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挚默然。

宋采唐应该是懂得他的心思,拒绝意味仍如此明显——

赵挚狠狠剐了眼远处脚尖点地,一个利落小空翻后,迅速往这方向,像脱缰野狗一样疯跑的祁言。

某些人为什么就不能长点眼色!

还敢日常标榜自己八卦达人,懂气氛识情趣,察言观色能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认第一无人出其右,脸呢!

赵挚愤愤磨牙,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膛。

很可惜,这个御寒物品……没了用武之地。

亏他今天刻意穿了从太子那里讹来名贵衣料做的外袍,还多加了件绵软内衫,保证头靠上去舒舒服服,丝滑光滑绝不滑脸……

祁言似乎察觉不到赵挚半点情绪,追上来后,换了个方向,坚决不肯再跟赵挚再站一边,与赵挚一左一右拱卫着宋采唐。

“唐唐你别怕,我同你说……”

他仍然紧紧跟着宋采唐,嘴里叨咕不停,但这次他长了记性,知道分一份心神盯着赵挚,一旦赵挚有怒火冲头,想要动手的意思,他就第一时间跳开,确保自身安全。

赵挚:……

宋采唐一点都不介意‘男孩子的打闹’,在她看来,男人不分年纪,很多时候都有种小孩子的顽皮,赵挚以往给她的印象都太深沉,似是背负了太多,很缺少这份‘活泼’感,祁言闹一闹,挺好。

她微微抬头,目光往前,往高处看。

今晚她的目的,只有一件事——

验骨。

山路悠长,似有野梅香。

冬日寒夜,鸟啼虫鸣消寂,唯有凄寒风声不断,拂过山间叶子几乎掉光的野树,声音亦不似夏秋树浪声涛,尖锐戾然,时不时还会有树枝折断的脆响,吓人的很。

祁言不知不觉,靠宋采唐更近了。

赵挚眉间拧成川字,三番五次拉祁言过来挨着他,祁言……祁言不是不愿意,挚哥成长过程经历过人,小小年纪就有鬼见愁的名号,他相当心服,但今日不同。唐唐可是手持利刃,剖解死者尸身,平其怨气,为其主持公道之人,阎王爷都要给几分面子,何况孤魂野鬼?

术业有专攻,别的地方,自然是挚哥为大,但这里……这片坟场,是唐唐的绝对领域!

他当然要跟着最强的人!

到了地方,宋采唐看了看周边,慢慢解下披风系带:“开始吧。”

赵挚眉头略皱,不甚赞同:“穿着验吧。”

宋采唐微笑:“我不冷。”

走了这么长一段山路,她是真的不冷,都快出汗了。

赵挚沉吟片刻,摸了摸她的手,见真的很暖,方才点了头:“冷了随时说话。”

“嗯。”

赵挚准备充分,来前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知道,来时派了小队先行,现在,埋葬当年背青山匪首的坟已经被挖开,露出里面的棺材。

棺材不知选的什么木头,颜色已看不大出,但保存的相当好,没散没漏。

棺上泥土泛红,略粘,再往下看,坟埋的很深,也是光线不足,几乎一眼望不到底。

观察过坟内及棺材侧,宋采唐点头:“开棺吧。”

祁言噌一下跳到一边,不敢接近,却忍不住探头往前看。

风,似乎突然大了。

吹起枯叶浮土,带着肃杀之感,用锤子砸开棺材钉的声音一下一下,似乎砸在人们心头。

久不见天日的棺材透着瘆人的黑色,木板被粘土粘在一起,棺材钉启完仍然打不开,护卫们用工具清泥,用力撬——

“吱呀——”

尖锐悠长的声音透着磨砂的质感,暗哑瘆人,就好像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打开,有吓人的东西要跑出来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跟着这个棺材打开的声音,似乎有踩断树枝的声音传来。

就像谁不高兴自己的东西被动了一样。

祁言“哇”的一声,跳到宋采唐身边,差一点蹲下,抱住宋采唐的腿。

宋采唐却长眉微抬,看向赵挚,下巴微移,指了个方向。

赵挚会意,微微点头,指间打了个手势。

黑暗中,立刻有暗卫悄无声息的跃出,冲着那个方向奔去……

棺材打开,尸骨显现,宋采唐便再不耽误,上前验看。

死者入土多年,早已白骨化,头发稀疏,衣衫破损。

观察过细节,宋采唐微微颌首:“移出来吧。”

尸骨很脆,骷髅的样子也很吓人,护卫们小心翼翼的把它移出,额角都见了汗。

宋采唐却仿佛司空见惯,没半点犹豫,直接上前,蹲下,捡起一块掉下来的骨头,仔细验看。

觉光线不够,她还冲打着火把的护卫招了招手,让他们近前些。

大致看完表象,宋采唐眉眼认真:“验——”

“死者盆骨高而狭窄,骨面粗壮,纵径大于横径,形似心脏,骨盆腔高而窄,上大下越小,形似漏斗……死者性别为男。”

“锁骨肩胛骨骨骺,耻骨结节与耻骨联合面几乎愈合完毕,颅内矢状缝开始愈合……死者年龄在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身高……七尺六分。”

“肩窄胸狭,颈部细长,头部比例相对较小,属瘦长身型。”

“左手骨节发达,指节突出,是惯用手常见特征。”

……

宋采唐一处一处验看,结论给的又快又好,赵挚亲自执笔,快速帮她书写验尸格目,越写,心内越明了,这些特征,跟卷宗中记载的左修文非常相像!

“左小臂手肘两寸处,骨痂增生厚重,死者大约在……死前五年前,有过骨折。”

“脚趾骨略散,磨损情况略严重,死者除左手常年执笔外,定也常做需要用到脚的体力活,比如——走街串户,或者种地。”

“尸身常年握笔,瘦弱却有志,愿辛苦劳作,没任何会武好战之人的特征。”

“最后——”

宋采唐认真看着死者头骨,手里还比划了两下:“细观颅骨形状线条,可略略推测其生前容貌,这个‘匪首’,跟现在的左修文大人,非常相像啊。”

她学过颅骨复原,遇到棘手无名骨案,也做过多次,慢慢的,已有些经验,本案又有前情,她略比对,发现这一点并不难。

祁言震惊的看着这一切,咬着自己手指头,看向赵挚:“挚,挚哥,你应该有,有那左修文的细致履历吧……”

赵挚颌首:“是。”

他看着宋采唐,目光幽深,如暗夜深潭:“左修文十八年前的履历上写的清清楚楚,惯手左手,字如游龙,筋骨非凡,家贫却志高,虽为小官,却不忘本心,每日必下田劳作,亲赚衣食,非常瘦,身上没二两肉,死前五前,曾因一次救助孩童,被重物压折了左手小臂。”

“我此前没对任何人说,是不想让你先入为主,下意识找相似点——”

没想到宋采唐这么出色,所有验出特征,都和十八年前的左修文一模一样!

祁言呆呆的看向宋采唐:“这连皮肉都没有的骷髅头骨,也能看出生前长相?”

“自然。”

宋采唐对自己的专业从来有自信:“下次有机会,让你见识下。”

“所以……”

祁言惊恐的看着用两个黑洞洞眼眶看着世界的尸骸:“这么多都对得上,肯定不是巧合吧……”

这具尸骨,根本就不是什么当年北青山的匪首,他是当时因贫穷,病弱,不得已留宿野庙而被卷进来的左修文!

那现在的左修文是谁,根本不用想了。

肯定就是当年该死的那个匪首!

这个匪首够聪明啊,坐拥天险山寨,有武力,有心计,发现官府来剿,收集各种情报,知道事不可违,便审时度势,做了个大局。

他可能本来只是想跑,隐匿它外,但碰巧撞上来的左修文,给了他更大的机会。

一个长的像自己的人,不一样的身份,不一样的人生和未来……或许可以尝试?

他杀了左修文,砸坏了脸,搜走所有身份有关的东西,给尸体换上自己的衣服,伪装成自杀,然后摇身一变,自己成了左修文,凭借对山寨北青山地势的熟悉,襄助官府,立了大功,踏入汴梁官场,紧咬每一次机会,自此平步青云……

“怪不得他对吕明月的事认的那么快!”

祁言眼睛骨碌转着:“他是匪首,就是当年欺负纪夫人的人,吕明月是他女儿,他不想让人知道这段过往,不管和吕明月接触是为了什么,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真正目的,外室就外室,不解释事情对他来说还简单些!”

宋采唐和赵挚齐齐看向祁言,微微点头,目光中颇有些‘孺子可教,你终于不那么智障了’的安慰。

可惜祁言脑子也只好用了这么一下下,接下来就不行了。

他偏着头,眉毛皱成一团:“那他和吕明月到底在做什么呢,在那小院子里相处那么久?他知不知道吕明月是他女儿,吕明月又知不知道,左修文是她爹?”

226.古怪感觉

左修文和吕明月的关系——

左修文知不知道吕明月是他女儿,吕明月又知不知道左修文是她爹, 这个问题, 祁言问到了点子上。

宋采唐和赵挚对视一眼,各自心中都有猜测。

谷氏出身大族, 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当年被掳, 清白被毁, 她不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 匪首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糟蹋的是谁。

今夜证据确凿, 当年的事实很好猜,匪首行计之下摇身一变,成了后来的左修文。同在汴梁城,这‘左修文’会不会顺便注意一下谷氏?

当时的左修文计划皆成, 登高望远, 意气风发,不管出于男人的掌控欲,提防警惕心理,还是纯粹犯贱撩闲看热闹, 宋采唐觉得,他都会去看一下谷氏。

谷家行事正派, 家规森严,到底也不是以武传家, 护卫力量有限, 左修文若真有心, 悄悄潜入并发现谷氏身体有异,并不难。

可发现谷氏有异,并不意味着他要做什么。毕竟他有大眼光,大智慧,未来的路已经规划好,要以左修文的名字活下去,迎娶余氏,走上朝堂,开启光辉未来……

匪首的经历,对他而言已经是拖累,是麻烦。可谷氏不知道他是谁,生下的孩子无辜,又到底是他的骨血,他当时孑然一身,没任何血脉亲人,应会舍不得这孩子,但又不能认,只能看着谷家把孩子送走,默默关注。

宋采唐分析着:“……我记得纪夫人说过,孩子送出去的那晚,妈妈回来,说好像被人跟踪,但她警惕了一会儿,人又消失了。”

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左修文?

谷氏被家人瞒的死死,求寻孩子无门,左修文会不会从始至终,一直知道这个孩子在哪里?

赵挚颌首,目光粲亮,结论与宋采唐相同:“吕氏夫妻说,吕明月幼年曾生过一场大病,全赖旧友帮忙,找来一位老神医,吕明月方才得救。后来这老神医云游四方或者仙逝,再无踪迹,这旧友亡于天灾,下落不明,立了衣冠冢——现在想想,这什么‘老友’,应该是左修文。”

左修文和余氏成亲后,子嗣并不顺利,来得很晚,如今这两子两女,最大的就是左珊珊,今年刚刚十三。左修文当年志得意满,偏无子为继,心中一定非常遗憾,对吕明月这个女儿不可能不关心。

当然,也就是前期,随着子女的接连诞生,仕途路越来越稳,吕明月这个女儿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只要不惹麻烦,乖乖的远离,安静的存在,左修文不会把她怎么样,但她要是拎不清,自己作死——

左修文可是个杀人如麻,手上鲜血无数的匪首。

宋采唐:“吕明月知道自己不是吕氏夫妻亲生,却一定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否则按她的性格,不可能没有任何表现。

“她一定思念渴望着自己的亲生父母,想要找,想要依靠。接近左修文,在那个私宅里时常见面,她为的可能并不是蔺飞舟,或者并不只是蔺飞舟,”宋采唐双眸明亮,声音清朗,“她可能对左修文有了什么猜测。”

“而当年之事,吕明月的出生,对左修文来说皆不能与外人道,他必须保守秘密,否则将可能有倾天之祸——”赵挚眯了眼,接上宋采唐的话,“遂他任由吕明月接近,各种聊天,深谈,其实是在套话,他想看看吕明月知道多少,与谷氏有没有联系,有没有告诉什么别的人,斟酌着自己安不安全。”

宋采唐微微垂眉,眸底似有叹息:“一旦确定,他就会灭口。他不会愿意吕明月这样一心寻找亲生父母的不安定因素存在,绝不允许自己精心计划的一切公布于天下,自己的荣华富贵化为泡影。”

那什么外室不外室的说辞,都是假象,都是伪装。

吕明月,绝不能再活着。

祁言听着让人分析,牙根嗖嗖的凉。

这就是匪首的血缘,匪首的父爱……为了自己,所有一切皆可牺牲么?

吕氏夫妻这边,在吕明月面前露点馅并不难理解。毕竟最初是农人,慢慢到富户,腰缠万贯,在汴梁买得起宅子的商家,靠的都是‘女儿’带来的东西,奉如公主,不敢怠慢。这对夫妻和吕明月都是不那么笨,有点小聪明,却并不太聪明的人,走到这一步再正常不过。

可——

“左修文的家人呢?”祁言扇柄打在手心,眉头皱得死紧,“就一点都没看出来?他老家西南虽偏远,走动不便,但四时八节总有走礼,年礼更是族人亲押……”

自家的子侄变了个人,哪怕再相像,别人看不出来,他们能看不出来?

宋采唐眼角微挑,笑着看了祁言一眼:“你莫忘了,这左修文之前可是匪首。匪窝的人,最擅长什么?”

“当然是——”

打架斗狠,各种威胁杀人!

话还没说完,祁言就倒抽了一口凉气,是啊,这左修文是匪首,胆大包天,心狠手辣,脑子还不傻,能走到这一天这一步,会对左家人没个章程?

他怕是使了什么手段,左家人不得不屈从。

赵挚话音缓缓:“他们也承担不了左修文身份被揭的后果。”

左修文迎娶余氏,做了汴梁官员,是在初春,待年底左家人押礼过来,尘埃落定,木已成舟,他们要扒左修文出来,牵达甚广,别说皇上,上官一怒,亦能伏尸千里,这结果,他们担不起。

说着话,赵挚轻声一笑,语带嘲讽:“或者,他们本也不想看出来。”

只要左修文这个名字在,左家就永远不会被抛弃,永远都有汴梁高官提携。

鱼死网破,左家诛族,大家一块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得糊涂,你好我好大家好,族人欣欣向荣,前程宽广……这怎么取舍,聪明人都知道。

看得见,摸得着的甜头到手,左家族人甚至会自动自发,帮左修文圆这个谎。

他们会比谁都更希望,左修文能仕途顺遂,带携全家。

祁言倒抽一口凉气,扇子都惊得落了地。

人性凉薄,委实让人惋惜。

“所以这吕明月,就是她亲爹左修文亲自下手杀的!”

宋采唐和赵挚都没有说话。

证据不足,她们不能下这样的定论,但前缘动机皆有,左修文逃不了干系。

祁言等不到答话,叹着气,弯腰去捡自己掉在地上的白玉骨扇——

角度问题,他正好看到那惨白惨白的尸骨看向他。

是的,‘看’,用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咧着森森白牙,‘笑着’看他。

偏气氛也应景,嗖嗖的刮了阵阴风,像一只沁凉的手,从他的下巴到额头,倒着摸了一遍,还撩起了他所有额发!

“啊啊啊啊——”

祁言噌的蹿起,扑向宋采唐。

赵挚怎么可能让他扑到宋采唐,自己横身一挡,站在宋采唐面前,刚刚好接住蹿过来的祁言。

祁言半截被挡,力气未卸,干脆用力缠住赵挚,双手抱着他脖子,双脚架在他腰上,死死搂住:“啊啊啊啊啊——骷髅头在看我啊——它在看我啊——”

赵挚额角直跳,没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双手使力,同时双肩一震,直接把祁言掀开,让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弧线,以倒栽葱的完美姿势落地。

“疼疼疼疼——”

祁言揉着额头在地上打滚,你别说,效果还真不错,起码现在他只记得疼,不记得害怕了。

宋采唐:……

算了,她揉揉额角,不再看祁言,反正人没受伤,还是关注正事吧。

“刚刚那边的人——”她看向赵挚,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解决了?”

赵挚颌首:“嗯。”

“刚刚那边怎么了?有什么人来过么?为什么我又听不懂了?”

祁言虽然被江湖我挚哥虐的头疼,注意力却没散,一直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宋采唐观察赵挚的表情,微笑:“没什么,只是——有人犯了错。他犯错,就是我们的机会。”

也许是她此刻唇角狡黠,眉眼弯弯的样子太诱人,赵挚没忍住,抬头帮她将鬓边发丝,抿到耳后:“唐唐很聪明。”

这话没什么不对,但他此刻动作着实暧昧,距离也太近太近,宋采唐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干燥微粗的触感,感觉到他温热呼吸扑到自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