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肝,我们可好等,你看怎么赔罪?”筱秋月媚眼如丝:“怎么赔罪?让我们的小妹妹唱一首《穆桂英挂帅》,给你们现丑可好不?”

“哪里说现丑来的?你们庆禧班可是卧虎藏龙,快让这位小穆桂英坐下说话。”

“来来,归云,你怎么还站着?快快坐好。”归云被逼到那男人身边了,且听了筱秋月腻着声音介绍:“这位是顺昌交易所的吴老板。”

吴老板立刻殷情,替归云斟茶:“上回在孤军营看到杜小姐的表演,仰慕得很!”

归云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原来筱秋月一早撺掇她来是要做这样的勾当,她根本想不到如今的筱秋月能光明正大地干拉皮条的勾当。只好客气,口气还是生硬:“岂敢,归云的功夫是比不得各位师姐的。”有人把话头截过去,还是别有含义的歪曲:“哎呀呀,庆禧班的人儿‘功夫’都不错,我们可都有领教,所以才倾慕的很呢!”归云的脸青白不接,她到底在戏班子浸淫了那许多年,怎么不懂这种场面上的赤裸话?她是坐立不安了,又要强自镇定,但还忍不住出口:“功夫?天桥卖艺的大世界杂耍的,都是门门好功夫,想来各位老板也会喜欢。”“小姑娘嘴利的。”筱秋月挂不住了,眼瞅了瞅吴老板,想归云也飞不出这方寸,就说:“什么耍不耍的,我这师姐可作主了,归云,你就现场清唱一段。咱们也都没听过你唱呢!”归云还是不作声,脸僵了,脾气也上来了。吴老板却不知趣,也恃着强,继续道:“杜小姐不习惯应酬对不对?”把交易摆到台面上,存心让人难堪。有人及时来解了难堪。“吴老板好几晚没来百乐门应酬,倒有兴致一大早跑来粤雅楼应酬?”众人回头。哗。那人穿的竟是时下上海正流行的西洋蕾丝公主裙,全身都用蕾丝绣起来,还缀着西洋手工绣花。从法兰西进口,千多块钱一件,还要去永安公司预定。女人们都羡慕,男人们都仰慕。归云一喜,是雁飞。雁飞手臂上还挽了印花小洋伞,像电影院放的好莱坞电影里的洋淑女。她眼睛一转,已经同在座的男士都打了招呼了。可神色又是淡定的,淡定得在座的旗袍小姐都局促。这样一个玲珑的雁飞,把这群初露锋芒就显山露水的小姐们比成了土妞。

男人们知道她的价值。第一个站起来的是陈老板,他也不管倚在身上的筱秋月来,道:“白牡丹今朝竟来光临我们饭店,真是蓬荜生辉!”他亲自为雁飞拉了椅子,雁飞接过来,往归云和吴老板当中一挤,坦然坐下。

陈老板又叫堂倌倒茶,一过分热情,就显出小家子气。筱秋月掌不住了,叫:“达令!”

但只能由着雁飞同众人亲切问候,再也插不了第二句口。雁飞对陈老板说:“我本就想找找沉老板,下午我那边开一局麻雀战,想要问你借个粤菜大师傅?”有心的人问:“白牡丹要摆沙龙?”托王老板的福,白牡丹的沙龙在商界有点名气,大家都晓得,也都向往。

雁飞不疾不徐交代:“昨晚打麻将输给了交通银行的应总经理,应总慷慨,不要我还这些小本,今朝同我干爹拉队人马来吃一顿便饭。这个面子我总是要给的。”陈老板听得脸上放出一撮光。雁飞看在眼里:“陈老板今晚有没空?”正说到陈老板的心坎,忙应肯,落空的人也提醒:“白牡丹,你可好好搅了我们的局!”

雁飞笑:“什么搅局,大伙到我那边再开局好了。”尤其对着吴老板讲,“吴老板,今朝麻将你可要让我几手,我要赢些钞票给这个妹妹包红包呢!”她把一只手搭在归云肩上,吴老板没明白过来。“我干爹都应承好了,小妹妹许了人家,自然婚事要办好的,说不定就要定到粤雅来。我又不好失了面子,总得早些准备红包。”雁飞闲闲笑说。“哦!杜小姐要结婚了?”吴老板明白了,转了态度,“哎呀!恭喜恭喜!”

雁飞见尘埃落定,拉拉裙子,站起来,又将归云拉起来,说:“你上回说的那块料子已从南洋进口过来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你正好同我一道去干爹厂里拿。”归云会着意思,说:“太好了。”众人就不好留了,眼巴巴看着雁飞把归云带了出去,又摸不准归云的路数,但又想攀到雁飞这个门路,也是好的,就不追究了。雁飞直把归云送到饭店外去,方叮嘱:“你小心别着那几个的道,你那几个师姐已经下海了。”

归云叹气:“我晓得的。”又说,“还是你有办法。”雁飞笑:“今早恰巧同几个姐妹过来喝早茶,正碰见了。你还是得当心,没想到她们几个会对你下手。”继而冷笑,“要卖也要光明正大地卖,搞些小伎俩多没有意思!”归云愁道:“我原本还想能挨就挨,为了全家的生计。如今归凤的头肩也被卸了,其他姐妹又各有心思,实在难以维持下去的话,也只好做旁的打算。”雁飞点头:“也没错,老袁把戏班子玩的转起来了,你们岂是对手?”“他根本不是个好货。”归云怒道。雁飞拍拍她的手:“万事来找我。”往回探了探,“姐妹们还在等,我要回去交代,你且保重。

归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你总帮我,提点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以后我要你帮我的地方多着呢!我都不会谢你,你也不该谢我。”她们紧紧交握住双手,归云笑:“好,我本也不该见外的!”又互相嘱咐了:“一切小心。”

十八 念奴娇?暗夜无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上海夜晚的弄堂,是鲜香的。营口的生计,日日上演。避开红头的印度阿三,人们在梧桐树下摆了家什。糖粥档、茶叶蛋档、梨膏糖摊,还有兰州拉面摊,煤气灯下,蒸染的生气,也是一座实惠的小不夜城。归云走进来,有点惊异,上回还没这么多人哩!她找老范的摊子,头上没有,深深往里一瞧,原来在弄堂最末。“呵呵,被赶进来了。”老范吆喝她过来,挺不好意思的。归云左右看看,生意还算兴隆。“到处有霸头,没法子,不好混啊!”原来是这样,生计艰难,处处虎狼。老范招呼归云坐下:“这个小卓先生呀,怎么对女朋友这样大兴?老约来吃馄饨。”他替她抱怨呢!可是她甘心的,心里一点点的松动。“馄饨香。”她羞涩地笑了,是喜的。老范停了排队客的份,要给归云插队,归云摇手阻了,还帮老范收钱端碗,又退让一阵。老范发觉归云心算了得,找钱比他拎得清,也算好手,只好让她做了。末了才为归云特特下了一碗馄饨,洒了很多蛋皮和紫菜。归云看时间晚了,忙一阵,卓阳竟还没有来,不由说:“他还没有来。”

“兴许马上就到了!”老范见自家摊位都坐满了,就将灶台理出来给归云。归云也不讲究,就着灶台吃了。同老范一来二去熟了,就什么都能聊,老范觉得这姑娘性子爽朗,越聊越开了心。

归云问他:“老范,你这馄饨汤怎么这样鲜?”“要这样的鲜,当然要下血本。人家只用葱姜麻油和盐,我可是到菜市场专门买了肉骨头来炖出来,挺刮正宗的骨头汤吊出来的馄饨汤。”“你倒肯下血本。”“混饭吃,也要讲个诚意,口碑顶重要,做瘫牌子最要不得。”也是实打实的实力干出来的,归云连连点头,她又看到卓阳写的广告牌。

“吃不吃在于你,好不好在于我!”他还没有来。煤气灯闪烁,她的心也在闪烁。怎么这样不守时?老范看出来了,替她骂起来:“这个小冒失鬼,怎么能让女朋友等呢?等一下老范好好教育他!”归云朝弄堂口望望,没有熟悉的骑自行车的人影。卓阳不应该会迟到,是迟到,还是不来?归云抓着辫子揉来揉去,热火火的心微微凉了半寸。他只是给自己送一张照片而已,自己反倒满了心,快要溢出来。人群聚了散,又散了聚,老范的客人来了又去,就要过了夜宵的黄金时段。

老范看着归云焦急干等,忍不住安慰:“小卓先生不会不来的,他是个有信用的人。他工作忙,又拼命,不知道到哪里赶新闻不能及时赶到吧!”月色也寡淡了,被乌青的云遮着,煤气路灯总因供气不足而忽闪,不安定地照着弄堂里的疏影,有树也有人,但人渐渐少了去,空气便清冷了。生意淡了,小贩们也不急着离开,就着暗暗的光,数着一天的收入,比昨天好的就欢喜得揣好。只有卖糖粥的也许因为今日生意并不好,还在敲着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卖糖粥哩!”

寂寞地孤独地响在桶长桶长的弄堂里,卷进一阵夜风。归云仍是坚持在原地的一名客,也不知道坚持从何而来。孤身孤影的,被淡漠的光扫在石板路上。老范絮絮叨叨和她扯了很多话,给她解闷。她应和着,但又并没有听清楚老范到底说了些什么话。最后一句,老范叫了:“小卓先生来了,来了!”她微微冷下的心冷不丁跳起来。一串银铃响过,还有自行车穿过石子路上的”咔嗒咔嗒”的震音。卓阳来了。他在夜色里疾奔,越跑越近,人都在喘。她站起迎他,可他却在十步开外,停下来,锁车子。

老范先替她埋怨了:“小卓先生,你看看你,怎么可以让女朋友等那么久?”

归云只觉得他停车的速度是那么的慢,十步的距离又是那么远,看着他弯上又弯下的背影,终于停好了车。他转了身,望着对面的她,跨了两步,停了下来,犹豫了,低下头来。

对面的她静静站定,努力要透过昏暗的灯光和月色望清楚他。她感觉不对头,往前走了两步,看清楚了。他清俊的面孔上,青紫了两圈,颧骨肿着。掩饰不住了,他只好抬头,很难笑出来,他偏笑了,对她说:“我就知道你还在。”归云急了,走过去,情不自禁扯他到煤气路灯下细细看。眉骨颧骨都有乌青,眉眼却还扯着笑,显得满不在乎。“怎么伤成这样?”归云伸手要抚触他的伤,又怕他疼,不敢,抬出手又缩回手。

“和两个小日本干了一架,他们重伤,我轻伤。”老范也看到卓阳脸上的伤,惊呼:“哪能伤成这个样子?你又去做冲锋队了?”他们把他按在长凳上坐下。卓阳淡淡笑一下:“今天有几个日本浪人砸报馆,亏了蒙娜的哥哥来打了招呼,不然恐怕要火烧四马路!”“这群小日本鬼子,真不是东西!”老范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卓阳看着归云,她是担心的,眼里有忧虑。她在为他担心。老范见这样的情景,心知肚明,退下了,管自扇旺火,要为卓阳再下碗馄饨。

“我没事,真的!”卓阳欢悦地看着她,从没这样近,也没这么长。她羞了,要躲,他不让她躲,眼眸紧紧锁住她的。他轻吁:“上海小姐,就是喜欢看西洋镜。”她抬了眼,真好,他凝望她,“让你等那么久,就知道你没走!”“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没走?”“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走。”最后他就不说话,还在凝望她,半脸的乌青,俊俏打了折扣,但眸子亮得人发晕,像天上的星辰。归云被看得脸发烧,垂下头,只好盯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自己的手,手指一只搭一只,拱成小宝塔,做掩护。如同预期,他的右手覆过来,轻而易举拆开小宝塔,挽起她的左手,握住。力道足够轻,没有握紧的压痛;也足够重,不让她本能地缩走手。归云不是没有使劲,可挣不开,只好被他握牢。

她就这样傻呆呆望着他握住她的手。他在她的心跳加速下开了口:“我有没有机会做你的男朋友?”他又说:“应该是有的吧!”归云脚底虚着,血气全部涌在手指的方寸间,浮浮的,手心冒汗。他也知道。

“你要当心,不要老弄伤了。”她只好这样说。一声“有”扣在嘴边,如果脱口的是“没有”,又是违了心。不脱手,不说“有”,也不说“没有”。时间过得那么慢。老范眉飞色舞,端出馄饨,嗓门又大,一叫:“馄饨来了!”端端正正摆在卓阳面前。

归云方醒转,总有馄饨会到他面前,这个赌的结局,他早知道。卓阳放开了握着她的手,神情快乐,“吸溜吸溜”喝馄饨汤。侧过了半边脸,那半边是完好的,俊朗率真的面孔,在月光和灯光底下有掩不住的得意。归云看他吃的像个孩子,竟能跟着他的神情一起满足。“卓——”“卓阳。”他嘴里塞着馄饨,冲她一笑。她见他笑得那样皮,青着脸,几分滑稽,不由莞尔,欲笑又要忍住不笑。

他在认真说:“我以后不会让你等那么久了。”乌青的云从月亮前移开了,露出光洁的明月,映得一地光华。相约的人一起回家,归云喜欢听卓阳说话。“日本人砸坏了车,触了霉头,我还得自己抗回去修,生死战友是不能随便抛弃的。”

“路边有修理摊的。”她提醒他。“拆卸零件是一件蛮有成就感的事,我小时候就喜欢把我爸的那些钟表拆了装,装了拆,没少吃鸡毛掸子。”她抿着嘴偷笑,才想起来他是读物理的。他的双手把着车龙头,手指修长,指关节微曲,棱角漂亮。这双手会写一手好字,会画画、会拍照、还会修理自行车。这双手,还握过她的手。他的左手从龙头上松了下来,归云似有所感,将右手贴牢裙际。于是卓阳就握了一个空,空下的手没了着落,张了张五指,装着伸展关节似的。卓阳暗自皱皱眉,想到她还没有说“好”或“不好”,没有答案,始终是挫败。不过胜在脸皮够厚,百折不挠,再接再厉:“你还没有回答我。”他是秉着那份礼节,掩着心中的情思,维持着自小熏染出来的绅士的风度。在得知她有未婚夫后,采取了后退的态度。虽然他的行动越来越会逾越了他的思想,但还是怕唐突了她的。在去戏院给她送报纸的那天上午,王老板邀请上海各报社参加孤军战士生产的产品出售发布会,他代表莫主编出席。会后的午宴上,王老板同杜展风寒暄时候夸海口:“展风将来结婚办喜酒,订在新雅饭店或老正兴,我都包了。”展风说:“王老板,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成家的事情再说吧!”“哪能好再说?先成家再立业,中国人的为人之本。”展风在打哈哈:“等我家两个小妹妹嫁出去后,我这兄长责任也尽好,再来考虑个人的事情。”

卓阳原本在摆弄相机,不期然听到这句话,便把相机放到了桌子上,拿起一边的杯子,杯子里是白酒,他喝了一口,呛着口,也热住心。一个人侧在窗边,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起了寒风的深秋,有走过的情侣相依相偎,自然大方。这就是上海的年轻人,洋派得光明磊落。卓阳心中有了着落。在她等了他那么久之后,他更有了着落。不想退,更不想等。他的手又伸过去一点,先是小指勾住了她的小指,得寸进尺,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心都是汗,他笑。“我想我是有这个资格的吧!”归云的手被汗水濡湿了,脸也红了,因为夜色中,也看不出那脸红,尚可遮掩。

“以后做事情要顾着自己的安全,总是受伤。”她想脱开手,他不放。“我会小心的,你看,我不是把你安全送到家了?”她看向前方,已经到家,杜家石库门天井的铁门开着,一楼的何师母正在门口的水沟前刷马桶。“刷刷”的声音,是要入睡的前奏。在没有熟人注意到之前,卓阳松了手。心里低低叹,只怪今夜太短。归云才想起来这晚约会的主要目的:“我的照片呢?”卓阳狡猾了,毫不掩饰地说:“礼拜六晚上,老时间,老地方,再给你。”

他胡赖又霸道,让她这样无可奈何。这一晚,他非常地得寸进尺,且毫不客气就攻城掠地。

这让归云一直暗羞,不好明答,一腔心愿随那冲洗的流水声倾斜而下,只好用别的话掩饰:“回家用冷毛巾在伤处敷一敷,上一些跌打药,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要侧着这半边脸,会压伤的,如果过了一两天乌青还不消,就用热毛巾加一些热醋来敷。”卓阳嘴角扬了一扬,立正:“收到。”顿了顿,还要提醒,“还有,我的问题,礼拜六来收答案。”二楼的窗口有人探出头,是归凤,问一声:“归云吗?怎么还不上来?”

卓阳调转了车龙头,又回头,月亮在他的背后,路灯在他的前方,都辉映着他的脸。夜是黑的,并不显他脸上的伤,又有微弱的光照在他的周身,能让她看清他的样子。他再冲她一笑。时光轮转,似曾相识。是突如其来的勇气,她往前走了一步,不自禁叫了一声:“卓阳!”他说:“快进去吧!我看你进去。”于是,她就在他的目光下进了门,他看着她的背影,还不走,心里只笃定着什么。直到她从二楼的窗口探出了身子,方笑笑朝她挥挥手,推着车一路小跑出弄堂。跑得太快太急,风迎面吹到脸上,才觉得伤口有点疼,刚才倒浑似不觉得。

伤处一痛,卓阳的神思也冷了片刻,细忖起傍晚发生的事情。近来经常有日本浪人或本地的地痞流氓来报社附近蓄意挑衅,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闹上一闹。今天傍晚仍旧是如此,莫主编摇着手使着眼神让大家隐忍。那几个日本浪人跑进报社敲敲打打一番,见无人理睬只好无趣离去,却在报社门口推倒了卖茶叶蛋老太的生计家什。老太六十好几,靠这小小生意糊口,一瞬间煤炉倒了,锅子砸坏了,鸡蛋都碎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黄。老太的一张老脸似哭似丧,终至眦目欲裂,发了疯地揪住一个日本浪人的和服。

报社里年纪最轻的一名实习记者先冲了出去,挡着日本人要挥过来的拳头。

卓阳也冲了出去。事情闹得不大不小,几个冲锋在前的年轻人都挂了彩,那群日本浪人中也有人被打得手肘脱臼。

巡捕房终于来了人,拉开两方人马。巡捕对日本人唯唯诺诺,日本人趾高气昂一定要追究到底。蒙娜趁机找兄长搬救兵。这时候人群里出来一个人。他认识,是上次见面的藤田智也,板着一张冷脸,用日语训斥了那群浪人,又对巡捕说:“一场误会。”他在命令他们。然后,他看了卓阳一眼。“学弟,年轻人应该在学校里继续念书。”卓阳有些戒备,他也懂些日文,刚才听到有个日本浪人叫他“藤田少佐”。

“报社关了,现在帮忙整理档案,有什么问题吗?”他就装了无辜,用手指了指伤了的脸,“这样也会被打!”“年轻人太冲动了。”卓阳到底年轻气盛,口气收不住地冲着:“是啊,希望以后他们不要冲动得再打坏老人家营生的家伙。” 话不投机半句多。藤田智也静默不语,看好卓阳等人帮着老太收拾好家什。

不多时,租界工部局也来了人说话,浪人们更不好多说什么。“藤田少佐,今天的事情——”浪人向他请求指示。“你们的任务只是监督,今天的事情超过职责范围,引起不必要关注,我概不追究,但是下不为例!”藤田智也懒得再管那些日本浪人,随他们互相扶着去看大夫。这群流氓!他的眼底不是没有鄙视,长谷川竟然用流氓来监视中国的文化界人士,这让他觉得低级。

山田把小汽车开过来接他,从车里钻出脑袋:“少佐,是否还要再跟着卓阳?”

“不必了。”山田再试探:“或许转移目标,去探探王老板?我认为王老板更有可能收藏《思故赋》!”

“改日再说。今天就到这里,你我也累了,早些休息吧!”山田又讨好:“连日奔波查访让人甚感劳累,今晚我做东,到百乐门叫几个舞女轻松轻松!”

“山田君好兴致。”他淡淡一笑,“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转了身,一个人走进上海的暮色里。月亮升了起来,今夜还很长。他去了一个地方,看到这里没有意外地高朋满座。

雁飞的石库门经常会高朋满座。起先是由王老板带来的客,经雁飞的款待渐渐变成雁飞的客,后来渐渐地,雁飞自己也有客人要招待了。客堂间在撤了饭桌后,摆上三两桌麻将,旧雨新知欢聚在此。他们热爱这里的气氛。

雁飞是慷慨至极的主人,晚餐请了大菜馆里聘来的厨司主理,还有三五百乐门的莺莺燕燕作陪。赌性起了,雁飞准备了夜光麻将,备着柚木麻将桌子并白炽麻将灯。人人摸着滑不溜丢的麻将,心也醉了。雁飞也是滑不溜丢的,连麻将桌上的牌搭子都妥善安排好。饭前,她就同粤雅楼的陈老板聊了些做菜和做生意的学问。晓得他正筹备一大笔资金要开证券交易所,要找业内的合伙人,她开口了。“今朝干爹带了位李先生是宝昌银号老板的儿子,新接了他老子的饭碗,是要来认识些场面上的朋友。听说银号规模不小,陈老板不妨聊聊。”于是麻将桌上,雁飞把李先生安排在了陈老板的对面。她对自己的安排也满意,就隐在旁处,不再做多应付的工作。唐倌人曾教过她:“要进退得宜,看足眉头眼额做事,全身出又能全身退。”她自己没有做到,但是雁飞却能做到。她凝着面,看着全力以赴酣战沙场的男人,一个个的,像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军,把麻将当冲锋枪。适当的时候,再出现,做光彩照人又体贴入微的主人家。她见王老板扶了一下颈椎,就替他捏了捏肩锥,捶了捶腰背:“干爹,老为生意奔忙,也好多多注意休息。”王老板呵呵地笑:“阿囡的懂事到底是别人家比不上的。”王老板旁坐着的就是陈老板,身边伴着新宠筱秋月。他并不自愿,只是没甩掉。

此刻筱秋月在叫:“达令,快出这张张子,对对,哎呀,碰一下。太好了,糊了!达令,今晚你通吃三家,好运不断!”被陈老板一眼横下去。输了牌的正是李先生,他年纪轻,又不熟牌张,一上桌就轮番输了大半筹码,是感到丢了面子的。雁飞便从一旁拉了张椅子坐到李先生身边,帮他倒茶,清新的茶香四溢,先缓了人的精神。

“李先生歇一下,喝口茶,必定否极泰来。”李先生叹道:“打麻将并不比金融生意简单,你看看我这新手真是要输脱底了。”

“胜败是兵家常事,牌张子会越练越熟。”雁飞一面看过李先生的牌,暗递了陈老板一个眼神,又指点了李先生一张牌。然后便是李先生大赢,陈老板大输的局面了。两人的气都顺了。雁飞还锦上添花:“今晚亏得陈老板的粤菜大师傅做的炖八珍,讨了个好口彩,李老板才这样一鸣惊人大杀八方。”一来一往,两人顺着雁飞搭的线,变得和气了。雁飞默默退下,又往那位吴老板身边去。她走两步,就晓得不用过去了,他身边伴着百乐门新招来的小舞女青青,面目还清澈,神情已妖娆,一个劲儿腻着这款爷。吴老板半醺半醒,醉在温柔乡里。美艳的天罗地网,谁都逃不了。散场的时候,王老板对雁飞说:“阿囡,你今朝促成笔生意。真没有想到你会主动搭桥?”

“干爹最近卖孤军战士生产的日用品赚得不少名声,益发受人敬重了,这些大老板可都卖你的面子呢!”“你倒是在讽刺我?”王老板不以为然。“凭良心说一句干爹你不爱听的,凡事见好就收吧!如若不是真心,何必赔上身家性命去耍?”

王老板点一点头,叹口气:“你难得说句真心话,可我骑虎难下,势必如此。”

雁飞目送他离开。陈老板支开筱秋月也赶到雁飞面前:“谢小姐,你的情我领足了。多少谢谢你。”

雁飞笑得欢:“小事体一桩。”敛了一些笑,说,“我那姓杜的小妹妹是要嫁人的,不比咱们胡摔海掼的人。”陈老板明了:“我有数。”最后是吴老板,已经和青青成了连体婴。雁飞只对青青说:“照顾好吴老板。”青青眨巴眨巴机灵的眼睛:“阿姐,[奇`书`网`整.理'提.供]谢你给我找了这么好的一个户头。”

被雁飞一一送出了门外,又一一目送他们上了车。满室的热闹终于静寂下来。雁飞在夜风口呆呆站立了会,正准备回屋。“夜夜笙歌,好不快乐!”她幽幽叹了气:“王亚飞,你老三更半夜出现会吓死人的。”弄堂的对面,藤田智也竟然半坐在水门汀上,半边身子没入黑暗中。她走近,但也没有走得太近,说:“夜这么凉,你坐在这里,想生病不成?”

黑暗中的他,并看不见神情甚至轻微的姿态。他说:“很久以前,我就习惯一个人坐在又黑又暗的角落,看着别人吃喝跳舞搓麻将。你觉得这个世界荒唐不荒唐?前线烽火四起,这里还是在麻将桌上在脂粉圈里醉生梦死,这个民族还有希望吗?”她就在原地站住:“既然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最好不要怨天尤人。”藤田智也站起了身,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是呵!”他走近她,一倾身,猝不及防又吻了她,仍然只是唇间相碰。

“你——”雁飞抬手擦了一下嘴唇。“骄傲的谢雁飞。上海在假惺惺地繁华,你也是假惺惺的骄傲!”他的话犀利了,她却笑了,嘴唇下弯的,是苦笑:“小时候没了家,大了又要亡了国,如果连假惺惺的骄傲都没了,我还拿什么活下去?如果这大上海连这繁华也没了,还是上海吗?”

“牙尖嘴利,可需知,枪打出头鸟!尤其是太过积极的要飞的鸟。”他在黑暗里望住她,也捕捉到她探询的目光,目光相交,角力的,互不相让。

“什么叫‘枪打出头鸟’?王亚飞你想说什么?”他似乎是在黑暗里笑了,极短促极冷淡,也不流连,转身从黑暗中走了出去,始终没有现出光明的身来。雁飞听了进去,追着他扬着声音问:“王亚飞,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似乎是对她摆了摆手。雁飞攥着双手,看他从视野中退去。藤田智也走出兆丰别墅的那条弄堂,抬头看到月亮前蒙着的一层乌青的云。侧头看见弄堂口停着三辆黄包车,车夫们蜷在车前缩着身子打盹。他把手一扬,一个机灵的车夫先看到他,拖着车子跑过来。躬着腰,笑眯眯:“先生好,去哪里?”“虹口日军司令部。”车夫马上收了笑:“不去!”拉着车转了身又回到原地。另两个也醒了,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有一个又赶过来:“他不去我去,先生请。”

藤田智也并不挑剔,上车坐好,就听见刚才的那车夫在骂骂咧咧:“你个没有骨气的家伙!操你妈!”这边这个也不相让:“这跟骨气搭啥界?活该你老婆孩子都跟着饿死!”回头对藤田智也卑微地笑,“先生坐好。”一路凉风,回到日军司令部。藤田智也付了钱,多给了几个铜板,车夫千恩万谢。

他又在门前碰到山田,他同长谷川一起,一人搂了一个女人,都醉了,身后跟着下等兵。两人也不忌惮,对着女人上下其手。藤田智也淡然地扫了几眼,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却被长谷川看到了他。“藤田少佐!”山田也招呼:“藤田少佐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藤田中将今日下午抵沪,正找你。”长谷川提醒道。“好。”藤田智也不多言,本向着军用宿舍楼走,现在转个身直接往高级将领别墅区去。

没有被多招呼的长谷川铁青了脸:“好威风!好后台!”山田忙道:“大佐战功赫赫,何必与文人一般见识?”长谷川道:“我历来最反对这干商界文人入伍,毫无建树,摆个架子吃干饭。”

山田干笑两下,被长谷川一句话平白扫到,也暗有了词锋:“藤田少佐虽是借上他伯父的光,可在文物追缴上还是很有一套。”“哼!”长谷川冷笑,“做事软弱,毫无力度。倒是同他老子像。连《思故赋》都找不出来,届时天皇追究下来,我看你们有几个脑袋去抗?”山田听得不免冒了冷汗,缄默不语。长谷川满意了,放了软档:“当然,山田君同其他文人商人不一样,潜伏在中国那么多年,在文物追缴上一点不输藤田,希望以后能合作愉快!”“嗨依!”山田识相,学日本军人给长谷川行一个礼,道:“还要请长谷川君多多关照!”

两人的隔阂除了,现在求着快活去了。也是勾着心斗着角的,就算在太阳旗神气飘扬的日军司令部也不例外。海军与陆军互相倾轧,文官与武将势不两立。外斗好再内斗。藤田智也问了伯父的房间,恭敬走进去。藤田中将背手站着,一身军装入夜都未脱下。转了过来,胸前一排由天皇亲授的勋章,是神气勃勃的。他见到藤田智也的第一句话是:“你父已经入葬,所有不利证据全部销毁,不会再有人诋毁藤田家族。”他眼中的藤田智也带着些疲惫和萎靡,士气不振。他先赞他:“智也,你是好样的,几次上缴的中国唐宋碑帖字画让国内大大惊叹。”

“我国保存文物条件好过中国太多,这些瑰宝当留在日本最为妥当。”藤田智也的声音也萎靡。

“我一直都赞同你这个观点。”藤田大将点头,但更凌厉了,“我在华北战场听说你在南京城里表现极其不佳,遭到上下投诉不少。”“我只负责追缴文物,不负责杀人。”“这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一部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指挥!”“伯父,我父亲是否真是突染疾病亡故?”藤田智也站起来,他比伯父高,但伯父昂着头,气势比他高:“作为兄长,我对你父亲实行了家法,藤田家族不容污点!他是声名在外的汉学教授,却与支那文人互通有无,还将鲁迅的文章翻译给国内学生。”藤田智也握手成拳。藤田中将将藤田智也按着坐下:“当日你在你父强烈反对之下应召入伍,我便知道你会是我藤田家族的又一个荣耀。你在上海一连串的表现证明了我对你的培养和信任没有白费,你千万不能让我、让我们家族、让天皇陛下失望!”“叔父,我不能滥杀无辜。”“啪!”藤田中将劈头就下了重手,藤田智也的头偏向一边,嘴角溢出鲜血。

“混帐东西!为什么我会在你十岁的时候就训练你?作为藤田家族唯一的男丁,你的刺刀必须染血,不怕染血,才能成就我们伟大的事业!”藤田智也擦去嘴角的鲜血擦净,正过头来。“军部正式下令,在上海成立‘文商特攻队’,正好协助你的文物追缴工作。最近上海商界的抗日分子蠢蠢欲动,屡番突袭暗杀我军政商界要人,现在该给他们一些教训了,同时也可为你扫清障碍。”他只能听候伯父安排。“文物追缴组正式并入‘文商特攻队’,以后所有行动直接由长谷川安排。我知道你与他向来不和,但军令为上,你要好自为之。”最后,藤田中将拿出一把武士刀,卷着白色丝布,裹住了寒气逼人的刀刃。

“此刀,染有你父之血,你父虽身居不正,但面对死亡半丝眉头都没皱一下,这副‘奉死气慨’倒是我大和民族崇高的武士道精神。你需用支那人的血,洗干净你父亲的污点!”

不容藤田智也再多说。他拿着武士刀回到自己的宿舍。一桌一椅一床,干净整洁。桌上摆着一座牌位,牌位前供着香炉。将武士刀放在牌位前,点香,肃立。而后,从钱包里拿出了那张照片,端正摆放在牌位旁。照片上的女子笑得娇媚。他轻轻唤了一声“娘”,久远的称呼,连自己的都觉得陌生。拂开武士刀上的丝布,白森森的刀刃,映出黑夜的凄惨。往事或许不堪回首。很久以前的黑夜,他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夜的深处,看到娇媚的身影穿梭在西服马褂之间,那双双粗大又肮脏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全部落在他眼里。娇媚的人儿看到他,慌张跑过来。“小飞,你跑来这里做啥?上阁楼做功课去。”一张肥硕的手捏住他的小脸:“小崽子,来叫声‘爹’听听!”他对住那只手一口咬下去。夜晚总会听到惨厉的呻吟,女人和男人的。他捂住耳朵,在黑暗的阁楼的小床铺上簌簌发抖。

娇媚的女人也酗酒,喝醉以后,狠狠掐儿子的身体。“说什么才子佳人?都他妈的放屁!你是个杂种!你是个杂种!”他被掐得一身乌青,咬住牙,忍着。女人醒了以后,抱住他哭,给他擦那些伤口。天长日久,渐渐习惯。只是那天,有人来带他走。“你们要带走小飞是不是?”他的母亲睡眼惺忪,在酒精的侵蚀下,满面倦容,还有风尘色。随后面容平静无波,“走了干净。”女人什么都没有给即将离去的儿子准备,只默默牵住他的手,送他到十六铺码头。

“我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问他的母亲。女人问:“你愿意做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站到阳光底下,满目的绚烂,刹那疑惑了。“做日本人是不是就不用做‘小崽子’了?”女人狠狠甩了他一巴掌,打得他一脸错愕。“这一巴掌告诉你,你是中国人。”阳光在孩子的眼中混沌不明,微微昏暗。在江洋的另一边,雄武的叔父和微佝偻着腰胸的父亲等着他。他们看到小小的孩子下了船,父亲激动而又渴盼,向他伸出手来。但是叔父已经昂首阔步到他的面前,俯视着他。“智君,欢迎回到美丽的日本!”一把抱起了他,站到高地上,一同看向长崎的古城风景。“欢迎回到故乡。”他第一次跃到那么高的肩膀上,只觉得一阵炫目,还是微微昏暗。藤田智也微微闭了眼睛,终于,一片黑暗。

十九 风波恶?敲山震虎

雁飞一整晚都没有睡好,早晨起来眼窝下青了两块,看着就憔悴。她也顾不上用胭脂水粉遮掩,只稍稍抹了点雪花膏,皮肤亮了些。抹完了,她琢磨出藤田智也的话,心里也亮了一下。

便招了黄包车紧赶慢去了王老板在迈尔西爱路上的花园洋房。她从没有想过她会再去这座建在迈尔西爱路上富丽堂皇的法式花园洋房。

几年前,她是去过的,带了一身的伤,在那洋房的某间房里昏睡了七天七夜。醒来的时候,格外舒适,她第一次睡在这么软的锦丝棉被里。有人拍拍她的脸,叠声说着话。“可好,总算醒了。”“我家老爷天生善心,看小姑娘被火烧成这样才施了援手救回来。”“中西大夫都请了,小小年纪怎地身子就那样了!”“你到底干了啥子事情会伤成那样?”小雁醒透了,看见眼前是有张肥胖脸的女人,长得粗相,但穿得精相。一身真丝旗袍滑不溜手,也是个太太样的。她瞥瞥眼,捉着她的手,见她咬紧了唇,狠狠地,不开口,就又说:“可好走了?下楼给我们老爷看看!”小雁挣扎下床,胖太太用手臂勾着她的肩,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挟着她在洋房上下绕来绕去,绕进一间大大的厢房里。小雁再一次看到王老板,她认得,是周小开和唐倌人招待过的贵客。胖太太进门就嚷:“老爷,你看这小姑娘在我的打理下大好了。”王老板站起来,看着怯弱娇美、大病初愈的女孩,眼里有异样的东西在流动。雁飞看得懂,她很乖巧地鞠躬,说了一声:“谢谢老板。”王老板身后走出来一个面貌颇美的少妇,她抢着说了一句话:“小姑娘真是好标致。启德,你可以收来做过房女儿了。”“你!”王老板笑着指指少妇。“阿好,阿好,阿二头的主意真妥当,老爷和这个小丫头有缘,收她做了干女儿正好。”胖太太也应和。王老板笑着望住她,她识趣,跪下来,叫:“干爹。”少妇也笑了,道:“以后就叫阿囡吧!亲切点。”王老板不反对,雁飞也无从反对。那位胖太太原是王老板在乡下娶的原配,美少妇则是王老板的二姨太。知道了她们的身份之后,小雁对两位太太恭敬地称呼“干娘”和“二姨娘”。她在大洋房里,好吃好睡,伤也养得很好,只是该留下的疤痕依旧留下了。但表面上,越来越青葱水灵起来。干娘和二姨娘都看在眼里。干娘计算着。某次王老板深夜回来,雁飞被送到了王老板的房里。王老板怒不可遏给了干娘一记耳光:“这个小囡只有十六岁!你做事情怎么这么荒唐!”

“我想老爷会开心的呀!”干娘无尽地委屈。站在房间里蹩手蹩脚的雁飞,睫毛扇了一下,眸子定定望着华丽的柚木地板,那里光亮光亮的,她的心里也光亮光亮的。二姨娘也在计算着。她趁着王老板去香港做生意,把雁飞叫到跟前,和眉顺目说:“我们大太太向来糊涂,有时候做事情分寸不当,让你在这里担惊受怕的。”雁飞站在她跟前,只听她讲。“其实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给你保一门媒,嫁一处好人家好不好?”二姨娘和干娘一样直接,而且还会逼迫地看住她。小雁摇摇头,心中打好了主意,给自己的命运定下了主张。“谢二姨娘费心,我已找了一份工作,正要同干爹干娘和姨娘打招呼的。那边有工人宿舍,过几天就要搬过去的。”二姨娘倒是惊讶,直打量着她,口里却说:“上海女孩嘛!总能不同凡响。”心里又是忐忑的,也有庆幸,又假惺惺说,“也不必住工人宿舍,我们这里房间老多,你是启德的干女儿,自然住家里了。”小雁知道这时候自己是要再坚持的:“那边条规严厉,住在宿舍方便作息。”

二姨娘就顺势摸出几张钞票来:“既然定了主意,就万事小心,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们。”雁飞匆匆离开了王老板的小洋房,后来再见到王老板已经是在歌声俪影的百乐门了。

王老板一去香港好多个月,还来不及顾及家里的事,所以在百乐门看到穿一身白旗袍,换了名字的谢雁飞,吓了一跳。雁飞笑语晏晏,上前招呼:“干爹!”恍若隔世,撇去往事,她已经脱胎换骨。往后,干爹和干女儿,恩客和舞女,搭档和伙伴,所有的交道都在这幢小洋房外打。

如今,雁飞又回到了这幢小洋房,但并不想进门。她伸手摁了一下门铃,开门的门房伙计认得她。“谢小姐,可是找老爷?老爷昨晚因什么事紧急,带少爷去外地了。”她愣了,问:“只有两位太太在家?”“都在呢!您要不要见太太们?”雁飞想了下,干娘是自出了这洋房后便再也没见过了,只王老板向她略微提过:“发妻是自小定下的亲,育有独子少全。经年相处,也习惯了她的愚。”二姨娘在百乐门又见过,她陪王老板来,雁飞陪着另一位老板。两两相望,四目相笑,各有含义。她看到雁飞脖子上挂了条老凤翔银楼新近打了广告卖的玉观音金项链,便对王老板嗔道:“启德,阿囡这项链真好看。”王老板马上说:“明朝我致电老凤翔的唐主任送一条过来。”二姨娘却有新要求:“我要玉佛祖坠子的。”雁飞当然懂,也会说:“正是该这样,人都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我一时大意,贪着漂亮,倒是戴错了,见笑见笑!”想时了了,雁飞暂且不多说。门房知晓雁飞的身份,见她这副情形不免多问一声,“谢小姐莫不是有要紧的事情?”雁飞不好说,也说不清,只能道:“等你们老爷回来再说。”正待离去,却见展风一路风风火火地走来,他也看见了雁飞,上前问:“大清早你怎么来了?”

雁飞拉住展风低声问:“你晓得干爹在何处?日本人可能会对他不利!”

展风一听,也急了:“不晓得。我来找王少爷,今朝说好要去工厂训练。”

雁飞想了想,心下通透了,哑然失笑:“到底是我小看干爹。也罢,看来干爹早已经有准备。”

展风望望大洋房:“这消息可靠不?可两位王太太留在这里啊?”雁飞定了心神,她明白了。关键时刻,何者重要,何者次要,孰轻孰重,王老板向来比他们任何人都清楚。但展风一时半刻未必能明白。她便说:“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干爹应该有安排。”展风的心思转到她身上:“你自己也要小心!日本人狡猾多端,尤其那个藤田,他从不少中国收藏家手里骗走了藏品。”雁飞伸手撸了撸他的头发,当他是弟弟般笑道:“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好你们这头的事情就好。”展风感觉这样的动作让他在她面前很渺小,但虽渺小了又忍不住不得不去关心。一早存好的心,欲现不现的,就被搁在那里,热着又冷着,形同煎熬。他无奈地扬手给她叫来黄包车,看她离去。转头看一眼晨光下的大洋房,大花园里的氤氲晨雾还未散去,人却已经散了。又多叮嘱了门房几句,就先回了工厂。徐五福正满头大汗在工厂门口等着他,急道:“不好了不好了!一早归云被几个来路不明的人物在弄堂口绑走了。你们楼下的邻居看见的,她是被抓着膀子塞进车里的。你妈急得到处找你呢!”

“什么?”展风大惊,不假思索就要往家跑。但来不及了,三辆巡捕房的警车刚刚好停在工厂门口,严肃的中国警督下了车,把手一挥,陆续跟着的巡捕们兵分两路,一队往厂里冲,一队团团包围他们。“日本大使馆给上头施了压,洋鬼子顶不住。弟兄几个,对不住了!”展风反应不及,懵了。镇压来得这样快,中国人总头一个出来欺侮自己的同胞。待反应过来,已经看到工厂里的同事们都被赶了出来。他们比不得全副武装的巡捕,势单力薄的在铜墙铁壁下没法子突出重围。唯有头破血流之后束手就擒。领头的警督留了话:“抵抗是徒劳的,只要王老板肯出来去日本大使馆保你们,必定无事!”

展风要挣开押着他的巡捕,头上立刻猛挨一棍子,一道鲜血淋漓而下,糊了眼睛,凉到心里。原来他如此不确信自己仰赖的人,心一时空住了,连头上的痛也察觉不出。他被五花大绑上了巡捕车,车门重重关上,击打到心头。被揍出一脸伤的徐五福倒在他脚边,咕哝一声:“王老板会不会来保我们?”又咕哝一声,“归云该咋办?”展风用身子狠狠撞着车壁,好几下,墙壁坚固,他撞不开,只能做了困兽,一切都是徒劳的。

归云被蒙住了眼睛,刺溜溜的风直灌进她的脖子里,凉得心儿打颤。她不知是什么风从哪处吹来,也不能拿手抚摸冰凉的颈肩。她的双手被人反扭了,牢牢扎到背心,整个臂膀都麻痹了。她挣了挣,而后,眼前的布被人粗暴地扯开。眼前霎时亮了,也不大亮,亮光是闷的,被禁锢了。她定了神,看清楚这是一间毛坯房子,四壁的窗被木条封了。所以光才会是黯的。她被人扭到房子里唯一的木桌子旁,也像是才做好的毛坯,四周没磨光,露着锐利的边。被人一推,人就撞上去,手腕划过桌边,立刻就起了一条红痕。“你们够了!”“抒磊,别――”屋子里还有人,站在归云面前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有张俊秀的面孔,皮肤白皙,丹凤眼,薄叶唇,嘴唇高傲地抿着。他冲出口的话被身边的女人阻止了。女人也是好看的,绾着卷发,不过乱了,脸色也苍白,那副秀气倒是和男人有几分像,只是处处比男人长得粗一些,竟没有男人长得精致。

归云觉得他们眼熟。押着归云进来的人开口了:“杜小姐,帮记忙,往这纸上签个字,咱们就放你家去。”

归云勉强看清那人是个大汉,身形是她的两倍,着短打的,手劲奇大,下手也狠。他捉着归云,将她的肩膀猛按下去。归云被迫向着桌面,上面摆了一张纸一支笔。归云被押得透不过气,纸就在她眼前,但眼前的字花了。她要用力摆脱。

俊秀男人说:“好好商量,这样欺负女孩子。”大汉“嘿嘿”一笑,说:“向先生倒是爱多管闲事,你们完事了就先走。咱还要再招待其他贵客。”他招招手,外面又进来几个混混,手里拿了黑布和绳子。女人拉着男人:“抒磊,我们先走。”大汉也推了男人一把,归云再抬头,混混正拿黑布蒙他们的眼睛。她借着光认出来了,男人女人竟都是熟人,是孤军义演上演出《玩偶之家》娜拉夫妇的那两位。男人担忧地看向归云,归云心里一震,略明白了些,再低头看桌子上的纸,纸上字数不多,仅仅两行,写:“艺术无分国界,日中两国原系亚洲同脉,于文艺一路当共存共荣,以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为基石,发扬艺术之美,于亚洲艺术文化之复兴,当贡献一己之力。”大汉唾了一口,指着纸上空白的一处,说:“往这边签个字,简简单单,杜小姐就可以安全回家了。”“为什么?”归云问。“明天的《朝日新闻》会刊出来。”答她的是那位向先生。大汉嬉皮笑脸地哄她:“咱们不骗人,他们已经签了,现在就送他们回家。”

归云猛地明了。这阵杖完全是针对那次义演而来,日本人的走狗抓了义演的演员们,给日本人的报纸签字做报道,来灭义演的影响力和孤军们的威风,给上海的报界扇一记响亮的耳光。日本人这行动何其细致入微,又何其让人恨之入骨。大汉利诱道:“杜小姐是有水平的人,只要这边签了字,管保有电影公司唱片公司过来联系,往后就能在文艺界大展拳脚,也是响当当的一个角儿!”他捉了归云的手,逼着她写字。归云猛地使力气脱了手里的笔,把脸贴在纸上,惊叫一声:“我不签。”这时,正被押出去的向先生步子顿了顿,他说:“杜小姐,不要吃亏。”

归云不能动弹,对那向先生叫:“我不签,如果签了,那回戏就白唱了。”

向先生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混混猛一推,出了门。大门“哐当”关上,这里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密室。归云身上一时起了密密的汗,心头怦怦乱跳,她闭上了眼。大汉在冷笑:“杜小姐,乱逞威风可不好。”归云咬牙,格格响,她的手背在身后,已是僵木了,好像不属于自己。这个世界这么空茫,这么黑暗,抓不到一丝依恃。是生死一线。大汉拎着绑她的绳子,把她提起来,像老鹰捉小鸡一般,往墙角狠狠一掼,归云一头碰到墙壁上,脑门重重磕了,热乎乎地就有什么流下来。她反倒清明些许,眼前是昏昏的,娘的头颅、爹的笑容、杜版主的眼镜,耳边“咿咿呀呀”,是她唱过的戏。什么是真英雄?她鼓了气,再叫:“你再迫我也不签!”她想,签了就什么都完了,也什么都白做了。不签,也是什么都完了。大汉恼羞成怒,看她嘴硬,又看她标致,心里起了色心,也有了杀心。自己任务没完成,不能就此罢休。刚才几个稍稍恐吓,女的一听就软了,男的被揍一顿也是老实的。眼前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憋牢口气,看上去就是个刺儿头。他不想栽在这上头,挽起了袖子,决定来个狠的。

这时候有更大的头目过来,往门上一敲,叫:“阿四,出来。”阿四收敛手脚,暗地里骂上头来得不是时候,恨恨地往归云肚子上踹一脚,锁了门就出去了。

门外站着个穿体面西服的读书人,总抹一头贝林油,戴好金丝边眼镜充斯文先生。人的骨架很窄,头也不大,额头鼓出来,双颊凹进去。整个人瘦精精,像只殚精竭虑的猴子。

阿四不大看得起这些读书人,身无三两肉,又没好身手,就是仗着能说会道,在主子面前混成了军师,来指挥他们真正卖力气的。他耿头耿脑说:“碰到个不爽快的,就要教训教训。”斯文先生先斥道:“这种小事做得这样不三不四!”再吩咐,“巡捕房那儿有消息,人都一锅端了,你去码头整理好地方准备迎接新客。”“那这个?”阿四问。斯文先生扶了扶眼镜,光一闪,笑:“是女的?”“对。”“女明星?”“唱戏的。”斯文先生转个身:“吓唬一阵,饿几顿饭也就软档了!再不肯,往虹口军营一送。少在这种事上纠缠。”阿四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斯文先生不露声色地笑笑。他不是看不出粗人的轻视,因为轻视,他才不让他们遂愿。那种低档的作为,他是不屑的,他同他们不一样,他要出人头地。所以他得靠着更大的头。绕出这边的地下面,地上面是大旅馆,法式的圆吊顶,下面伸出来的柱子是雕龙的,还挂了对联。“将军本色,王帅之气。”几十张红木八仙桌一字排开,像布阵的兵,旁边还安了专用的射灯。时光正好,秋霜白露,是斗虫的好时节。“唧唧”的声音此起彼伏,这里停了旅馆该有的生意,觑了新的势,换了新的主,谋夺新的利,坐庄开了斗虫的堂口,十分热闹。这总筹划好的庄,庄家有通杀的算计的,只是跟花的人奋勇,果然都要显将军本色,非要图这样的刺激来做鸡犬升天的梦。一做,就有败局的。也是被人利用和压迫的。斯文先生觐见的人正是旅馆的新主,这边的庄家――方进山。他被人簇拥着,在一张八仙桌前提着笔。穿着比先前更体面了,是做工考究的对襟中装,上面有苏杭手工刺绣,看真切了是条隐隐待飞的龙。斯文先生说过,这是潜龙在渊,就要高飞的征兆。方进山挠了个头,看见斯文先生,叫一声:“周文英,过来下花。”斯文先生原来叫周文英,也有英气勃勃又文气的名字,读了书,有一身先生派头,却要为虎作伥做奴才。眼睛里是有着欲望,怎样能出大头,他掂量得到。头出头,他也能出头,他是隐忍的,蓄势待发。嘴角一撇,弓个身子钻进人群。“下多少?”方进山比了个“六”,周文英得令,在纸上工整写好“六根大条”。围观的人们哄然地叫好,争着跟了花。“沪西果然是好的,赌得赚得。”方进山瞅着周文英笑。周文英附过去耳语:“巡捕房那边搞定了。”方进山喜得眉开眼笑,也低语:“咱张舅舅口头上犹豫,没下实口说帮日本人告王启德,我看他也是像你说的早想卖人情了。你可出的好主意,让巡捕房动手去公办。”周文英不敢居功:“方先生您只是替张先生分忧罢了,用咱们的刀卖日本人一个人情,让张先生两头好做人。”“娘老子的,合该我出头了,拍那张府老太太马屁累个半死,还是干这宗活儿解气。你去传话,让王启德那老逼来赎人,再教他有来无回。”那头的斗虫开始了,负责上栅监督的监板扬手宣布开始。他身后的茶房将决斗的蟋蟀放入场中,都是威武的将军虫,胡须铮铮,此刻不得不成了笼中困虫。方进山看得满意,说:“这回也该咱露露威风了。”他带着周文英从人群里悄悄撤了出去。卓阳在人群之中,端了相机,准备拍下这里的照片。后来斗虫开始了,这时候是不准拍照的,于是就有保镖过来粗鲁地推开他。他也不僵持,揣了相机就走。莫主编从人群那边挤过来,说:“几位有闲情的文化人也来凑了热闹,中国人的赌性千年不改。”卓阳轻蔑地一哂:“我也见到了,有几个就是在报纸上打笔战的,给维新政府唱赞歌。”

莫主编轻轻摇头:“都好文采,奈何为贼!”卓阳也摇头。有的人醒着,有的人还混沌着。他一直想要睁大眼睛看世界,却是越看越沉重,他自觉还受着束缚,不得伸展。卓汉书一直对他耳提面命:“我放松你太多,《朝报》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明年同蒙娜兄妹一起去美国。”卓阳只好用温和的口气,恭敬的态度,缓缓说:“爸,我自己心里有打算。”再也不多说一句话。他让卓汉书一记拳头打在棉花上,半点作用也没有。他的时间紧迫,每一件事情都要有的放矢地去做,分分钟都不可浪费。他渐渐跟着莫主编一起做一些犀利的时政评论稿件,也发给白俄的私人电台里播,总拣夜深人静的时候,避着巡捕或特务的搜检。回家的时间愈加晚了,天也愈加凉了。母亲总帮他把被子晒得喷香松软,他睡进一窝带着阳光香味的被子,握握软软的被子,便能懂得“家”的含义。他也听到父母背着他的讨论,母亲总是那样焦急,问父亲:“你真要和老莫说说,是不是辞掉他?”“说过多次都无用,如今老莫连我也避开了。”“他这是在刀尖上走路,我真怕!”父亲也许慢慢在放弃,他说:“儿子大了。”“要不尽快给他成家?有了妻儿,他的心就会定一点。”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母亲开始张罗,他是知道的。直到母亲哄他去相亲,他也没有反对。

父母再怎么要求他,他都一径儿先答应下来,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情。家要维护,相同于国。但一个温暖的家要维护下来,还要互相体谅理解甚至是善意的欺骗。清晨,他坐到新雅粤菜馆里,外面起了雾,面前的人都是湿的,都像是纸糊起来的。

他对面的女孩,没有灵动的大眼睛、没有乌黑得像绸缎一样的头发,连她腮上的那两朵红也是没有的,他知道是胭脂填充的,生搬硬造的。他不会喜欢。卓阳聊赖地依稀听母亲说,这是个好家室好学历的姑娘。母亲们互相吹捧,絮絮说着好话。他烦恼地撇撇嘴,一下牵到眼角的伤,那里浅浅青着,他用归云说的法子散淤,还是颇见成效的。

他心里的某一处一直蠢蠢欲动的,情窦是开着的,只是别人不知道,自己却益发清楚。他要的追求,都是他自己的,不想受人摆布。他也知道一路要走完,会有崎岖,是做好了准备,要晚上同归云讲。于是他就敷衍对方的母亲:“我在交通大学读物理,可惜没有毕业就打仗了,只能算是肄业生。现在学校迁到大后方,我也没什么心思再学习,就这么着了。现在看来顶多进一家厂子做做工程师,给资本家打工,拿死薪水,虽然做不出什么花头经,不过也够自己过一个HAPPY LIFE。”

“以后出国留学回来就不一样了,喝过洋墨水做洋状元总比国内大学毕业的强。”

别人是看中他这个,如果知道他是有做亡命之徒的准备,不晓得还会不会这样说。[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卓阳又插科打诨:“对头对头。像徐志摩那样在国外做个闲散诗人也很逍遥自在,我们虽是念现代科学的,但也爱读‘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还嫌不够,再说,“我们本要采访陆小曼,可惜她太爱摆标景,不像孟小东那样豪爽,拍照采访当仁不让。这样的女子才是新时代的新女性!”相亲一拍两散,人家以为卓教授家的独子是个纨绔子弟的苗子,卓太太生了气,自觉好心意被儿子毁了。卓阳自有办法,抱着母亲的手臂顽笑:“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人家当我是老油条,还没有黄金万两的将来,所以要黄。您瞧她们走得毫不客气。”卓太太想想也是,卓阳又说:“妈,现在上海滩流行找资本家少爷和军阀少将,你这呆头呆脑又家无巨财的书生儿子不吃香!”卓太太本就温雅,不喜辩论,只好说:“我是说不过你,等你爸来收拾你。”

卓阳并不放在心上,他人大心也大了,要挣开家庭的枷锁。婚姻,和前途,都应该是自己的。

莫主编了解他,同他说:“你的行动力无疑是强的,但,切莫急躁。一切未必如你所想。”

卓阳想,还有什么是自己想不到的?他的确行动力强,归云势必得给她答复的,她心里也是有他的,今晚会是个美好的开始,他不愿意再让她犹豫了。卓阳同莫主编回到报社,将沪西斗虫赌坊的报导完稿,又开始写新的政论,写了几稿了,将论点确定,写好以后交给莫主编。莫主编仔细阅读,完了笑道:“你认为不能把最后的胜利寄托在东西战争合流之上?”卓阳说道:“是,现在上面还指望欧美同德国一战,现今局势,当然势必一战,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欧洲各国也在焦头滥额之中,哪有闲空顾咱们,更别提美国佬还在作壁上观。中国人的问题依然需要中国人自己解决,但,这是一个长期的斗争。”他悲观了。“今天看那样热火朝天的斗虫,实在令人恼恨。那位海上达人张先生在维新政府成立后态度暧昧,恐怕要为虎作伥。”秦编辑叹道:“这才是光怪陆离的上海滩。”莫主编从手边抽出一份隔日的报纸,递给卓阳:“你得看看,《每日译报》现今连载的延安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我没料到你的想法亦如是。”卓阳笑:“我很早就看了,十分犀透。”“只是《译报》有两位编辑都遭绑架,至今下落不明。”秦编辑黯然说着,报社内的众人都静默了。刀尖上走路,他们都明白惨然的前景。蒙娜器宇飞扬地走进来,手里甩着一串钥匙,她显得很兴奋,说:“更名手续都办好了,往后我是老板。”莫主编握住她的手:“你能担这个险,给咱们拉洋旗,我代表报社全体同仁万分感谢。”

蒙娜将手里的钥匙交给秦编辑:“我在三马路那边租了房子,那里很保险,以前出过火灾,所以没有人住,隔壁的都是做妓女的,正合适我们隐蔽,白俄的电台也可以在那里做事。”

秦编辑问:“是不是闹鬼的那家?我听说过,当年烧死了两三个人呢!还有一个小丫头浑身滚上了火,从里头逃了出来,也不知最后死活。所以那弄堂里的人常说闹鬼!你给租下来了?”

蒙娜得意地笑:“我说养小白脸呢!”她望了望卓阳。卓阳看到了,他要回避的,又想,不该回避,就笑着说:“你不会要我同你一道演戏吧?”

蒙娜叹了气,明的暗的,他不是不懂的,把分寸把的那么好。她颇幽怨,用英文说了一句:“你真狠心。”报社里不少人懂英文,眼里都觑了觑卓阳,觉着这段公案不该是自己管的,也就都不响。卓阳也不响。蒙娜仍幽怨,这些中国人,这样顾着彼此的面子,卓阳这样会四两拨千斤,从不沉迷。

正喝茶的莫主编掌着杯盖子,轻轻抿了口茶,替他们岔开了话题:“蒙娜,你要做那个事件的报导?”蒙娜的不甘心不得不压下去,她说:“我对这些妓女的世界很好奇,从那些妓女那里也打听了一些传闻,当年烧死的是会乐里的名妓和某个米行的少东,幸存的人是一个雏妓。”

大家又对此事唏嘘一番,卓阳坐到蒙娜的身边,他点燃了一支烟,对着窗口抽了起来。

蒙娜轻声说:“你让我很没面子。我以为我们有可能。”“我们是真挚的朋友。”蒙娜将卓阳手里的烟拿了过去,就着抽了两口。她与他的亲昵,不过如此了。

“我们穿一条裤子长大。”卓阳笑了。蒙娜耸肩:“可是你对我没感觉。”卓阳看着她,她将他的半支烟抽完。这个洋女郎向来是豁达的,本该堪堪与自己相配,连父母都有此担忧,他们并不太赞同他和性格外放的蒙娜交往。他们想要中国媳妇,卓阳本无所谓,大而化之,但后来有所谓了。卓阳对她说:“真挚的朋友,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孩。”蒙娜一愣,立时起身:“你得罪我了。”她真的生气了,卓阳由着她生气,看她冲了出去。莫主编道:“怎么得罪她了?”卓阳学蒙娜的耸肩。楼下印刷房的同事急匆匆冲了进来,叫:“快来快来。”两个印刷工人抬了一个姑娘进来。却是灰头土脸的归云,她蜷缩着,迷迷糊糊,辗转着,双手捂着胃部。卓阳看见是她,大惊失色。

二十 定风波?虎尾春冰

归云在昏迷之中是疼痛的,伤处在胃部,她憋住了气,一时想,我是不是死了?又想起晚上的卓阳之约,又是不甘的。她并不想死。似乎是有人抱起了她,有一番躲闪,她又平稳着落了。她听见有人在说话。“竟然看见杜小姐昏迷在印刷房后弄堂里,吓死我们了。”“不要紧,只是被蒙了乙醚。”有人轻柔地唤她:“归云,归云。”声音熟悉,她挣扎着睁开了眼,她以为是她产生了幻觉。

似乎是卓阳,身后笼着一团微光,让他的眉目没有那么清晰。他近在眼前,却恍如隔世。他的眉,他的眼都是焦灼的,那样望住她。仿佛一线阳光洒下来,她醒了,要起来。卓阳倾下身,他的气息能包围她。

他说:“归云,没事了。”她听不透,叫了一声:“卓阳?”他握住了她的手:“归云,你安全了。”温热的掌心,逐渐暖了她冰凉的手指,心也在回暖,身体却在他手里虚软。

原来她心底一直有害怕,她以为她并不怕,可是一到他面前,她的害怕立刻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她被他握住手,半个人靠在他的怀里,异常安心。原来不是幻觉。报社的人围拢了她,秦编辑为她去马路小摊买了大米粥,还有其他人找了药来,有个懂些医道的女记者为她查验伤口。归云才看到自己的胃部下头,有好大一块淤血。也庆幸只有这样一块伤,想起来是有些后怕的,但是不后悔,自己原也有那样大的勇气。莫主编待她稍稍休息好了,心神也定了,才来小心问她话。归云将先前的遭遇一一说了,只有一点她记不甚清,她到底是如何得救的。她只记得她又疼又急又怕,昏昏沉沉,后来有人进了小暗房,在她面上蒙块布,她就晕了。隐约听到枪击声,后来又有人高声叫“走水了”。到底是谁救的她,也没有瞧见。莫主编愧道:“是我们连累了杜小姐。”又怒,“定是日本人从中作梗。”有百思其间关节,不知何人救了归云。卓阳握紧了归云的手,归云看人多,有些羞,可他不放,她也只能任有他握着。她说:“我不要紧的,这不也没事吗?”心里想,倒是命大,拣了回来,现在还有余悸。但手心是热的,卓阳的温度,让她慢慢定下来了。这时在外打探消息的记者回来,说:“沪西越界筑路的东方大旅馆下午被人投了炸弹。”

卓阳立起来,忽然明白:“原来是他们。”莫主编伸手拦了他,说:“不要鲁莽。”归云坐起身,她要站起来,卓阳扶起了她。“我要回家。”她看到卓阳的眉毛还没展,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另只手就握着他的袖管,“我真的没事。”他的中山装穿得有些旧了,袖管磨得很粗糙,所以有点扎手,可她还是一气握住。

莫主编也道:“杜小姐这样的气节,着实令我等佩服。”他说着就要向归云鞠躬,归云惊了,忙阻止,可又被卓阳握着手,不能动。卓阳说:“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我就不该撺掇你来唱戏。”归云道:“既然唱了,我就不会后悔。”她也是这样骄傲,他看着她。他想她本就不是个弱女子。莫主编思忖着须谨慎行事,便着各位记者编辑致电其他演员询问情况,又令卓阳先送归云回去。卓阳小心翼翼地,又怕她的伤口痛,就叫了出租汽车。“我送你去医院?”“我要先回家,不然他们会担心。”卓阳便先送她回家,路上一直不说话,眉头锁着。半晌,才忽然说:“有时候我真感到无能为力,我说过要保护你们,可我却怕我的能力无法做到。”反手下来,还是握住了归云的手,是握不够的。归云望着他说:“我开始真的没有怕,心里只想,输阵不输人!”又低下头来,轻轻道,“只是最后见到了你,我才怕了。”红了脸,也住了口。卓阳偏问:“为什么?”他一径是霸道地追问,偏要得到落时。归云别过头去,道:“你又不是梁山伯,装什么呆头鹅!” 劫后重生,她有了灿烂的心愿,不能避了,也不愿避了。他说:“那你应该改唱祝英台。”她听他揶揄的话聪明地钻了自己话里的小空子,技高一筹,心中小小羞恼,嘟了嘴。

卓阳说:“你这样勇敢,你可知如果万一――”归云说:“如果有万一,我见我爹娘和杜班主,也不会心里有愧了。”卓阳没有立即说话,他握住她的手不放,侧脸一直看她,一直看,看到她脸红烧到脖子根,嘴角一扯,他将她抱在怀里,不准她脱离。“不要再唱戏了,姓方的看似应当投靠了日本人做事,只能放弃唱戏。虽说他未必会善罢甘休,但不让他有机可乘还是必要的。”卓阳想,就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得好好琢磨应对计策。

归云是赞同的,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一发不可收拾地要开始考虑后路。她的念头快,马上说:“我要回去和展风商量一下,他们这样算计,我就怕会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穷途末路,穷则思变。归云想,这个时刻真真是赶着鸭子要上架,好容易安定了的生活又飘摇起来,这大马路上满眼的繁华都成了浮华,她就一直漂在这个大上海,找不到能依靠的地方。却有卓阳稳稳握着她的手,如今唯可让她安心的,便是这只手。“归云——”卓阳看住了她,非常地诚挚,非常地坚定,“我想照顾你一生一世!”

此时已到了日晖里的弄堂口,近了她的家,他想他此刻不说又要推迟,可他不想推迟,便说了。

这一刻,归云的脑中闪过千百种念头。展风、庆姑、归凤、小蝶、陆明、还有方进山的纠葛,戏班子的烂摊子。层层叠叠,是割舍不掉的,都要担上身。她想,庆姑年岁渐渐大了,展风有他自己的事。这头家,她要担上身。从生死边缘回来,她更不能倒。“卓阳,我——也许是一个负担!我的这头家,太大了。”她是脆弱的,但她又非要坚强。卓阳往她的额上亲一亲,归云想起车里还有司机,他就这样情动,实在不好意思。她往后退了退,卓阳也一呆,没料到自己也会情不自禁。两人都面红了。

两人下了车,却碰到走出来的何师母。何师母看到她,又惊又喜又忧,说:“太好了!这下总算能放心一个了。”她一把拉住归云,急道:“你被人绑走以后,你们展风工厂里的人来报信,他和几个工厂的同事被巡捕房带走了。”归云这一惊非同小可,问,“到底怎么回事?”何师母道:“巡捕房来人说,巡捕车被一伙人劫了,展风他们几个被劫走了,杜妈妈急得不得了!”“怎么会这样?”归云的心猛地揪住,不想只片刻,家里又翻江倒海再起波澜。

卓阳听了,当即对归云道:“先别急,你快回家安慰好长辈,我这就去巡捕房看一下情况,再请报社同仁帮忙打探一下。”归云急中生智,想道:“这事可能同王老板脱不了干系,就怕——”紧紧咬下唇,忧道,“又会和日本人有关系。”卓阳点一点头:“我先去看看再说,打探虚实之后,我们再做打算。”又握一握归云的手,可握住的一份情。归云定了心神,回家安内。庆姑已是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忧哭不止。小蝶娘同陆明都在旁安慰。她并不知展风和归云的暗里做的那些事,归云也不便如实相告,胡乱搪塞着先安慰她,又说托了报社的朋友去打探,好说歹说将庆姑先安抚住。她心惊肉跳,坐如针毡,每一寸时间都过得好似煎熬。归凤流了满脸的泪,眼睛肿着,眼神也狠着,抓她到暗处道:“我早劝晚劝,你们偏都不听,如今惹祸上身!”归云无言以对。归凤掐住了她的手:“都怪你,万事纵着他!你但凡爱他那么一点点,何至于任他在这样的路上走到现在的地步。”归云任由她责,实际上她恨不能归凤打她两下。她的心里真的骇怕了,展风如若被日本人抓了去,拳打脚踢在所难免,恐怕再恐怖的刑罚也会给他上上来。他会一耿脖子,誓死不屈,鬼子越凶,他越不倒。然后——然后——她已经不敢想了! 卓阳并没有耽误太久,就又赶来了杜家石库门。杜家的人已经无心追究他的身份,只聚在客堂间里听他带来的消息。“日本人告他们打伤打死几名军人,要巡捕房严办。半路中劫了他们的是本地流氓,如今放了话,要王老板亲自去换他们回来,或由家属二十根条子一个人赎回去。”“巡捕房不管了?人是在他们手里被劫走的!”归云追问。“巡捕房说现在人在租界外,不是管辖范围内。”“二十根条子?我们可要去哪里弄?”归凤惊叫。女人们都眼巴巴的,不知怎么解决。陆明气道:“这群狗东西!”归云也急得流了泪,说:“日本人要王老板用一命换十六条命。他出来是死,不出来展风他们是死!都是普通人家,谁家拿得出二十根大条?”“天哪!我的展风怎么办!”庆姑几欲昏厥,被小蝶娘扶住,又掐人中又拍面颊,好容易清醒过来,又哭得不成样子。卓阳见杜家乱得实在没了章法,他对归云说:“你相信我,我尽力去办这事。”

归凤突然哀求归云:“你去找谢小姐,求她找王老板去啊!”卓阳道:“王老板昨晚已经失踪了。”归凤退了两步,后面是墙,没有退路。归云擦干了眼泪,挺了挺胸,她说:“卓阳,这事情但靠你周旋了。我去找雁飞,你好歹再帮我们家想想法子。”她想归凤提的意见也没错,她是知道有个日本人喜欢雁飞,或许还有别的门路:“所有的法子都要试一遍!”卓阳担忧她身上才受的伤,说:“我骑车带你去。”归云说:“不用,我们分两路,这事情实在耽误不得。”庆姑乱了心神,求了归云又求了卓阳,口里只念叨:“快快快,做做好事,让我们展风早点回家。”又抓着归凤问,“归凤,展风怎么办?”归凤痴痴地喃喃:“所有的法子都要试一遍……”她的心思已经乱了,被庆姑问得更乱,乱中唯一的头绪突然冒了出来。过往的一幕幕浮在眼前。她心心念念的人儿。王老板那样的人,怎会为了小工人出头?她望着匆匆出门的归云和卓阳,又想,他们真有办法吗?一闭眼,一沉思,她其实有一条血路,昂了昂头,豁出去了。归云同卓阳一起走出了门,在弄堂口分手。卓阳说:“莫主编也在筹谋,我们通力,定能将展风救回来。”“从小到大,我、归凤、展风,从来没有分开过。有好吃的一起吃,有好玩的一起玩。我们家不能就这样散了!”归云握住卓阳的手,“卓阳,我信你。”卓阳轻轻抱抱她:“我也信你,咱们分头行事,我这里办好了就去你家找你。”

归云是紧紧靠在了他身上,汲取些许力量,她转个身。身后有了依靠,她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卓阳也赶忙骑了车赶回报社,莫主编正等着他。“我们运气还行,海上达人杜先生现今在新落成的公馆等着过中秋节。”

上海滩的达人,就那么十来个,交通租界内外关系,派遣黑白两道纠纷,连日本人都会有所忌惮。这一位杜先生,是只大老虎,不买日本人账的大老虎。卓阳明白莫主编的意思,心落了一半,也有了主张,渐渐镇定了,问:“我们能不能邀请杜先生尽早收拾旧山河。”莫主编早做了打算,说:“我早年给杜先生做过专访,希望他还会记得我。”

卓阳感激道:“莫叔叔,您费心了。”莫主编笑道:“这回看咱们运气。杜小姐这般勇敢,我们也得助她一助,这才是义气不是?希望杜先生还有爱国的精神姿态在。”他们都下定了决心,凭一身孤胆,亲身硬闯,不能试也得试。于是莫主编安排下报社众人的事务,打探消息、托其他的门路关系、固守本地接应,各自分头行动。自己与卓阳一起并肩走出去,战友一般。外面是明空彩霞,西落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火辣辣烧着,也烧着人们的心。

马路上还是熙熙攘攘,人们赶着下班,赶着买菜,一切是平和的。只是晚霞映下来,一切都在浮动,都是不安的。卓阳跟着莫主编走,莫主编心内的怒意是像晚霞一样浮动。“日本人这次非要杀鸡儆猴不可!”但又叹,“如果王老板明大义——”

卓阳问:“有人会这样舍生取义吗?”他们都不知道,只能尽力做自己能做的。傍晚的风也是闷滞的,连道旁的梧桐树梢都吹不动,只让它们依次挨在那里肃穆地立着,林荫道的深处伫立着那栋闻名遐迩的杜公馆。卓阳其实很熟悉这栋建筑,因为在上大学的时候时常会来这里写生。那是一座法国文艺复兴式花园洋房。洋房的南立面中部是层叠式的敞廊,二层的廊道带有巴洛克式的两壁柱,东立面主入口还有塔什干柱式门廊。适合线条分明的素描写生。

后来这栋建筑归了杜先生,卓阳也没了悠闲的写生时间来画这栋私人建筑。

如今再走近这栋建筑,当初肆意欣赏的心情已经全然不剩,只有灼灼的忐忑。

莫主编走到雕花铁闸门前,伸手要按上面有玉兰花一样铜雕装饰的门铃,转头关照卓阳:“等下由我来说,你听好我安排。”卓阳点了点头。莫主编摁下了门铃,短短的一声,很礼貌地退开几步,卓阳也跟着他后退,一起静候着人来开门。过了一会,方才从花园深处走来一位先生,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剃着平头,穿着长衫,路走得斯斯文文,开了铁门一边的角门,问:“两位驾临公馆,有何贵干?”卓阳见那人虽然是一副和和气气的口吻,却有一脸尽管平和了,但遮也遮不住的霸道,知道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精神暗自凛了一下。莫主编从兜里掏出一张记者证来,笑道:“我们是《朝报》的记者,听讲杜先生回上海过中秋节,想觑这个空采访一下杜先生。”那人客气笑道:“记者门道倒多,消息真灵通。不过杜先生这次回来就歇息两天,不见客的。”

莫主编忙道:“我们是受了上面的指示,非常时刻,非常人物的爱国事迹定可以鼓舞国人之心的。杜先生是佼佼者,上头力求我们办妥,这回无论如何得叨扰叨扰杜先生了。”

那人思考了片刻。莫主编又道:“我姓莫,莫华之,当初杜先生宴请章太炎的时候也曾叨扰过杜先生的饭局。”那人便道:“两位稍后,我去请示一下杜先生。”说罢就转身走进了洋房里。

莫主编舒了口气:“亏了这位杜先生生性爱结交文化人,不然真是很难见一面。”

卓阳道:“老早听说他会做人,连章太炎这类大家都能成为他的座上客,倒是难得。换作我父亲必定不屑与这些人为伍。”“江湖上谁没黑白两道知己朋友二三?也亏得我们是文化人,他才会考虑见一见,他那些手下也会看眼色,如果是一般老百姓未必能理睬。”两人正讨论着,那位长衫中年人已经走了过来,把铁门给打开了,道:“两位里面请!”

莫主编抱拳:“有劳有劳!承让承让!”花园内树木繁茂,清风徐徐,厢房亭台,人气很盛。正厅大门的人是进进出出的,有买办模样的,有帮会模样的,还有办公文员模样的,还有一列穿白褂子的厨师手里端了盘子进出。

杜先生的手下人在人群里比较好认,就像眼前这位一般穿长衫剃平头,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卓阳暗想,这位杜先生的门面功夫确实是好的。莫主编问:“我们可是占了杜先生晚餐时刻?”那人笑道:“现在开第一席,杜先生要到八点以后再吃饭。”他一路开道,领了二人进了正厅旁的小洋楼里。说是小洋楼,其实进了门也有一个空阔的大客厅,正中央放着一张披着斑斓虎皮的太师椅,大大喇喇,异常耀目。这太师椅旁边倒一路放开红木高背雕花椅,每两张椅子间立着一张红木高腿小茶几。有秩序地排在太师椅旁边,摆得恭恭敬敬的。是帮派开会的格局。那人道:“两位稍待片刻,我去请杜先生出来。”等他走后,莫主编道:“你看这一路的字画。”卓阳方注意到一壁挂满碑帖古画,或许经过有心人的特别调配,摆放得十分错落有致,并没有一般将古字古画一股脑摆将出来的庸俗气。由虎皮太师椅背后的墙壁上挂的汉代碑帖起始,依次是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名家字画。但卓阳看了一遍,总觉得有些不协调。再从两边依次看下来,发觉右边的元代王冕的《墨梅图》之后就是清代傅山的草书五言律诗轴,末了是一幅张大千的《仿唐人吉祥天女》,而左边是以清代郑板桥的《竹》收尾。倒似足一个小型博物馆的腔势。这位杜先生还真不当古玩珍藏作珍藏用。

“两边似是不对称,左边直走古风,右边最末偏偏拿张大千仿的唐人画,如果摆一幅明代的字,那就圆满了。”卓阳道。莫主编微笑问他:“依你所见,应该摆一副什么字?”“唐寅的《落花诗卷》。”卓阳想了片刻道,“那诗卷是唐寅看到落英满布,感慨坎坷遭遇而作,带着无限的愤慨之情。正配着前边《墨梅》的冷风傲骨,后边傅山草书的慷慨肆意,有起有伏才能引人入胜,也算是延续作品的风骨。”他眼角一转,已然看见一着青色长衫的人自走廊深处稳稳走来,故意大声道:“我常听我父亲说,只有怀大抱负的经纶擎天手,才会陈列陈古字画时作出这样‘上古八千岁,才是一春秋’的大豪情。”“啪啪啪”三下击掌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文化人到底是文化人,说什么豪情也能说的那么文绉绉!”来人含笑,瘦削脸庞,平头唐装,锐利眸光咄咄逼人,“在下杜月笙。”卓阳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位杜先生,只从报纸上看到过照片。此时得见真人,觉得他个头并不甚高,相貌更是普通,只有那一身海上大佬独有的霸气在这空旷的大客厅里犹显瞩目。

他身后还跟着五六名身着短褂的男子,领头的一名穿着甚是得体,一身挺括的深色西服,肃然的面容在看到卓阳的时候,朝他微微一笑。卓阳先是一惊,而后不动声色地朝他颔了颔首。杜先生往虎皮太师椅上一坐,微微点头,示意莫主编和卓阳随便坐,他们便就着离杜先生最近的位子坐了下来,片刻就有娘姨给上了茶。那几名男子并不坐,有序地立在杜先生身后。唯有西服男子谨慎地半坐在杜先生下首的座位上。

“杜某昨日才回的上海,手头事情多,怠慢怠慢!” 卓阳见杜先生话态度和蔼,全没不说话时的气势,心中暗想,怪不得旁人都说杜某人会做人,也是身在盛时心不骄。不由自主起了些敬佩的心。“是我们唐突了,想杜先生贵人事忙,抓紧时间来打扰,不然就怕没机会了。”莫主编打一个哈哈,从衣兜里取出钢笔和小记事本。“时道混乱,大家都有大事要忙,都是为了国家民族嘛!”卓阳听他说了这话,心中一动,抬眼看这位杜先生,眼眸中锐利不减,已等着莫主编访问了。他是受访问受惯了的,晓得记者的规矩和流程。只是这尊重难得,卓阳心里又起了几分希望。

莫主编开始提问,不过是去年会战时候,杜先生为前方将士捐款捐物捐防毒面具的若干问题。当年便多有报导,如今不过是炒一回冷饭。一问一答,两人都说了不少爱国的空话,杜先生倒有把空道理讲得井井有条的本事。但莫主编问得渐次深入了,提出来的处处是杜先生生平得意义举,有些更始报纸从未报导过。原来这并非蓄意的采访,莫主编也有一套准备好的资料和问题备用,让卓阳心中着实佩服。

杜先生认得莫主编的名头,听得这主编连自己暗里作的一些义举都晓得,自然也是微讶的。他一生行事善恶不拘,在大气节上却是自认不亏。虽然暗中所为的好事未必要宣传得人尽皆知,但无意中听旁人提起,不免还是万分得意,心情更好了几分。讲至最后,莫主编道:“如今日本人虽被挡在租界外面,但屡次借助租界内势力来迫害各类抗日团体。鄙报也是无奈的很,虽则宋先生退居陪都前勉励我等报人应以‘掇笔为枪,鼓舞士气’为己任,但情势险恶,我等众人也常惶恐不安。”杜先生赞道:“我倒觉得文化界人士大大值得敬仰。”看了看卓阳,又说,“刚才卓先生的话也着实不凡。”卓阳微笑着朗声道:“不过一些绣面功夫,不如抗敌的义士。”“都是一群不成器的东西,我去了香港几个月,他们都不干正经营生了,痛心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