈子,他有什么不满?又碍得着别人什么事?再说男未婚女未嫁,这年头哪个男人房里没几个女人,偏她们夜圣堡讲究?上门女婿就不叫男人了是么!”

析蕊发出‘呵’的嗤笑:“不争馒头争口气,星剑人好,别人欺负也不介意,但我心疼啊,不瞒你说,我是真舍不得我们家星剑。”

“但星剑死心眼,连着拒绝我,眼睛跟瞎了似的,就是看不到那夜楠的狠毒心肠。我能怎么办呢,也是个黄花大姑娘,要脸的,上赶着倒贴别人不要,我就只好走喽。”

“可谁知,我和星剑就是上天注定的一对儿,缘分在呢,逃都逃不了。四年前,星剑遇到危险,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前尘往事,忘记了夜楠和夜圣堡,偏偏又遇到了我。”

“当时我就想,如果这样他还不喜欢我,那这事就算过,我再不强求,如果他能喜欢我,证明他并不是非夜楠不行,我还可以继续争取,结果怎么着——他还不是和我生了孩子!”

她妩媚眼梢斜了眼宋采唐,目光灼灼:“宋姑娘还年轻,大抵不懂,其实这男人们呢,都一样。只要你愿意伏低做小,小意伺候,百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什么钟情专一,刻骨铭心,都是虚的,都是男人的谎言,专门骗傻姑娘。”

宋采唐听着析蕊的话,目光微闪:“那当时那一段,你们过得很幸福?”

“当然,非常幸福。”析蕊露出得意的笑,似乎回忆,又似乎憧憬,“他对我再好也没有了,抱着我看日出,牵着我的手睡觉,连我做饭,他都要从背后抱着我的腰。他会为我捕猎,为我做鱼,我想要什么,他都能送到我面前……”

随着析蕊的描绘,宋采唐再一次眼睛微眯。

其实呢,大部分人讲说事情有同样的习惯,越是记忆深刻的事,越有画面感,越有细节,比如当时阳光的角度,空气的潮湿度,风吹来时的味道,心底的感觉……总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最为不同,你会想要和别人分享。

听多了,自然会辨别。

析蕊描绘的过去里,只有叙述,没有细节,这就是个问题。

她在尽力向别人说廖星剑对她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爱她,努力贴上‘恩爱’标签,但……非常苍白。

就像一切都是她想象的,最美好的事,而并非真正发生过。

宋采唐掀开茶杯盖,一下下的划着杯中浮沫,声音很轻:“生孩子也很辛苦吧?”

“是呢,你还小,不知道,这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怀着时各种累,吐的天翻地覆,行动不便,腿脚也浮肿起来,又胖又丑,特别难看,还有很多东西不能吃。”析蕊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絮叨着,“我最爱吃螃蟹,可惜一只都不能碰,薏米也不能吃,把我们星剑给心疼的……”

“还好他有良心,天天到山里挖各种药材给我做药膳进补,山里没有的,比如人参,他就打了猎出去换,不管多难多辛苦,都不会让我断顿。我孕吐的难受,想吃酸的,他就亲自爬山崖,摘山楂给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