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人群中间的卓阳看到她了,已经排众而出。“看到很多明星,很亮眼!”她抓着自己的辫梢,忐忑笑着。卓阳看出她穿的一身正是那天在爱多亚路相遇时穿过的,如今再次见到,倍感亲切。她并没有施脂粉,疏淡的眉,光华的眼,辫子还那么长,那么黑。亭亭玉立站在壁角,让他一眼就看到了。你更亮眼!他想说,没说出口,毕竟唐突。“你的节目很特别,我们想要摆在压轴!”他就这样说了,下意识讨了好。

归云涩涩笑,眼睛一亮,说:“我可以唱好。”他见她用手指反复梳着辫子,分明心中底气不足的,表面上又要这样镇定和自信。他就笑了,带她去了等候区。报社将一众大小明星聚集本就不易,这时的安排就稍显混乱了。演员们各有各的事,报个道并把演出节目交代好后,有事情的就先走了,没事情的按名号在编辑那边依次过场。

卓阳安排了归云报道之后就被报社同事叫走,给那些来捧场的红明星照相。

归云一个人按秩序规矩地坐在一角,等着上场排练。看着那些执朋带友甚或前呼后拥的演员,自己真有点势单力薄。“那几位大明星可不好伺候,都当这次演出是宣传良机,趁机要建立爱国形象呢!”

“这些节目才叫好笑,排的独幕剧,乱讲风花雪月,唱的歌是《夜上海》,不晓得这些新派的MR.和MISS.们都是怎么想的。”“他们都把这次演出当是免费宣传了,和发国难财有什么区别?”“但莫主编说得也对,借他们在文艺界的影响力炒一炒,对我们的宣传也有好处,毕竟好不容易争取到这次为孤军营义演的许可,是振奋士气鼓舞人心的大好机会。”“只是要纠正这些节目可要花大气力,好在有文艺界的尊长在,一句话下来这些小辈们到底要听的。”一旁两位记者的趁着送走了几位演员的当口,杵在一角喁喁私语,说一阵又叹气。

归云低头看唱词本,心里翻转了几回。暗忖,自己同这些明星的心思可有几分接近?脸便烧起来。又想,他们文化人,对文艺界终是有想法的。心思婉转几回,终于轮到她去试唱,审节目的是莫主编和那位带她填表格的秦编辑。

归云用心唱好,莫主编为她鼓掌,不啬赞道:“没有想到文雅的越剧能唱出这样的剧目来!”

归云微笑:“我希望孤军战士们能喜欢。”秦编辑在旁也道:“小姑娘是唱的很好的,很有实力,卓阳说的对,的确凭了实力说话。”

她善意地意味深长地笑。归云的脸就烫了,匆匆道别。出了报社的大门,天已擦黑。“杜小姐!”身后有人叫她,她听出是卓阳。她想她得转身同他打招呼,他就已到了她跟前,问:“耽误了那么久,你饿了吧?”归云还是看他,心中拿捏不准怎么答才好。路灯下,卓阳一直保持着微笑,嘴角扬起很好看的弧度。他在等着。她就更答不了了,生平头一遭,就这样乱了。卓阳不要她答了,直接将自行车推过去一些。这车子是新买的,蹭亮,光彩也逼人的。

“可否有幸请你吃上海最好吃的柴板馄饨?”他侧一下身,已等她坐上他的自行车了。虽是笑着的,但似乎并不准备接受拒绝。

归云好奇了,不知道“上海最好吃的柴板小馄饨”到底怎么样,她想试试。一步跨出去,卓阳看到了,及时再把自行车斜了一下,示意她坐上来。第三次坐这车,已经熟悉了坐在那窄小后座架上的感觉,轻轻一跃,就能坐得很熟稔。

他把车骑得飞快,从四马路绕到西藏路又沿着爱多亚路拐进了靠近霞飞路的一条小弄堂里。

弄堂的一端有间热气腾腾的路边摊,摆齐担子锅碗,还有两只小桌子并几条椅子放在一边,三五个客人正躬身坐在小椅子上吃东西,一边和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奇书网|Www.Qisuu.Com)老远,就闻到一股温馨的米面香来。“老范,两碗小馄饨。”卓阳把车缓下来,对着铺子叫。那放着锅烧着火的煤炉后的一个中年男人看到卓阳,眉开眼笑:“小卓先生,你今朝有空来啦!”归云从卓阳的自行车上跳下来,说:“真的好香!”“馄饨更好吃!”卓阳停好车,带着归云拣一张没人坐的桌子坐下来。归云打量这小摊,简陋的,但是锅碗瓢盆并煤炉,应有俱有。摊主就是卓阳口中叫的“老范”,脚下摆着两只大面盆,一个放干净的碗勺筷子,一个放客人用过的碗勺筷子,显然是脏餐具要远多于干净的餐具,可见生意之好让摊主也无暇及时洗碗。“老范的柴板小馄饨是上海滩上最好吃的。”卓阳自动自发从老范身边的面盆中拿出两只干净的大碗和调羹来。老范忙着开锅下馄饨,一面说:“这可是你小卓先生赐的。”用手里的筷子指了指支在煤炉旁边的一块硬纸板做成的小牌子,上面写:“吃不吃在于你,好不好在于我!”归云看一眼,那字迹太熟悉了,她千模万仿的笔迹,闭上眼睛也能写出来,便朝卓阳看看。卓阳已经站在老范身边,把碗摆在他手边的木板上,等着馄饨开锅了,见归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朝她笑笑:“小小广告,玩一下噱头,不过老范的一手馄饨下得出神入化,不吃会后悔死!”

老范盛汤,盛馄饨,一手分了三碗。归云想,真是好工夫。他还一心两用说着话:“人家都说这块牌子太狂了,好像仗着手头绝活,无所谓别人来不来吃!不过很多人倒是为了看我好不好,就偏偏来吃了。他们都不知道狂的可是你小卓先生,可不是我老范爷叔我啊!”卓阳接了碗过来,:“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你小卓先生,不带女朋友去红房子吃牛排,跑来这里吃小馄饨。这种坍台面的事情也就你做的出来!”归云低着头暗忖,如果他说带她去红房子吃牛排,她怕是会忙不迭赶紧拒绝了。正因为他说带她吃小馄饨,她才没有拒绝。他好像能看透人的心思。老范明摆着更为卓阳加油,又说:“小卓先生人交关好,书香门弟里出来的好人才,窝里厢底子厚,就是不会做人家,谈朋友都谈得傻头傻脑的!”归云的脸是彻底“刷”地红了,卓阳为归云拿了筷子和勺子,他只是轻轻对老范说:“老范,你真是饭泡粥!”

他没有否认呢!归云脸更红了,更不能否认,说与不说,都尴尬。只好唯唯低头喝汤,滚烫的,极鲜美。用嘴轻轻吹开,小口喝,装作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样子。卓阳凝神看她。她低着头,努力吃馄饨,因为馄饨鲜香好吃,也因为吃着馄饨就不用再说话了。

卓阳又开口了,从口袋中拿出一本簿子来:“我想你用的到的。”归云放下手里的调羹,手指搓捏了一下,去了油污,再来翻这本子。第一页第一行,好好的四个大字——“十八相送”,是他的笔迹,下面一行行是她熟悉的越剧唱词。再翻一页,是“葬花词”,再往后翻,有“盘夫索夫”、有“追鱼”,到了最后一页,是“穆桂英挂帅”。

全是他的笔迹,笔划均匀,用了心写的,可以当字帖用了。归云的脸更红了,心头隐隐一动。卓阳见她还是不开口,想自己又该怎么说?他是个小骄将,心里存了几分心,那日看到秦编辑手里她的报名表,她的字刻意模仿他的练习过。他猜字帖就是他留给她的那张为高连长写的遗书,心里亦喜亦惆怅。路过开明书店时,他看到有新出的《越剧小戏考》,就买了一本回来,按他听她唱过的戏手抄了一本。开篇是《葬花词》,很流畅就抄了上去,似曾相识的,他说不上来的似曾相识,他想他听过她唱薛宝钗,怎么会抄了一首林黛玉的词上去?最末一篇是《穆桂英挂帅》,在《越剧小戏考》里还没有录入,他凭他听过的默写出来,也能写得分毫不差。这个候送给她,倒不知该用什么借口,只说一句“我想你用的到的”。怎么用的到?让她再继续模仿他的字及至练得更好?是稍显唐突。卓阳送出手说出口后方突然有了小小后悔。谁知道归云一页页翻好后,双手拿下来,说:“谢谢你,卓先生。”态度坦然而可爱。她第一次称呼他做“卓先生”。卓阳心中立刻责怪自己的不坦然,向来自诩光明坦荡,但此时真比不得她的风度。便也释然一笑:“你别客气,下回我也请你吃柴板馄饨还礼好了。!”他还有后着。归云的笑含在发下,不能显出来。他不能老看她,害她都不能安心吃东西。

还有个老范在一旁搭腔:“小卓先生是好人哪!我家老太婆多亏他。”卓阳叫一声“老范”,他就住嘴了,径自傻笑。归云吃了一头汗,心里也热着,有散不掉的微香。两人吃完之后,卓阳起身收了碗勺,很熟稔地走到老范身后的公共水龙头,他开了水龙头就洗碗。老范自然不准:“哎,吃就吃了,还洗碗干什么?”卓阳笑:“老客人才不跟你客气,你现在生意好,一个人碗都来不及洗。阿姨身体好点了没?”

老范有了新客人,边劳作边说:“老太婆腿上的子弹取出来以后,精神好多了,医生说复健治疗还要等一阵。”归云也过来帮忙,老范更着急:“你看看你们,怎么帮我做起这些事情来了?怎么好让你女朋友动手?”卓阳就笑,对归云说:“别人叫他‘老烦’,因为话多。可他说不过我!”

归云本就是活泼人,也调皮:“他叫你小卓先生,小卓小卓,不就是‘小作’?‘老烦’和‘小作’,难分伯仲!”卓阳摇摇头:“看来我说不过你!”两人都笑,通力把一面盆的餐具给洗刷干净。他的手和她的手都浸在水里,五六月的水,微冰。她的动作熟练,他的动作生疏。她想,他原来是不太会做家务的,却抢着要洗碗。他想,原来她摆云手,摆兰花指很好看的手做起家务来这么麻利。他们都只盯着水下的对方的手。她看到他右手卷起的袖子上有个微小的洞,圆的很齐整,似是被烟头烧出来的。

他抽烟?归云蹙了眉。可蹲在她面前的他,身上淡淡的气息中并没有烟味。他抽烟不抽烟又和她有何相关?归云心底笑自己的多管闲事。一扬手,甩去碗中的水滴。最后,她说:“你不是‘小作’,你是很有正义感又有责任感的新青年!”

他向她立正,颔首,微笑:“我当它是听过的最真诚的夸奖。”归云在那天回家后,就把卓阳送给她的手抄唱词本放进一只木头匣子里面,很珍重地把钢笔压在上面。木头匣子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雁飞留的三块大洋,几乎都是和卓阳有关的东西。

她的财产不多,大多都在这只匣子内,她是珍而重之地藏好。再同归凤一道战战兢兢去戏院上戏。袁经理破天荒放着百乐门亲自来戏院监场,他带了个斯文先生来。穿哔叽长条子西服,发上散着贝林香,油头光面的。他就把人领到了后台。斯文先生亲自躬身朝归凤打招呼:“方先生特邀归凤小姐一起说戏。”后台的姊妹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引火烧身。归凤颔着颈,不答。袁经理不容他不答:“归凤,方先生早晨才给我下帖子,原来是你的戏迷,我竟不知道。这个面子要卖的,你可千万别扫兴!”归云要立起来,江太中挡了过来,手往她肩上一搭,力气很大,归云起不来了。她就说:“那我们就不扫方先生的雅兴,一道前去叨扰一回吧!”斯文先生一扬手:“方先生要向归凤小姐单独请教文戏。”分明的赶着鸭子要上架。袁经理在归凤那头低声说:“只是应付而已,对你好对大家都好,太多事情你自己也要掂量着办,难不成靠别人保你一辈子?”归凤觑一眼被束缚的归云满脸担心和心痛,也不忍心。想怎么也是逃不过的,只好一跺脚,站起来,暗自下决心,横竖一刀了。归云还在提醒她:“张府老太太上回说咱们戏园子的瓜子好,你得带一包。”

归凤明白,点头,跟着斯文先生出了门。戏院门口横着方进山的美国福特小汽车,月色下,如银色的机器小兽,大剌剌趴在那里,挡住退路。归凤是被逼的,进了闸。归云忧心了整晚,归凤深夜回来了,倒是安然无恙。脸上有些如释重负的喜色。

她说:“方进山拿我孝敬张府那老太太,你是没有看错。”归云担心着:“这一时是避开了,往后――”她的主意又生出来,“归凤――”说不下去,说出来也是伤她。归凤愁眉叹:“我真觉得好累!这世道怎样还肯放过我?”归云只好再探展风的意思。“娘一直念叨你的婚事,归凤的事你到底怎么想?”展风无奈又气恼:“娘逼我,你也来逼我。”“归凤唯今无处可躲了,那等有势力的人只把我们当耗子耍,我真怕……”

展风是明白的,他说:“要么归凤就不要唱戏了。”归云说:“要归凤不唱戏好比要她命。”“要不我回了妈,给归凤找一个好婆家?”这个主意更不好,归云知道关节所在,展风也知道,归凤更知道。三个人胶着,心都悬如走钢丝,又不能表露出来,表面又要装无事人安慰他人。庆姑的念头也没断,且一日强似一日,时常在归云归凤身上左右念叨。“展风现今跟着王老板倒也太平,王老板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听楼下何老师说报纸都在说他最近卖‘孤军’战士生产的毛巾这些东西,很得人心!展风也受了重用,这时候不想终身的事,啥时候再想?”归云不插嘴,静静听。“我原本指望展风和你,他又意思不明确。后来我想归凤也不错,但他也不愿意,看来还是向着你的。以往我是糊涂的,你可别往心里去!”归云就怕她再说些不着边际的,便说:“娘,你多心了。展风现在忙着工作,也许还没有心思定下来。”庆姑拉住了她,问:“他到底在忙什么?”归凤也时常问她:“展风到底在忙什么?”归云知道,但不好说,不能说。展风只对归云说过:“这一决定我也斟酌再三,妈那边虽说是经不得担惊受怕,但我爹那仇,定是要向日本人讨回来的!且我这堂堂一男儿在家国飘摇的时刻,必须要做些什么!不然太憋屈了!”

自小到大,展风都习惯同她商量,能不惊不怕,且还支持他的,除了归云也没有旁人了。尤其在冒险之后,他只是一个新手,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因而就更需要支持了。这个家里,能给他这支持的也就只有归云。在庆姑面前,归云自然是隐了展风的话没有如实交代,只是作一番劝慰。

日子像闷着的面团,发着酵,不知何时是个头。人人闷一头汗,还有泪,就是走不出蒸笼的迷雾。会演的事也出了点岔子,报社的编辑记者告诉归云,工部局对此次的活动发了警告。莫主编从中斡旋,但好多天了都无甚结果。不少名演员名歌星名角儿闻风渐次退出了。但归云始终没退。

她要唱,就会唱到底,都按时去报社排练,也总会遇到卓阳。有一回,她看到卓阳抱着一叠裁剪得比一般报纸小一半的报纸上楼梯,一好奇,就拿来瞧。

小报纸叫《号角》。归云问:“是新报纸?”“是。”“外头没见过呢!”卓阳说:“《朝报》要停刊了。”归云惊呼,“为什么?”“前方将士在上海苦战三个月,《朝报》又多支撑了六个月。工部局要我们把演出改为联欢,他们希望《朝报》停刊或者改版。”归云捧住手里的小报纸:“所以有了《号角》?”卓阳点点头。归云再看报纸,上面有创刊词:“我们没有和内地脱离,上海也不会是孤岛,我们要时刻把握住自己的灵魂,记住我们所处的地位!”她说:“我也想这样!把握住自己的灵魂。”又问,“以后哪里有的卖?”

“《朝报》上的柜台和报贩子那边是再不能用了,《号角》做中英双语周刊,先进咖啡馆西餐馆走走路子。”“呀,那以后我们就看不到了。”卓阳笑了:“我每期都给你送一份。”归云脸一红,头埋下去。卓阳晓得自己失言了,但并不想收回这话,又说:“你还能留下来,真不错。”归云一抬头,就对上他深邃的眼,她说:“跨了这一步,开头或许还有别的念想,但走出来了就不能回头,也不后悔。我听你们的安排。”卓阳说:“对,我们走了这步就不能后悔。”归云的心一定,也就根本不去后悔了。因晚上也无须上戏,归云就径直回了家,发现展风不在,归凤倒是提早回来了。她忙忙碌碌,一直不同归云搭话,归云心里直纳闷,好几回要同她说话,都被她避过去。直到天晚了,展风还没回来,两人伺候了庆姑休息,就回了自己房里,归云照例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练会字。正聚精会神,身子被人猛一推。“展风到底在忙什么?”归云回了回神。归凤连珠炮一般又问:“展风是不是又去帮王老板做什么危险的事了?”

黑夜里,她的目光格外灼灼,几乎是逼视的。归云犹豫了一下,归凤又继续道:“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安分地过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些危险的事?”“归凤!”归云低叫。归凤也知道声浪高了,怕惊醒庆姑,又压低声音:“咱们还像以前安心唱戏不好吗?你们非要干那些危险勾当,我晓得展风对你亲,事事都要和你商量。你不能恃着这些把他一步一步往火坑里推!”归云立起来,又叫一声:“归凤。”归凤的话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多,她不容归云说,自己又道:“班主已经不在了,这家再也经不起折腾!我只求求你们,不要再去涉险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安稳过好自己的日子好不好?我们好好唱戏,再供展风去念大学也好,让展风做班主也好,只求他不要再去跟着王老板干那些会送命的活儿!”归云问她:“你有没有问过展风愿意做什么?这样的世道,他做这样的选择,有他的志向。我们一昧拦着阻着,他是不是会痛快?我也想一家人平安度日,可是已经不能了,不能了。班主死的那日,一切都不对了。”归凤眼圈一红,哭了:“可是,展风也不能往火坑里跳啊!要报国要打仗的有千千万,咱们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归云拿出手绢,替她拭泪:“谁不想家里平安,我们都努力会让这个家保全。我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你怎么懂我的苦?现在前有狼后有虎,方进山那里拖得一日算一日,戏班子里,袁经理已经暗暗为筱秋月那几个接了堂会,她们也都冒出了尖。”归凤一边抽泣一边说。“傻姐姐,筱秋月她们如果红了,不是也是庆禧班的进益?会有更多戏客来看我们的戏了。”归云安慰。归凤跺一下脚,道:“她们原本就不服咱们的管,现在更是一昧和袁经理一鼻孔出气,如果这个时候我头肩的位子保不住还怎么好?”归云一下愣住:“我倒没想到!”归凤冷笑:“你整天心心念念看报纸,想着打日本人,怎么想的到我们的燃眉之急?以前大家都说你稳重又聪明,大事小事定的下来,可已经是眼前的事情了,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看不出来?”

归凤一串话,归云一串的晕眩,她没有想到,归凤想得这样多。暗暗看归凤,她绞着手绢坐在桌子的另一角,愁眉不展。她暗叹,其实也考虑过,如若方进山迫得太急,不如举家外迁,去江苏或浙江,但是现在全国战火蔓延,真如杜班主说的“无处安身”。不说积蓄不够,庆姑也念想着杜班主生前的话,一认租界的安全,二明摆着说过杜班主的魂在这里,死也是要留下来。前路真是曲折,看不清,归云想要靠归凤近些,归凤扭开了身子。意思要分道扬镳的。归云不准,她又靠上去:“归凤,咱们打小一处,不分开。苦难一起当,只展风那边,都要多担待。”

归凤罢了,泪直流:“我只巴望他好,其他的,我不在乎。”门这时被大力推开。“归云归凤!”展风回来了,靠在门口呼唤她俩,他神情奇特,带着七分悲愤和三分欢喜。

“我找到小蝶了!”他让开了,身后,是一条瘦骨嶙峋的影子。说是影子,是因为那人陷在门边阴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面孔和衣衫。只觉得那条影子似随时会倒下,倚靠着,找着可以支撑她的力量。展风扶她进来。一双黑旧的木屐走到光下,木屐上的脚有乌青有血块,是旧伤了。往上,是皱巴巴的日本和服,黄黄白白,颜色腻在一块,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只是和服外披了一件挺刮的黑色中山装,但穿的人还是冷,用瘦骨骨的手紧紧抓住中山装的衣襟遮掩自己的身体。那是小蝶,她们都认出来了。因为那一头蓬乱的干枯的发胡乱扎了小辫子,辫梢是红色的蝴蝶结。那红是脏腻的暗红,那蝴蝶结是委垂下来的,不能飞舞,。小蝶的脸颊瘦削得凹下去,是缩水的苹果。眼睛直瞪瞪,呆板板,不愿意再动。但看到归云和归凤刹那,眼波转了一下,失去血色的嘴唇剧烈颤抖。“师姐!”她的声音不对,粗了哑了,软弱无助,全无紫鹃和吟心的娇脆。归云的泪比自己预料得更快地流下来。归凤的泪却是止了,干了,人也怔了。“师姐——”小蝶的声音破了,她扑到了归云怀里。归云接住了她,抚她凌乱的头发,不住叫:“小蝶,回家了!你回家了!什么都不用怕了!”

小蝶不住叫:“我天天想回家,夜夜想回家!我想回家呀!”可归云发现,自己胸前的衣服上没有一滴泪。她转头看着归凤。小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只能抚着小蝶的身子,抚到那件中山装的袖子上,那里有一个微小的洞。在一片完整的衣料中,摸到不完整的缺口。展风说:“我们去了东宝兴路那间石库门,在里面有十八个中国女孩,在打仗的时候被一对日本夫妇趁乱骗到那里扣了起来,他们逼这些女孩伺候日本军人。”他跟着进来了,“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慰安所。”石库门里的杜家,又是一夜的无眠。还是一夜的泪水来点缀这也无眠的夜晚。

展风、归云、归凤都坐在客堂间里,听着小蝶母女三人抱头哭泣,还有庆姑不住劝慰的声音。

展风说:“明天把小蝶送去妇女救护组织开的诊所,那里条件还不错。”

庆姑拭了泪,忽问展风:“你怎么接回的小蝶?”展风不料母亲这关节有这样一问,倒答不上来。归云插了一句:“王老板认得的人救来的,晓得展风同小蝶的关系。”展风便接着说:“小蝶一听她娘和陆明是我们家安顿的,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归凤也哀泣:“原本陆明和小蝶好好一对美满姻缘,现今一个残,一个——”庆姑听住了,心疼得又流了泪。展风只是咬着牙,攥紧拳头,归云拍拍他的手,压下哽咽:“我去烧水,给小蝶洗澡。”

厢房里的陆明忽然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对住展风说:“展风哥,我又要老着面皮求你了,求你替我置办婚事,我要娶小蝶——”尚未说完,小蝶疯了似地推开她的母姐,狠狠推陆明一把,他失去一条臂膀,身体平衡极差,一下就跌倒在归凤脚边,归凤忙扶他起来。“谁要你娶!谁要你娶!你都是独臂人了,怎么管得了我?”声音还是哑的,情却是急的。

陆明挣扎站好:“我是独臂了,可我还能照顾好我的老婆,我不会让我老婆再被人家欺负!”

“我不要你娶,我不要你娶!” 小蝶娘同筱秋月用力按住了小蝶,小蝶娘对陆明说:“今晚就先不要讲这些事情啊!她脑筋有点不清不楚,过一阵再说,过一阵再说!”一边说一边鞠躬。展风拽了陆明坐下:“今晚不要说了,明天咱们就把小蝶送医院去。”陆明沉痛地看着神情涣散的小蝶,心痛难以抑制,又叫一声:“小蝶!”

小蝶就“咚”一下晕了,昏在母亲的怀里。她再次有些清醒地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笼着一大堆的玫瑰花,鼻子边却闻到栀子花的香味。她使劲儿嗅了嗅,甜甜的香,实在太怀念了。唤一声:“师姐,今天花好香!”“小姐,愿不愿意给我们做模特?”是中文不够标准的女声。小蝶循声望过去,蒙娜带笑的蓝眼睛朝她眨了两下,她将一朵玫瑰插在了小蝶的鬓边。

小蝶辨了辨,是认得的洋女郎,她想起来了,忽而嘴角一弯:“我把你们给我画的画儿给弄丢了。”蒙娜变了戏法,又拿出一幅。画上的女孩有如花的笑靥,是她当初未完成的作品,后来又赶着完成的。小蝶静静地看,眼里生了晶莹,她终于能流泪了。她动了动唇,说:“谢谢。”

蒙娜很难过,她曾在这张脸上看到过那么多种丰富灿烂的表情,此刻只能看到死灰。

在小蝶闭眼睡去之后,蒙娜走出了病房。卓阳和归云在外面并肩站着,都没有说话,挨着窗口,眺望远处。夕阳正西下,有微弱的阳光洒进来,染在他们的发际肩膀。归云先回了神,说:“蒙娜小姐,谢谢您了!”蒙娜神情萎顿:“我看到一个活泼的生命在凋谢,却并不能做什么!”归云说:“您已经做了很多了。”卓阳长叹一声,对蒙娜说:“你的纽约通讯还没译完,我们回报社吧!”

归云转向卓阳:“也谢谢你!”卓阳凝神望住她。她朝他淡淡一笑:“你的中山装我会洗干净送过去的。”他看到,在斜阳下,她的脸,如此哀伤!

十六 问斜阳?孤愤难书

归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上海的天空,但是雁飞曾经对她说过,上海最干净最美丽的也就那片天。那年,她们还是孩子。如今想起,她就仰头看了,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阵鸽哨声吹过,飞来一群“呜呜”的鸽子,洁白的羽毛,像一片白云拂过。鸽子在一片蓝色里自由翱翔,鸽哨是指示,它们跟着指示,尽情地在蓝天下扑棱着翅膀。它们只有指示,没有禁锢,尽情向前,没有退后。它们的翅膀下面,关着一群无法自由的战士。归云走近了胶州路的孤军营。转身片刻,看见一边弄堂口一个斜倚的身影。

她第一次看到卓阳穿黑色以外的衣服。今次他穿了和天空一样蓝的毛背心,松垮垮地罩在白衬衫外,也是翻了行头了。他的头靠在墙壁上,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也看到他另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淡青的烟雾掠过他额际的发丝,轻腾,模糊了她的视线,掩盖他聊赖的神情。一支烟就是他的一个静谧的世界。

她不喜欢抽烟的人,又觉得似乎这支烟是他寂寞的寄托,当轻雾腾起,他的脸,也没有那么寂寥了。她不打扰他,自己先去找报到的地方。卓阳已经看到她,暗暗掐灭烟头,走过来,带了一身淡淡的烟草气息。归云先笑着打了招呼,手里是带了一只包裹的,递给他:“这是你的衣服。”

卓阳接过来,脸上的寂寞隐了,愁绪也隐了,他的笑容一如上海温暖的阳光: “小蝶小姐还好吗?”她摇摇头:“谢谢你最后救了她!”卓阳又想起那晚。在自卫队放火之后,他趁乱进了那间石库门里,抢拍里间的照片。石库门朝西小天井有一个亭子间,他推了一下门,门锁着,就奋力撞开了门。一个少女半赤裸身子被五仰八叉绑在床上,衣服被撕碎了,还有兽一般的男人对这身子施虐。男人要挥的皮鞭被卓阳一把抓住,卓阳瞥见了了无生气的女孩,遽然一惊,竟然就是给自己做过模特的小蝶。那一怒是生了好大的气力,他抄了身边的椅子砸过去。天真的女孩,被折磨得脱去人形,衣服不蔽体,不堪的私处,还有胸脯上的累累伤痕,还有绝望的脸。男人天性是能打的,面对这猝不及防的日本下等兵,卓阳发足全力。混战中摸到日本兵的枪,迅速开了枪。日本兵倒下了,卓阳却能感到自己一脸凝固的冷漠。没有快意,他第一次杀了人。在这之前,他连只鸡都没杀过。父亲一直说“君子远庖厨”,他也一直受着西式的绅士教育。他知道“革命”和“战争”意味着什么,但他之前没有杀过人。所以他不知道亲手杀人是这这样的,子弹穿破胸膛,撕裂肉体,涌出来的鲜血浓绸鲜红。

当血逐渐凝固,他看一下,日本人的血和中国人的血是一样的红。“我没有及时救到她。”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小蝶身上。他知道,是晚了。女孩的美好已碎了,他来不及抢救。

归云望着面前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和煦的他也有了霸气?还是她熟悉的他,但是又是陌生了,才那么几天功夫。“小蝶说你帮她杀了日本兵,是菩萨派来救她的。”她的心,温软了,在得知他杀过人之后。

这双摄影师的手,白皙修长,不擅长做家务,却已经染了血,杀了人。她为他心痛。她将手伸出去,又收回来。卓阳对她柔软地笑,说:“我带你进去。”他一身的蓝色毛背心,像天空一样高且旷远,她愿意跟着他。归云跟着卓阳进了由报社在孤军营外临时租借作为化妆间的小石库门,秦编辑发了节目单给她,她才发觉自己的《穆桂英挂帅》竟是在压轴位置上,不免些慌张。石库门里的演员基本都来齐了,不少人都有些来头,排场也挺大,保姆同化妆师傅俱全。莺脆粉绕,花团锦簇,虽是为了个“义”,这场面也得做好,且还掼不掉上海滩的派头。

归云没有派头,没势没力,她选了壁角的地方坐好。卓阳被人拉住了,是个穿花色旗袍、盘发髻的小明星,她几乎半个人吊在卓阳身上,声音也发腻:“大摄影师,说好这回演了,你们发演出特刊,你得给拍两张好照片。”卓阳轻笑,不近不远地哄她:“闲话一句,届时还会让我们的大才子写好特稿。”

女人受用了,同身边人说:“这就是上海报界的青年才俊,拍照技术一只鼎,我一直想请来给我们的话剧社拍拍照。”立刻有人说:“吴小姐倒是会敲竹杠。”大家哄笑了。话是不清不楚,也重了,但是是场面上的顽笑,卓阳只把眉梢轻轻一耸,不以为忤。他从人群里脱身出来,回到归云身边。“都是熟面孔,我是个生手,真怕丢了份子。”归云打开妆奁匣子,抹脸、磨白了,再上胭脂,便看不到心慌不定的白了。卓阳一直站在她身边。“都是你们支持,才能把今天的演出撑下来。”归云朝那边的人群努了努嘴:“她们都是名角儿,肯这样坚持,担的也要大很多。”

或许收益也一样大,报纸一力把这些与众不同的行动叫做“出位”。都是博一次的,有真心,也有假意。归云看得懂,卓阳也懂。“真情假意都是好的,起码有胆气。”卓阳说。这才重要。归云的胆气在左冲右窜,她在紧张,手也在颤。她知道不容易了,这回舞台上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归凤,也没有其他戏班子的师姐妹,她靠不得任何人。是她自己要义无反顾的,如今合该着硬着头皮去孤军奋战了。卓阳替她拿起眉笔。“安下心,我相信你会唱好的!”他的口气不容置疑,手也不容置疑地抬起来,描她的眉。

她闭了眼,任自己的眉在他的手里婉转婀娜,斜斜飞向鬓角。是穆桂英英姿飒爽的神采。

他站着她坐着,他做了她的化妆师,没有经她的同意,便一意孤行在她脸上绘下他要的神采。

她觉得他在变,说不出变在哪里。睁开眼睛,看镜子里的自己的眉,才想起他会画画的,在她脸上留下了上戏妆以来最漂亮的一对眉毛。他很满意地看她,手里还捏着眉笔,浓眉一扬:“大家心目中的穆桂英!”

然后是箍头、贴花。他看着她把自己一层层武装好。他要带她去战场了。

孤军营的大礼堂里搭的简陋舞台,还是迤逦的。铺上红地毯,四周摆满粉红粉白的康乃馨,背景幕板也是红色的,没有演出标语。雷同艳色上海一般的布置是安营外人的心,是联欢的气氛。孤军战士们入场却是井然有序,带头的将领英姿勃勃,器宇轩昂,他坐下后,其他战士们才坐下,个个挺直着背脊,把手摆在膝盖上。他们整齐划一,士气不散。表演开始,是载歌载舞的,还有时兴的话剧。归云跟着卓阳在后台看。话剧演的是西洋戏,女主角真是刚才缠着卓阳的吴小姐,她在台上就变了,许是戴了金色的假发套,穿了白色的洋装。表情坚忍了,也是贤惠的模样。但渐渐更坚忍了。

她是要离开禁锢她的家庭,向英俊的虚伪丈夫分道扬镳。他们说的台词拿腔拿调,那个演丈夫的小生倒是长的不错,很有梨园小生的颜色,就是演的狡诈。归云是第一次看话剧,也入戏了,挺恨这个丈夫。“这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一个勇敢的妇女冲出束缚自己的家庭的牢笼。”卓阳向她解释。“她很勇敢,用她的智慧支撑起自己的家,只是她的丈夫不了解她,真悲哀!”

卓阳很高兴归云看得懂,他说:“一个牢笼,没有那么容易冲出去!”“在这里演这个戏,让人低落!”归云望望台下握紧拳头的战士们。她想,他们都想出去吧!“他们都想出去!”卓阳说。她一惊诧,转头看他。他在她微笑:“我们想对他们说,总有一天他们会走出这个摆布他们的租界。”太艰难了,这样迂回地表达意思。妇女冲破了家门,战士们都鼓掌了。台上的意思,台下的人都懂。不管多么迂回,苦心激励是能被他们了解的。“你瞧。”卓阳有些得意。归云心安了,她想,她是可以安慰到这些被禁锢的将士们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说在归云之前的节目是隐绰绰的,暗中递传心意的,是组织者们的精心编排,隔幕报音,幕外人须得仔细听仔细辨,才得辨出幕里人热切的祝望。那,归云这节目是来揭幕的,是完结也是开始。她一身武装,从幕后走到台前,是孤单的。诺大的舞台,她是被舞台锁住了,四周没有支援。

起调,开了腔。开始有些抖,不因紧张,而是孤独。穆桂英五十三了,还得重披战甲。军,是孤军;胆,也是孤胆。还有身边千万险恶在虎视眈眈。

也有愤懑。满门忠烈,不得善终,活着的还受压制。但终于是有机会再伸志了。一个人,也可以气势如虹。失去丈夫,失去亲人,亲儿子也身处危险之地。还是孤单,有了孤愤,当仁不让的一往直前。因此便有了如雷的共鸣。归云化身成了穆桂英,连穆桂英的孤愤也是真的。如雷的掌声,往日战场上的豪情,今日被制擎的委屈,还有伤逝年华竟如流水,酣畅到底的倾诉。最后的畅快是可以上了战场上去一展抱负。这是台下百多人日思夜想的。归云是红色舞台中央小小的一注亮灯,在幕闭的时刻通明一闪,再款款暗去。

她在掌声中退下的时刻,卓阳还站在台下给她拍照。“这一盏小明灯,起的作用可不小!”莫主编拍拍卓阳的后背。又有人拍了拍莫主编的后背:“我们需要这样的艺术,来震撼和激烈我们,作为民族抗战的精神武器!”声音是沉着有力的。卓阳肃然起敬地看着那人,孤军营的首领――英雄谢团长。莫主编开怀地笑:“这也是这次演出所要达到的目的,给文艺界吹一吹风,四面楚歌,但精神不死。我们始终在孤岛中有我们的阵地。”谢晋元团长的面容威严庄重,他微笑,微笑也带着威严,还有凝重,他向卓阳点了一下头:“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听说过老莫带出几个好样的,做战地记者一点都不比当兵的逊色。”

卓阳正立,肃然道:“做一个新闻人之责任,在于明事直言,忠实记录。做一个国家危难时刻的新闻人之责任,在于在抵抗外侮的战线上坚持以民族精神传播为首要之任务。精神不灭,新闻不死,事实永存!”谢晋元团长和莫主编都欣慰地点头,谢团长赞道:“好一句‘精神不灭,新闻不死,事实永存’,我们如果可以一直用这种饱满的精神,不畏敌人的信念,就一定会迎来我们的胜利!我们所有的牺牲也就值得了!”三个人相顾而笑。归云退场后,整理了行头,她想找卓阳,特绕回了前台,正见卓阳同谢团长和莫主编站在礼堂门前,门外远处缓缓西下的红日,洒了他们满身的金。金色染尽谢团长昂起的头,挺直的身,如丰碑,是不倒的中国的脊梁!归云敬慕地仰望,似是能看尽那四面楚歌中的孤单的悲壮。她在心底敬叹,转个身,回去的步伐比来时要坚毅许多。展风在门外等她,接过她手里的行头包袱。“呵,现在会自己找堂会唱了。”归云抿嘴笑:“零丁无光洋,不过,值。”展风吆了黄包车,归云坐上去,远远的,看到卓阳已在门外张望。他看到她了,笑着。她朝他摇摇手。卓阳看着她同展风远去。好几回了,他都看见这个男子同归云的亲密,他是晓得他们的关系的。所以,他在隐忍。

他同这个男子正面打过交道。在进慰安所那天,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员,分配任务,冲锋接应,都做得细致周到。

王老板说:“卓阳,你是莫主编的得力助手,展风是我新招的猛将,能学也会活用。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行动前,展风再三关照他:“卓记者,咱们任务不同,但是要切忌安全第一。王老板说过要保你平安,你就只管报导就成。”他是负责善后的,但在行动时,也是一冲锋不顾命的豪杰。卓阳杀的日本人就是他迅速处理了,不知是沉到黄浦江还是拉到荒地埋了,总之毁了痕迹。如果归云有这样一个丈夫,未尝不好。卓阳站在街头,看着黄包车飞快在街头消失,他的心怅然若失。回到家,卓太太正半躺在客堂间的躺椅上看报,一边放着玫瑰花茶杯并两块桃酥饼。见卓阳回来,便说:“你爸爸那位日本学生约请他去老正兴吃夜饭了,晚上我们就小弄弄,不开火了。”

卓阳奇问:“日本学生?”“就是上回送笔洗的那位,你爸爸在东京大学做讲师的时候收的,这位学生的父亲也是你爸爸的异国好友。”卓阳放好身上的照相机等物,想着又把钥匙拿在了手里,又问一声:“就爸爸和那日本人一起?”“你啊!这回又是打什么主意操什么心?那学生顶谦虚谨慎,人看着不错,你爸爸也赞过他的为人和处事,不会出啥大问题的。”卓太太站起来,敲了敲卓阳的脑门。卓阳不语。他先前才写过通讯稿,含沙影射了时下教育界的血案。最近日军司令部通过上海伪政府接洽文化界人士,明着说是请去重新开课,教授老师们一上课堂,才晓得上当了,大学已非昔日之大学,完全沦为日军手里的教育玩具。有人反抗了,结果就是被神秘杀害。市政府给的说法是劫杀,日军司令部强烈谴责租界当局治安不力,租界当局也能一头冷汗地接受下来,发表声明一定要力办猖獗劫匪。卓阳冷笑一下。这是一个人人做戏的年代,连一条铁蹄已经牢牢踏住上海滩的日本人也要做戏,滑稽不滑稽?

他便说:“我去爸爸那儿蹭饭。”卓太太抬起身子来叫:“卓阳——”卓阳按住母亲要直起来的身子:“老正兴的鲥鱼上市了,我想爸爸一定会点。顺便再认识一下这个师兄。”卓太太嗔怪他:“你这孩子!往常叫你去老正兴相亲,你就没这么积极过?”

卓阳无奈耸肩:“妈,就你还相信隔壁吴太太能做好媒?后弄堂的小张娶的可是母夜叉,天天吵得鸡犬不宁!也是吴太太给保的媒。您就饶了我吧!”卓太太不绕他,再说:“原先我以为你真会同蒙娜好,我想想洋媳妇虽让人跌眼镜,我倒还是时髦人,能受的。这两年看你没这意思,又不肯去相亲,我是真无主了。儿子,你到底要找什么样儿的?”卓阳佯装考虑,说:“您放心,我总还给您娶一个中国媳妇儿回来就是。”

“就是就是,就是到最后专是没影儿。”卓阳已遁到门边,说声“拜拜”一溜烟先出了门,只留身后的卓太太无可奈何吩咐:“这小囡——路上当心啊!”卓阳的心思却没那么轻,他骑上自行车,他的心总是有些不安,直往老正兴的方向飞速驶去。

坐在老正兴的包房里的卓汉书也有些不安,因为他对面那位日本学生的话。

他是老了,一忽儿几年,学生都长大了。身板够高,姿态是绅士的,面容平和。

这个学生,是什么都藏得住的。他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不过才十八岁,不过是一个像现在的卓阳一样的年轻的小青年,却有一脸深沉的表情。他的父亲领了他到樱花盛开的树下,介绍给自己的中国好友卓汉书。“犬子智也,十分仰慕卓老,今年刚考上东大的汉学科,特来拜访。”十八岁的日本青年朝卓汉书恭敬地深深鞠了九十度的躬。“仰慕先生已久,请多多指教!”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卓汉书十分惊讶地看着老友,道:“雅夫君,令郎的中文可说得比你好多啦!”

藤田智也恭敬道:“学生生在中国,十岁时才回的日本。”卓汉书望望老友,藤田雅夫尴尬了,咳了两声,道:“汉书,正是如此。”

卓汉书领会了意思,笑着对智也说:“太多礼了。我也适才正被东大聘做了客座,真是巧!”

藤田智也又深深鞠躬:“请老师多多关照!”这回隔着桌子,藤田智也也是对他深深鞠躬:“请老师多多指教!”“现今时局动荡,我无心学问,只靠那些养老金和祖上的产业安度余年,闲暇写几个大字聊以遣怀罢了。藤田君,老师没什么好指教你了。”卓汉书深深望住藤田智也,这个孩子,总是有一副摸不透的深沉甚至是阴郁的表情,不像自己的儿子,喜怒哀乐在脸上一应俱全。他叹气,怎么看,都是自家的卓阳要豁达直爽的多。癞头儿子总是自家的好,尽管也没少打骂。

藤田智也就鞠着躬,还不直起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学问浩瀚,我要请教的地方还有很多。”卓汉书坐不住了,将他扶起来:“你在东大学业有成,也是业内一把好手。”

藤田智也不肯坐下,还是恭敬道:“老师对于中国碑帖的研究,智也恐怕今生拍马也赶不上,十分惭愧,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向老师请教。”卓汉书听他这样说,干脆也不同他谦让了。他的声音沉了,说:“你就直说吧!”

藤田智也坐了下来。“在日本碑帖收藏界有这样的一个传说:一千三百多年前,大唐鉴真大师东渡至本国,授科以日本学问僧荣睿、普照。在鉴真大师晚年,曾因思念故国,写过一幅字帖,题为《思故赋》,大意应是寄望大唐与日本国世代交好,在文化上互通有无,并表鉴真大师一派思故之心。此帖由普照大师遵照鉴真大师的遗嘱,带回大唐,上表唐皇。但就在普照大师赴唐路途中,在大唐境内遭遇劫匪,此后字帖一直下落不明。”卓汉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慢慢抿一口,再放下:“鉴真大师是一代高僧,为传戒律,发愿过海,牺牲不小。他在佛经义理、戒坛讲律、焚声音乐、庙堂建筑、雕塑绘画、行医采药、书法镂刻等方面均有大建树,对日本文化的各个方面影响重大。”他饱含深意地看住学生,“几年前我在东大授课,就曾说过纵观世界历史,异域大国的崛起无不伴随着鲜血和战火,而中华文明的传播却往往以和平的方式来进行。”藤田智也倾身点一下头:“是的,日本国内对鉴真大师万分崇敬。因此天皇发愿,欲找到那幅流传到中国的《思故赋》以安放在奈良的唐招提寺,以表纪念!”“传说也只是传说,何况流传了一千三百多年,中间朝代交替,恐怕未必能流传下来。”

“不,老师!”藤田智也打断了卓汉书,“鉴真大师这幅字帖流传下来了,甚至在中国各朝各代名家手里收藏过。”卓汉书抬眼,同藤田变得犀利的目光较量。他明白了,镇定一笑:“我研究碑帖已久,也只是听说。中华古物原本扑朔迷离,虽然传闻有根有据,但未必是真的。”藤田智也避开卓汉书的目光。“日本国内的传闻是这幅字帖因屡次为中国各朝名家所藏,帖后的收藏古印也是万分珍贵,所听说就有辛稼轩、赵孟頫、文徵明等人。这些名家的古印也足以让此帖价值连城。”

饭店的侍者端了大菜上来,是老正兴赫赫有名的清蒸鲥鱼。藤田智也及时恭请:“以前就听说老正兴的鲥鱼很是不错,老师先请。”卓汉书也不客气,夹了一筷子,道:“鲥鱼乃长江三宝,只在这时节方才能够味丰脂腴,但鱼肉多刺,任何美味都是来之不易的。”藤田智也笑道:“以前老师说两汉历史的时候,喜欢用典故。我还记得老师说过一个故事,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卑微时候与同窗好友严子陵在富春江喜欢垂钓鲥鱼,那番烹酒食鱼实在叫人向往。只是严子陵却不肯在刘秀登基后辅佐左右,着实浪费了一身好才华。”卓汉书的面上变了色,重重放下筷子,声浪终于高了:“严子陵婉拒光武帝好意,是因光武帝雄才伟略,可定国安邦。他有不慕仕途,安闲自在的机会。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岂是俗人可懂?现今国邦不安,我等一介白衣无可所图,无可所作,唯能独善自身。”

“爸爸!”一声呼唤打断了卓汉书的滔滔不绝,他看到站在包房门边的卓阳,有几分戒备地盯住藤田智也。藤田智也站起身,微笑点头:“这位一定是卓阳了。”卓汉书朝卓阳招招手,卓阳走到父亲的身边,站在他身边,他拍拍儿子的后背:“犬子卓阳,这位是藤田智也,曾上过爸爸的课。”藤田智也又欠身:“现在也是老师的学生。”向卓阳伸出手,“幸会,《朝报》的杰出摄影师。”卓汉书听他说这话,脸上不由又微变了变色。卓阳却没动,坦然伸手,同藤田智也握了一下:“幸会!”双方落座,藤田智也唤来堂倌再添碗筷茶杯。他转个头,话题就变了。“贵报日前那篇纪实报道十分精彩,执笔照片生动有力,十八个女孩现下安好。”

卓阳脸上一派礼貌的微笑:“鄙报已停刊,过几日即要失业了。十八个女孩已经移交租界当局的妇女救护组织,只盼她们早日康复。”“学弟有什么打算?”卓汉书同藤田智也一起看着卓阳,卓阳只是打个哈欠,看了看鲥鱼,拿了筷子夹了就吃。

“爸爸说我是无事忙,恐怕要在家做一阵子富贵闲人了!”藤田智也转头对卓汉书道:“我或许为学弟谋一份好差使。”“这倒不必了,犬子大学学业尚未修完,我欲他潜心钻研学问。”卓汉书直接拒绝。

卓阳懒散笑道:“我懒惯了,做记者也是因作息可自己随意,如若真要正经坐办公桌,我保管两天打渔三天晒网,给师兄丢脸。”其实藤田智也和卓汉书都在仔细看他,都觉得他眼神清亮,看不出任何意思,和破绽。但卓汉书知道自己的儿子绝非如此的人,心中担心,还有一层安慰。有儿子在身边,有后盾,也放松了,就说:“鲥鱼冷了可就要起腥,我们不能浪费了这大好美味。”藤田智也也不能再说什么,或者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是和卓家父子一顿寒暄中频频举杯。

此后,只谈诗词风月,不再谈其他。气氛倒是融洽了,当事的人都要化先前的紧张,各人都喝了个微醺。到了席末,卓汉书终于拉住了藤田智也的手,语重心长道:“智也,犹记得当初你是汉学成绩最好的学生,只盼你能专心学问,无问其他。”藤田智也又鞠躬:“深谢老师的教诲,智也终身不忘。”转身独自走了。

卓汉书对卓阳说:“智也是个做学问的一流人才,当年说到做学问一节,他说‘凡致力于所爱,必定锲而不舍’。今朝问出这些问题,我担心他已经不只是一个致力于学问的学者了。”

卓阳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后只道:“这位师兄学识渊博,适才谈天说地,很多话都让我叹服。”“卓阳!”卓汉书看出儿子的故左右,儿子还在皮皮地笑,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连他说的话都听得出是过滤过的。他是还想再问什么,卓阳躬身,用洋礼节,把他磨走。他便知道问也算白问,也就不再多话。父子俩并肩走入夜上海的人群中。其实藤田智也并没走远,一转头,他还是能看见卓家父子并肩的背影。卓阳比卓汉书要高半个头,略略走后面,是保护的驾势。上阵不离父子兵?藤田智也的眼眸闪了闪,他们看不出他的意思,他看得出他们的意思。或明或暗,各有打算。

真的微醺了,眼前有点糊。刚才点的是白酒,中国酒的后劲出来了。一条白色的身影晃在他眼前。那身白旗袍,那团盘发,还有那张美艳的漠然的小脸,骨子里透出来的魅。是谢雁飞?他微眯了眯眼。她是出了台子?还是随意逛街?他快步走到她的跟前,先是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梅花香。雁飞没有料到会在这边碰到他,吃了一惊。“藤田——”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可以叫我亚飞。”一个使力,拉着她转到旁边的小弄堂里。他的力气有些大,抓得她臂膀生疼,支起手肘要挣脱,也同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藤田先生,你醉了!”藤田智也却轻笑:“叫我亚飞。”并不放手,“我的确有些醉了。”接着,他便恃醉行了凶。雁飞没有想到他不但没有放手,还俯下了身子,微带白酒香的唇贴上了她的微讶的没有合拢的唇。但是,并非强迫,也无挑逗,只是寻找安慰。雁飞能分辨出来,任由着他的唇贴着她的。她还冷静地想,她被很多男人吻过,如今还被这个日本人吻了。可她就是没有被他吻过,他们当初干净得只是互相牵手拥抱。还来不及更进一步,他却全线撤退,留她一人噩然地站在毒辣的太阳下面。藤田智也没有逾进一步距离,所以唇间的相触始终干涩。他移开了自己的唇,伸手抚她光滑的面颊。“如果我现在还邀请你去长崎看古城风光,你愿不愿意?”雁飞面色不定,听了这话,仍是摇头。别开头,指着大马路上满目的霓虹:“我习惯这里的五光十色,是走不掉的。”他放开她,侧靠在墙壁上,轻吁一口气:“好。既然你又拒绝我一次,那么再还我一次,带我去你家解酒!”雁飞瞪他,哪有人是这样的。他却侧头看她,说:“大不了以后再还你。”一闭眼,真像是醉了一样。

十七 绮罗香?但愿长醉

雁飞还是把藤田智也带回了兆丰别墅,心里不算太甘愿,她总觉得是他逼迫了她,或者是形势逼迫了她。上黄包车时,雁飞踉跄了下,藤田智也扶了她。“从没见你这样慌张过。”“新买了皮面的高跟鞋,穿着还不习惯。”一路无话,回到兆丰别墅,雁飞进了门就唤来苏阿姨:“给藤田先生下一碗水浦蛋解酒。”

藤田智也自说自话地往沙发上一躺,且躺好了。“这张沙发倒真像为我独身定制。” 雁飞踢掉脚上的高跟皮鞋:“你可以睡二楼的客房。”藤田智也闭上眼睛:“呵!我的待遇可提高了?其实沙发也挺好。”雁飞走过来,看他那悠闲的样子,她不管了,只说:“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

藤田智也惺忪了双眼。“什么样子?哦,我醉了,失礼了。”翻个身,上衣口袋里有皮夹掉出来。

雁飞蹲下帮他拣起来,她翻开了皮夹,看见里面夹了张泛黄的相片。落地灯晕黄昏暗的微光下,她看清相片上是个女子,穿白旗袍,梳和她一样的辫子盘头。是她自己?凝神看,不是。这女子要圆润得多,眼神也凄厉得多。是外放的。女人微微扬着下巴,相似的倨傲,不甘的。不知为何不甘。人生几番回合,都是有经历的人,看着神似。雁飞陷入冥想,藤田智也却睁开了眼,抽回了相片,再度插进了皮夹。“我真是醉的厉害了。”他避开了雁飞探询的目光。“小姐,水浦蛋好了。”苏阿姨端着碗出来。雁飞站起来,说:“慢用,或可解了醉。”藤田智也只盯着她上了楼,看了半晌。“藤田先生,快用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苏阿姨带诚惶诚恐地提醒。自己是日本人,还是个日本军人,这些中国人都防备着自己。连那上去的身影,原先什么都不在乎的,没有任何多余表情的人,也会防备自己。

他低头喝一口汤,是甜的。一种久违的思念涌上心头,很久没有尝过的甜,刺激了他的味觉。只这甜,或许还带着微微的醉。满室的甜香,多教人流连?他三两口吃了下去,笑着问苏阿姨:“还有吗?”苏阿姨惊一下,道:“哦哦,小姐晚上不吃夜宵,倒是没有多做,我再去做一碗来。”收了碗退下去。藤田智也凝视着楼梯。她或许睡了,或许没有,满心防备想着自己这个日本人什么时候走人。想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翠绿的手镯来,放到灯光下看那绿莹莹的翠。捏紧,再放回口袋里,仰头再倒入沙发中。要是醉了不要醒,那真不错!清晨起床的雁飞以为藤田智也已经离开,却见他正在客堂间优哉悠哉吃早餐。他还朝她颔首微笑道早安。“藤田先生今朝休息?”“已经告假了,你可有空?”他想干什么?雁飞走到他对面,说:“晚上是要去百乐门上班的。”“上午陪陪我吧。”雁飞微蹙了细眉。藤田智也又说:“如果误了晚班,晚上也包给我,不会少了你们经理的账面,他自不会说什么。”“他当然不会说什么。”雁飞冷笑,自出了陈曼丽的事后,但凡日本客人任何要求,袁经理全数应允。她不语,也算应了。先走到客堂间一角,那边竖了红木打的供台,不供菩萨,放的是骨灰坛子,骨灰坛下边放了香案,还有供香。是常备的。雁飞抽出三支香,用洋火点燃,起了荧荧的火,伸手扇了扇,立刻灭了,飞起一抹轻烟。轻烟之下,她举着三支香,恭敬拜了,再插进香案里。她回到桌旁,问:“藤田先生是要去哪里?”“你总这样生分,叫我‘亚飞’。”藤田智也盯着她的眼睛,非要听她如此叫不可。

“好,亚飞先生,您是要去哪里?”藤田智也看着雁飞,看着她坐下,抓起碟子里的油条,拗断,捞近了醋瓶子,淋了上去。动作不文雅,手也脏腻了。她无所谓,随意在手边的湿毛巾上擦了擦,抓了筷子,夹了油条,就着白粥吃了几口。看着是不够文雅,可又极舒适。此间的她就是一个家常的上海女孩,在自己的家里,做不上台面的日常动作,肆无忌惮的淘气和随便。放在家里,看一辈子也不会厌。“王亚飞,你说,陈曼丽是烧了多久才被烧成骨灰的?”她随意地问,藤田智也的表情不能随意了。雁飞笑,伸出手指头来,认真地说:“大约要用四个小时吧!”她伸出手指头比划,“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挖一个坑,推一堆中国人下去,一把火,大约也只需要四个小时。是不是?”

气氛又重了,她太随意,藤田智也忍不住了:“你知道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因为中国的读书人喜欢造谣生事!”“说谎说一千遍可以变成真理吗?”他不由摇了头:“在真理面前,任何东西都会软弱无力。”“王亚飞,你说,我们还能等到真理吗?”他不再回答了。同她一起低头喝粥。雁飞想起来,碗里的糯米也是他给送来的。想着,她与他,出乎意料地牵扯不清。

牵扯不清的又何止是这几袋糯米?雁飞在心中微叹口气。上海的路,七拐八弯,往往同归。她跟着藤田智也招了黄包车,一路来的,竟是熟悉的地界。南京路边,四马路旁,彩旗终日是飘展的,还有花牌,攒了花团还有灯泡,写着艳丽的名儿。群芳翠绕,夜里靓丽如霓虹。压了下来,是那些名字的命盘。她的名字没上过那些名牌,但却是被压大的。当年,她背着归云走过这样的弄堂,却找不到安身的地方。迎头,遇见了唐倌人,她的命运开始改变。不能怨,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藤田智也竟然带她来这地方,她转个头看身后黄包车里的他。他正扬着头,眼神近乎迷茫,侧着的脸,在沉思。她看了他好一会,他才醒转过来,望见了瞧着他的她。“这里我的确很熟,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她说。“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他说。惊讶的是雁飞,探索地瞅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沉思都扫空了。

黄包车停下来了,在弄堂的尽头,车夫问:“先生阿是要下来?”藤田智也下车,雁飞也跟着下车。“我住过前面的六十八号。”“这里是八十六号。”可真有缘分。雁飞不问了,他来到这里,他说在这里长大。她明白了。藤田智也盯着八十六号石库门的雕花门栏出神,并不敲门。里头传来懒洋洋的歌声:

“天涯呀啊海角,觅呀觅知音……”歌声近了,门开了,一个穿高开衩旗袍的妖娆女人拿着一簸箕垃圾出来。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粉,还有一对俏丽的细长眼,是勾人的,已经不清澈了。女人见门前站了体面的男人,撇撇嘴角,笑了。“先生,您来早了。”又笑了笑,眉眼都是开的,淫荡的、赤裸的,她想要勾引他了。

唐倌人从来不教雁飞这样的笑。她说过:“聪明的漂亮女人要笑到男人心里,而不是笑到男人的下面。”雁飞也微笑,翘了唇,含蓄地。她想她比她要聪明,可谁又高尚得了谁?

她同她无所区别。藤田智也只是淡淡扫了半开门缝里的石库门内光景,只要一眼,就够了。他淡淡说:“我们走吧!”拖了雁飞的手,快步就走。女人感觉被戏耍了,骂娘:“老清老早瞎敲门,寻死啊!”雁飞气喘吁吁被他拖到弄堂口,扶着胸口喘:“慢些,王亚飞,你真赶着投胎吗?”

“现在叫的很顺口。”藤田智也笑了,好像是今天头一次。“怎么回事?找错地方了?”“没有,我只是要告诉一个人,她恨了一辈子的人找她赎罪了。”“这话我可听不懂!”“不必懂,因为我的事情办完了。”“你白相我?”他伸手扶住她的脖颈:“女孩子,别说轻贱自己的话。”“你——”雁飞钝口,他的手指正按在她颈部,那里是动脉,是威胁的。他不想让她开口。

“今晚我包你的台子,陪我跳一晚舞。”“闲话一句。”雁飞的气平了。藤田智也看见她的脸上又现出职业性习惯性的笑。

“还是刚才的表情好看。”他放开她,不再看她,只扬手招马路对面的黄包车过来。

她又被他说愣了。只道是自己经常说话做事没三没四,此人却比自己更加的没三没四。算不算物以类聚?怎么能和鬼子兵物以类聚?他有所求,她亦有所求。不过如此而已。其他的,她真是没兴趣去了解,也没气力去了解。而藤田智也,也不让她再了解更多。他送她回到百乐门,将大洋直接丢给袁经理,要包她整晚。

袁经理点头哈腰,少不得说几句讨好的话,再拉雁飞到暗处。“他是个少佐吧?听说有个伯父是大将,那个凶巴巴的长谷川大佐也碍着他们家的面子呢!来头不小,小心伺候。”雁飞嘴里磕着瓜子,睨了一眼坐在回马廊隐角处喝酒的藤田智也。他的眼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眼前的杯中物。“我自会有分寸。老袁,你也要有分寸,两条船可使不稳,听说你还想把自家戏园子的女戏子往张府里塞?”袁经理心中正烦恼,听她这样说,直捶手心:“这群遮天蔽日的,一天一个样,不打算让我们下面人过日子了。”雁飞轻飘飘往袁经理肩上拍了两下,道:“脚踏两条船,早晚会沉船。”

袁经理也有道理讲:“这百乐门里的谁没有这两把刷子?你白牡丹也不正是个中高手吗?”用嘴努了努藤田智也,“人在江湖飘,自要找的靠山牢靠点,像你这辈子是不用愁的,租界里头有王老板这个冤大头,租界外头还有这么一个好货色。”雁飞轻笑:“大家个人顾个人,都好自为之吧!”说罢回到藤田智也的身边。

他还在喝酒,这回是百乐门里贵价售出的法兰西红酒,叫拉图,顶贵,点的人也顶多。雁飞欢迎她的客人点用,这样她的分账也会高。但他是一杯接着一杯猛灌,不对劲得很。从昨晚到今夜,他都一直失态,不复以往的四平八稳。他喝得猛了,头发也被自己撸乱了,外套也脱了,连身上的白衬衫也开了两颗扣子。

“你包我一晚上看你喝酒吗?”她问。“或者干其他的?”她双手抱胸,退了一步:“我不陪日本人上床。”他拉近她,站起来抱住了她:“可陪日本人跳舞?”手臂微微一收,搂住她的腰,拉着就进了舞池。舞台上,依旧有两个新晋的歌女勾着对方的腰,妖妖娆娆唱着《假惺惺》。

旧的舞女歌女老了走了死了,新的就填补上来。上海的艳色永不落。她的头挨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脸也靠在她的发边。昏暗的舞池中,他的舞步是娴熟的,她早已领教过。两人配合得好,他是她遇到的最适合的舞伴。空气是微醺的,他微沉的呼吸,有点醉了她。只在此刻沉醉。一转身,她又醒了。见到了熟人,搂着新来的年轻小舞女。两个人都跳的生,不停踩到对方的脚。一束光打过来,虽是生的人,也是一对俊男美女,鸳鸯蝴蝶。雁飞看清楚了小青年,他慌张避开她的眼。她便闭眼,不再看他,嘴角微笑。

那个人,是陈曼丽说破了他童男子身,送了金条的那位金融大亨的小开。时隔不久,尚未从陈曼丽处学会娴熟舞步的他已经搂着青嫩的小舞女了。小舞女尚没有点大蜡烛,小开已是上了心,掏了钞票出来品鲜。他包了小舞女的初夜。一报还一报。陈曼丽领着他进门,到底是救赎自己还是让别人堕落?雁飞已经不知道了。

藤田智也的手臂收着力,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一般。雁飞被箍得有些胸闷,要挣,又挣不开。

这个半醉的鬼,像拖人下水的水鬼,拉住了就不肯放手,她放弃了,他却开口了,声音低沉,从水底升起:“如果一辈子都醉不醒,也是大幸!”

又是一圈,雁飞忽见展风隐在回马廊的一处,浓眉纠结,一动不动地盯牢这里。他要过来了,雁飞的手在藤田智也的背后摇了摇,止住展风的动作。他咬了牙,走不近。她不要他走近。展风回了头,飞奔出去。这里和她,从来不属于他。

他回到宝蟾戏院,他该回的地方。这里同百乐门一般热闹。大门张灯结彩,海报灿烂艳丽,就在想。上海还是那个上海,舞照跳、马照跑,戏照唱。霓虹灯缀在海报上,有新的人光鲜亮丽起来。

展风看出了海报的问题,那上面的祝英台相并不是归凤,却是小蝶的姐姐筱秋月。她还有了宣传词,写在那上面:“更娇媚、更温柔、更雅洁、更靓丽”。所谓的“更”,自然是有了对比。展风心下一凛。戏院门口花篮锦簇――“恭贺筱秋月一鸣惊人”。横空又出一个新的祝英台。

售票处挤满了人,小洋三角的票有戏迷甩出大洋要包全前排的位子。售票员把肩一耸,道:“前十排都被人包了,明日请赶早!”不得愿的戏迷随地唾一口:“老子今朝就是要看筱秋月这个小骚货,隔大老远哪能看得清?”

有人讽他:“人家那身段哪里是你瞧得的,你又没十三间粤菜馆,怎么供得起这尊女菩萨?”

又有人说:“哎呀,我还是要听来归凤的唱腔啊!怎么祝英台换人了?”

“来归凤落时来,又没人捧,又整天端着头肩的死架子,在台上一点点甜头都不给人尝,现在观众哪里吃这套!还是筱秋月活色生香!”展风不要听了,转到后门进了后台。归云急得团团转:“归凤不见了?自袁经理说今日开始由筱秋月担头肩,归凤就不开心了,今天的戏排出来更没她的角色,她和我说去练嗓子,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展风心情沉重,一块大石头不落定,又压一块石头上来。他见台上乐师已陆续坐好,便先对归云说:“你先去表演,我去找归凤。”归云赶着上场了,临走说:“散场的时候不管有没找到归凤,在戏院后门等我。”

前台催了,她被人一推,要去亮相了。今天是新气象,她也换了新搭档。

新任祝英台上台了,尚未开腔,媚姿媚态地摆一个姿势,观众们汹涌了,有人带头喝彩叫好,大把的鲜花甚至大洋先摔上来。秩序全乱了,只有哄然的彩声。新祝英台站在人前,归云被挡住了。她蒙着唱,得不到她的回应。她的神也出了,怎么回事情?她做了陪衬,不明不白。筱秋月这样大火?所谓何来?

终于闭幕,还不停歇,戏迷奔抢上去为祝英台献花,又有两三个报纸记者拥上前去拍照。

闪光灯一阵乱闪,也算是繁华象征。倾尽全力造着假。归云用手挡了眼睛,缝隙里,她看到了一个人。卓阳坐在第一排,朝她微笑。她是恍恍惚惚的,就笑那么一下,又灭了。她被新祝英台的戏迷们推挤了。不知谁叫了声:“梁山伯走开,我们只要祝英台。”归云听到了,心里不免是受了伤的,还带着疑惑。当年筱凤鸣红,是因为唱作俱佳,后来归凤取而代之,也是因为唱作俱佳。而今筱秋月闪电般红出来,既无筱凤鸣的舞台霸气做台面,又无归凤过硬的好唱功做底子。可就是成角儿了。她想不通,所以赌了气,幕还没谢完,就扭身去后台。独自坐着卸装。

前头花团锦簇的人儿也下来了,师姐妹们众星拱月。“秋月姐,是否即将要出那黑胶唱片了?”“有两家公司找我谈了,我正考虑签哪家呢?看他们出的价钱吧!”“还是秋月姐行啊!想归凤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在凤平戏院注了十几个银盾,这回秋月姐姐唱片一出起码也要几万张吧?”“那倒真是小事情,现在我倒是考虑拍电影。如果在电影院能看到我们越剧,那真再好不过了!”“秋月姐,你真行!”筱秋月走到了归云身边,问:“归云,今晚可一起去会儿楼喝鸭粥消夜不?我请客!”

“不用不用,多谢秋师姐费心。”她看看她,原先抽大烟的,战时没了来源,也就戒了。杜家也是帮衬着的,风水轮转,岂不料她会来替代归凤。她也打了招呼,给菜馆老板卖了身,说是为了小蝶,庆姑还唏嘘。他们都没有料到风水是这样流转的,太多的意想不到。筱秋月风光了,还记着往事,说:“看看,我还是请不动我们未来的班主夫人,算了,众姐妹给我面子一道去吧!”众人千肯万肯,一昧奉承了筱秋月从归云身边走过去。归云心眼口堵了,只当不值,又想小蝶的可怜,气是不顺的。一些小恩怨,可以天荒地老。一些小恩惠,必定烟消云散。她胸口闷闷地走出后台。戏院里头已经空空荡荡,独留几个清扫工在打扫卫生。

“杜小姐。”还有人留下等她,不让她感到孤单。是卓阳,也只有卓阳。归云迎过去:“卓先生,你还没走?”卓阳倒是早有说辞的,将手里卷着的报纸递上去:“这是明天要出的《号角》,我们选你的照片放在头版。”头版是归云在孤军营唱《穆桂英挂帅》时的照片。一身武装,英姿勃勃。报纸是明天出的,他今天拿了来。归云的心是明的,面上是羞的。卓阳又说:“我还给你洗了一张,不过——”装模作样摸口袋,再敲脑门,“哎呀,忘记带了。”她晓得他的心思,有点拙劣,可是她的心浮起来了,心情好了些。他也晓得她的心思的,他能看人的眉头眼额,台上幕幕都在眼里,他想安慰她:“前排都是被人包的,记者都是枪手,捧角儿的惯技。真的戏迷坐在后排,上不得前头来。你是唱的很好的。”

归云原本的失意,还在于失意在他的面前。他竟这样说,她就释然了。“我懂的,我懂的。”说来说去都是“我懂的”,心里是真懂的,只是口头上过于感慨了。

卓阳笑了,他笑起来好看,眉毛飞扬,神采熠熠,这样好看的一个男子。他说:“我想请你明晚散场后去吃老范的小馄饨,呃,把照片带给你。”他又怕她拒绝,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就不好拒绝了。“好。”卓阳松了口气,浓眉更飞扬:“那明天见!”“明天见。”他们挥手道别,只是卓阳临走到戏院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归云调皮了,说:“放心啦!我不会放你鸽子。”觉得太熟络了,不由吐吐舌头。

卓阳看在眼里,笑着打趣:“放我鸽子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你,不让老范打烊!等到你自己识趣来解救老范。”他是存心了,一下套近他们的关系。归云接他的戏,道:“那我就只能帮老范洗碗来告罪了。”说到洗碗,卓阳心里受用,深深看她:“那么说定了。”两人都点头,向对方保证。归云目送卓阳离开,才绕去了戏院的后门。门口是一条狭长的小弄堂,挺直的煤气灯亮着微弱的光,照亮旁边斜斜的枝干长好的梧桐。都孤零零的,没有依靠,又相隔着那点距离无法互相依靠,看着有那么些落魄了。

树下两个人影子。归云凭着灯光稍辨认了下,叫:“展风?”“归云。”回应她的是归凤。归云过去拉了她的手,手冰凉的,人也俏弱弱的,还红了眼睛。“这傻丫头跑去天蟾戏院看京剧了,可让我一顿好找。” 展风道。煤气灯黯淡的光把三个人的身子拉的长长的,在夜色下缓缓移动。“我看梅先生的戏去了,戏好,就是好,观众都赞好。可我想不通。”归凤的心,还不平,声音,还在颤。归云握紧了她的臂。“都是要戏好才能红,以前大师姐也是一把嗓子唱红四川路,我自认在这戏上是不遑多让的,怎么就拼不过筱秋月?”“拼不过就拼不过吧!只要我们日子还能过就行。”展风道。归凤激烈地说:“我想不通,我比她唱得好。”原来她们的怨和疑都是相同的。归云轻嘘了气,道:“听说一个开粤菜馆的大老板在捧她,有了后门总是两样的。袁经理又是那样的人——”“戏客都成了聋子不成?唱的好唱的差都分辨不出来了吗?”她是想不通的,也争不明白,归云却是能理解的。归凤自十四岁担了头肩就再也没有落下来过,此番打击太大,她又是内向性子,未必能真想通并承受下来。人生最怕无情风雨,劈头盖脑打得人晕头转向。际遇总是这样难说。归云夜里走到天井里透气。不想半夜三更,天井里还有人,席地坐在一角正抽烟。归云走近一看,是展风。“你啥时候学会抽烟的?”展风慌忙把烟头往地上一摁,摔到身后去,说:“心里气闷。”归云默然,忽想到卓阳也抽烟。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抽烟解闷?不知卓阳心里又存了怎样气闷的事情。她从天井一角拖出小凳子,坐到展风身边。展风问:“归凤睡了?”“劝了半天才睡的,唱戏就像她的命一样。就盼她别再往心里去了。”“妈老早说过归凤是个戏痴,要在台上称王称霸才能安心。”“要她不唱戏,也不是不行的。”归云看着展风,她半猜半测,想要一语道破了,“你心里是不是有别人了?”展风的脸蓦地涨了个通红,别过头,根本是初识风情又被揭穿的少年的羞窘。垂着眼的侧影,一颗魂也不晓得飘散到了哪里。半刻后方一缕一缕拢回来。“归云,我从来不知道牵挂一个人是这样子,傻到只想暗地里去瞧她,连打扰她都不敢。看着她一步一步去涉险,又要干着急。”“你怎么不同她去说?”“我——不敢。一句话就被她一个眼神挡下来,我在她面前永远都是小弟弟。”展风拙拙地,是归云从没见过的拙。她只好陪着他举头望明月,共同发呆。展风也不算拙到底,问她:“我今天在戏院里看到了卓记者,他是不是欢喜你?”

归云却是坦率好多,轻声细语说:“他是大学生呀!”是说给自己听的,心里还暗想,老范说他的家世是很好的。她仰头看明月,也好像在看他。展风说:“睡吧。”一夜又这样过去。展风想要开解归凤的心事,起个大早买了馄饨。“热乎呢!是弄堂口买的,排老长的队。”归凤接过来,心里胜意的,又不敢显出来,嗔他:“大少爷难得伺候我们一次。”

归云闻了闻,说:“不够香。”又说,“如果老范的馄饨摊开到这里来,一定稳赚不赔。”

“你又有什么新玩意儿?什么老范?”归凤问她。归云却不说,这是她的秘密,不容分享的。意外的客来叨扰他们的早晨了。筱秋月领了几个师姐妹登门拜访,展风开的门,正诧异。筱秋月已经叫:“哎,我们来找归云喝早茶呢!”她一眼觑见了归云,过来亲热地勾了她手臂:“今早粤雅饭店的陈老板请客!可要介绍一些贵人给我们,往后堂会是万分有着落的。”归云归凤同展风都皱了眉,筱秋月玲珑地又说:“归凤,你也要给这个面子一块去。”

归凤的心情好不容易好了些,这回又被搅了,心头气,立马脸色阴了下来:“我昨晚受了风,头疼厉害,就不陪师姐师妹们闹了。”昔日头肩的架子未抛,甩个身,回了房。

筱秋月笑眼中有白眼,她倒只对牢归云:“你给不给我这面子?你待小蝶好,我有着好机会怎么会不想着师妹你。”归云早瞥见跟来的几个师姐妹俱是庆禧班的台面角色,自筱秋月风生水起之后全笼络过去了。从前杜班主治班严谨,这群小角儿又是他一手调教,还是能规矩的。自打他死后,她们便渐渐放肆了。

袁经理也是挑唆了的。真是花国里浸染出来揣摩女人心思一把准的人才,三两下就把庆禧班端了。归云冷眼旁观又身在其中,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是没有辛酸,也不是没有怨怼。瞧瞧筱秋月先前同现在的光景,得势了,也会迫人了。她们都明白,只要还在戏院唱戏,闹得剑拔弩张,谁都讨不了好。展风拉她到一边说话:“你真和那几个丫头去?我看她们就没安好心。”

筱秋月听到了,叫了一嗓子:“展风少爷,你还怕我们真拐了你家媳妇?”

有旁个姐妹顽笑附和:“拐了归云,咱们再给你找个八字好的。”展风懒得理她们。归云倒来安抚展风:“看在小蝶的份上,她也不会为难我。若果不去就是抹了筱秋月的面子,还当咱们拿乔。往后归凤和我在戏班子更不必唱了。我有数,你放心吧!”“我还是那句话,你们都别唱了!好歹我的工钱能养这个家。”归云笑:“你是顶梁柱,可是将来你娶了媳妇也养着我们这些闲人?咱们都要有计较!”推了推展风,道,“安心,何必把小事闹那么僵?”她也就换了衣服同筱秋月几人一起出了门。其实,她心中也不太有底,摸不准筱秋月的路子。她是自来同小蝶要好,同筱秋月不大交集的。今天她却来请她,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她就试探地问了:“秋月姐,到底有什么样的好事?”

筱秋月意味深长地笑:“小师妹,你上了报章头条也不通知我们?人人都说你是爱国越剧女演员了,眼看着要红了啊!”归云想,原来是卓阳他们的报纸闹的。为孤军义演这事情本就是她兴之所致,也未同众人说。后来看到卓阳给她送报纸,知道迟早要曝光的,但做也做了,她就更不在乎别人知道会如何。

筱秋月又说:“虽然你是分文未进,可这名声出去了呀!这广告做的多好啊!”

“上海人图个新鲜,看过也就算了。”筱秋月又是意味深长地笑了:“那可不一定哦!”归云觉得背脊有些凉飕飕,或是黄包车夫跑得太快,迎上了风。她跟着她们,一路到了粤雅饭店。那儿的茶市,正开得如火如荼,人声喧嚣的,谈着商业信息、时政新闻、金融古玩行情。热闹过庙会,是上海早晨的一道景。归云只觉着不自在,她随着她们下了车,看她们走在前头纤姿妖娆,人越多,越摆款,还旁若无人地叽叽喳喳,要压过旁人的声浪。三分俏、三分娇,还有男人眼里的四分骚。旁人侧目了,这几个姑娘也是时髦的,趋着上海流行的势,但跟得太谄媚了。她们不是上海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只想瞬间扶摇直上的暴发户,言行间不自觉透出真身。真真现世!归云丫头似地跟着走上去,也看懂了别人眼里的意淫或不屑,就一直低着头。堂倌迎过来,领她们进了一间大包间。筱秋月还是领头,对坐在主人席略显福态的男人娇声一呼:“达令!”人已经过去了,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其他几个姐妹都是有位子的。归云失了颜色。包间的圆台面旁,坐了五个男人,绸马褂洋西装,都是体面打扮,只是脸上笑得太可掬了,汪出一弯油。有个位子空着,留给她的,那个男人笑眯眯看过来,眼睛都不见缝了。华丽宽敞的包房里,一撮女戏子,一撮男商人,其最终结果是什么,归云心中噌亮。不免是悔了,自己太过逞英豪,如今肉摆到了砧板上,只好见招拆招。筱秋月还在同男主人打情骂俏,男人就是粤雅楼的老板,一只手对身上的女人上下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