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会值夜的太监宫女,我直接进了狄明辉的房间。

一推门,就看见狄明辉清亮亮的眼睛正盯着门口呢,仿佛预料到了有人要来一样。

我走过去,爬到床上,将手中的被子抖开来,盖在我们母子身上,然后将头埋在被窝里,在狄明辉小小的身体旁,我无声痛哭。

眼泪就那么不管不顾的流了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就象受了天大的委屈又无处可以申诉一样。

为什么人生总是这样,想要得,永远也得不到。

不想要的,却总会有人捧到你面前。

我想站在时间的流里,淡看风景流年,旁观人世沧桑。

可命运的手,谁又躲得过?

一次又一次,我被扯进这世事纠缠中,在权与势中苦苦挣扎。

苦过了,痛过了,爱过了,怨过了,换来的,是一身的疲惫与伤痛。

痛到深处,总会回想以前,想起以前那些风淡风轻的日子,给自己安慰,给自己遐想,给自己以温暖。

现在,连这点点的安慰,也不能给我保留吗?

我的人生,到头来,留不住任何回忆,苍白如纸。

人的身体里能有多少眼泪?

百颗,千颗,万颗,还是更多?

我不知道,也数不过来。

眼睛就象坏掉了的水笼头,关也关不住,合也合不上。

泪水就象喷涌的水,连绵不绝。

这些年的苦楚,这些年的无奈,在这一哭中,统统倾泄了出来,没有再剩下任何余恨。

曾经的追求都过于执着,留下没有结局的结局是必然。

现在又重新要将这结局翻新,就象扯出了心底最后一块血肉一样,只能留下那个再也无法掩盖的伤口。

叶子的离去,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已经不需要再去追究了,尘归尘,土归土才是最终也最现实的选择。

直哭得筋疲力尽,眼睛红肿,我这才从被窝中钻了出来。

身边,狄明辉清冷的眼睛,带着嘲讽和怜悯看着我。

“觉得很可笑?”我对上了他又恢复了冷漠的眼睛,冷然开口。

这个儿子,我从没把他当成孩子来看。

那双眼睛太过森冷,也太过的洞明。

在他面前,我保持不住一点点的伪装。

不管他是不是能听懂,我自顾望着那双眼睛说下去:“要装就装彻底点,下次别再一有动静就睁开眼了。”

我终于满意的看到了冰山的倾塌。

“娘娘,早朝时间到了。”门外,传来阿顺的声音。

这么快天色就亮了?

我翻身下床,唤狄明辉的宫女帮我梳洗,这几个宫女显然不太习惯伺候我,梳个头用半天。

阿顺挺有眼色,早就拿来了我的朝服。

梳洗穿戴完毕,我照了照镜子,镜中人有些憔悴,眼睛周围红的厉害。

我又拿了些粉,多扑了一点,终于盖住了那些红肿。

“阿顺,抱二皇子去上朝。”我冷冷吩咐。

阿顺不解的望着我,我瞪了他一眼,他连忙去抱狄明辉。

我望着那张冷到骨子里去的脸,奉上一个阴险的笑容。

于是,我,大宁王朝的慧静皇后,又开创了一个历史先河——怀里抱了孩子去上朝。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将狄明辉放到膝头,母子二人共听朝政。

天佑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公事公办,丝毫看不出昨晚曾经有过的失态。

我也平静无波的听着众臣奏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繁杂的事务又处理了一大早,怀中的狄明辉几次闭上眼,几次都让我掐醒了,然后,千年冰山暴走了,恼怒的盯着我。

盯吧,我把全世界的人都得罪光了,也不差你这一个小东西。

我含笑看着他,心情开始好转。

下得朝去,抱狄明辉回凤坤宫,径直进了狄浩轩的房间,假装没看见那焦急又疑惑的眼神,理都没理他,将狄明辉往他怀里一扔,我淡淡道:“谁的儿子谁养活,老娘不耐烦和你们演什么夫妻恩爱,母子情深的戏码了。”

大的惊,小的恼。

我潇洒走人,出得门来,大喊一声:“爽!”

多年怨气全部出尽。

神经病似的发泄完情绪,我平静的吃了早饭,抱了一堆奏折,去书房继续指点江山。

可以哭,可以闹,可以生气,可以发火,但折子不能拖。

既然坐到了这个位子上,就认认真真的办点实事,让更多的人生活的好一些。

等真有那么一天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可以无怨无悔的说,这个世界我曾经来过。

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忙叫人去找安桑。

重新回宫之后,安桑就被暗卫组织给找去了,我也没问什么事。

暗卫是由狄浩轩掌控的,基本上我没过问过他们,也没怎么调动过他们,不过有一点我倒知道,我能使唤得动他们,我的命令他们是执行的。

过了小半天,安桑才回来了。

几天没见,仍是冷漠依旧。

我拿出一迭银票,几盒珍贵药材递给她:“去西柳庄给苏风华。”

她抬头看看我,默不作声的接过去走了。

我继续批折子。

今天运气不错,一天都没有官员来另行求见,我在书房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也不管那父子俩的死活,我自顾吃完晚饭,继续看最新的战报。

各地叛乱已经全都压下去了,只有逍遥王还在苟延残喘,不过看阵前将领们上的折子,说就是这几天的事,战事就能结束了。

我满意点头,批复道:捉活的。

北疆也有折子上奏,五猎军又打了个大胜仗,乘胜追击敌人五百余里。幸国见有机可乘,已对前林宣战,看来是非得想要分一杯羹了。

这幸国是属猎狗的,不管是谁的食物,都要扑上去咬一口。

我思考好久,批复道:停止追击,收缩防线,不再主动引起战事。

我的目的很明确,和谈,要前林赔钱赔货赔物资。

宁国内乱还未彻底平息,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南方瘟疫死亡近百万人,连种地的壮丁都没有了,叛乱投降的士兵大多数都回乡务农了,但仍是补不足缺少的劳动力,明年宁国是肯定要欠收的。而国内存储的钱粮,不够再支持战争。

这个胜仗胜的正是时候,幸国开战开的也正是时候,挟此机会敲诈前林,给钱就停战,不给钱就和幸国联手打。

不过我估计前林肯定迫不及待的和宁国签定停战协议的,毕竟二打一会把他们陷入到亡国的危险中。

何况,我也不想看到前林被灭,三角关系总比两足鼎立来得稳当。

谁知道前林被灭以后,幸国这只疯狗会不会来咬宁国啊,我习惯把隐患掐死在摇篮中。

敲竹杠这种事派谁去好呢?

张子悦那张胖胖的脸出现在我脑海里,机灵又圆滑,就他了。

晚上的时候,安桑回来了,说苏风华已经和灰瞳离开了西柳庄,前往神仙谷了。

我一楞,随即释然,走吧,走了好,好歹神仙谷有卫晨,能把他的伤治得更好一些。

想到卫晨,我看了看安桑。

沉吟良久,我缓缓对她道:“从今天起,你去神仙谷保护南生吧,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回来了。”

安桑傻住了。

虽然我和苏风华不能在一起,但我还是希望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既然手中还有这个权力,索性成全了他们吧。

家事国事江湖事

送走安桑,我在书房默坐良久。

南生多亏了卫晨照顾,我也算是还了他一个人情吧。

想起了南生,又想起苏风华,想起了那个小小的家,那些和南生度过的美好时光,也想苏风华那痞痞的温柔。

收到消息说江湖上开始暗潮涌动,不知道是不是苏风华在背后搞的鬼。

他的仇,我从未想过要借助我手中的力量帮助他。

有些事,是一定要自己亲自去做的,苏风华等了这么多年,想的不就是手刃仇人吗?

只是不知道,他的仇何时能报完,我们又何时能团聚。

想到团聚,心下又黯然,我们的团聚,好象不取决于苏风华,而是取决于狄浩轩病好的速度。

想到自己今天做的事,倒有些哑然失笑。

好象我从未如此的发过脾气,现在想来,颇有点象小孩赌气。

火也发了,气也生了,和狄浩轩的限界却不是说划分就能划分清的。

我能不管他吃的如何,不管他穿的如何,可我能不管他的病吗?

叹了口气,起身去给他针灸按摩去。

房间里狄明辉已不在了,祥贵也没在,只有狄浩轩一个人躺在床上。

我刚要挑帘进去,忽然看见狄浩轩吃力的扬起了胳膊,一个劲的往高处伸。

他这是在做什么?我一时好奇心起,静静的站在了门外没进去。

狄浩轩脸憋的通红,牙关咬得紧紧的,象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胳膊使劲往斜上方伸。

我向床边看了看,原来他是想摸到床边挂着的流苏穗。

流苏穗挂得不高不低,他躺在床上,想要够得着,就得欠起点身子来,偏偏他的身体又不听使唤,他稍微抬起一点点身子,力气就告尽,然后扑通一下就落回到床上。

呼呼喘一会儿气,他又继续抬胳膊,抬身子去够那流苏穗,胳膊在空中摇摇晃晃,一点准头也没有,有好几次,我都看到那失控的胳膊啪的打在了墙上,可能是手被打疼了,他呲牙咧嘴的,嘴里直吸气。

他就这么周而复始的折腾,一会儿功夫,脸上的汗珠噌噌冒出来了。

看着他这样,我心中倒暗暗生了些悔意,昨晚不应该那么对他的。

他本就是有病之人,又生不得气,真要把他气个好歹的,最后郁闷的还是我。

何况他也不想生病的,看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也是想尽早恢复吧。那么要强的人,怎么可能任由自己一直躺在病床上呢?

枉我和他同床共枕了这么长时间,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他在背后偷偷的努力。

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真正吃苦受罪的事,绝对不提,在人前,总是一副霸气飞扬的样子。

嗯,标准的人前显贵,人后受罪型的。

我正在瞎琢磨,忽然听到“咣”的一声,连忙看过去,却见狄浩轩一个扑空,竟然摔下床来了,巧不巧掉到了床下的脚踏上,那脚踏狠狠的硌在了他的腰上。

这下可是实打实的摔疼他了,我就见狄浩轩躺在地上,一个劲的抽气。

我忙三步两步的跑过去,狄浩轩一见我,先是欣喜,然后有些恼怒。

我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思,这个人以前在我面前,一直优雅的很,想来他是极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现在这般狼狈的样子。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来个公主抱,我肯定是抱不动他的。

从他腋下伸过手去,我使了劲的把他往床上拖。

狄浩轩一脸的无奈,低垂了头,任由我又拖又拽。

好不容易把他弄上了床,我俩都出了一身的汗。

我也顾不得擦汗了,先扒开他的衣服,一看他的腰际,乖乖,好大一块乌青。

“疼不?”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是废话,都青成这样了,能不疼吗?

狄浩轩强忍了痛,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找来药酒,帮他涂好:“忍着点。”然后用力揉了起来。

这种淤伤,必须要使劲揉,淤血才能散得开,不过人嘛,肯定是很痛的。

狄浩轩双拳紧握,身体绷的紧紧的,额上冷汗嗖嗖,一个劲的流,偶尔闷哼一声。

我一边揉,一边和他说话,分散他点注意力:“病早晚会好的,不要着急,以后别这样了,万一再摔出个好歹来,病上加伤更麻烦。祥贵去哪了,太监宫女怎么一个没有,是不是你支出去了?”想想极有可能,这个人肯定是不愿意这么费劲丢人的事让别人看去的,怪不得连院中都没有半个人影呢。

狄浩轩静静的听我说着,两只眼睛探照灯似的盯着我,费了好大劲,从嘴里蹦出了个字:“为?”

我知道他想问的是本来好好的,为什么我突然生气了,为什么又要和他分房睡。

可这其中的原由,我不能一一对他讲来,只好含糊道:“这几天我心里烦得很,想一个人静静。我算是知道以前你的压力了,家国天下,没有一件让人省心的。”我转移了话题,絮絮叨叨的开始和他说战事政事。

狄浩轩也放下了满脸的疑问,仔细的听我说着朝堂之事。

他是个聪明人,肯定知道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这些事,我不好说。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分房而睡。

狄浩轩虽然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但每次我给他针疚按摩后,他都拽着我的衣角,非等我废半天话才放我走,眼中的挽留和灼热从未改变过。

半月后,逍遥王终于被捉了回来,这次叛乱,算是彻底的平息了。

端阳太后早已被囚禁在后宫一个院子中,我回来后,并没有立即处置她。

我说过,我这人算不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吃了的亏,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我先问了问狄浩轩,他想怎么处置他的母亲和哥哥。

狄浩轩脸色极为难看,沉思好久,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我明白他是想放手不管,让我看着办。

我轻轻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背上弑母杀兄的罪名的。”

狄浩轩没有睁开眼睛,仍是双眼紧闭,却有一丝水痕从眼角流出。

我没见那个疯子般的女人,而是直接下旨,将她和逍遥王圈禁于皇宫附近的一座宅邸里。

就用狄浩轩困我的办法,派了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想要人来救,门都没有。

行动之际处处有人跟随,想死?不光门没有,连窗户都没有,我的目的很歹毒,就是让他们死不了,活受着。

而且,我比狄浩轩还要狠,狄浩轩最起码给我的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我不,我就让他们刚够温饱。

不是母子情深么?不是母慈子孝吗?

我倒要看看,过惯了奢华生活的母子俩,在穷愁困苦中,如何继续将母子之情演绎的尽善尽美。

我不信暴戾的逍遥王会不向端阳太后抱怨发脾气,我也不信作威作福惯了的端阳太后能忍受得了逍遥王的脾气,我更不信他们母子二人会一直慈慈爱爱的相处下去。

我就是让他们反目成仇,却不得不天天相对,我要让端阳太后看清楚她一直偏心疼爱的儿子是不是值得她付出所有,然后让她在后悔煎熬中度过下半辈子。

这方法很毒吧,但我却知道历史将来如何书写这件事情,肯定不会写出我的真实目的,而是会歌诵狄浩轩的宅心仁厚,重情重义,对差一点杀掉他的母兄,仍是这样的宽宏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