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都察院竟然还有人,这不太可能啊。

要知道除了轮值的官员以后,其他官员是不能随便留在宫中的,除非有狄浩轩,我,或者左右二相的批准,他们才能在太监的陪同之下,在宫中查阅资料。而轮值的官员,是有固定的值班室的。

今天这里有人,我不知道,狄浩轩肯定更不知道了,白天的时候也没听天佑和张子悦提起,难不成,有人偷文件?

我推了推那门,锁着的,推不动。

低头看了看锁,一把老旧的铁锁,锈迹斑斑,红褐的铁锈把锁孔都锈死了。

“有办法弄开不?”我低声问那个小太监。

凤坤中的小太监都是以前狄浩轩弄的那拨,武功都不错的。

这个小太监就是上次摆了个阵,把苏风华的人围住的八个小太监之一。

小太监把锁拎起来看了看,对我道:“能弄开,娘娘,有劳您拿下灯笼。”

他将灯笼递给我,两手不知怎么一弄的,那锁哗啦一下就开了。

他轻轻推开小门,我吹熄了灯笼,我俩轻手轻脚的向那间亮着灯的房间摸了过去。

忆当年,同学少年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课堂,我懵懂的坐在最后一排,前面坐着的衣着华丽的小胖子拿着书摇头晃脑。

“阿颜,晚上请你吃胭脂鸡,下学了和我一起走。”他在书本的掩护下,扭过头来偷偷向我说道。

宁国的天气一直炎热,他胖胖的小脸上流着永远出不完的汗。

没等我答应,上面就传来一声喝喊:“喻天佑,何为‘君子少言’?”先生扬着白白的胡子,有点生气的问道。

天佑慢吞吞的站起来,慢吞吞的开口,又慢吞吞的闭嘴,一个字也没说,站在那里低头盯着课桌。

我在后面踢他的凳子,示意他赶紧背,我知道他会的。

天佑就是不动,却抬起头来,笑嘻嘻的望着先生。

先生大怒:“喻天佑,答不上来了?下学后留一下。”

天佑不慌不忙道:“先生,我没说话就是回答了你啊。”

满室寂静,过了几秒,忽然爆发出一阵轰笑。

这个天佑,还真把自己当君子了。

先生气得白胡子直颤抖,抖了半天,又笑了,很欣慰的笑,然后叫天佑坐下了。

天佑坐好后,又偷偷回过头来:“下学我等你。”

胖胖的脸上,是真诚的让人无法拒绝的笑容。

我坐在他后面,把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给我关爱的胖胖的背影,牢记不忘。

眼前的背影和那个胖胖的背影渐渐融合,那个一直以来压在我心底的人和故事呼之欲出。

天佑虽然背对着门,但也察觉出身后来了人,敏捷回身,然后他怔在了原地。

没有跪拜,没有见礼,没有喊我皇后,也没有叫我阿颜,只是那么呆呆的站在那里,两眼直直的看着我。

四目相对之际,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柳絮飘飞的十里柳堤,那嫩嫩的柳叶带着鹅黄浅绿,在枝头铺延的没有尽头。

长堤上,柳树下,飞絮中,两个少年缓缓而行,时而谈笑风生,时而默默前行。

少年青色的衣角在微风中扬起,舒展的如同他脸上的微笑。

天佑慢慢笑下手中的书,唇角上扬,给了我一个恰似当年的笑容。

小太监很机灵,悄悄的退下了,顺手把门带上了,也没全关死,还留了一道缝。

狄浩轩调教的好下人,知进退,关上门是给了我们聊天的空间,留条缝是向人示意我们没有做背人的事,还真是用心良苦。

天佑眉一扬,拽了把椅子放到我面前:“坐吧。”

我也没客气,让我坐我就坐了。

“这么晚不休息?”我开口问他。

“你把我推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我不努力哪行啊?”他也坐回了椅子上,恰恰与我面对面。

话语中略带有调笑,也象是故做抱怨。

我没有接声,在天佑面前,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来对待于他。

他和以前变得太不一样了,谦恭守礼,不苟言笑,见着我也是一副公事公干的意思,仿佛我们当真只是上下级关系,仿佛我们并没有少年同窗过一样。

在这样的他面前,我也只能将自己定位在皇后的位置上,既然他不再提起过往,那么我也如他所愿,对往事,刻意的回避。

室内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到我俩轻浅的呼吸声。

天佑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却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告辞走人,既然他要与我保持距离,那么这么深的夜里,我还是不要在这里多做停留的好。

刚想起身回去,天佑却伸出了手,向我头上抓去。

不知他在搞什么,我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一朵青栀花静静的躺在他的手心。

“小时候都没有这么淘气过,怎么大了反倒不庄重了?”他一边象是在提醒我,一边帮我摘下头上乱七八糟的花朵。

我不禁有些脸红,小时候还确实没干过这种拈花惹草的事情。

天佑拿过一本书,将那些花儿一朵朵展平,又一朵朵的夹进书里,细长的手指在花上跳跃,灵活又巧妙。

“阿颜…”他忽然轻轻的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中带着久远的回忆和淡淡的忧伤。

这个尘封了好久,熟悉到陌生的名字,险些将我的泪喊出来。

原来,天佑并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忘记我们共同的年少时光。

天佑不理我,我心里是很难过的,放过我们懵<懵>懂懂的感情不说,我们还是同学吧,也曾共同在一个先生的教导下认过字吧,也曾同坐在一个课堂吧。

而我们再次相遇之后,这些事,天佑统统不再提起了,好象我就是一个陌生人,这种被冷落,被忽略的感觉,很不好受。

“阿颜,你快乐吗?”天佑一本正经的望着我,眼睛如同两潭湖水,深的看不见底。

我快乐吗?我在心中问自己。

我不快乐,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从狄浩轩搅乱我的生活以后,我就不快乐了。

他加强给我了这所有一切,我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只能被动的接受了下来。

现在,挑起这个偌大的江山,更是让我觉得疲劳不堪。

不过,还是不要和他说这些了吧,免得他再为我担心。

“还行吧。”我违心说道,脸上尽量带出了一丝笑容。

天佑仔仔细细的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他低下头去,淡淡道:“阿颜,你还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你想要的生活吗?”

那个清冷的街上,那个圆圆的月亮下面。

我趴在天佑的背上,不舒服的动来动去,天佑将我搂得紧紧的,生怕我一不小心掉了下去。然后我听到天佑无奈的声音:“阿颜,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感情,我不能给你吗?”

我醉醺醺的笑着,声音遥远而空灵:“水云作梦,烟岛为家,二人披蓑,晨起过云涛,日暮塘月归。”

那时候,我还未曾从前世的婚姻打击中复苏过来,不愿谈及什么爱情。

只希望如果有一天我孤独了,我寂寞了,可以有一个人,不给我情感上的束缚,能随我隐居山水里,放歌溪塘边,不讲风与月,只谈水和云。

年轻的天佑有他自己的抱负,有他自己的理想,我不愿他因我而停住他追求的脚步,也不愿看到他在那柳堤下等待着一年又一年。

于是,明知道我和他不会有这种日子,我还是讲了出来。

然后,换来了天佑满面泪痕,痛苦又灼热的吻。

“水云作梦,烟岛为家,二人披蓑,晨起过云涛,日暮塘月归。”天佑低着头念着这几句诗,神思也有点恍惚,仿佛也在回想当年。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向我笑道:“阿颜,你现在还想过这种生活吗?”

在想吗?

在的。

我一直在想。

想着有一天,放下所有的尘事,能和苏风华一起,一叶扁舟,翩然而逝。纵情烟水里,忘俗云涛中,做一对神仙眷侣。

如果有兴,偶尔也混迹红尘中,笑傲江湖里,名侠神医,也不失一对完美的夫妻档。

可惜…我现在,只能做做这种梦罢了,甚至,连做这种梦的时间都没有。

天佑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固执的让我给他答案。

我淡淡笑道:“人生很难事事如意的。”

天佑看着我笑了,笑得极为温柔,极为…怜惜。

“阿颜,我就知道,你还是当初的阿颜,这些年,你的心肯定没有变过。”他的眼神渐渐迷离,声音也仿若来自天边般遥远:“阿颜自由的象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的心,不会被束缚在同一个地方的。我认识的阿颜,就是那么的去留随意,无拘无碍。”

是啊,我也想永远永远的去留随意,无拘无碍,自由的象风一样。

可我毕竟不是风,我只是红尘中渺小的一粒尘埃,只能随风飘荡,却不能驾驭风的方向。

在狄浩轩强大的势力面前,我连一点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于是,风停尘住,我被他拽入了世俗。

天佑脸上带着淡然而满足的笑容陷入了回忆之中,烛光不断摇晃,将他的影子拉长变短,不变的改变着形状,就象他那颗,我已不再明白的心。

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生幸福。

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生叹息。

我和天佑,就相遇在了错误的时间,那个时候,他有雄心我有怨,得到的结果,只能是一生叹息。

望着他瘦削的脸,我突然不想再单独与他相处下去了。

年少的时光对我们来说,都是美好的回忆。

我不能忘,天佑也不能忘。

但我却清楚的知道,回忆就是回忆,我们那段未萌芽就逝去的感情,就应该让它消逝在时光中,不能再提起来。

提起来,就是乱,就是痛,或者,就是对那段纯真感情最残忍的毁灭。

我站起身形,与他告别。

天佑被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见我要走,又在我身后落落寞寞的说了一句:“我接到家书,先生去世了。”

我的脚步立止,一股涩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先生,走了?

那个胡子白白,笑容慈祥的老人宛然眼前。

夜空下,他牵着我的手,从大街上领回了我。

他拿来的崭新被褥,还散发着淡淡的阳光的香味。

课桌上,他端来的那碗汤,还冒着缕缕的热气。

吃饭时,还象个小孩一样的挑食赖酒。

对我,就象对亲生女儿一样的先生,真的去世了吗?

我忽然觉得天有坍下来的感觉。

前世没有长辈去世的经历,我离开那个世界的时候,我的父母,他的父母都还健在。

在这个世界里,漂泊无依,先生又对我极好,我早就把先生当成了父亲看待。

当年带南生回去看他,就有一种带南生认认长辈的意图在里面。

想不到,那次,竟然是与先生的最后一面了。

虽然知道人死后,并不一定会烟消云散,也许不过是进入了另一个轮回。

但我仍是止不住的伤悲,泪水潺潺如溪水一般,从眼中不断流出。

柔软的指腹帮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天佑温柔的脸隔着泪水模模糊糊,我听他说道:“阿颜,不要哭…”

爽!

我紧紧的关上书房的门,坐在椅子上,浑身打着冷战。

天佑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我害怕了,对着他那一往情深的眼睛,我逃了,象只惊慌失措的兔子,在狂风暴雨中胡乱逃窜。

我害怕天佑说出什么来,我害怕少年时候的那份纯真被破坏的荡然无存。

我已经太累了,在苏风华和狄浩轩之间的摇摆已经够乱的了,我不想再增加一份负担。何况,我对他,早已没了男女的感情。

男已婚,女已嫁,再将年少时候的感情晾晒出来,只会让沉旧的霉味飘散,让曾经鲜活的颜色黯淡。

回不到过去了,我们是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了。

蜷在椅子上,我回想前尘,回想往事。

少年的同窗,胡子白白的先生,独自一人在山中的行走,夜晚独坐山崖时天上群星的闪烁,还有那惟一的一次两人相携采药山中…

往事一幕幕变幻不停,汇成巨大的灯影光线,绚绚丽丽的向我飞扑而来。

在这应接不暇中,我的头脑渐渐混乱,慢慢的沉入了黑暗。

感觉刚闭上眼没一会儿,就有人在叫我。

我睁开涩涩的眼睛,眼眶酸痛酸痛的,好大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是祥贵。

“娘娘,您过去看看吧,陛下醒来没看到您,找您呢。”

我迷迷怔怔的看了看窗外,天还黑得很呢。

本来心情就很压抑,睡个觉也不让人睡好,还让不让人活了。

回了房间,狄浩轩睁着大眼睛瞪着我,满眼的红血丝凭的给他增加了几分戾气。

一见我进屋,他手脚乱动,啊啊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出他在说什么,无非是在质问我去哪了,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忽然觉得疲累的很,怎么也不愿再委屈自己来牵就他了。

我站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对他说道:“我们分房睡吧。”

他一下子呆住了,不动了,也不喊了,只是怔怔的看着我。

我拽起床被子,转身就走。

后面发出激烈的声响,是他的手脚哆嗦着用力打在床上的声音。

“啊啊啊。”他急切的叫着,好象在问我什么,又象在解释什么。

我转回身,果然对上了他焦急的眸子。

心中埋藏了好久的话冷冷出口:“如果不是为了儿子,不是为了少死些无辜的人,你以为我还会回到这里来吗?狄浩轩,你自以为是的爱拆散了我和南生,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和你再做夫妻?你是真的爱我吗?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她幸福,希望她快乐,在你身边,我不幸福,也不快乐,你可曾为我想过,可曾想过要放手?够了,我被你困的够久的了,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不要再勉强我了。把我逼急了,我管他什么宁国不宁国,天下不天下,我这就抬腿走人,千金的担子,我不再替你扛了。”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抱着被子走出了房间。

不想在有他的地方待着,我茫茫然的抱着被子出了凤坤宫。

望着黑沉沉的层层殿宇,皇宫之大,竟然无处可去。

我如同游魂一样顺着走廊行走,心里空荡荡的,好象没有一点东西在里面。

没有锥心刺骨的痛,也没有腐心蚀骨的酸,更没有悲伤欲绝的恨,只是空,空得厉害,好象我只剩了这副壳子,在机械的行走。

“娘娘,往左边是二皇子的玉阳宫了,您不如去那休息一下吧。”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茫然回头,却是跟了我一晚的那个小太监,好象叫阿顺吧,正提了盏灯笼跟在我后面。

转头左望,可不是就到了狄明辉住的地方吗?

我迈起轻的发飘的步子,进了玉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