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点困,上下眼皮打架,可今天原定的工作是至少将大造型完成,她转头去看秦漠,见他戴着眼镜坐在电脑桌后专注地进行电脑构图,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使他的脸部轮廓更显光影分明,古典英俊。她就想起那句题在张爱玲与胡兰成婚书后的关于未来生活的有名祝语——岁月静好。他们这样相处,同处一个世界做着不同的事情,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部分时光,的确让她感到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秦漠察觉到她的目光,从工作中抬起头来,摘下眼镜,让她到他身边来。她就乖乖地走过去,坐在他的旁边,手叠起来放到电脑桌上,一副乖乖生的模样。楼下客厅里的歌曲又换了一首,他抬手将做大造型时溅在她额角的一个小泥点揩掉,话里有戏谑的味道:“困了就去睡觉,一直看着我算怎么回事,也不能解乏。”

她自诩勇敢,且最近脸皮厚了很多,这样程度的话已经不能让她害羞,她撇嘴道:“就刚才有点困,你陪我玩一会儿,等困意过了我还要给它收个尾。”“它”指的是她的雕塑作业。

秦漠想了想,将无线鼠标放到一边,起身走向门旁的电灯开关座,问她:“要跳舞吗?”

但这并不是个征求她意见的疑问句。她还没有回答,啪的一声,他已经关掉了头顶的日光灯。六七十平米的空间刹那跌进一片黑暗中。又是啪的一声,落地窗边的一盏落地灯被打开,晕出一圈一圈昏黄柔软的暖光,像一只发光的橘子,将整个工坊寸寸填满。

他穿着黑色的衬衫米色的长裤,长身玉立在窗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朝她伸出一只手,嘴角是她爱的那种笑容。

她就像被妖魔蛊惑,一步不错地走进他怀中,由着他握住她的腰,在她耳边放低了声音问:“华尔兹?”

她小声地赞同:“嗯,华尔兹。”

楼下此刻放的是神秘园的《夜曲》,女声哼唱空旷辽远,和窗外银白的月光婉转相承,而他们踏着乐步,就像漫步仙境。

秦漠提醒她:“步子踩得重一些,慢慢就精神了。”

她懒得管那么多,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恨不得两只脚都踩在他的脚背上,好让她半分力气不花,由他带着走。

他的手指划过她头顶的发旋,问她:“谁教你这么懒?”

她才不管正统的华尔兹手应该放哪里脚应该放哪里,干脆两只手抱住他的背,整个头都埋进他胸膛,嘟哝:“我自己要这么懒,你不喜欢我也这么懒。”

他拍了拍她的头顶:“没人说不喜欢。喂喂,踩到我的鞋带了。”

她离开他一点,停下来让他俯身系鞋带,却见他站着不动。耳边仍是悠扬空灵的女声,她偏头想了一下,恍然道:“小气,是要我给你系吗?”说着就要蹲下去。却被他挡住。他眼睛里笑了一下,右手扶着她的脸颊,微微探过去,嘴唇就覆在她的嘴唇上。

窗外有一株二人合抱的黄桷兰树,正是满树花开时节,幽静的花香从微开的落地窗滑入,像浓墨趟过宣纸,将他们浸出一身仲夏的味道。

她被他亲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涨红着脸:“我就是踩了你的鞋带,你就这样占我便宜。”一看他脚上的拖鞋,说道,“你这鞋…哪里有鞋带?”

他靠着落地窗,身后是漆黑的夜,漆黑的大海,大自然的所有一切都清醒着,没有沾染丝毫人间睡意。他眼睛里仍然藏着笑,脸上的表情却一本正经,像是特别诚心实意地为她感到遗憾:“我就是想占你便宜随口胡说而已,洛洛,你怎么就上当了?”

看她气得脸色红润,微微探身揽过她,又是一个吻,额头抵着她,忍着笑:“现在是不是觉得精神多了?”

她红着脸大无畏地指责他:“你才不是想要我精神才这么做,你是不是就想亲亲我?”

他的神色简直光风霁月尤其坦荡:“是啊。”顿了一顿,却有些踌躇,“洛洛,你不想?或是…不愿意?”

她抱着他的脖子,整个脸都埋进他的肩膀,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怎么会,我、我很喜欢啊。”他像是放心,又像是要给她一点鼓励,偏头在她额头上吻一吻,轻声道:“我也很喜欢。”

她实在太容易被鼓励到,得意忘形地从拖鞋里退出来,赤脚踩上他的脚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仰着头有点天真又有点诱惑:“我看过电视里可以这样跳舞,”声音软软在他胸前回荡,“我们也试一试。”又补充,“不准嫌我重。”

他的下巴搁在她头顶,声音也刻意地放轻,低低地笑,尾音就像小钩子勾住她的心:“好吧,今天暂时不嫌你。”

秦漠这几年一面陪母亲在国内疗养,一面帮家里做事,顺带当她的美术老师,他戏称这三年是大休假。她知道他的计划,来年他就要回美国,和朋友合伙开建筑设计事务所。初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有点茫然,她爸妈正打算移民去新西兰,她想那时候她和他是不是就要分开?她简直不敢想下去,他是否默认了这种分开?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分手?有好一阵子她魂不守舍。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试探他:“新西兰到美国得飞多长时间?我以后要去看你是不是很不方便?”

他正在给她画小像,听到她的话愣了一愣:“你在烦恼这个?洛洛,你当然要和我一起回美国。”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为什么?我…我爸爸妈妈都会在新西兰。”

他换了支画笔:“新西兰有什么好大学?你可以到美国来继续念雕塑,如果雕塑念烦了也可以申请一个感兴趣的专业,比如艺术管理,你的艺术鉴赏力一直都不错。”

这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她赌气说:“新西兰有奥克兰大学,那也是非常好的大学。美国有的新西兰都有。”

他停下画笔,看着他:“可新西兰没有我啊。”

她有点被这句话取悦,却还是抿着嘴:“你又不能吃,又卖不了几个钱。”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的确是卖不了几个钱,至于能不能吃…”

她呆了一呆,脸上迅速泛起红色,力图镇定:“我去楼下倒杯水。”

他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笑着重新捡起笔:“脸皮薄。”

大概是预料到来年的繁忙,不会有太多时间陪她,大二下到大三上这一年,秦漠一有时间就带她出去。是真正的出去,而不仅仅是出门。他带她去草原看星星,去沙漠拉练,去戈壁看胡杨林,最近的一次是驱车数千公里到某个无人区拍栖息的野天鹅。他尽己所能,想让她看到他所观察到的这个世界中最美的那一部分。

秦太太和她聊秦漠:“从Stephen七岁起,我们就不再干涉他关于未来的重大决定,他表现出的早慧让我和他爸爸觉得,比起我们来他可能更加懂得自己想要什么,我们只是尽可能提供他他所需要的帮助。Stephen喜欢学习还经常跳级,有时候会让我们觉得无趣,但好在除了这些,他还有非常广泛的兴趣,不至于像个书呆子。”她笑起来:“Stephen喜欢有计划的人生,也钟爱生活里凭空出现的各种冒险。有时候这些冒险将他制定的人生计划全部打乱,他也不会觉得烦躁,反而很享受,这是我最喜欢他的一点。”

她自己所看到的、从别人那里听到的秦漠越多,她就越喜欢他。这样的一个人现在是她的,一想到这点她就又激动又自豪,满心都是暖意。她有一种小女孩特有的达观与单纯,刚开始还有所保留,渐渐地就忘记克制,自然而然地将这些特质都表现出来,在他面前撒娇,耍一眼就能让他看穿的把戏。“爱”将她的天真全部激发出来,在他面前展露无遗。

大三的暑假,秦漠带她去草原露营。她去过草原很多次,带着帐篷去露营却还是第一次。

草原入夜风大,草深的地方又有蛇虫鼠蚁,他们开车半天,找了块小山包下面的凹地。《敕勒歌》里说草原是“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此时穹庐的边缘留下一线血红的残阳,被云絮扯开来,就像金鱼的尾巴。

秦漠搭帐篷,指挥她充气垫床,她充一会儿玩一会儿,光着脚在还没充好的气垫床上走来走去,像这是个多么有趣的游戏,其实只是因为心里高兴。这么大的草原,只有他们两个人。

秦漠搭完帐篷,无奈地看着还没充好的气垫床叹气:“就不能把力气活儿派给你。”

她就笑,颠颠地跑去塑料袋子里翻东西,举起来给他看:“我会点蚊香。”

他说:“我也会点蚊香。”嫌弃她:“有什么是你能做而我不能做的?”装作遗憾的样子:“我就像大老远绑架来个需要人伺候的千金小姐,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她腻上去:“我能逗你开心嘛。”

他还是嫌弃她:“你怎么逗我开心?连充个气垫床都不会。”

她惊讶:“难道不是我站在你旁边就让你觉得特别开心吗?”

他更加惊讶:“你还有这项功能?”

她捂住胸口,演得十分逼真:“哎呀,你不喜欢我了吗?你要是喜欢我,看我站在这里就该高兴呀!”

他却答非所问,坐在充好的气垫床上,似笑非笑地问她:“洛洛,你说要是我把你扔在这儿,你还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吗?”

她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立刻扑过去:“绝对找不到,你别把我扔这儿,我错了!”

他特别温和地问她:“哦?你错了?我怎么不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

她回答得特别利索:“我不该什么事儿都不做让您伺候我,老爷,我这就去给您泡茶!”说完还真去后备箱的大包里翻酒精炉子。

她拎着小酒精炉子和一包铁观音一路小跑回来,手里还拿着个丝绒盒子,献宝似的给他看:“我在那个大包的一个小袋子里找到了这个,我没打开,这是你要送我的礼物吗,是什么东西?我最近打了耳洞,你注意到了?是要送给我的耳钉吗?”

他们的头顶已亮起满天繁星,他躺在气垫床上瞟了一眼她手中的丝绒盒子,愣了一愣:“你真是个天才,怎么找到的?”

她有点沮丧:“很好找啊,一眼就看到了,这个不是送我的吗?”

他坐起来像在考虑什么事情,顿了片刻看着她:“嗯,是送你的,你打开看看。”

她惊喜地打开盒子,却瞬间定住,盒子里躺着枚小小的铂金戒指,她喜欢的戒宽,她中意的款式。她喃喃:“这是做什么?”

他将戒指取出来套在她手上:“求婚啊。本来打算回去再说的,结果被你提前翻出来了。”

她话都说不清楚:“求、求婚?”惊喜来得太突然,几乎变成惊吓,她想将戒指取下来,却舍不得:“怎么这样,我想象的求婚场景是在海天酒店最高层的旋转餐厅啊。我们一起吃完烛光晚餐,欣赏完城市夜景,然后你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捧出一大把红玫瑰,跪下来特别卑微特别虔诚地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我要考虑整整三分钟,让你好好担心一下,然后才告诉你我可以嫁给你。”她哭丧着脸:“这和我想象中的差太多了,这个戒指还是我自己从酒精炉旁边的袋子里翻出来的。”

秦漠打开酒精炉子准备烧水泡茶:“哦,原来你想得这么细致,要考虑整整三分钟,让我难受整整三分钟。”

她往后缩了一缩,假装恶狠狠:“今天没有三分钟了,我要考虑三十分钟再回答你。”

他丝毫没有被震慑住:“给你一分钟,不答应我就把你扔这儿不带你回去。”

她说:“你讲点道理!”

他原封不动地搬来之前她的台词,比她演得还要逼真,忧郁地问她:“你不喜欢我了?”

她说:“你…你来真的还假的?”

他看着她不说话。

她心里一咯噔,赶紧过去握他的手:“我哪里有不喜欢你!”

他说:“那你考虑好没有,要不要嫁给我?”

如果是平常,这时候她已经被哄转回来,顺其自然地掉进他的语言陷阱,就要把自己卖出去了。可今天到这一步她竟然还是很坚决,她说:“我要玫瑰花。”

他失笑:“回去补给你。”

她窝在他怀里:“还要烛光晚餐。”

他笑:“也补给你。”

她得寸进尺:“要你做的,不要在餐厅吃。”

他全盘接受,问她:“一分钟已经到了,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挡住眼睛,点了点头,又在分开的指缝间看他,嘟哝:“你看你占了多大的便宜。”嘴角却忍不住勾起笑纹。她想,其实是她占了便宜,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到底有多渴望这个人。

他俯身去吻她,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酒精炉子上咕嘟咕嘟煮着热水,夜风送来青草的芳香和夏虫的絮语。

这段爱情她从十六岁初见他时种下端倪,四年跋涉,在二十岁这一年修成正果。

七月的草原,天空澄澈,暮色安宁,漫天星光闪烁,像在黑色礼服裙摆上绣了大把钻石。

第二十五章 我把回忆弄丢了

【生活是一场战斗,某些时候爱情也是,我的对手当然不是我爱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程嘉木将故事讲到这里,窗外已经华灯初上。

他所讲的这段过去就像一幕早期文艺片,跟着他的声音我似乎看到八年前的风景,那女孩扎着马尾,爱穿红裙子,学习艺术。是过去的我。

我将自己代入进那个角色,想象自己在十六岁遇到年轻英俊风度翩翩的秦漠,从此一心相许,那幕黑白的文艺片突然就变得有声有色。

我有点恍惚。

门口的店员频频朝我们看过来,程嘉木莫名奇妙问我:“她也是个文艺爱好者?这阵仗…是认出我来了?这家店还挺有文化。”

我沉默片刻,据实以告:“她可能只是好奇,这两个奇葩居然能够只点一杯二十五块钱的焦糖玛奇朵,占据他们店里最好的一个四人座唠嗑一下午。”

程嘉木垂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保温杯:“这个雪梨汁不是你点给我的?”

我诚实地告诉他:“这是外带的。”

程嘉木大怒:“你妹,一遇到你就没好事儿,我长这么大都没这么丢人过。”

我说:“那怎么办?我没提醒你点单,我以为你响应中央号召厉行节约呢。”

程嘉木在苍茫暮色中颓废地戴上他那副2009夏季新款古驰太阳眼镜:“怎么办,换家店呗,老子一生英名就毁你手里了。”

我同情他的遭遇,给他出主意:“要不这样,你待会儿结账的时候给他们比大拇指说哟西哟西切克闹,说不定就把这事儿嫁祸给藤木直人了,这样就保全了你的名誉。”

他谨慎地想了片刻,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我们摸黑换了家店,找了个最靠里的位置,点足一堆就算坐通宵也不会再遭受服务员歧视的饮品,继续没有讲完的故事。

每一段爱情都有起承转合,二十岁的我和二十五岁的秦漠也没能逃脱这个文学规律。我记得前一阵初见程嘉木时,他说他和秦漠都没能陪我到最后,这故事的结局注定是分离。

我却难以想象既然那样深爱,到底是什么原因转折了这场爱情。

我想那必然是非常命运的一个原因,绝对不可能是“出现了第三者”或“被打酱油的坏心女配阻挠了”这种庸俗的借口。

假如果真是命运,所有的命中注定和无能为力,此时的我都能够坦然接受。我等待着程嘉木为我解惑。

程嘉木叹了口气:“都是因为我,我是个可耻的第三者。”

我说:“…”

他又叹了口气:“还有秦漠表姑妈家的一个妹妹,叫郑靓靓的,经常挑事儿。”

我说:“…”

我们静坐在咖啡吧的角落,两人都半天没吭声,咖啡吧里应景地响起一首歌,歌词正唱到“所以我不再做,这第三者的第三者,我想现在的她很快乐,希望你晓得这样做不值得。”这真是一首好歌。

我考虑半天,问程嘉木:“你…究竟是谁的第三者?”怕他一时理解不过来,又加了句,“我的还是秦漠的?”

程嘉木一愣,拍桌子跳起来:“你怀疑老子取向?老子看起来像是个基佬?”

我说:“你文静点,别这么暴躁,上次火车上见你你就挺文静的,一看上去就像个小说家,现在你这样子说你是隔壁菜市口卖注水猪肉的我都信。”

程嘉木说:“火车上不是有外人在?要注意形象。”

说完这句话皱了皱眉,拨弄他手里的打火机说:“我其实不算个标准意义上的第三者,只是Stephen那么看我,他总觉得我是个第三者。”

他看向我:“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有一阵误会我们是男女朋友,但你从没跟他解释过,他一直以为我们曾经有过一段。你们在一起之后,他其实挺不喜欢你再来找我,但又觉得不能干涉你交友的自由。你那时候要是发现这一点,和他解释清楚也就完了,但你这二百五竟然没发现。Stephen筹备开事务所那一年,大半时间待在纽约,和你聚少离多,那一年你常来找我玩儿。”他换了个坐姿,“Stephen的表姑妈家有个养女叫郑靓靓的,听说和他表姑妈后来添的亲生女儿相处不太好,正巧也到了读大学的年纪,就被送回了国进S大念中文,寄住在Stephen家。小姑娘特别不喜欢你,在Stephen面前添油加醋讲了我们俩不少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