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挚指尖轻点桌面:“正如你所言,十八前的北青山匪首无恶不作,地盘又大,光是女人就不知强掳了多少,纵使当夜事发,这甘四娘当时在山上,也未必能确定她与这两枚标记有关,认识蔺飞舟要找的那个人,也知道你小叔叔。”

“我有证据!”

祁言眼睛红红,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布捐画,拍到了桌上。

是一枚玉佩样式。

“这是我小叔叔的玉佩,自他身死消息传来,便从未再见过,可我去深查细问,发现这甘四娘曾拿着它去过当铺,想要当了……”

祁言嘴唇紧抿,声音有些嘶哑:“那掌柜的说,这玉佩不是时兴样式,质地也不错,瞧着有点值钱,像是大户人家的家徽,遂记忆深刻,很想得到手,为此价都提高了两成,但甘四娘还是反悔了,没有当。”

“十八年前,甘四娘在北青山,后又在栾泽当铺想当我小叔叔的玉佩,说她跟这件事没关系,我不信!”

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

如此还真是,不能说没关系了。

赵挚眼眸犀利:“你去找过她了?”

祁言跳脚:“我哪敢啊!我一确定了这消息,就过来找你们俩了,事关重大,谁知道她心里藏着什么鬼,万一我贸然前去,打草惊蛇了怎么办?你们俩聪明,快点给我个主意啊!”

宋采唐想了想:“要不……直接上门见一见?”

旧事难查,接触当事人是最快的,只要小心一点,慢慢套话,一定能在不惊扰到对方的同时,得到消息。

而且也不是全然没有理由,当时案子,她算是帮过甘四娘,如今大家在汴梁相遇,见一见无可厚非。

赵挚也觉得不错:“如此甚好。但——”他看向祁言,“你不能去。”

祁言眼皮耷拉下来,神情焦躁又不高兴:“为什么!”

“你与你小叔叔感情太深,关心则乱,那甘四娘要是不老实回话,你肯定会急,”宋采唐把温茶往祁言面前推了推,“而且你这样子也有些不对,几天没睡了?鼻息这般重,嗓子还有点哑,别是染了风寒,你还是好好在家中休息一日,看看大夫,吃剂药。”

说着话,赵挚想起来一件事,看向宋采唐:“明天是十月十八……安乐伯府老夫人明天要办寿宴,不若我们一起去。”

宋采唐立刻点头:“好啊。”

偶遇对比亲自找上门,效果肯定更好。

赵挚眼眸微垂,十分矜持:“那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便来接你。”

……

事实上赵挚不仅仅来接宋采唐,不到一晚上的时间,他已经准备了安乐伯府的大致资料,给宋采唐看。

地头熟悉了,人物关系,各种忌讳明白了,才好办事。

宋采唐很感激。上元节那晚匆匆一瞥,她也能看出来,甘四娘和甘志轩生存环境并不理想,上有强权压迫,本身已是惊弓之鸟,她若大剌剌过去,很容易得到的不是欢迎,而是反感。

这些资料来的太及时了!

这安乐伯是世袭爵位,出身相当不错,与祖辈英勇不同,这届安乐伯曾德庸人如其名,长得平庸,本事也平庸,没什么出彩的,正统诗书才华,比不过人,斗鸡遛鸟的花活儿,还是比不过人,只一点给人印象深刻,自得其乐,非常知足。

他见人都是乐呵呵的,很少看他发脾气,家里的事外面的事都是甩手不管,全部交给夫人——嗯,他还是个怕老婆的。

安乐伯夫人姓卫,与曾德庸是青梅竹马,出身良好,两家是世交,婚事是打小就定下,门当户对,感情甚笃。

卫氏长的美艳,自身素质不俗,手腕也是极佳,伯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她打理的井井有调,没有人不赞好。她本人在外形象也不是凶巴巴的母老虎,而是模样温婉,笑脸迎人,让人讨厌不起来。

可再不知内情,仅从两点就能得知她性格。

这安乐伯府,没有一个小妾,没有一个庶子,庶女倒是有,卫氏并不怕曾德庸偷吃,反正她会料理,整个伯府非常干净。

还有一点,她此前和左修文之妻余氏关系不错。大约都是母老虎,彼此有些感悟心得,与外人不能道,只能说给知己。

但两个段位还是差的远了,余氏压着左修文,全凭自己家世,自己父兄撑腰,一旦左修文出头,自己走出路子,结下了人脉网络,不再需要岳父舅兄提携,她这个妻子就没那么重要,左修文随时可以甩脸子。

卫氏就不一样了,她靠的可不是这个,曾德庸本身出身也不错,且胸无大志,用不着靠岳父,她靠的是自己的美貌,心计和手段。

遂圈子里提起这两位,对余氏有点踩,对卫氏就全部都是捧了。

不知多少人在暗中嫉妒,这卫氏的命可真是好!

……

马车上看了一路卷宗,宋采唐将需要的东西记在脑子里,到了安乐伯府,下车,跟着赵挚迅速的进了宴会场所。

一进到门里,她就主动落后几步,跟赵挚距离没有那么近。

不是不敢不好意思或其它什么,只是单纯的怕麻烦。

赵挚这样的身份地位,主家肯定要亲自来接,送上因此,看到了安乐伯曾德庸和夫人卫氏。

“郡王爷莅临,蓬荜生辉,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曾德庸一边笑着招呼赵挚,一边牵着卫氏的手,提醒他门槛和台阶,小动作温柔十足,真情真谊。

卫氏穿着大红撒金的裙子,带着红宝石头面,配上岁月关爱的脸,可谓是艳光四射,勾人眼球。

她微微一个挑眉,似嗔未嗔:“伯爷,郡王爷在呢。”

曾德庸痴痴的看了她一眼,方才赶紧回头,引赵挚往里走:“郡王爷请——”

卫氏扶了扶鬓边钗,十分得体的替夫君找补:“婆母今日大寿,阖府欢喜,我家伯爷这是太开心了,没想到郡王爷能来,您可别见怪。”

赵挚自不会见怪,微微点了头,跟着他们往里走。

宋采唐也跟着往里走,慢慢的,伯府豪华尽收眼底。

今日老夫人大寿,家中下人忙得脚打后脑勺,主子们不拘谁,嫡的庶的,都要出来帮忙操持,招待客人,可是……

往里走了这么久,看到了一堆一堆的人,却没有看到甘志轩。

既然已经到了伯府,成功进了门,那肯定是认了爹,认了就是伯府一员,不说帮忙招呼客人,出来露个脸也是应该,为什么不在?

不仅他不在,甘四娘也毫无踪影。

宋采唐感觉有点奇怪,转头看了赵挚一眼。

赵挚朝她微微摇头。

稍安勿躁,时间还长,就算这对母子今天不出来,他们也能找到机会,找一找这两个人。

240.吃醋

宋采唐进入安乐伯府后, 开始有意识的和赵挚保持距离。

她进来是靠赵挚带着, 稍后行动却未必和他在一起, 大家分开来找, 范围更大, 得到信息的机会更多。

在这方面, 二人想法一致,赵挚并没有拦着宋采唐。

安乐伯府办宴,场地宝宽阔,宾客众多,只要进来了, 之后的事便不难。赵挚因为身份地位,时时站在众人聚焦之地, 宋采唐少有人识, 可悄无声息的游走外侧,二人从不同的切入点办事, 效果会更佳。

但离开走远, 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进了门口,宋采唐和赵挚保持距离, 曾德庸和卫氏并未注意到她, 她却没办法不看到这两位。夫妻俩眉来眼去, 举止亲密, 伉俪情深, 并没有避着人, 只片刻, 宋采唐就看出了很多东西。

比如曾德庸的确是妻管严,且相当贪恋卫氏的容颜。卫氏翘唇一笑,眼波一转,他就能身子酥半边,眼睛发直,让干什么干什么,他还相当熟悉妻子的神情,卫氏一挑眉一抬手,他就知道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各种小意殷勤。

卫氏的确容貌出挑,艳光四射,平日里养尊处优,保养得也相当好,神态举止更是自信,撑男人的家,替男人出头,万事顶在前面,她全部都觉得理所当然,能把丈夫拿捏在手心,如此炫耀,她心里也非常得意。

但是有一点,这曾德庸有些好色。

且喜欢削肩留腰,身姿风流的女子。

视线里但凡经过一位,他都要偷眼瞅一瞅,不管别人是什么身份,反应如何,他都不在意,大约想过个眼瘾再说。卫氏似乎知道他这毛病,也不管,除非他做过了,盯着人太久,她才斜过来一眼,又娇又嗔,带着调侃似的厉色,曾德庸立马不敢,讨好又羞愧的笑笑,不再看别人,等一会儿后……故态重现。

既好色,又胆子小,畏妻如虎,这样的男人,宋采唐还是头一回见。

夫妻俩迎赵挚进门,有个二十来岁,容貌端雅,穿戴不俗的青年过来,冲卫氏微笑行礼,口称姑母。

卫氏立刻拉着他,向赵挚介绍:“这是我娘家的侄儿,叫卫和安,是个好的,乖顺懂礼,才华横溢,已奏表圣上,立为世子,将来承了我们卫家的爵,也是伯爷啦,来和安,见过平郡王。”

卫和安立刻微笑行礼:“见过平郡王。”

赵挚如今虽是郡王衔,连世子位都因一时犯错气到皇上被暂压,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已逝平亲王唯一的儿子,还是嫡子,这王爵迟早是他的,不可不敬。

宋采唐一边悄无声息的往外围走,一边看着这边动静,长眉微微蹙起,若有所思。

一般来说,出嫁的女儿与娘家感情很重,待侄儿态度不会差,侄儿与她亲近也很正常,但这两个人……感情似乎好过了头,卫氏对卫和安极为照顾,样样捧着,卫和安对卫氏也极尊敬孺慕,连今日宴会,他都主动帮了忙。

还有,那卫和安似乎看了她一眼,好像只是视线随意转时不小心看到,但宋采唐笃定,他就是看了她。

这个人,略有些奇怪啊……

距离已远,慢慢的听不到赵挚那边的声音,看不到赵挚那边的人,宋采唐收回心思,开始关注四周。甘四娘和甘志轩……在哪?这么大的场面,果真不出现么?

跟上层贵圈不熟,宋采唐游走场地各处,关注府中下人。甘四娘和甘志轩算不得贵圈的人,府里地位不高,从这里下手大概更方便。

可惜,转了一路,走得脚都疼了,方向也迷失了,听了一肚子八卦,却仍然没找到甘四娘和甘志轩的人。

“啊——”

还不小心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往侧里跌去。

“姑娘小心——”

有人适时搭了把手,抓住她的胳膊,轻轻一扶,稳住了她的身形。

“多谢……”

宋采唐转头看,发现扶住她的人是卫氏的侄儿卫和安,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

卫和安见她直直看着他,微笑道:“宋姑娘还是这样,除了验尸办案,其他时候经常犯迷糊。”

宋采唐也笑了,眼梢眯眯:“你认识我?”

卫和安微微垂眸,睫羽在眼底留下淡淡阴影,声音和笑容一样淡淡:“鬼手佛心,阎王爷的亲戚,剖尸一绝,死人到了你这里,都变得会说话——宋姑娘巾帼英雄,英名远扬,谁会不认得?”

宋采唐站好,拂了拂裙角:“你刚刚说,我常会犯迷糊。”

“当街同贵女叫板,难道是聪明人所为?”卫和安浅浅叹了口气,“毕竟身份有别,很容易引来麻烦啊。”

宋采唐便知道,这卫和安一定看到了她之前在街上怼凌芊芊和陆语雪。

她怼的痛快,在外风评却不佳,与这时代对女子的要求不符,聪明人的确不会那样做。

但——

“是么?”

她总感觉,州卫和安不管神情还是话语,都颇有些意味深长,好像之前就认识她。

卫和安却坦率的回视她,微笑肯定:“宋姑娘以后还是长点心眼才好。”

这态度很明显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并不想说太多。

就算之前认识,他也不打算说破。

“贵圈繁乱,诸事纷扰,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惹了麻烦,宋姑娘今日到得此地,当要小心——”一句提醒没有说完,卫和安顿住,笑了下,颇有些自嘲,“不止这里,但凡贵圈周围,都是麻烦事,宋姑娘聪慧,自己该当知晓,我多言了。”

宋采唐感觉他态度怪怪的,但眼下,此刻,这些话语表情皆出自真心,她便也真心道谢:“多谢你提醒,我会小心。”

只是路遇,连熟人都算不上,二人说完话就分开了。

找了甘四娘和甘志轩半天无果,宋采唐准备休息一下再战,也不管迷没迷路,寻到一处暖阁,便想进去歇歇,可还没进去,就看到了赵挚……和陆语雪。

陆语雪兰在赵挚面前,指间帕子紧攥,柳眉微蹙,眸底水光流转,欲语还休,皆是脉脉情意,可惜赵挚像瞎了一样,半点看不到,似乎戳在他面前的只是个木头桩子,不必费心思理会。

好不容易二人单独相处,有了机会,陆语雪怎可轻易放弃?

山不来就她,她就去就山。

“……表哥好长时间没回府了,除夕年夜也不在,姨母很是思念,近日小恙,染了风寒,日日闷闷不乐,我知道,她盼着表哥回去……我……是没有家了,无处可归,年夜这种团圆节,也只能赖在王府,可表哥有家,有亲人,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回……”

陆语雪情真意切,泪眼蒙蒙,好不可怜:“你以前不这样的……”

赵挚眼神微深,轻嗤一声:“你以前也不这样。”

陆语雪指尖颤抖,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贝齿咬唇,更加我见犹怜:“我知道……你误会我颇多,我不敢求别的,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你终究会知道我是无辜,终究会明白我的好……”

“没兴趣。”

赵挚不欲多留,抬脚要走。

陆语雪哪里肯,就是不动,直直拦在他的面前。

通道狭窄,赵挚想往前去,要么,陆语雪让开,要么,他把人推开。陆语雪不让,他又不想与对方有什么身体接触,这片刻间,两人就僵住了。

也就是这时,赵挚烦的视线转动,微微侧头,看到了宋采唐。

宋采唐唇角微勾,下巴指了指陆语雪,戏谑的看着他,笑意调侃。

赵挚摸了摸鼻子,似乎有种做坏事被抓到的窘迫,但下一刻,他剑眉高高跳起,略不满的看向宋采唐。

他被一个女人堵在这里,他的小姑娘竟半点不生气,不吃醋?

“宋采唐。”

一道温润声音传来,宋采唐偏头看过去,竟然是温元思。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跟着李老夫人过来赴宴了?

宋采唐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温元思之前虽在外地辗转做官,但李老夫人是汴梁人,会做人,懂经营,人脉力量都在这里,安乐伯府办宴给她递请帖很正常,温元思既然回了汴梁,陪老夫人一起过来,也很正常。

“祖母说看到了你,我还不信,现在果然,你就在这里。”

温元思看到宋采唐,眸底微光闪动,很是惊喜,但往前走两步,他就看到了一旁窄小廊道上的赵挚和陆语雪……

笑意更加意味深长。

赵挚爬墙,对他来说是喜闻乐见,这可是他的机会。

温元思是君子,大部分时间,他愿意照顾别人,手段也极近怀柔,但所有男人在自己心仪的女人面前都有点小心眼,表现欲,自己控制不住的,温元思根本就忍不住趁机而入,小小的落井下石。

“哦……陆姑娘,郡王爷的青梅竹马啊。”

他声音微缓,每一个字都捏足了重音,似乎都是提醒。

宋采唐要是对感情不迟钝,就不是她了,当即,她就理解偏了,看着温元思,眨了眨眼:“很羡慕?”

温元思:……

果然宋采唐就是宋采唐,世间最不一样的烟火,连脑回路都跟别人不同。

但温元思是谁,极能稳的住:“我看起来像是羡慕么?这美人恩,难消受啊。”

宋采唐眼梢微翘,微笑调侃:“你明明很温柔,对谁都很照顾,温大人,这话说的有点口不对心啊。”

“这世道,女子存世不易,我为男儿,理应退让照料,但——”温元思看着宋采唐,眼神颇为认真,“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该做,我心里有数,普通的给个方便,和情感交付共度一生并不是一回事,我以为,你当明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特别亮,语气特别郑重,仿佛说的不是眼前,像有什么暗意。

这人发现了什么?

宋采唐想想,感情交付,共度一生,青梅竹马……

这安乐伯曾德庸和其妻卫氏,也是青梅竹马!

宋采唐的大脑根本没往感情方向拐弯,直接转向它处:“你可是听说了祁言的事,也为此着急?”

温元思怔了怔,压下唇角苦笑,大大方方道:“是。”

竟是直接承认了。

“汴梁办了几个案子,我与祁言交情也不错,他有困难,我搭把手也是应该……”

两个人话题走向案情,交流了起来。

一边赵挚就不高兴了。

他不满被陆语雪拦住,可宋采唐过来了,他以为宋采唐会为他吃醋,心里十分期盼,结果宋采唐没有吃醋,温元思那厮来了!又是缠人又是发|春的笑,宋采唐还不走,跟他聊了起来!

他吃醋了!

非常醋!

不高兴,恨不得揍温元思一顿!

他不再理会陆语雪,对方不让路,他干脆退回来,脚尖轻点廊柱借力,跃到了宋采唐身边:“你来找我是不是?”

宋采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