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凶手就地取材,拿花瓶砸了死者后脑,又一路拖拽到桌边?

宋采唐蹲下|身,又发现了不对,死者的裙子不是穿着的,是盖着的。

她眯了眯眼:“尸体发现时就这个样子么?”

“不,”温元思摇摇头,“是死者的大丫鬟敲门进来,受惊颇深下,感觉不雅,给王氏盖上了一条裙子。”

宋采唐明白了,所以这位死者,上身衣服整齐,下|身,不着寸缕。

很少人会主动这么做,这必是凶手行为。

“所以……这是一个带有强烈个人情绪的命案。”

而带有强烈个人情绪,就需要犯罪心理了。

宋采唐长眉微蹙,她这方面学的不多,只能粗糙解读:“凶手可能很讨厌死者,不想看到她的脸,扒掉下面的衣服,但有极强的羞辱意味……”

一般这种行为,和性有关。

还有敲打死者后脑,是只为制服,还是有一定目的性?

若为制服,就是巧合,或有目的……潜意识的目的,犯罪心理上讲,凶手很可能是想毁掉死者的思想或者记忆。

凶手和死者必定认识,且了解很多。

宋采唐一大段分析说完,房间里一片静默。

温元思和赵挚皆目光复杂,若真如此,这个案子……并不好办。

不过好办不好办,都是要办的,从栾泽到汴梁,经历过这么多,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没害怕一说。

接下来就是确定死亡时间了。

宋采唐蹲在死者身边,凝眉细看。

“尸斑色深,自小到大融合,指压颜色消退,指移恢复……”

应该是坠积期。

“尸僵严重,四肢难动,暴露在外的四肢皮肤有少量皮革样斑,乃是生前造成,并不致命。角膜轻度浑浊,将近不能透视瞳孔……”

“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在五到六个时辰之前。”

也就是十到十二个小时,往前推,正好是夜里九点,也就是,亥时前后。

温元思:“死因呢?可是因为后脑的伤?”

“死者后脑上的伤的确很严重,但致命伤,眼下还不能确定,”宋采唐指着死者的脸,“唇色发绀,指甲微青,这是中毒表现。”

可按照现在情况下,人们的说法,王氏做主母一直做得好好的,昨天那么忙累,也完全能照应过来,身体应该还不错,跟中过毒的虚弱是两码事。

所以……

这毒,应该是急性的,剧烈的,死前才下的。

赵挚:“能确定是什么毒么?”

宋采唐视线缓缓环视房间一周,心里有了些想法,却并不确定:“得解剖验过尸,方才能有答案。”

问题是,郑家答不答应剖尸。

越是高门大户,越注重规矩体统,在所有人眼里,剖尸是大不敬。

“另外,我还有一点提醒。”

宋采唐站起来:“这里是内宅深院,亦是第一案发现场,鉴于死亡时间和地点的微妙,谁来过这里,是重点。”

高官大户,不说防卫森严,一般人深夜肯定来不了主母女眷的居所。

谁能来?

273.时间线

不得不说, 宋采唐提醒的很到位。

她总是这样, 稳妥, 干练, 心细如发, 旁的事情不提,只要遇到案子,她的表现,从未让人失望过。

光影随着她的脚步轻动, 阳光跳跃在她的发梢, 她眉目婉肃,身姿亭亭。

温元思难得在办案的时候发怔。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宋采唐比阳光更盛,耀眼无比。

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想拥有。

可惜……他不是那个对的人。

温元思看向站在宋采唐身边的赵挚, 身材高大,剑眉星眸, 每每看向宋采唐时,眼底都蕴着别人看不到的柔情, 而宋采唐,会回应他。

二人站在一起,默契非常, 宛如璧人。

淡淡的苦味在嘴里散开, 温元思垂眸深呼吸一口, 不管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公私之分,孰轻孰重,他该当清楚。

他得让别人,也让自己,瞧得起自己。

现场看的差不多,更多的事无法在这里继续,宋采唐看向温元思:“这里的主家呢?这案发前后状况,可有人能来解说一番?”

温元思肃容:“已着人去请,想来很快便到……来了。”

说着话,郑家家主郑方全已经走了过来。

宋采唐并不意外。

刚刚一路过来时,她就听赵挚说了郑家情况。郑方全为家主,是府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人,亦是朝廷命官,手中把持着盐司,权柄重大。其夫人早逝,膝下只有一嫡子,娶妻王氏,生子为郑康辉,只是这个嫡子命也不好,未及而立已经去世……

也就是说,整个郑家,正经主子只有三位,一个是家主郑方全,一个是儿媳王氏,还有一个便是如今正游学在外,没办法归来的孙子郑康辉。

王氏内院遭遇不测,后宅拿不出主持事务的人,宋采唐猜测,来的要么是管家,要么是家主郑方全。

眼下果然,郑方全来了。

只是……

看着远处踏步而来的身影,宋采唐目光微闪。

虽说是爷爷辈,郑方全却并不显老,头发乌黑,身姿笔挺,满身尊雅稳仪,很有股读书人的风骨气质,不能说帅气逼人,但有魅力,肯定是没错的。

宋采唐想了想他的年纪,五十上下,在这里算是老人,在她生活的年代,称为大叔的比比皆是。

待人走近了,宋采唐发现他的法令纹有点深,眼角也有明显纹路,每一笔都是岁月的痕迹,但……成熟男人的魅力,郑方全仍然有。

只是这位‘成熟男人’,此刻表情并不亲和优雅,他脸色铁青,眉峰上扬,显然很是愤怒。

“是谁杀了王氏,你们可有结果了!”

温元思站出来:“命案清查需要时间,万望大人珍重身体,莫要哀伤太过。”

有人死于非命,家人情绪欠佳,理智略失很正常,他很体谅,但破案并非一蹴而就的事,如果每一个案子只要官府过来看两眼就知道凶手是谁,那这天底下,就没那么多悬案了。

温元思的表现永远都是那么稳,话音微缓,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就算是提醒,也说得不急不徐,入心入理。

郑方全看了他一眼,闭眸长叹,终是压下了脾气。

可以好好说话了。

宋采唐看过现场,听温元思讲过尸体如何被发现的,无非就是下人们久久等不到主母,过来敲门,发现出了事,惊慌又害怕,上报家主,跟着报官。

但这之前的因果,她们还不熟悉。

“府中昨日是否有大事忙碌?”宋采唐缓缓开口,“我们这一路进来,还看到各处还有未收拾完的绡纱金纸。”

郑方全双手负在背后:“昨日家中的确有要事,客人很多。”

可也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别的了。

宋采唐看向赵挚,二人眸色一撞,相当默契。

赵挚便问:“昨日贵府可是办了堂会?可是——请了玉春楼的玲珑姑娘?”

不是他们怀疑,这时间地点未免太过暧昧,这里离玉春楼并不太远,昨夜里见到的那一出,也太过微妙。

郑方全先是眉间一皱,目光带着询问,像在问你们怎么知道?后又双眉舒展,想开了,他家办事又没有避着人,有人专门打听,肯定能知道。

“也不能说办堂会,”郑方全老神在在,“我朝并不禁止狎妓,时人宴请,叫几个清倌弹唱歌舞助兴,乃是雅事。昨日休沐,我府中办小宴请友人相聚,王氏周全,叫了玉春楼的姑娘过来助兴,只是歌舞弹唱,没其它的事——”

说着话,郑方全脸色一变,怒意从眉宇间透出:“难道是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做的事!”

赵挚神情端肃:“并非如此,案情真相仍然待查,我只是昨夜偶然撞到了一桩事,方才有此问,郑大人不要误会。”

“无论是谁,这个凶手必须得找出来!”

郑方全情绪上涌,心内激愤几乎控制不住。

就在他将近爆发的时候,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

“郑大人稍安。”

来人高冠峨带,缓佩轻裘,五官并不俊朗出色,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样贵重的打扮下,没气质也能撑气质。他不一定是最帅最好看的,但一定是有地位,得大家尊崇的。

赵挚看到人,似乎有些意外:“安阳侯?你怎么在这里?”

宋采唐并不认识这个人,但听赵挚说话,安阳侯三个字一出口,她就知道了这是谁。

陈秀同,汴梁城有名的人物,当朝皇后的哥哥,御口亲封安阳侯,不见得有实权,地位却高高在上无人敢轻视。

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刚刚听到消息便赶来了么?两边关系这么近?

宋采唐心中疑问和赵挚相同。

“平王也在。”安阳侯陈季同随意的朝赵挚拱了拱手,“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昨晚睡在这里。”

赵挚眯眼:“是么?”

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在别人家留宿,本身就很奇怪吧?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安阳侯很从容,抖了抖袖子,双手束在小腹前,“你们听王府管家赵忠昨晚也在这里,就同我睡在一起,只不过他走的早,没留下来过夜而已。”

赵挚:“赵忠?”

确实是他们府里的老管家,平王妃的心腹。

安阳侯:“是啊,他昨日代表你们府过来做客,没空着手,还带着你们家那个表妹,陆语雪是吧?带着她准备的礼物。”

赵挚墨眉微皱,宋采唐也感觉有点微妙,怎么哪都少不了陆语雪?

管家赵忠……莫非平王府,这一次也要卷进案子里来?

“闲话少提,说说吧,昨日府上都来了谁,发生了什么事,时间线是怎样的?”赵挚看着郑方全和安阳侯,神色肃厉,“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跟真凶有关,还请务必详细,不要隐瞒。”

郑方全应了。

他没准备瞒,这些事也瞒不了,便一五一十讲说清楚:“昨日我府办宴,是早就定下的,王氏提前很久就在准备,所有一应事务,全部是她安排,包括从玉春楼请来的两位姑娘,玲珑和凝烟……”

玉春楼是汴梁城档次最高的青楼,声名在外,姑娘们个个身怀绝技,玩法全看客人喜欢,神秘清纯来的了,娇艳放浪也没问题,假正经的附庸风雅,更是手上绝活。

玲珑和凝烟是玉春楼最贵的两个姑娘,前者年纪略大,红了好多年,后者是近两年的新起之秀,隐隐有替代玲珑之势,两个人价格都很贵,谁能请来她们,除了家财银子,还得面子够。

郑方全想着昨天的事:“小宴是次要的,主要目的为聚一聚,时间定在下午,未时末,有客人至,我和王氏分别相迎。”

“这点我能作证,”安阳侯走到郑方全身边,微笑中带着调侃之意,“郑大人在盐运司的下属江绍元先到,颇不懂看眼色,这种时候还来请教公事,人又太蠢点不透,惹了郑大人生气,郑大人便训斥了两句,让他在人前很没面子。”

郑方全没有反驳:“在我这里,只是训斥他,丢脸也不会丢在外头,若是出了门,可不仅仅是丢脸的问题。”

宋采唐长眉微凝,江绍元……不就是关蓉蓉夫君的爹?

“是是,郑大人体恤下属,说的都对,”安阳侯笑了笑,“可惜江绍元太要面子,偏偏不对头的计柏这个时候来了……”

温元思:“二人吵起来了?”

安阳侯:“吵到不至于,毕竟是郑大人的小宴,不能不给面子,但冷嘲热讽,讥笑暗贬是少不了的。”

赵挚:“那江绍元闹了?”

“他想闹也闹不起来啊,”安阳侯微笑抚掌,“王夫人岂是会任矛盾事件发展的人?她一向心思玲珑,八面来风,这等小事怎会处理不好?都不用她怎么动的,只要把那两个美人——玲珑凝烟拉过来,这俩男人哪还吵得起来?美人还不够看的?”

“为了使人消气,王氏还把凝烟推到了江绍元怀里——”

那凝烟别看年纪小,相当放得开,直接就粘在江绍元身上,缠缠绵绵,春水似的,还得意的拿眼色挑衅玲珑。

“……这头牌之争,咱们男人不懂,俩姑娘谁没有当众龃龉,内里暗潮涌动,可是谁都能看得出来,江绍元那厮,平日没少混烟花场。”

所以他本人,才能成为妓|女们争抢的对象。

郑方全跟着补充:“江绍元得美人青睐,计柏似乎很羡慕,或者他必须不能输,当即揽了玲珑的肩,小声拍哄。”

遂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各有心思,潮流暗涌,气氛并不寻常。

赵挚点了点头:“之后呢?”

“之后就是大家一起坐在厅中相聚,”郑方全皱眉,“因盐科放签一事,我很忙,几乎所有人都来找我说了话,我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王氏招待客人很用心,也很从容,没什么事。”

温元思便问:“聚会是什么时候散的?当时境况如何?”

“晚饭毕,就算散了,”安阳侯道,“我有些过于兴奋,饮得多了,后面一直在房间休息,什么都没看到,哦,还是平王府管家扶我一起去的。我二人房中对坐,说起往事不由感慨,又叫人拿了酒,喝了个一醉方休,只是我为侯爷,规矩时间松散的多,赵忠比不得我,夜里撑着醒来,独自离开了。”

赵挚便看向郑方全。

郑方全很懂,立刻跟着补充:“宴毕,我的下属江绍元被凝烟伺候着,去了厢房,什么时候完事出来的,我不知道。计柏与我有事相谈,去了书房,中间王氏曾进来奉过一次茶,我叫她下去休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直到今天早上,下人们发现王氏死在房中。

可这中间有个问题,宋采唐问:“那位玲珑姑娘呢?”

这条时间线并不细致,还有些粗糙,可很多人都出现了,偏偏玲珑没有。

她在干什么?做了什么事?

郑方全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女眷的事,全部是王氏在安排,凝烟跟着江绍元,玲珑本该伺候计柏,但计柏一直在同我说话,分不开身,这玲珑……应该是走了?”

宋采唐听完他说话,看了赵挚一眼。

所以这件事,还要亲自去问一下玲珑才好。

赵挚点点头,想起之前宋采唐的话,又问了一句:“有谁去过死者房间?你二人可看到了?”

郑方全皱眉:“不知道。”

安阳侯抄着手,语调有些轻浮:“瞧平王问的这话,这是官家内宅,有规矩的,谁能随便去?”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好吧。

赵挚直接问最后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本案案情复杂,尸检方面尤其要注意,遂我这里有个问题,必须得问郑大人意见。”

郑方全:“请讲。”

“王氏尸体可能需要解剖,郑大人可能答应?”

郑方全似乎知道他在说什么,犀利目光唰的一下,落在了宋采唐身上。

宋采唐微笑回视,不闪不避,亦不紧张。

“好啊,”出乎所有人意料,郑方全嗤笑一声,答应了,“她也就只能干这个了。”

虽然答应,神色语气里却透着鄙夷。

宋采唐眼梢微敛。

“我听说过这行当里的事,剖尸她来,可以,”郑方全指着宋采唐,看向赵挚与温元思,“但破案,必须你们来。”

温元思脸上的笑容收起。

赵挚则直接哼了声:“怎么,郑大人信不过我的人?”

郑方全刚要说话,宋采唐微笑上前:“就如郑大人所言,尸检我来,案子,自然由王爷和温大人看着办。”

她有意化解尴尬,赵挚不能拂她的面子,甩袖子站在一边,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