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很远,宋采唐就看到了停尸台。

半人高的台面,平静光滑,死者尸体躺在上面,以白布覆之,台边站了个老人,头发梳的整齐,衣着素净,正拱手跟赵挚说话。

赵挚看到宋采唐,亲自迎上来,给她介绍:“这位是刑部老手周仵作,今日和你一起合作验尸。”

周仵作认真看了看宋采唐。

眉目英慧,眼神清澈,气质不俗。

本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拱手道:“早就听闻姑娘高技,如今有缘亲自得见,着实荣幸。”

宋采唐也看了看这位老仵作。

须发灰白,面目方正,气质也很方正,眉宇间沟壑很深,眼神中不见一般老者的混浊,反而很是清明。

她微笑福了福身:“我年纪还小,有很多需要同前辈学习,还请周先生不吝赐教。”

“闲话稍后再叙,我们先开始?”

周仵作是个不爱寒暄,一心正事的人。

正好宋采唐也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表面工作,当即点头:“好。”

于是大家都还没准备好呢,就见两个仵作开始工作了!

周仵作有徒弟,宋采唐有青巧,两边一看这是习惯了类似工作,动作又轻又快。

“苍术,皂角。”

圆大的陶盆,置苍术皂角,点燃。

“水。”

“酒。”

“姜。”

分别以温水,酒,濯洗双手,以食指蘸酒液抹鼻,口含新鲜姜片。

“罩衫。”

“工具准备。”

除了宋采唐这边多一个解剖工具箱,两边程序步骤一致,频率相仿,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这一点不但围观群众惊讶,宋采唐和周仵作自己也很惊讶。

仵作一行,都是师傅带徒弟,技艺一脉传承,但每个人性格不同,习惯不同,验尸年限不同,不可能所有动作同步,她们两个一模一样,显然,思维模式和速度定然十分接近。

周仵作看向宋采唐的目光里带着欣赏:“青出于蓝啊。”

宋采唐微笑:“看来今天果然能跟先生学很多。”

“宋姑娘的剖尸绝技,我亦很想见识——”周仵作说着话,看向赵挚,“宋姑娘能剖尸吧?”

赵挚抱着胳膊端站在侧,闻言点头:“自然。”

“那咱们开始?”周仵作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目光平静:“开始。”

周仵作的徒弟上前,掀开了覆尸白布。

宋采唐和周仵作上前观察尸身:“验——”

“死者令蔺飞舟,男,年二十至二十四。”

“左胸第四肋骨下有刺创痕,横刺而入,长一寸两分,深三寸五分,初步确定为致命伤。”

“刺创创角一锐一钝,该为单刃。”

宋采唐和周仵作一人一句,结论给的很快,观察亦不失细致。

明明没有在一起共事过,却难得默契十足。

“刺创痕迹与当场发现凶器特点一致。”

因死者当众被杀,死亡时间确定,伤口初步检查完,宋采唐和周仵作就注意起了其它。

“死者领口褶皱很多——”宋采唐示意周仵作看。

周仵作看了看,话音笃定:“他曾与人发生过争执,被人狠狠拽住领口。”

宋采唐又看到一处,拿起死者右手让周仵作看:“不只,死者尸僵已经缓解,唯这只手不对——”

这不是尸僵,是尸体痉挛。

死者在死亡瞬间受到刺激,或猛然发力,形成了特殊的尸体现象,不会随尸僵消失。

宋采唐道:“他手里曾拽到过东西。”

“现在没有,不是当时没抓住,就是被人给取走了。”周仵作眯眼。

若为后者,就是很重要的破案方向了。

说着话,他看了眼赵挚。

赵挚颌首,表示知晓。

“死者嘴角……似乎有抹淡红色。”周仵作叫宋采唐,“你过来看看,是不是我花眼了。”

宋采唐过来看过,点头:“您看的没错,的确有抹红色。”

痕迹并不很浅,但很少,不仔细很容易忽略。

周仵作凝眉想了想:“我记得当日昭泽寺在做法会,散发福饼,每块福饼内都有红丝馅料,表面亦有红点点缀——死者是否当时吃过福饼?”

“有这个可能。”宋采唐凑近闻了闻,轻轻掰开死者嘴,发现除了嘴唇,内里并没有任何痕迹,“也有另一种可能……女人的胭脂。”

颜色淡红,嗅之有香,除了食物,就是胭脂,没有其它可能。

要么,死者吃了昭泽寺的福饼,要么……他曾和一个女接过吻。

“死者鞋底有湿泥痕迹——”周仵作已经转到死者脚边,发现鞭子有些异样,“不只,还有草叶。这种草叶,只有昭泽寺后山有。”

周仵作在刑部辅助办案多年,不仅验尸经验丰富,对汴梁城也很熟悉,走过的地方很多,这种草叶,绝不可能认错。

宋采唐眼梢微抬:“看来我们这位死者,生前非常的忙。”

……

宋采唐和周仵作,一老一少,观察侧重点可能不同,但都很细致,得出结论双方皆十分认可,相当有默契。

死者外表征状看完,解衣,最后仔细观察左胸刺创。

周仵作手指伸进伤口,想了片刻,比了个方向:“凶手刀刺角度应该是这样——”

他摆出这个姿势,不仅宋采唐,在场所有人就都明白了,进刀角度近乎平直,说明凶手身高与死者相仿啊!

周仵作琢磨:“刺这么深,力气还很大,很凶才行。”

“不仅如此。”

宋采唐指着刺创位置:“一击毙命,角度刁钻,没有丝毫犹豫,正中要害——要么,凶手运气非常好,要么,凶手对人体要害极为了解。”

运气两个字,世间不是没有,但太过缥缈,事关命案,从不首先假设这个,除非所有疑点彻查清楚皆没问题。

所以,凶手……很可能并非出手一次。

可能以前也杀过人。

周仵作和宋采唐对视,彼此眸底观点相同。

但这个问题,验尸解决不了,还得看之后主官破案。

体表检验完成,周仵作定定看着宋采唐:“要剖尸了?”

宋采唐“嗯”了一声,转身走到青巧身前,从托盘里选了把锋利的解剖刀。

这把解剖刀刀柄长,刀身短,小巧精致,小姑娘一只手就可以握住,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可在宋采唐走动中,刀尖折射阳光,泛出刺眼寒芒时,众人不由倒吸一口气。

他们深刻明白了自己这是在哪里。

这是验尸现场!

这小姑娘要剖尸!

随着宋采唐手执解剖刀,一步步朝尸体走近,围观众人没忍住,齐齐后退了一步。

赵挚打了个手势,示意护卫们注意维持秩序。

所有人都盯着宋采唐的动作,宋采唐的刀,周仵作也一样。

他眼神直直盯着宋采唐,越来越激动,感觉宋采唐一步步走在了他的心跳上……他就像当初最开始进入仵作一行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忍不住兴奋激动。

剖尸……果然真的存在行家里手么!

宋采唐工作一向心无旁骛,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照着自己节奏来,刀尖落在死者肩头,毫不犹豫往侧下方划,直接划出一个‘Y’字型。

死者心脏被刺,出血很多,她这一刀下去,几乎没什么血流出来,视觉效果算好,没那么吓人。

尽管这样,也有人已经受不了,白着脸往后退。

解剖刀配合解剖剪,划开死者皮肤,分离组织,脂肪层,血管,宋采唐动作干净利落,死者腹腔很快暴露。

有些人甚至觉得这个过程太快,太刺激了,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周仵作离的最近,也最震撼。

他当然是不怕的,甚至开始研究,原来剖尸要用这样的工具,才事半功倍,原来筋膜要这么勾切,才能整齐不误伤,原来血管最好这样斜着分解……

周仵作眼睛越来越亮。

宋采唐见他一脸跃跃欲试,让开一些:“先生可是有何见解?”

周仵作看了看敞开的腹胸,没说话。

说实话,仵作这一行,哪个本事高的没想着开创更高技艺,剖个尸体看看?可就算剖尸熟练,知道怎么剖,也不一定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没任何资料记载留下来过,剖是剖开了,然后呢?

什么征状是什么问题?

仍然不知道。

仵作本职工作,不是猎奇,不是看切割手法,而是根据事实,给出相应的准确答案。

这个,需要系统学习,需要大量资料,而他们,并不具备,就算沉下心努力研究,观察比对,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形成一个完整理论。

绝学难得啊。

周仵作站在一边明目张胆的偷师,脸不红心不跳:“正要请宋姑娘赐教。”

宋采唐看出周仵作意图,也没介意,略一沉吟,朗声道:“这些脏器,颜色不对。”

周仵作探头去看——

委实没瞧出什么。

“死者年纪正盛,看起来很健康,肤色也没问题,可脏器周边颜色樱红,是中毒迹象。”宋采唐伸手轻轻捏了捏死者的肝,“此处已有硬化,颜色比正常健康肝脏深上许多。”

“脾脏,肾脏亦有相似症状。”

周仵作认真看,仔细对比半晌,方才认真点头。

他看不出跟正常人健康脏器有什么不同,但这几个,的确有相似点,与其它脏器相比,透着淡淡的不协调感。

“请问宋采唐,这是为何?”

宋采唐:“中毒。慢性毒。能将身体内脏糟蹋成这样子,这毒中的定然很深,如附骨之蛆,死者必定曾经常年受其折磨,观这内脏表现,这次避过凶险,死者也活不过两年。”

周仵作眼神立刻警觉。

宋采唐知道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然本次死因,绝非此毒,致命伤只有心脏要害一处。”

208.目击证人

死者脏器表现有毒, 乃沉疴未愈, 绝非几日几月能致。

宋采唐仔细检查各个脏器, 解剖刀剪齐用,取下死者心脏,按照痕迹特征,和周仵作一起分析比对凶器大小, 形状, 长度, 当时可能遇到的情况, 凶手的表现……

周仵作一脸严肃, 眼睛发亮,胡子都翘起来了,再认真缜密的职业禀性, 都压不住源自灵魂的兴奋。

对于解剖知识, 宋采唐从不敝帚自珍,尽量解答清楚,可惜法医学涉及很多医理知识,系统庞大,别的不提, 单只细菌两个字, 要翻译成古代语言说清楚都很困难。

宋采唐心想, 要把现代的法医知识在古代传播, 实在任重道远。

没有各种高精尖的分析仪器, 能做到的事有限, 解剖尸检的最后一步,宋采唐仍然取了胃部切开。

这里能告诉她死者的最后一餐在什么时候,吃的什么……

先是剖腹,对着死者脏器各种指指点点,然后把心挖出来,翻来覆去研究,手指还时不时穿过被匕首戳出来的洞,现在连胃都切下来割开了!

外面的围观群众已经吐成一排,胆子小的直接不敢看了,早早躲到了最后面。

“老先生方才说,昭泽寺派发的福饼有红色玫瑰丝做馅料。”

宋采唐一边翻着死者胃里的东西,一边问周仵作。

周仵作对此非常肯定:“没错。”

“而腌制过的馅料,一般不容易消化。”

“是。”

“可是您看,死者胃里没有任何红色东西——”

宋采唐便懂了,死者唇边的红痕,一定不是福饼,可能性只有——女人口脂或胭脂了。

周仵作亦明白,见状点头:“看来只能是这样了。”

“死者胃部充盈,内里食物很多,大部分变软,外形不太完整,小部分形状近乎完好,没怎么没消化——”宋采唐看完断定,“我们人体食物消化是有规律的,半个时辰变软,一个时辰移向小肠,由此可见,死者死前,短时间内吃过两餐,一餐——”

她翻了翻模糊的糜状物:“面条,青菜,鸡蛋,普通人家经常食用之物,另一餐——”

她拿着镊子,夹出两样形状完好,颜色也非常容易分辨的东西:“东西虽少,却不得了。”

这个不用她说,周仵作就认出来了。

“鲍鱼,海参!”

这两样东西价格不便宜,何况现在入冬,汴梁又没挨着海,此一等食材非有钱就能买到,还要有门路,或者,有地位。

死者蔺飞舟,不是个穷书生么?

在哪吃的这些东西?谁给他的?

结合刚刚宋采唐说过的话,看看两样东西,周仵作眯了眼:“面条先吃,鲍鱼海参后吃,一样是在死前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一样就在死前不久,许还没有一刻钟!”

宋采唐点头:“是。”

所以这两餐饭,感觉就很关键了。

鲍鱼海参固然可疑,蔺飞舟作为一个只能租得起几十文房子的穷书生,面条青菜……加蛋,也不是一点问题没有。蛋也不便宜,像是他特别心疼自己,或者谁特别心疼他,特意窝了一个,代表着某种情绪。

“查死者之前行迹,都跟谁接触过,尤其这两个时间点,定有收获!”

周仵作老而持重,掷地有声。

检验至此,各种疑点引发出不同思考方向,别的不说,认罪凶手谷氏的嫌疑稍稍轻了些。

只身高,下刀角度力度分析,就有点牵强了。

周仵作看着宋采唐:“这谷氏——怕是另有隐情。”

宋采唐点了点头。

尸体检验过,她对自己心中想法更加确定,谷氏嫌疑减轻,但却不足以脱罪。

目前证据不够。

提到谷氏,角落里一个少男突然握紧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