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安贵一脸唏嘘, 神情里满满都是父亲对女儿的疼爱与无奈, 入情入理。

吕明月却似乎突然有了什么芥蒂, 唇角微敛,闭了闭眼睛,放开刘氏的胳膊,不再像之前那般依赖。

刘氏有些慌,想要重新抱住吕明月,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

像要掩饰这个动作,她顺手捏着帕子角,擦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切,宋采唐正在和吕安贵说话没看到,倒让赵挚看了个正着。

“那位老游医呢?”

宋采唐在想,死者蔺飞舟曾经中过剧毒,身体糟蹋得不成样子,活不了几年,最需要的就是神医,他做这一切,会不会是为了这个?

吕安贵摇了摇头:“来我家给明月治病时,那位老大夫就很老了,走路都不利索,现在……怕是过世了吧?老游医行走四方,居无定所,姑娘,这真不是小人不愿意配合,是真不知道,找不到啊!”

赵挚突然问:“你那位积年老友呢?”

吕安贵怔住:“积……年老友?”

赵挚微笑,目光微沉:“帮你请来老游医的那个,积年老友。”

“哦,您问他啊,”吕安贵反应过来,叹了口气,“我那位兄弟福薄,第二年闹水灾时失踪了,我在山里给他立了个衣冠冢。”

“这样啊。”

“郡王爷问这个的意思是——”吕安贵颇有些小心翼翼。

到这时候,宋采唐自然也明白赵挚问话的用意:“老游医和积年老友,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

吕安贵立刻回话:“没有。”

赵挚:“两个都没有?”

吕安贵话音笃定:“都没有。”

宋采唐看向吕明月。

吕明月现在已经自己坐好,对上宋采唐视线,她怔了怔,道:“我虽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记得,但家里的事向来不瞒我,若有,我肯定知道。”

赵挚和宋采唐对视一眼,又问吕安贵:“令爱和蔺飞舟生情,你同你妻可知情?”

吕安贵看了眼垂头不语的女儿,又看向刘氏,闭了闭眼:“我们……知道。”

刘氏叹了一声:“女儿长大,总是要嫁人的,这几年我一直为她物色人选,可惜总没缘分,遇不到合适的。这蔺飞舟,虽父母双亡,无家族支撑,但我同老爷好生查过,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知事懂礼又上进,才华横溢亦有风骨,明月也喜欢……我们就想着,不若成全。来年蔺飞舟或皇榜得中,自然最好,若是不中,也没关系,我吕家旁的不说,供个女婿读书还是没有问题的。”

赵挚:“你们可曾与蔺飞舟接触,促成婚事,他可曾对你们提出过要求?”

吕安贵摇了摇头:“小人别的不求,只求小女日后平顺安康,夫妻俩举案齐眉,伉俪情深,遂没那么多规矩,小女出去与那书生见面,我们夫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培养培养感情也好。我们的女儿我们自己知道,定是不会做出出格之事。蔺飞舟有才气,也硬气有自尊,不愿意受他人帮忙,我与内人不愿过于逼迫,折了年轻人的尊严,遂这亲事,嫁妆,都是自己悄悄在准备,没有往外说,一切等蔺飞舟来年科考。我悄悄在暗处观察过蔺飞舟,却没有正式和他见过面,他也未曾对我与内人提过任何要求。”

宋采唐看向吕明月:“你呢,提过么?”

吕明月点了点头。

她与蔺飞舟感情甚笃,私下在一起时,难免憋不住话,会说些东西。

宋采唐:“那你可曾过你的嫁妆?你父母对你这么好,准备的东西一定不会少。”

吕明月再后知后觉,也明白她意思了:“你的意思是……他想要我的嫁妆?”她瞪大眼睛,差点笑出声,“怎么可能?他那么有才,前途无量,我这点钱算什么,将来他都会有。”

“你的嫁妆,他知不知道。”

宋采唐手上茶杯放在桌上,双眉微敛,眼神直锐,态度很明显,这个问题,吕明月必须直面回答。

吕明月皱了眉:“知道。”

蔺飞舟并不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和吕明月接近也有目的,不为钱,不为人,为的可能就是某样东西。

宋采唐思索着,问吕明月:“他是否经常和你感慨,或回忆以往?”

“书生……不悲春伤秋,感慨万千,如何能做的大好诗文?”

宋采唐眼神微闪,这意思就是有了。

“那他回忆以往,你有没有相陪?他是否同你说过,想知道你过去的事,小时候的事,那些岁月里,他从未曾在你生命中参与过的事,他很想你说给他听?”

吕明月这下震惊了:“你……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

难道是偷听过他们说话!

宋采唐与赵挚对视一眼,得,没跑了,一定是这个方向了。

“你都同他说了什么?经年往事,记忆深刻,并且与某件嫁妆有关联的——”宋采唐盯着吕明月,“全部说与我们听!”

吕明月却很难整理讲述。

情人喁喁私语,甜蜜时说话不过脑子,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宋采唐无法,便引导着她,讲记忆深刻的几件,几个画面。

当时蔺飞舟的表情,都说了什么,听到她的话是什么反应……

宋采唐和赵挚最后仍然不知道蔺飞舟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但方向重点,已经清晰,就着深挖即可。

“昭泽寺法会当日,你约蔺飞舟一起过去,”宋采唐想起这点,比较隐晦的问吕明月,“你可擦了胭脂口脂?”

吕明月有些怔,不太明白宋采唐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乖乖答了:“没有,我是诚心拜佛问姻缘的,浓妆艳抹对佛祖不敬。”

宋采唐点点头。

所以蔺飞舟唇间的红痕,不是因为亲吻了吕明月。

死者是个骗子,计划周全,做什么事都是有原因的,同时勾搭两个小姑娘,并让吕明月知道另一个姑娘的存在,那他的计划里,吕明月就有知道的必要。

“之前你我见面,你曾提过一个姓左的,”宋采唐看着吕明月,“你知道蔺飞舟有另一个女人,姓左?”

结果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吕明月就崩溃大哭:“是那姓左的缠着飞舟!单方面的纠缠!飞舟骨气铮铮,才不会折于权贵!是那女人,一定是那女人得不到,才杀了他!对,是她,就是她!!”

末了大哭着倒到刘氏怀里:“对不起……我有错……要是我不那么任性……一切许不会是这样……对不起……”

刘氏紧紧搂着她,也哭了:“娘的乖女,不怪你,你没有错啊……没有错……是咱们命不好……”

吕明月真情绪不当,崩溃了,这话自然就没法再问了。

但母女俩一块哭,看起来当娘的要比当女儿的柔韧多了,性格并不太像。

仔细看一看……

长得好像也不太像。

宋采唐就随口安慰了一句:“夫人莫着急,明月姑娘还小,许再长两年,长开了,就会像您了,坚韧勇敢,打击不倒。”

她的专业里,有时确认身份,寻找失踪人口,会用得着这个点,母女相貌有时可能不太像,但对比同是二十多岁的相片,会发现出奇的相似。

吕明月到底还未长成。

刘氏的帕子突然落到了地上。

像是搂不住挣扎的吕明月。

“她生的……像她外婆,我那去世的老娘,我娘当年,也是这样的眉眼……”刘氏有点抖,哽咽说着话,扶起吕明月,头没回,没看宋采唐赵挚,也没宋采唐和赵挚看到她的脸,只一劲扶着吕明月往回走,“乖女,走,我们回屋,好好歇息,睡一觉就没事了……”

吕明月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走不动,又像是不想走。

吕安贵似是终于受不了,脾气爆发:“好了,不要闹了!”

吕明月哭声顿止,贝齿紧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我给你……丢人了是不是?”

吕安贵没说话。

吕明月眼睛瞪的老大:“那你赶我走啊!还要我做什么!把我扔出去啊!”

刘氏赶紧招手叫丫鬟过来,‘扶着’吕明月往里屋走。

吕安贵朝赵挚宋采唐行礼,满脸歉意:“家里乱糟糟的,您看——”

如此,赵挚和宋采唐也没办法问话:“我们改日再来。”

走出吕家大门,宋采唐对赵挚感叹:“这个吕家……感觉有些怪。”

说不出哪里不对,背景表现很正常,说话做事合情合理,吕明月也是普通的小姑娘,符合这种出身应该有的气质,但他们家庭气氛好像有点奇怪。

蔺飞舟相中吕明月,图的到底是什么?

赵挚眯眼:“我总觉得,这吕家有个了不得的过去。”

蔺飞舟此行,就是那些尘封往事而来。

那里,定有什么旧物,卷着滔天大浪。

他们俩效率已经算很快了,不成想回去没多久,祁言也有反馈了。

“那户部副使左修文家,果然有问题!”

祁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咚咚咚喝了大半壶茶,才擦了擦嘴,激动的说:“他家新进了一批海货,其女左姗姗曾在昭泽寺法会前一晚,亲自准备做菜,说要供于佛前——”

赵挚抬眉:“供于佛前?”

祁言嗤笑一声,眉眼齐飞,暗意十足:“供什么佛前?明明是供了那蔺飞舟的肚子!”

宋采唐的验尸格目里,蔺飞舟胃里有未消化的鲍鱼和海参,明显刚吃进去,照他的财富状态和环境不可能吃到。

但仅凭这个——

祁言凭的当然不只是这个,抖着眉,神秘兮兮道:“我还在左姗姗闺房里发现了情诗,是蔺飞舟的笔迹!位置我都记好了,挚哥你要去搜,我保证给你找出来!”

有私情,再加鲍鱼海参,这下事实确凿了吧!

“左姗姗这小姑娘还挺厉害,瞒的特别好,这事连她父母都不知道!”

宋采唐想起之前看到的余氏,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的内宅夫人,真不知道?

赵挚指尖敲在桌面:“还有么?”

“还有?”祁言大声抗议,“挚哥你累傻小子呢,要一要二不够还要三?”

赵挚白了他一眼:“好好说话。”

“不过小爷什么人?当然还有!”祁言十分得瑟,“我还找到一个信息,不过模棱两可,不一定是事实,说这左姗姗,和那纪元嘉之前议过亲!”

“你们说这纪元嘉,是不是因为左姗姗,才找上蔺飞舟?谷氏又为了自己儿子,所以才——”

祁言神色间除了八卦得瑟,还有气愤,赵挚了解他,一看就知道有事,沉声问:“那纪元嘉,怎么惹你了?”

“他抢我的糕吃!”祁言哼了一声,十分愤愤,“唐唐妹子做的,又香又美味,那纪元嘉瘦的像没吃过饭似的,竟然鼻子一抽抽,闻着味儿就知道是好东西,上来就明抢啊!”

“从小爷嘴里夺食的人,都不是什么好货,我决定了,这命案一定就是他做下的,就是纪元嘉那小子!”

祁言跳着脚,气急败坏。

213.外室

盏茶时间过去, 情报交换完毕。

将所得信息收拢整理,凶手不能确定, 接下来的方向却有了。

“首先是厉正智, 此人与死者到底有无瓜葛, 过往有无接触, 需要确定。”

赵挚说着话, 自己接了这个活儿:“我来。”

官场上的事, 他查起来要方便一些。

“再是李茂才, ”宋采唐长眉微敛, “此人有所保留,且供言当日‘紧张害怕’的恰到好处,若问不出什么,需要查探了解其往日行为。”

话说完, 她看看赵挚,又看看祁言,意思很明显——

你俩谁去?

赵挚看了祁言一眼, 仍然一把揽了:“还是我来吧。”

祁言此刻同他挚哥默契十足,连连点头:“这还有个左修文家,做生不如做熟,我继续去盯着!”

两夫妻加一个女儿,山雨欲来风满楼,好戏连连, 他怎么能错过!

宋采唐微微点头:“纪元嘉和谷氏——我来试试吧。”

方向决定好, 三人举起茶盏, 颇为豪情的一碰。

祁言最干脆,仰脖把茶喝了,直接飞身接窗子就跳出去了:“我先走啦——”

赵挚深深看向宋采唐,剑眉藏锋,星目深邃:“我送你出去。”

宋采唐怔了下,眉眼弯弯,笑的灿烂:“好啊。”

赵挚是很想干点什么的,哪怕只是并肩走一走,可惜时不与他,案情紧要,宋采唐心思不在这,他也很忙……

无法,只得看着宋采唐的马车远离,紧抿着双唇转身,投身紧张的工作,虐自己,也虐属下。

厉正智是高官,一路爬到现在,经历相当丰富,赵挚调了厉正智的履历,配合自己手下收拢打探来的消息,一样样对比,查校,想看看这人都犯了什么事,哪里有漏洞,可能与蔺飞舟这个人有关。

结果……

不大美妙。

厉正智手太黑了啊!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谋财害命的事,他一样都没少干!

到底哪一桩与死者有关?说不清!

忙了一天没什么切实成果,赵挚皱着眉,换换心情,去找负责盯着李茂才的手下。

李茂才是个混混,市井小人物,有小聪明,心思却不及朝堂大臣那般深,认真查,肯定能查到东西。

此人人最近有大笔银钱收入,有人看到他置办了一套一直舍不得买的鼻烟壶,穿……看不出来,吃却不肯亏了嘴,饭菜非大酒楼招牌菜不吃,酒也要最好的。

可有一点不太一样,李茂才好色,手短,往日在街上混,只要有钱,一定会去勾栏赌坊,这次这么有钱,却一回都没去浪过,与他性格不符。

赵挚看向喝的伶仃大醉的李茂才,问手下:“不出去浪……他在忙什么?”

“回主子,他近一个月,常在一间茶坊泡着,不挑早上中午还是晚上,每天必然会去。”

“喝茶?”

“一边喝茶,一边……调戏茶坊老板娘。”

赵挚眯眼,李茂才看上人老板娘了?

“今日这是去过了,还是没去?”

手下拱手:“前几天与老板娘吵了架,就没再去过。”

……

赵挚进展缓慢,宋采唐这边也不大顺利。

去牢里看望谷氏走关系的空档,她想办法,堵了纪元嘉。

纪元嘉表现一如既往,话不多,礼数俱全。

跟表弟关朗时刻沉迷书本,懒的说话不一样,纪元嘉心思很深,且不欲旁人知晓。他很会绕,你问问题,他想答的,会正面答的干脆,不想答的,任你怎么套,怎么逼,他都能绕开,且游刃有余。

小小年纪,不知道怎么长的,这般聪明。

宋采唐看着他熠熠如星的眼睛,理解了为什么关婉对他这么在意。

这个少年,让人很难忽视。

不宋采唐也有招。

不管之前船上经历,还是祁言带回来的话,都有一个信息——

纪元嘉喜欢关婉的手艺。

正好,她是关婉第二喜欢的姐姐,小点心什么的,不要太手到擒来。

果然,圆胖可爱的白软小点心一拿出来,纪元嘉呼吸就变了。

宋采唐十分残忍,并没有让,直接把软圆胖小点心塞进了自己嘴里,含糊的问:“你和户部副使左大人的女儿左姗姗,议过亲?”

纪元嘉盯着宋采唐手上只剩三个的小点心,紧紧抿了嘴。

不说?

宋采唐笑眯了眼,拈起第二颗,送到自己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