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婉在夜圣堡见过自家表姐剖尸,仍然不能习惯,今天过来想给表姐撑场子,又不敢靠的太近,只敢在后面悄悄看,之前她没注意,这时突然看到少年,杏眸登时睁圆。

这这这不是——

船上那个瘦的皮包骨,只有眼睛亮的像星星,死活不肯好好吃饭的少年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

宋采唐没注意到周围变化,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

死者生面孔,来汴梁赶考,住着一个没什么人气的院子,书案上全是情诗,生前走动不少,与人有过冲突,与姑娘接过吻,身上还着沉年旧毒……

宋采唐反复检查过死者肝脏,确认这些毒是死者很早中的,甚至是幼时,当时定是九死一生挺了过来,身体内部受到重创,不可能好,别人看不出来,他本人肯定知道。

这个蔺飞舟,很有故事啊。

他此番来汴梁,为的是什么?真的是赶考?

两个仵作检验尸身,一边录官刷刷刷按着他们的话,书写验尸格目,现场一片安静。

安静很久,仵作们都没继续动,有人心急了。

“所以今日,检验结果就是这样了?”

一道苍沉声音出现,带着官威,在场人没认识的,度支副使厉正智。

和户部副使左修文不对付的那个。

同左修文的浓眉环眼不一样,厉正智细眉长眼,看起来总有种阴险的感觉,说话也比一般男人声音细些,刮在耳朵里很不舒服。

宋采唐手下按着死者的胃,解剖刀还沾着血,看向厉正智,目光略讶异。

今日现场人非常多,除了必要的衙役辅助,护卫,有很多官员,并非厉正智一个,别人都没说话,就他说了……

她忍不住视线微移,瞟了下一边大刀金刀高坐的赵挚。

这位厉大人,很不给新上任的御史面子啊。

“本官听说宋姑娘曾私去牢中见过谷氏,”厉正智看着宋采唐,眉眼低沉,“该不是为了想帮某人,故意脱罪吧?”

“什么凶手和死者身高相仿,力气很大,就不许凶手踮着脚冲过来?”

听到这话,宋采唐好悬笑出声。

当时是昭泽寺做法会,最后一环派符现场,所有人争抢,一哄而上,方才乱了场面,拥拥挤挤,互相顾不上,符抢完,人散,大家才发现人死了,倒在血泊里,谷氏正好站在旁边,裙上有血,脚边掉着一把匕首。

匕首刺入角度和力气的问题,的确有一定可能性,是因为外力挤压冲撞。比如人太多,谷氏虽是女子略矮,却被人挤的脚不沾地,随大流不由自主往前走,手肘又被后面人抵着,所以力气特别大……

怀疑这一点,可以,证据不足时是个合理方向,但说凶手故意踮着脚冲杀,就太贻笑大方了。

而且——

宋采唐看了眼周仵作,唇角微微勾起。

果然,不用她说话,周仵作就出来怼了:“厉大人此话何意?是说我们仵作包庇偏袒?仵作看尸验死,偶尔也需要因此判断凶手供言正伪,职责流程无需向厉大人报告吧?本案主理御史在场尚未发问,厉大人是否太过僭越了!”

周仵作一气说完,哼了一声:“且此判定是我和宋姑娘一致认定,厉大人这是也怀疑老夫渎职了?老夫在刑部任职几十年,从来兢兢业业,还未收到过这样的指责!”

宋采唐仔细观察着厉正智的表情,觉得他此刻发话态度有些突兀,可又看不出什么不对。

“大人若有异议,可上告本案主官——”宋采唐微微一笑,声音爽脆,“主官清正刚肃,定不会视而不见。”

宋采唐毫不犹豫的甩锅赵挚。

并且用这种方式提醒厉正智,大家讲道理,谁的事谁管,不是办案的人,不是上峰,她凭什么给他这个脸,同他对话?

赵挚一点也不介意被甩锅,甚至眼神脉脉,悠悠的看了宋采唐一眼。

宋采唐低头继续研究死者胃部,假装没看到。

赵挚低笑一声,紫金鞭敲打在掌心:“厉大人——今天火气很大嘛。”刚要往下说,眼角扫到一个人过来,眼睛眯起,声音里夹着笑意,“怎么,是心虚么?”

厉正智脸色立刻肃正:“命案在前,郡王爷是主官,说话切莫失了谨慎!”

赵挚却没说话,摇摇手指,闲闲坐着,等待姿态十足。

等?

他在等什么?

不等厉正智想清楚,突然一个人砸到了面前。

紧跟着,另一个人飞身而至。

这阵势太大,宋采唐不可能注意不到,转头一看,扔在地上的人,不认识,踩着地上人的男人,倒是熟的很。

祁言?

他……扔个人过来是什么意思?

宋采唐飞快的看了眼赵挚。

赵挚冲她悄悄眨了眨眼。

宋采唐便明白了。

原来……赵挚并没有闲着。

祁言这样出现,一定是赵挚安排,让他去办了什么事。

把人扔到这里,肯定与案子有关了?

“饶命……饶命啊……我真没干什么坏事啊……”

赵挚清咳一声,问祁言:“此为何人?”

“李茂才,一个混混,”祁言拇指蹭过鼻子,姿势很帅很得瑟,“当然,他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在死者死前一刻钟,见过死者。”

赵挚眼神瞬间锋利了起来:“哦,是么?李茂才,你说说看。”

李茂才看看左右都是官,整个人抖的不行:“我我……我……”

牙齿打颤,紧张惶恐,字不成名,像是吓坏了,什么都不敢说。

祁言蹲下来,扯着他的头发逼他抬头,冲他咧嘴弯眉,露出灿烂的,瘆人的一笑。

李茂才瞬间就萎了,像看到什么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似的,不敢抬头,不敢反抗,凄惨一笑,头磕在地:“我真跟这个案子没关系,我连那蔺飞舟是谁之前都不知道,我就是看到了点不该看的……”

赵挚眯眼:“什么不该看的?”

李茂才牙齿又开始打颤。

祁言狠狠一踩:“说!”

“我看到……有人跟蔺飞舟起了争执。”

赵挚:“谁?”

李茂才手指颤抖的指向厉正智:“……这位大人,还有一个少年,叫纪元嘉。”

纪元嘉,就是谷氏的儿子。

正正好,今天这两们都在现场。

厉正智不用说,就在人们面前,纪元嘉么,赵挚目光往外围一扫,有个少年就站了出来。

少年身体正在抽条,很瘦,个子很高,肩背却未弯一点,步子走的很稳。正在发育的少年一般都很青涩,瘦成这样更显不出是否美貌,可他一双眼睛生的极为出色,亮如寒星,明如皎月,又深如幽漂,衬的整个人气质极为特殊,令人过目难忘。

关婉看着这一切发生,心说原来那少年叫纪元嘉啊。

又一想,不对啊,这人的母亲入狱了?还是因为凶杀案?

紫金鞭一下一下敲击掌心,赵挚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茂才,问的有些漫不经心:“他们和死者分别说了什么?”

李茂才缩了缩:“说什么……钱啊银子的……小人离的实在是远,除了这几个字,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啊!”

赵挚遂看向厉正智:“李茂才说的对么?”

“他看错了。”

厉正智细长眼睛凉凉扫过李茂才,李茂才觉得自己就像被毒蛇盯住,汗起了一头。

“厉大人这话有歧义啊——”赵挚啧了一声,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直到厉正智身前,“到底是谁看错了?是这李茂才看错了,还是死者蔺飞舟看错了你?”

这般咄咄逼人,厉正智自知躲不过去,直直迎上赵挚眼睛:“死者看错了。他似乎将本官错看成旁的谁,将本官拦下,说的话本官一个字都听不懂。若郡王爷不信,可着人去查,蔺飞舟被杀时,本官并没有在现场。”

宋采唐听到这话,手中动作顿了顿。

死者死时,厉正智不在现场?

可李老夫人明明说看到了他……

是看错了?

还是厉正智在撒谎?

厉正智看了纪元嘉一眼:“我没见过他。”

赵挚“嗯”了一声,又转身问纪元嘉:“你呢,当时的确与死者有过接触?没有看到厉大人?”

纪元嘉拱手回话,姿态肃正谦雅:“我当时迷了路,不知前方为何,正好见到死者,便问了下路,与死者并未起任何争执。确然,也没看到厉大人。”

赵挚“唔”了一声,看向李茂才:“是这样么?”

209.死者有情人

现场一片安静。

所有人视线齐齐看向李茂才, 等着他回答赵挚的问题。

李茂才看看厉正智,再看看纪元嘉, 瑟瑟发抖地垂下头:“是这样没错……”

“当时离的太远,我听不大清他们说话,但他们有没有动手,干了些什么,我确实能看清楚的。”

“我刚要经过, 就看见蔺飞舟拦住厉大人, 眉眼俱厉的说什么事,厉大人没理,袖子一甩就要越过他往前走,他依依不饶纠缠, 厉大人恼了, 忍无可忍的拽住他领口,将他抵在墙上……大人似乎大骂了两句,但并没有伤人, 只勒的蔺飞舟喘不过气, 体力不支无法再拦, 厉大人就把他甩开, 顾自走了。”

“蔺……”李茂才头垂得低低,声音微抖, “蔺飞舟是个文弱书生, 体微力弱, 厉大人分明没用多大力气, 他还是坐着咳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才将恢复,纪元嘉就到了。”

“确是纪元嘉先和蔺飞舟搭的话,但我……小人离太远,着实听不清楚,两个人没有争执,也没说几句话,就各自分开了……纪元嘉面色如常,蔺飞舟脸色却有些不好,不过很有可能是之前被厉大人所挟,情绪不高。”

李茂才生怕得罪谁,把自己看到的事,一样一样详细的说出来,尽力表达‘厉正智和纪元嘉都不是坏人’这个主题思想。

紫金鞭敲打在手,赵挚眸底迎着阳光,深邃悠远:“哦……这样啊,那你刚刚说,他们在争执时提到了钱财,死者跟谁争执时提到了钱?”

“都……都有。”

李茂才额头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这里站着的人,一个两个,他谁都不敢得罪。

“这么有趣啊……”赵挚看向厉正智和纪元嘉,“你们有何解释?”

厉正智面容板正:“蔺飞舟认错了人,拦住我就要问我要钱,说我欠他的,我又不认识他,哪来的欠钱一说?再说我今日站在这个位置,会欠他的钱?笑话!”

纪元嘉礼貌拱手,声音清朗:“我自己贪玩,走错了路,寻人帮忙,付出银钱也是应该。死者为我指路,我欲给些回报,他却没要。”

两个人的话,听起来都应情应景,合乎常理,没有可疑之处。

如果是撒谎,技术是相当好了。

厉正智目光斜斜剐过地上跪着的李茂才,看向赵挚:“如此,这案情该明了了吧?仵作检验,凶器与当日相符,过程推敲无异,本案已无疑点,郡王爷可以轻松了。”

赵挚手中紫金鞭一停,咧开嘴冲他微笑,明明是笑,却不带一丝温度,寒意森森:“案情明不明了,是本郡王的事,不是你的事。”

厉正智眉梢一跳。

“啪——”

赵挚突然甩了下鞭子,鞭子在空中骤驰骤停,发现响亮又悠长的声音,他本人的声音随着鞭声,变的缥缈,意味深长:“怎么,厉大人今天不和左大人掐,有空来管我的闲事了?今年大旱,各地粮荒,厉大可都准备处理好了?该不会——最后要让民间组织,你瞧不起的商人来帮你收拾残局平事吧。”

宋采唐便知道,赵挚起了疑。

厉正智和左修文一向不和,二人基本是王不见王,你说对我偏偏要说错,你说错,我就一定要坚持是对,任何场合,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在这桩案子上,反应倒是出奇的一致……

宋采唐一边想,一边手下不停,对尸体进行缝合工作。纤长手指捏着针线在各肌肉层组织层游走,灵巧非常,不出片刻,就把胃部缝好,接到死者腹中。

周仵作看的直搓手,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上前道:“要不我来?”

宋采唐怔了一瞬,片刻莞尔:“好啊。”

她把针线交给了周仵作。

周仵作之前还真是剖过尸,太专业的知识不懂,缝合却是没问题,宋采唐见他动作并不生疏,就没再管,顾自到一边净手。

青巧帮她把罩衣解下,“呀”了一声:“小姐你衣服脏了!”

罩衣选的已经是市面上最厚最防水的布料,但毕竟不完全防水,解剖过程也不是每时都没意外,伤了衣服很正常。

青巧早就有备用的,指了个方向:“婢子来时问过,那边有房间可以换衣服。”

宋采唐点了点头:“好。”

这里有赵挚撑场,宋采唐根本不担心,也没注意接下来几边对话,朝赵挚投去一个眼色,赵挚就懂了,微微点头,摆手叫她去。

这里里外外有他控场,他很放心,宋采唐不会出意外。

宋采唐的确没有出意外。院子不管深浅,人多或偏僻,护卫都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布控,还十分安静。

换完衣服往回走,经过转角时,她看到了一个姑娘,走的特别急。

抬眼一看,不远处是官房,她便明白了。

人有三急,看热闹看久了,某处就会特别急。

一条路走到尽头,宋采唐再转头,那姑娘已经从官房出来了。可从官房出来,她神态看起来也并不十分轻松惬意,似乎有点慌急。

再看,一个妇人在不远处等着她,观二人亲密样子,应该是母女。

“那是左修文的妻女,妻子余氏,女儿左姗姗。”

突然一个声音响在耳边,很熟悉,宋采唐头也没回:“你认识她们?”

祁言哼了一声:“汴梁人谁不认识她们?一个母老虎一个臭美精。不过小唐唐啊,这么久没见,看到我一点都不热情,我好伤心,好难过啊——”

他一边说话,还一边做出西子捧心状,浮夸又油腻。

宋采唐:……

她看向祁言后背:“御史大人。”

祁言立刻摆正身形,快速恢复成精英子弟模样,微笑从容回头:“我只是开个玩——宋采唐!你骗我!”

他身后空空,哪有什么赵挚?

宋采唐这下是真笑了,笑出了声。

祁言还是那么活宝啊!

“走吧。”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笑,带头往回走。

祁言愤愤不平,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乖乖跟上。

离开小径前,宋采唐最后一次看了看余氏和左姗姗的背影。

这左家一家……在本案的存在感很微妙啊。

“表姐——”

路走一半,关婉突然找了过来,提着裙子小跑,气喘吁吁:“那个纪元嘉,我,我见过!”

宋采唐立刻警惕:“你见过?在哪见过?”

如今案情不明,纪元嘉和谷氏是重要相关人,关婉素日不爱出门,怎么认识的?

“船,船上。”

关婉抚着廊柱,深呼吸两下,把气喘匀了:“就是咱们从栾泽出的大船,我跟你说起过,一个瘦的皮包骨,只有眼睛亮晶晶很好看的少年,后来咱们上错了船,就再没看到……原来他叫纪元嘉呀。”

“我给了他好多饼吃呢!看起来那么懂礼,原来竟然是个坏人么?”

关婉并不知道宋采唐为她担心,只是想跟表姐分享一下这件事,顺便吐槽:“他要真那么坏,以后见了我就不理他,再也不给他糕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