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砂中含大量水银,煅烧可提纯,但生成的水银容易挥发,并不好收集,干这活儿的人也很容易中毒。慢慢的,大量实践经验里,有人掌握了密闭制作技巧,更高效,更安全。会这种秘技的人并不多,行业中佼佼者都能叫得出名字,查得出籍贯,赵挚广布网罗,很快筛选出一个人。

就是汴梁本地人,姓令,叫令敏方,祖孙几代单传,都是干这个的。密技再安全,也难免遇到意外,令家人命都不太长,令敏方是最后一代传承人,死于十八年前。

他死的时间很微妙,正好是北青山剿匪那一晚。

他之死后,儿子跟着失踪,不知下落。

赵挚心中存疑,亲自过往探查,问询当时的街坊邻居,尤其确定了令敏方孩子的性别,确认是儿子么?

他这一问,大家都愣住了,说您要这么问,还真就说不清了。

令家密技特殊,一不小心很容易中毒伤身,为了不影响到别人,他家一向自律,很少与外人交往。说令敏方的孩子是儿子,是因为每次那孩子出现,穿的都是男装。

小孩子未二次发育时,相貌都是青涩清秀,瘦瘦的,声音不尖也不会太低,不扒衣服,谁能真的就认定性别了?

而且大家接触都不深,和令家没什么来往,不敢拍胸脯打包票。

……

温元思这边,也遇到一桩难事。

他被陵皇子拦住了。

陵皇子相貌很像皇上,脸特别方,下巴特别宽,好在他年龄尚轻,未及弱冠,人又瘦,体型修长,看起来颇有几分皇室风流。

他站在温元思身前,微笑晏晏:“连环凶杀案,办的怎么样了?”

温元思不知这偶遇是否真的偶然,面带微笑,回答得中规中矩:“正在流程进行中。”

陵皇子挑眉,往前凑了凑,声音还可以压低了,好像在说什么悄悄话:“这凶手,找到了么?”

温元思束手垂眸:“官府还未挂出告示。”

陵皇子:“那证据线索呢?够不够足不足?”

温元思声音徐徐:“有人觉得有就是足,有人觉得必须所有集齐才叫足,还望殿下不要怪下官多思——殿下说的,是哪种?”

陵皇子挑眉,手中扇子刷一下打开,遮了半张脸,低低的笑了:“温大人好缜密的心思。”

他问命案,问了三个问题,都很直接微妙,温元思看似答了,答得很干脆,其实什么重点都没说。

温元思眼观鼻,鼻观心,微笑轻语:“殿下谬赞。”

“不过——”陵皇子转着扇子,眸底有精光闪过,“本皇子最欣赏谨慎的人,如果谨慎又聪明,更加拒绝不了。”

他直直看着温元思:“你跟着赵挚混,觉得会有前途?”

“殿下此话何意?”温元思似乎十分惊讶,眉目肃正,“下官只是尽职办案,为君尽忠,为国尽心,断不敢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陵皇子脸上笑意更深。

把话题拔高到这份上,是想堵他的嘴,还是——彰显自己的品格端行?

陵皇子向来越挫越勇,温元思挑剔了她的兴致,他便不会放过,直接问:“温大人觉得太子如何?”

温元思面色更加严肃:“下官不敢妄论储君!”

陵皇子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手上扇子一转,指向自己:“那你觉得本皇子如何?我、许、你、论。”

温元思:“殿下天家贵胄,龙章凤姿,自是尊贵。”

还是没用的话。

陵皇子心里门清,也不指望一回能怎么样,点点头,微微笑道:“听说李老夫人与皇后娘娘早年有些龃龉,关系不怎么好……我愿从中周旋,解了这个结,温大人意下如何?”

温元思怒了。

他父母去的早,是祖母把他带大,受苦颇多。有人若想对付他,他从来不怕,可若想对他祖母不利——

温元思天生好性子,在李老夫人教导下,温谦雅端,颇有君子之风,心里在生气,表面上还是看不出来。

陵皇子也没逼他答话的意思,自己就接着往下说:“温大人不要误会,我只是太欣赏温大人,起了惜才之心,没旁的意思。”

“这个连环凶杀案闹得这么大,全汴梁城都知道,我也极感兴趣,若有进展,还请温大人给个面子,跟我互通有无。”

说到这里,他眨了眨眼,语气轻快:“我并不插手案子,只是想知道点消息,并不为过吧?”

“之前的话,不着急,温大人可慢慢想,有决定了,知会我一声。”

陵皇子似乎并不在意温元思的回答,顾自把话说完,就走了。

温元思目送他背影远去,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为何……

一个皇子,会对这个命案感兴趣?

287.坐谈分析

这次的连环凶杀案很不一般。

你以为它是某个男人心里有疾病, 专门憎恨猎杀女子, 结果出现了男性死亡死者;以为它是因为竞争, 利益,与盐运私情捆绑在一起,结果所有的受害者似乎都与青楼女子有关, 圈子跳不出去;以为是有人深爱这个女子,心理敏感压抑, 做下了这许多事, 结果, 它又与十八年前的事, 通敌叛国有了牵扯。

水越来越深,越来越看不到底。

赵挚几人一直没有停,尽着自己所有努力, 挖掘更深层次的信息和线索, 慢慢的, 好像窥到些东西,又说不明想不清。

这种时候,就需要集思广益了。

再一次,午后暖阳相伴,清幽淡茶手边,四人围桌而坐,面目肃然。

“先说死者, 目前我们知道的, 除了两个女性, 多多少少都和盐运,叛国者的金银通道有关。”赵挚目光环视一圈,先行开场,“特殊的机关盒和机关图,重大的贪污受贿金额,金银的隐秘消失,查无所踪,都能说明这个问题。”

温元思探查方向与他相交,点了点头:“大部分死者能寻到相关证据,小部分寻不到,但此疑点,每个死者都逃不掉。”

所以一定有证据,只是暂时没被找到。

赵挚:“而这些相关证据明显的死者,同时有清晰的线索痕迹,曾被鹰卫盯过。”说到这里,赵挚目光暗了一暗,“只有痕迹,没有后续。”

这样引发的思考就很明确了。

鹰卫做事不可能虎头蛇尾,发现了不办事,要么,是这件事深查后失去了价值,没有再扩大深挖的必要,要么,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敌方发现,灭了口。

这件事微妙至此,与通敌叛国有关,怎么会没有价值?

而要能灭他们的口,敌人更加不简单。

未必是本案死者本人,很可能是这个组织的头,整个通敌叛国线路里最后的人。

这就很可怕了,敌在暗,我在明,我不知道敌是谁,敌却对我知之甚深……

“那个……”祁言犹豫半天,弱弱举手,问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我小叔叔,是鹰卫么?”

小叔叔在他印象里是个极好的人,所有好品质都拥有,他虽不知道小叔叔可能一直在做危险的事,但他不能相信小叔叔是坏人。

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宋采唐和温元思对视了一眼,心内观感相似,这个问题在她们二人心里,其实也有了答案。

前前后后这么多案子里,她们最知道所有真相,所有信息线索,所有重心,景言卷进案子的方式和深度,除了这个,再无其他可能。

但事关机密组织,皇上独有的鹰卫组织,哪怕猜到,也不好主动问。

赵挚目光滑过三人,良久,点了点头:“没错,景言是鹰卫。”

这个问题他已经请示过皇上,过世的,与本案有关的鹰卫,可以小范围,象征性的解释。

“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是。”

赵挚看着三人,指尖敲打在桌面:“蔺飞舟的案子,还记得么?他通过吕明月,各种汲汲营营要寻找的人,十八年前北青山上,帮过谷氏一把手的人,也是个鹰卫。”

祁言嘶了一声:“那个鹰卫——”

赵挚:“他年纪略长,于蔺飞舟有养育之恩。”

温元思偏头:“这个人,现在可还在?”

“去世了,”赵挚摇了摇头,“十八年前那个晚上,他就牺牲了。”

宋采唐目光微闪:“那他身上和景言一样的标记,就是鹰卫组织的身份标识?”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点子上,只是赞赏的看了她一眼:“不是。”

如果是,倒还简单了,偏偏不是。

“所以——”温元思眯眼,“这个通敌叛国的人,十八年前就开始有组织有行动了?”

有标记的,就是他们要杀的人!

祁言眼睛瞪圆,差点捂嘴,那这伙人也太厉害了吧!逍遥了十八年,得吞掉多少金银!

赵挚:“这一点,未有任何迹象证明。皇上那里,也不能查证。”

宋采唐就明白了:“十八年前这个人可能开始滋生心思,却没有动,北青山一夜后,大约发生了什么意外……这才动了。”

皇上穷全部权利力量都不能查证,结果只有一个,十八年前,应该还没出事。

杀景言的标记,是这些人干的,但与蔺飞舟有关的这个鹰卫身边的东西,大约只是巧合。

但在这件事上,证据不足,这么讨论不知要讨论多久,宋采唐果断拉回话题,继续关注凶杀案:“还是那句话,凶手杀人肯定有动机,死者群体的共同点,我们找到了,可以顺着分析——为什么他们必须得死?”

祁言率先找到一个方向:“这群人这么坏,做事机密又阴狠,可能凶手的家人对他们来说是麻烦,清除了?”

有时候甚至不用窥探到秘密,只要离秘密很近,坏人就会心虚的动手。

凶手为家人报仇什么的,再正常不过。

“不然解释不通,整个群体都存在凶案里的原因。”祁言摊手。

“有道理,”温元思先肯定了一下祁言的猜想,才语音缓缓道,“可这个组织群体这般隐秘,平王连带我们,查了这么久,都只碰到冰山一角,找不到具体名单,凶手是如何得到的?”

一个人的能力与力量,能有多大?

本案中,可是没半点凶手与人合作杀人的迹象。

祁言就解释不了了,眉毛拧成一疙瘩。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集中讨论就是这一点好了,能够刺激思路,扩散思维。宋采唐长眉微敛,双手捧着茶:“所以我们是不是有理由相信——凶手接触过这个群体的人?”

赵挚颌首,目光如鹰:“可能是这个组织内部出来的背叛者,或者,是正在清查这个组织,站在他们对面的人。”

比如鹰卫。

“那我说的这种就比较困难了,”祁言抹了把脸,“一般的普通人家,就算有深仇大恨想报仇,也没有办法搞到这么多信息。”

温元思:“如果是叛国者组织里的背叛者,我认为可能性也略小。这个组织严密谨慎,治下不可能没规矩,有这样的人,一定立刻清理。照着这个方向,我更倾向于,凶手不是背叛者本人,而是背叛者的家人,还得是关系不明,隐藏的很深,不好查的那种。”

鹰卫的话,更不好说了。

这个组织更机密,消息很难透露,基本所有在职人员的家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一旦牺牲,也会圆个合理的场,报仇的话……有点不太像。

“我们可以再分析一下凶手的杀人模式,”宋采唐又说,“我们人类的很多行为,都跟心理状态有关,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心理活动尤为重要,每一个动作背后,都蕴含着不一样的意义。”

“比如拖拽,就是一种仇恨的行为,很多时候甚至是一种惩罚手段。”

比如这个时代,北方游牧民族,会把犯了错的人绑在马后,马跑拖拽,就是刑罚。

“当然也不是没别的可能,比如凶手力气不足。”

宋采唐回想着案发现场的状态:“人类用脑子思考,用脑子记忆,凶手伤害死者头部,砸坏后脑,可能是想毁掉他的思想和记忆——这些东西对凶手来说可能很不美好。”

“所有死者姿势都是脸朝下,凶手可能不想看到死者的脸。至于扒掉裤子,在□□泼洒秽物,怎么看,都与性有关——”

为什么?

到底是怎样的仇恨,怎样深,怎样重的仇恨,凶手才会如此?

“来,几个案件嫌疑人,咱们再捋捋。”赵挚提起的第一个人是安阳侯,“他同赵忠走的近,插手盐运生意,对金钱看得很重,还是皇后的亲哥哥——目前没证据显现他通敌叛国的人有关,就算有关,真是凶手,行为模式好像也不应该如此。”

他没有亲友被弄死,就算仇恨也是来自于金钱,皇后地位高尚,没必要以这种方式卷进去。

除非……

皇后也卷了进去。

祁言连连点头,觉得很有道理:“要说安阳侯像凶手,还不如说计柏呢! 这个人很能演戏,两面三刀,嘴甜会哄人,看起来一心一意要泡玲珑,实则送礼都不走心,仗着陵皇子站在背后,各种上窜下跳,很能装了!假的很!”

“可他家世也不错,亲朋也没查出不妥,”温元思微微凝眉,“他的一个特殊敏感点,就是和皇后的奶娘,大梁氏有关。”

在栾泽时,他们办过一个连环杀人案,受害者都是花娘,最后两名死者,问香和月桃都是小梁氏的孙女,小梁氏是皇后奶娘大梁氏的妹妹,一家人风气颇为不好,仗着这点关系在栾泽过的很好。

前后两桩连环杀人案,看似没什么关联,可真是……没一点关系么?

温元思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但办案,不怕想得多,就怕想的少,想不到。

一番话后,几人各有思索,房间安静了一瞬。

赵挚又手交叉,又提起另一件案件相关人:“江绍元态度转变非常大,对问话十分不配合,我确定他一定有所隐瞒。”

“这个人不用说,一定因为保护玲珑干了很多事,”祁言哼了一声,突然腿一盘,收到椅子上,双眼放光,“说起来,王氏死的那晚,玲珑遇到意外,形容的身高体型,也很像他啊!会不会里面有什么猫匿?”

“挚哥挚哥,”祁言看向赵挚,“找到的那件黑袍子呢,要不要让江绍元试试!”

赵挚沉吟:“此事的确有些诡异,玲珑说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身上痕迹也做不得假,袍子也找到了,可雁过留声,水过留痕,这个人偏就一点痕迹也没有……”

太不正常了。

祁言甩着扇子:“谁说不是呢,要不是有这么多实打实的证据,我都要怀疑是玲珑自导自演,编瞎话了!”

他哈哈一乐,房间却安静了下来。

安静到诡异。

硬生生噎住,把笑憋回去,祁言弱弱的看三个人:“你们……这么看我干什么?”

赵挚眯眼,宋采唐敛眉,俱都若有所思。

温元思微微一笑,语气意味深长:“因为你这话让我们茅塞顿开啊。”

祁言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们——不会吧!”

那玲珑真的自导自演?

“不可能,人家多配合啊!除了跟江绍元有关的事她良心过不去,其它的问什么说什么,她可是受害者啊!”祁言都有点急了,“那晚要不是遇到了挚哥,她都可能不仅仅是被欺负的事了!”

宋采唐微笑:“所以,她出事了么?”

祁言皱眉:“因为她……幸运躲过了?”

“ 就是因为她太配合,太像受害者,所以我们不管谁都没怀疑她。可之后事实明显,她并没有再遇到危机,也不像惊弓之鸟害怕,这是不是说——”宋采唐看着祁言,“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有事?”

赵挚眉目冷峻:“抛开这些刻板印象,玲珑在那种微妙的时间地点,神情紧张的出现,就很可疑了。”

这很可能是一个故意策划的,演示一些行为的局。

不需要一个‘黑衣人’出现,袍子可以自己放,身上的痕迹,可以之前想办法弄。

女人身上的疑似欢爱的痕迹,早一柱香晚一柱香,肉眼上真的很难区分。

祁言有点急:“那你们这一个一个排除,到最后凶手只剩女人了啊!”

温元思轻笑:“谁说,本案凶手一定是男人的?”

288.所以你们都怀疑——

汴梁城, 天子脚下,忽现连环凶杀案, 震撼力影响力如何,想象的出。

现在又说连这环案凶手,杀了这么多人的人,可能是个女人……

祁言有点接受不了, 傻呆呆的捧着茶, 看着旁边的三个人。

宋采唐面色沉吟,久久未言。

上辈子导师的话言犹在耳, 记忆深刻。

凶杀案里, 女性凶手比例比男性小很多, 每每遇到这种案子方向,试图推理时,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男性凶手动机通常简单,钱,权,仇最为常见,但是女人心思动机, 非常难猜, 很多时候一个小小的举动可能包含了很大意义, 找不到这个点, 就没办法破案。

女人内心生活很丰富, 很多诉求, 不仅男人无法理解,很多同性也无法理解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