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顾梦东的父亲,莫语汐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有些事情她一直在努力回避,可是无论如何回避,过去发生的事实她无法改变。

在她的印象中,顾父对顾梦东的影响非常大,顾梦东也很爱他父亲,从他每次聊起父亲时的口吻和表情就能看得出。莫语汐没少听他提起小时候和父亲在一起的事,可是现在,这个原本很美好的话题却成了二人之间的禁忌。

未冉看穿了她的心思,安慰她说:“都过去了,也不是你的错。”她真的一点错都没有吗?莫语汐一直不愿仔细回忆多年前的事情,或许她在无意之中真的做错了什么。好在都已经过去了。她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有机会见到顾父,关于当年的事情她一定要跟他道个歉。

节目快要结束的时候,莫语汐站起身来:“我得走了。”“嗯,俩人聊点开心的事。”莫语汐点了点头,出了门。可是这天,莫语汐终究是没有见到顾梦东。她在约好的咖啡厅等了一个钟头,其间打过十几个电话给他,可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眼看着夜幕低垂,她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但应该是不会过来了。她拎起包包,结账离开。

顾梦东刚从电视台出来就接到了姚琴的电话,顾母突然晕倒,正在医院抢救。他一路超车,风驰电掣地驾车赶往医院。顾母在一年前被确诊为胃癌,好在查出来时还在早期,做了一次手术,这一年来病情控制得不错,直到最近的一次体检,癌细胞有扩散的趋势,病情令人堪忧。

顾梦东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回了国。那时母亲瘦得厉害,双颊深陷,目光混浊。见到这样的母亲,纵然他之前觉得她再不对,也会无比心疼。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别人常说,父母在,不远游。他后悔自己竟然离开了这么多年。

顾梦东赶到医院时,顾母已经缓了过来。姚琴站在病床前,眼眶红红的。顾梦东顿了顿脚步,走进病房:“妈。”看到儿子,顾母微微抬了抬手,招顾梦东过去。顾梦东走过去坐在床边,拉起母亲的手,曾经圆润纤长的手指,现在几乎是皮包着骨头。他的心里更难受了。刘芸之张了张嘴:“琴琴,去把那提子给梦东洗上,他最爱吃。”

姚琴点了点头出了病房。

刘芸之叹了口气:“别难过,这对妈来说未必不是好事。那一年家里闹成那样,妈就不想活了,后来查出这病或许是天意吧。只是……妈唯一遗憾的就是还没看到你成家……”

顾梦东打断她:“您说这些干什么?”

像交代后事一样……

刘芸之看着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会还惦记她吧?”

顾梦东垂着眼没说话。

她无奈地闭上眼,轻轻松开了他的手。

顾梦东明白,这就是母亲的态度。

顾梦东叹了口气,又抓起她的手:“您放心吧。”

再多的话他没有多说,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要怎么让母亲放心。

刘芸之也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想让我放心就对琴琴好一点。琴琴多好,乖巧漂亮知书达理,最重要的是爸妈也都是清清白白有头有脸的人。”

这类话早在多年前她就说过不知多少次,顾梦东以前不爱听,现在依旧不爱听,但是他却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不顾及母亲的感受了。

从病房里出来,他正好遇到洗了提子回来的姚琴。

她问他:“这就要走了?”

顾梦东点点头:“今天多谢你。”

“还谢什么?我应该做的。”

顾梦东无奈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照顾母亲竟然成了她应该做的。“那辛苦你了,我明天再过来。”顾梦东越过姚琴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梦东!”姚琴叫住他,“听医生说……阿姨这次情况很危险,无论如何,在这段时间希望你能顺着她点。”

顾梦东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

姚琴看着他绝然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其实顾梦东以前并不是这样,他像哥哥一样照顾她、包容她,她更是把他当成一辈子的依靠。哪怕他们恋爱又分手,她依旧不信她有一天会真的失去他。直到他有了莫语汐,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她嫉妒、懊恼、后悔……可是碍于自尊,她不能主动挽回他,只能看着他们在一起,而自己则渐渐淡出他的生活。她祈祷莫语汐就像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阵风竟然吹了五年之久。她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是没希望回到顾梦东的身边了,却听顾母说起她很不喜欢莫语汐。她很惊喜,认为这是她“收复失地”的最好时机,可是她却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开启这场“战争”——她找到莫语汐,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些话。那些话的确打击到了莫语汐,而那之后顾梦东对她也越来越冷淡。

说起来,这些年,他们相处最愉快的时间就是前些日子顾母生日前后。那时候,顾梦东似乎心情不错,她壮着胆子约他去给顾母挑选生日礼物,没想到他居然爽快地同意了。可是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她发现他和莫语汐还有联系,而且非常频繁。她一时没忍住,在顾母面前多说了几句,顾母气急了找他来训话,他们的关系就此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状态。

不是不后悔,只是她为他隐忍了那么多年,她不想再让自己受委屈。她也不是不明白他讨厌什么,只是爱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很难平和理智地去对待跟他有关的任何事。

姚琴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病房。

顾梦东走到室外点了支烟,拿出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以及一条短信:“看到时回个电话给我。”

顾梦东没有打回去,只是回了个短信:“今天我有点事,你早点回家吧。”

莫语汐正在开车,听到手机有响动,连忙打起转向灯要靠边停车,后面的车子不停地按着喇叭,她也不管不顾地强行并线。停下车子,她拿出手机,一看短信内容,不禁有些失落。能是什么事呢?连电话都不方便接。

接连几天,莫语汐没有见到顾梦东,就连通电话的次数都非常有限。莫语汐不知道那天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电话中他似乎不愿多说,既然如此她就不问。

这天晚上,顾梦东终于抽出时间约她一起吃晚饭。“去哪里?”“去你那。”他声音疲惫却带着些许暧昧,让莫语汐不由得脸红心跳,顺带着连这些天的不快也都抛在了脑后。

顾梦东到家时莫语汐正在厨房准备晚餐。锅铲摩擦的声音,抽油烟机工作的声音,还有饭菜的香味……满满的人间烟火气。顾梦东走到厨房门前,倚着门看着她。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所有的疲惫都得以放下。莫语汐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不换衣服?”顾梦东懒懒一笑:“一会儿就去。”开着火,莫语汐也顾不得管他,连忙翻了几下锅里的菜。她从顶柜中拿出醋瓶,可拧了半天怎么也拧不开。一只大手伸过来,接过她手里的醋瓶,轻轻一拧就开了。莫语汐看了他一眼,接过醋瓶麻利地撒了点进锅里。顾梦东笑:“没有我你怎么办?”乍一听是句玩笑话,可两人都感觉到了别的情绪。半晌,莫语汐也笑:“能怎么办?这几年我不是过得挺好吗?”顾梦东怔了几秒点点头,没错,没有他她的确也能过得很好。

吃过晚饭,两人找了一部老电影窝在沙发里一起看。莫语汐靠在他的肩膀上,在斑驳的光影下偷偷瞥他的侧脸。依旧是眉目清俊棱角分明,她看到他紧闭的唇线,知道这个人向来是惜字如金守口如瓶,所以那天为什么会爽约他应该是不会说了。不是不失望的,她悄悄叹了口气。随意搭在腿上的手突然被他抓住:“偷看什么呢?”莫语汐笑:“我看到你长白头发了。”顾梦东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视屏幕。过了很久他也笑了笑:“原来这么快就跟你白头了。”莫语汐不由一怔,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竟然湿润了。顾梦东的手机响了起来。莫语汐瞥了一眼,还是那个名字,还是那个号码。她看着他拿起手机走进卧室,没一会儿,他从里面出来,边穿衣服边说:“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先睡吧,不用等我。”莫语汐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穿外套换鞋:“晚上还回来吗?”顾梦东的动作停了下来,回答得似乎很艰难:“我尽量吧。”而这一夜顾梦东终究是没有回来。

莫语汐上班路过学院路,远远看到莫非背着单肩包走在路边。

这意外的巧合冲淡了她昨晚的郁闷,脸上带着笑,莫语汐放缓车速,缓缓跟着莫非,正要按喇叭,却发现距离莫非不远处的一棵杨树后躲着两个女生,正探头探脑地往他那边看。当他走近她们时,其中那个长头发的女孩被同伴推了出来。莫非停住了脚步。那女孩似乎很紧张,犹豫了片刻才将手里的早餐袋递到莫非面前,莫非并没有伸手接,而是漠然地绕过她继续往前走。莫语汐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替那姑娘不值起来,这不解风情的臭小子,谁喜欢上他算谁倒霉。车子开出那两个女孩的视线,莫语汐才朝着路边的莫非按了按喇叭。莫非见是她,有些意外。她降下车窗:“上车。”

“你怎么在这?”

“路过,你呢?”

“去公司。”

莫语汐点点头,心思还停留在刚才那一幕:“其实……那小姑娘挺不错的。”莫非这才知道刚才的事情被莫语汐看到了,他有点不高兴:“你偷看啊?你可真无聊!”“我是无意看到的好吗?说真的,小姑娘挺漂亮的,怎么不考虑考虑?”莫非不耐烦:“你管那么多干吗?”“你也老大不小了……不会初吻还在吧?”莫非的脸竟然一下子红了,没好气地道:“我只是不想谈恋爱而已……”莫语汐十分不解:“为什么?”莫非无奈地看向窗外,末了只是淡淡回应了莫语汐一个字:“烦。”莫语汐笑呵呵地追问:“你该不会取向有问题吧?”莫非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生气了?”莫语汐大笑,“那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莫非沉默了片刻说:“我只是不打算浪费太多时间在没有结果的感情上,如果要谈恋爱就奔着一辈子去。”

他见过莫语汐失恋后的模样,那时候他就知道,感情能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孩折磨得憔悴又绝望。他心疼她,同时觉得不可思议。当时他就告诉自己,如果他爱上什么人,哪怕只是爱过这个人,都一定不能让她因为他而难过伤心。莫语汐看着前方,认同地点点头。

莫非又说:“既然开始一段感情是奔着婚姻去的,而婚姻是两家人的事,那么说到底感情也不单纯只是两个人的事。万一我喜欢的人你不喜欢怎么办?妈不喜欢怎么办?我不想委屈你们,也不想委屈她。所以,谈恋爱没那么简单,以后再说吧……”莫语汐怎么也想不到,莫非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怔怔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当年顾家人那么不接受她,想必顾梦东为难坏了吧。车内一时安静了下来,莫非意识到自己的话勾起了姐姐不好的回忆。他顿了顿,问:“你和他最近还好吗?”莫语汐专注地开着车:“就那样吧。”“其实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谈一谈,把当年的事情说开了。”“大人的事你别管。”“你管我就行?霸道!”“那可不。”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威尔森的门口。莫非推门下车:“我走了。”莫语汐看着莫非略显落寞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好,她降下车窗叫住他:“莫非!”莫非不明所以地回过头,莫语汐笑着说:“其实你不用考虑太多,只要你喜欢就好。”莫非愣了愣,才明白姐姐指的是找女朋友的事。他勾起嘴角也笑了:“快走吧,二把刀司机,专心点开车!”

去公司的路上,莫语汐一直想着莫非刚才的那番话。她总以为时间能解决一切,包括当年那些让人不愉快的过往,都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人遗忘。可是时至今日,她知道是自己太理想了,在她和顾梦东久别重逢后的每一次相处中,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离她很近,又似乎离她很远,萦绕在两人之间,却又让她无从捕捉。

或许她真该像莫非说的那样,找顾梦东谈谈,一切都说开了,或许这段感情还有得救。到了公司,她犹豫再三后拨通了顾梦东的号码。

刘芸之即将被推进手术室,这是她生平第二次上手术台。

第一次的时候,她还不觉得害怕,可是这一次,她有些担心了。

在被推进去之前,她拉住顾梦东的手,仔仔细细将儿子看了一遍才说:“有些话妈一直想找机会说,现在不说我真怕以后没有机会说了。”

顾梦东觉得喉咙干涩,他握了握母亲的手:“您说的什么话?放心吧,医生都是很有经验的,您不会有事的。”

刘芸之笑了笑:“早晚都是说,还是早说吧。妈知道,当年没让你和她在一起,你没少埋怨妈,即便我们母子后来闹成那样,妈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没有当妈的愿意看到儿子难过的,可是妈只要一想到你爸……妈心里过不了这个坎儿。或许让你受委屈了,但是妈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不要怨妈……”

顾梦东低下头,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以前是我不好,您没有做错过。”

刘芸之欣慰地闭了闭眼。

顾梦东见状示意护士们把她推进手术室。

手术室门外的灯亮了起来,顾梦东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感到异常疲惫。

母亲说得没错,他的确觉得委屈过,可是经过这几年,他也渐渐明白,这怨不得她,因为从她的立场出发,她一点错都没有。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跟她一样,心里也跨不过那道坎儿。

身边突然一阵骚动,打断了他的思绪。两个路过的护士正扶着姚琴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他这才注意到姚琴脸色不好。

他走过去:“怎么了?”

“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饭,低血糖犯了,缓一缓就好。”

顾梦东回头看了眼手术室:“时间还长着呢,走吧,带你去吃点东西。”

姚琴点点头,却坐着不动。顾梦东无奈,伸手过去扶她。

两人开车路过一家便利店,顾梦东把车停到一旁,对姚琴说:“你先在车上休息一下,我进去买点东西。”“我跟你一起去吧?”“不用,我很快出来。”吃饭前先吃点糖可以缓解低血糖。顾梦东从货架上拿了两盒薄荷糖,排队等着结账。姚琴坐在车里闭目养神,突然有音乐声响起。她低头查找声音来源,这才注意到,顾梦东把手机落在了车里。她本想等来电铃声自己停下来,可看到来电人的名字时,不由得心中一紧。她抬头看了看便利店里,顾梦东还在排队。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她终究还是接起了电话:“喂?”电话另一端却没有声音,在沉默几秒后,对方挂断了电话。莫语汐匆忙挂上电话,对着那则只有几秒钟的通话记录怔怔地看了一会儿。Amy敲了敲门,探头进来通知她:“莫总,开会了。”莫语汐抬头看了眼时间,刚刚九点钟。她漠然收起手机:“这就来。”

第十三章

姚琴刚刚挂上电话,车门被拉开。顾梦东把薄荷糖递给她,发现自己的手机在她手上。姚琴连忙解释:“哦对了,刚才你电话响了,我看一直响不停就先替你接一下,可是接起来后对方挂断了……”姚琴的声音越来越低,顾梦东看了她一眼,接过手机翻看通话记录。姚琴低声问:“要打回去解释一下吗?”

顾梦东闻言抬起头,那副洞穿一切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姚琴忽然不敢与他对视,移开了目光。顾梦东了解莫语汐的性格,他也在想要不要跟她解释一下呢?要怎么解释?然而,当他回到医院,看到从手术台上下来的母亲时,他就不想解释了。

自从那个电话之后,莫语汐没有再联系过顾梦东。顾梦东也像是跟她约好了一样没再联系她。

两人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其实说白了就是岌岌可危。莫语汐一度为此困惑过、失望过,也难过过。好在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让她无暇分神。

莫语汐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拿起桌上的电话想叫Amy送杯咖啡进来。一抬头,看到外面格子间里的她正对着小镜子捋眉毛。原来不施粉黛的她,也开始涂脂抹粉了?莫语汐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可是这个“悦己者”是谁呢?答案在几天之后渐渐浮出水面。莫语汐发现,几乎有卫明的地方就有Amy,两人还经常在茶水间里聊很久。

虽说公司明令禁止办公室恋情,但是莫语汐对此却持纵容态度。过来人才知道能开始一段感情不容易,何必为了这些不通情理的规定让两个年轻人为难呢?

正发呆,几张传真递到了她面前。莫语汐抬头一看正是绯闻主角之一卫明。她接过传真:“这是什么?”“关于某央企改制升级的那个竞标,一周之后正式启动。”莫语汐仔细看了一遍竞标通知,就如卫明说的那样,一周之后就要启动了。她突然有些紧张:“标书准备的怎么样了?”“还没有定稿。”

“跟大家说,做好加班准备吧。”虽然欧普达前期做了不少工作,但最终能否拿下项目,还是看标书本身。而这标书直到竞标的前一天,才最终定稿。将邮件发给系统集成商后,熬了几个晚上的莫语汐才回家睡觉。

再醒来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她微微睁开眼,发现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她以为是自己睡前忘了关,可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顾梦东来了。

她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有见他了。

她问他:“几点了?”

他坐在床边,侧着脸看她:“十二点多了。很累吗?”

“忙着竞标的事情。你呢?”

“一样。”

莫语汐看着他的眼睛,觉得只有几天而已,在他身上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柔和,冷冰冰的让人无从亲近,倒像是他刚回B市时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叹气,但她不愿将失落表现出来:“既然到家了怎么还穿着外衣?”顾梦东抬手看了看时间:“我这就走了。”“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顾梦东没有立刻回答她,犹豫了一下说:“别的事情。”莫语汐抿了抿嘴:“梦东,这次竞标结束后,我们好好谈谈吧。”顾梦东只是淡淡说了句“你先睡吧”,便替她关上了台灯。房间里寂静又黑暗。莫语汐闭着眼,感到他在她身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听到门落锁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翻了个身。既然这么忙,为什么还要来?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傻傻的念头,难道他是来道别的吗?那么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她忘了,其实就在几个小时后的竞标会上,她就可以见到他。

这次的项目规模很大,改制升级涉及到软件和硬件。所以最终是由系统集成商来投标。每个系统集成商可以选投一家软件产品和一家硬件产品,然后将软、硬两家标书整合成最终的标书参加竞标。

因为参加单位较多,竞标分两组进行,中标单位将在两组中排序第一的系统集成商中产生。

欧普达选了两家集成商,恰巧分别被分在了两个组。

被分在第一组的那家和欧普达合作比较多,他们主推的软件产品一直是欧普达的,而且他们与竞争对手威尔森几乎没什么来往。

关于这一点,欧普达高层很放心,所以对这一家抱有更大期望。

莫语汐陪着黄勇提前到了竞标会场,刚找到位置坐下,就听到门口一阵骚动。她回头看,见顾梦东在几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依旧是风流倜傥王者之风,走到哪都能成为众人的焦点。

黄勇则面色一沉,但很快便换上了一副模式化的笑容,缓缓站起身。顾梦东看到黄勇,走过来与之客气地握手。两人之前虽然没有过正面交锋,但同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彼此也算神交已久。

说了几句客套话,顾梦东的目光冷冷扫过莫语汐,没有丝毫的停留。

莫语汐与顾梦东的目光短暂相触,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身边的黄勇突然低声问他:“你认识他?”

莫语汐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回答,黄勇又自言自语地说:“我想起来了,你栽在他手里一次。”

莫语汐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顾梦东的方向,看到他正歪着头跟旁边的人交谈,而跟他交谈的那个人只露给莫语汐一个背影,但那背影令她分外眼熟。她连忙低头翻看“秩序册”,果然那人正是之前从欧普达辞职的大区经理。他是代表程远来参加投标,投威尔森的软件。莫语汐还注意到,按照汇报的顺序,程远被安排在最后一个,而欧普达的集成商正好在他之前。

这一安排让本就没什么把握的莫语汐更是惴惴不安。

经过漫长的两小时,终于轮到欧普达的集成商汇报标书内容,这家集成商经验丰富,相比于其他几家,似乎最得用户肯定。而在他们之后就是程远。

原本还有一半的胜算,但当黄勇和莫语汐听到程远的报价时,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这是疑惑的对视,也是极其不安的对视。一个小时后,排名宣布了,程远在这组中排序第一,欧普达的集成商排第二。问题出在报价上。

关于硬件,欧普达的集成商和程远选用了同一家产品,所以报价基本一致,但是威尔森的软件报价竟然刚好只比欧普达低了几万块。两家产品口碑差不多,这样一来欧普达就刚刚好输在了这几万上。

从竞标现场回公司的路上,黄勇沉默不语。莫语汐也沉默着,可以预想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到了公司,缄默许久的黄勇终于开口:“去查查你的人,我不希望接下来那场投标悲剧重演。”

黄勇的意思莫语汐当然明白,虽然他们两家产品的市场份额和用户好评度几乎都相当,但软件这东西跟其他不一样,在一场竞标中报价这么接近也是史无前例。

一定是有人泄露了欧普达的价格。莫语汐想了一路,知道产品报价的人并不多,这个人会是谁呢?已经离职的大区经理?他没有查到报价的本事。而系统集成商也没理由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难道……是卫明?可是干这样的事总该有所图吧,这么做显然不能为他换一个更好的职业发展,难道是为了钱?莫语汐陷在椅子中,觉得头痛。

第二组的竞标在几天之后。

竞标的前一天,莫语汐照例在公司加班,不等到最后一刻,她不放心把标书发出去。晚上八点钟刚过,公司员工基本都已下班,莫语汐觉得有点饿,打算先去吃点东西再回来加班。外面的格子间里卫明还在工作,Amy像个花痴一样对着人家发呆。莫语汐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丫头眼光不好,一边拎起包包出了门。到了楼下的餐厅,她点了份沙拉和柠檬水。等了大约一刻钟,点的东西被端了上来,她无意间抬头,正看到落地窗外卫明从写字楼里出来,走向他那辆招摇的捷豹跑车。她皱起眉头,饭也没吃,拎起包包上了楼。Amy蹑手蹑脚地晃了晃鼠标,电脑果然没关。可是登陆密码竟然被修改了!她凝眉想了想,灵光一闪。莫语汐这人记性不怎么样,她的密码基本就那么两个。Amy来回试了试,竟然真的成功登陆了。她既兴奋又紧张,连忙在最新浏览的文件里查找标书存放的位置。忽然听到头顶上一个声音幽幽传来:“为什么这么做?”

Amy吓了一跳,手一哆嗦把鼠标丢到了一边。

“莫总……”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Amy纠结了片刻,索性放弃了抵抗,“不为什么。”

她已经释然了,被当场抓住又怎么样?无非就是被开掉再换一份工作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莫语汐走近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Amy错开目光,依旧不说话。“我亏待过你吗?”Amy看了莫语汐一眼,抿着嘴唇摇了摇头。“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你开了我吧。”“只是开了你?没那么简单。你这是窃取商业秘密,公司完全可以追究你的法律责任你知道吗?”Amy一听急了,她以前完全没想到这一层:“莫总,我……我知道错了,您帮我一次吧!”莫语汐直视她的眼睛,语气冰冷:“谁让你这么做的?”Amy咬着嘴唇,表情纠结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莫语汐转过身去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说:“你走吧,希望明天我从竞标现场回来时,你已经离开。”窗子上映着两个人的身影,她身后的Amy迟缓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的竞标依旧不遂人意。威尔森的另一家集成商依旧排在小组第一,但令人意外的是,排序在第二的竟然是一家最近势头渐猛的私人公司——维科软件。据说这家公司从技术团队到市场都是很年轻的成员,公司前景很不错。而欧普达的集成商只落得个第三的名次。

输掉了前些天最有希望获胜的第一战,这一次的战况倒也没让欧普达高层表现出太多的遗憾。宣布完结果,在座的其他公司纷纷恭喜顾梦东,包括黄勇在内。散会后,顾梦东与欧普达的人一一握手道别,说着些场面上的话,轮到莫语汐时,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也学着别人说“恭喜”。顾梦东的手指在她的手心中停留时间比旁人更长一点。他看着她,眼中颇有深意,只是她无法读懂。

回去的路上,黄勇的脸色已然差到了极点,莫语汐反而坦然了。一回到办公室,黄勇忍了许久的火气立刻迸发了出来。他声如洪钟,指着莫语汐骂了足足半小时,房间里的吊灯都为之震颤。莫语汐早已习惯,顺从地站在一旁,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这时候,有人敲门。黄勇没好气地骂了句:“滚进来。”门被推开一半,卫明用无辜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见是卫明,黄勇立刻敛起怒气,尴尬地咳了两声:“小卫啊,找我有事?”卫明这才走进来,看了眼面如死灰的莫语汐,又看向黄勇:“黄总,我听说竞标结果不太好,是因为我们标书信息泄露了吗?”黄勇没好气地扫了眼莫语汐:“目前看来是的。”卫明皱起眉头:“不应该啊,这个标书是我和莫总一起准备的。

我们还怕出什么岔子,特地等到最后一刻才商量好价格填上去。这个过程除了我俩再没有其他人参与了。怎么就让别人知道了?”黄勇又看向莫语汐,若有所思。卫明尴尬地笑了:“您不会怀疑我俩吧?”黄勇立刻否认:“瞎说,怎么可能是你俩?”卫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拍头:“哎呀还真可能是我。那天晚上弄好了标书,我请几个技术部的同事喝了点酒,喝多了嘴就没有把门的了,好像真说漏嘴了……”黄勇的眉头越蹙越紧。卫明继续说:“如果是我,我愿意承担责……”他话没说完,就见黄勇抬手示意他不要继续了。卫明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悻悻闭了嘴,可是莫语汐却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一点悔意。黄勇坐在皮椅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俩先出去吧。”

从黄勇办公室出来,莫语汐问:“为什么要撒谎?”卫明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懒懒地走在前面,并不回答。莫语汐停下脚步:“为什么要替我背黑锅?”卫明一听来劲了,笑:“那你领情吗?”莫语汐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你真是胡闹!你跟我不一样,我好歹在公司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丢了大单子被老板骂骂也就过去了。你一个刚来的新人瞎逞什么能?回头万一老板真的怪罪下来,我也保不了你!”

卫明听了莫语汐的话,脸上露出不屑:“莫语汐,你不在我面前端老板的架子会死啊?”莫语汐一愣:“哎我说你怎么跟老板说话呢?”

卫明才不理她,已经走出老远,背对着她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莫语汐看着他的背影来气。此时走廊里有其他员工三三两两经过,首次见到黄勇以外的人给“黑山老妖”脸色看,不由得纷纷侧目。

莫语汐火气更胜:“看什么看?没事干了?为了工作有点分歧这很奇怪吗?”那个被她吼的小伙子连忙拿出手机支到耳朵边做出接电话的样子:“喂喂?李总您刚才说什么?”“切!”莫语汐撇了撇嘴,“装模作样!”

回到办公室,莫语汐发现Amy正在等她。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不是让你别来了吗?”Amy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她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是辞呈。她叹了口气:“你自己去跟人事部门说一下吧。从明天起就不用过来了。”Amy轻轻地“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过了一会儿,她颤动着声音问:“您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了?”发现Amy偷看标书的时候她曾经问过,但是当时Amy没有说,如今像是有了坦白的打算,但她又忽然不想问了。“结果已然这样,你说不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你走,这事就算了了。不过我劝你,女孩子还是要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Amy抬眼看着莫语汐,半晌,点了点头。

莫语汐下班时已经是深夜。车载电台里放着老歌,她越听越疲惫。这一天来她不停地问自己,为何不再追问Amy的动机,说到底她只是害怕听到的结果真如她猜测的那样。如果是那样,她宁愿一辈子不知道。

到了公寓楼下,她停好车子,伏在方向盘上歇了一会儿。再一抬头,发现车头前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她吓了一跳,待定睛细看,原来是顾梦东。她从车上下来,站在车门前看着他,他依旧立在原地,也不上前。过了好一会儿,他走了过来,在距离她一个小臂的距离停下。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接着就吻了下去。他嘴里还有淡淡的烟草味,但是莫语汐并不反感,因为这是专属于他的味道。

他的吻比平时更加热切激烈,让她透不过气来。她一度觉得脑子空白,想着就这样下去也好,不要太聪明,不要太清醒。可是有些事情总要面对。

顾梦东松开她。她微微喘着气,直视他的双眼:“这一战赢得漂亮,你高兴吗?”顾梦东微微挑眉,勾唇一笑:“如果对手不是你,我会更高兴。”莫语汐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眼眶却越来越热。顾梦东问:“你后悔吗?”“什么?”“你原本可以分享我的快乐,可是你偏要跟我站在对立的位置上,你后悔吗?”莫语汐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突然觉得他陌生得可怕——生意场上永远是六亲不认,可是回头却还要她承认是她不自量力。

见莫语汐不说话,顾梦东又问:“这就好比一个孩子一时兴起玩了火,后来才发现火势越来越大,不小心烧到了森林铸成大错,你说她会不会后悔?”

“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梦东看着她:“我只是觉得那孩子就不该玩火,毕竟不管她事后如何悔过,森林已经不复存在了。当然,不悔过就更不对了。”

莫语汐听得一知半解。顾梦东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我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莫语汐点点头,脚步却不挪动一下,她咬着嘴唇,纠结了片刻,终究还是问出那句盘亘在心底很久的话:“顾梦东,我们现在究竟算什么?”

顾梦东看着她被风吹散的头发,苍凉地笑了笑:“情人,或是老情人。”

莫语汐也笑:“这样挺好。”

无论是“情人”还是“老情人”都比不了“女朋友”。男女朋友的关系总要显得更单纯一些,而情人的关系却要更自由一些。什么是自由?不需要负责的,往往都很自由。

而再有顾梦东的消息时,是在半个月之后,莫语汐在公司的论坛上看到了他的照片——准确地说,是她和他的照片。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