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汉白还未吭声,有人说:“看来是真的,一般假货你老远瞅一眼就够了,精品假货看完立马搁下,这物件儿你看完还问,估计真品没跑。”

又有人说:“我可是第一个来的,谁也不能跟我抢。”

哪有什么先来后到,向来讲究价高者得。气氛愈发火热,丁汉白说:“苍龙教子,适合传家,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意头好。”

张斯年赞一句:“意头好不好另说,雕功是真好。”他平日几乎泡在这儿,没想到遇见自己徒弟摆摊儿,经手一看,确定这印章为赝品,只是不确定乖徒弟需不需要他当托儿。

丁汉白故意引导:“古人的巧手,雕功当然好。”

张斯年明了,立即问价。这一问掀起风波,上年岁的人都知道他瞎眼能断金镶玉,纷纷眼红竞价。哄闹着,此起彼伏的高声充斥耳边,纪慎语肩头一紧,丁汉白对他说:“把另一块也拿出来。”

两方章,一方浅黄,太阳一晒像洒金皮,一方豆青绿,莹着幽幽的光。一下子来两块,群众也都经验老道,必须打听打听来历。不料丁汉白明人不说暗话:“来历就是正儿八经的巴林冻石,我丁汉白一刀一刀雕的。”

满座哗然,当代活人雕的,还姓丁,傻子都会想到玉销记。张斯年极其夸张:“你雕的?!这痕迹透色也是你雕的?!”

有一鹤发老头说:“瞎眼张,这做旧连你都能唬弄,恐怕是六指儿出山了吧?”年轻的不明渊源,年老的有所耳闻,打趣个不停。

丁汉白说:“不好意思,这后续出自玉销记大师傅之手。”

纪慎语一个激灵,玉销记的师傅分等级,丁汉白以前上班,因此大师傅只有丁延寿。他在这短暂的骗局中满足虚荣心,没人注意他,他便安安静静地心花怒放。

而令他意外的是,既已表明这两方章为仿件儿,大家的兴趣似乎不减反增。周围议论纷纷,丁汉白对他悄声耳语:“仿得好坏决定看客态度,不够好只能引来耻笑,足够好,顶顶好,那就是引发赞叹了。”

纪慎语心热:“你拐着弯儿夸我?”

丁汉白说:“这还拐弯儿?我都把你捧上天了。”

最终印章没有脱手,显摆够便收回,扬言要买就去玉销记。如此这般,市里每个古玩市场都被他们跑遍,到了后头,纪慎语恍然发觉,这是种营销手段。

接下来就要等,一个城市,各行各业自有圈子,教育圈,医药圈,古玩更是,他们要等消息发酵,让那两方章招更多的人惦记。

终于降雪,迎春大道白了一片,玉销记关着门,暂休整顿。丁汉白吩咐伙计重新布货,拿丁延寿当空气,丁延寿倒也配合,堂堂一老板猫在柜台后头剪年画。

纪慎语猫在丁延寿身边,玩儿丁延寿解下的一串钥匙,捏住最小一枚黄铜的,问:“师父,这是不是料库角落那个盒子的?”

那盒子里面据说都是极品玉石,只丁延寿这个大师傅有钥匙。纪慎语拿着不舍得放,丁延寿说:“那么喜欢?等以后给你也配一把。”

纪慎语惊道:“真的?那我不成大师傅了?!”

丁延寿笑言:“你跟你师哥迟早得挑大梁,何况咱们家只看技术,不看资历。”自从知道纪慎语会一手作伪的本事,他想了不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雕刻这行最稳妥。

纪慎语明白丁延寿的为难,夺下剪刀裁剪红纸,边剪边说:“师父,我给你剪个年年有余,明年给你剪满树桃李,后年剪龙腾虎跃……我想当大师傅,也想每年给你剪年画。”

丁延寿扭脸看他,他咧嘴一笑。在扬州家里相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出完殡,下了葬,他孝章都没摘就被赶出家门。丁延寿当时说,跟师父走,他便跟来了。

来前奉着当牛做马的心思,来后才知道那么安逸享福。

纪慎语不禁望向丁汉白,这父子俩一个对他有恩,一个对他有情,他实在进退维谷。怔着神,丁汉白拎外套走近,眉宇间风流潇洒,说:“我要去找小敏姐,晚上不回家吃饭。”

果然是要去潇洒,纪慎语想。

丁延寿说:“去吧,吃完饭再看场电影,别只给自己买这买那,给人家也买点礼物。”

丁汉白本是未雨绸缪,官方纳新向来引领潮流,他想要博物馆明年开春的规划资料。那求人办事嘛,请客作陪是必不可免的。“知道,要不我把她家年货也置办了?”他听出丁延寿的意思,没解释,余光瞄着纪慎语,“反正我们要多待一会儿,许久没见还怪想的。”

说完就走,拎着外套勾着钥匙,明明吹雪寒冬,却一副春风得意。

直到外面引擎轰隆,远了,听不见了,纪慎语终于抬起头来,望着门口,撒了癔症。他搁下红纸剪刀,灰溜溜地去机器房埋首苦干,但愿早日当上大师傅。

他画形,老翁执杖,小儿抱琴,寻思丁汉白开车接到商敏汝没有?又画远山近水,绿树古井,琢磨丁汉白会带商敏汝去吃什么。吃炸酱面?要是商敏汝想吃别的,丁汉白会迁就吗?

商敏汝嘴上沾了酱,丁汉白会伸手擦吗?

纪慎语及至午后画完,浅浅出胚,听伙计们说雪下大了。再大的雪也不及内蒙古的雪原壮观,他擦着钻刀停下,怎么能不想起骑马那天。

丁汉白此时在干什么?和商敏汝在公园赏雪谈天?要是商敏汝不慎跌倒,丁汉白会不会就势抱着一同倒下?扭脸对上,丁汉白又会有一套怎样的说辞?纪慎语不受控制,接天莲叶般设想许多,钻刀出溜一截,才发觉手心竟出了些细汗。

天黑打烊,出胚堪堪完成三分之一,他下车后沿着刹儿街走,望见门口没有丁汉白的车。雪厚,他踽踽前行很是温吞,突然后肩一痛被雪球砸中。

姜廷恩跑来:“你走路真慢,小王八似的。”

纪慎语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连做王八都认了。姜廷恩絮叨:“你怎么闷闷不乐的?我砸你,你也没反应,咱们等会儿去砸老二老三吧。我得先找双手套,小姑花一冬天给大哥织了副,女人都是偏心眼儿。”

纪慎语总算有反应:“小姨给我织了一双,借你戴一只。”

姜廷恩嘟囔姜采薇一路,左右是什么不疼亲侄子,等见到纪慎语所谓的手套,吃惊道:“怎么是给你的?这明明是给大哥织的!”

纪慎语否认,说是给他织的。

姜廷恩满屋子嚷嚷:“小姑买毛线的时候就说了,大哥喜欢灰色,到时候再缀一圈灰兔毛,给他上班骑车子戴。”凑近,比对一番,“这尺寸明显是大哥的手,你戴着不大吗?”

纪慎语兀自挣扎:“大是因为要多塞棉花,塞好就合适了。”

姜廷恩嘀咕:“是塞了不少,手都没法打弯儿了。”

手套被借走,纪慎语迷茫地坐在床边,姜廷恩的话信誓旦旦,叫他不得不信。但无论初衷是给谁的,最终都给了他,他依旧感激姜采薇。

这场雪没完没了地下,丁汉白携商敏汝出入餐厅百货,也没完没了地逛。其实商敏汝踩着高跟鞋早累了,三番五次提出散伙回家,均被他驳回。

好不容易有机会刺激那狠心人,他可不能放过。

一顿夜宵吃完,商敏汝哈欠连连:“资料答应给你了,我再附赠你几本宣传册,能结束了吗?”

丁汉白看看手表:“嚯,都十点多了,明天上班迟到别恨我啊。”他送商敏汝回家,到了门口仍锁着车门,“姐,你用的什么香水?”

商敏汝从包里掏出来:“松木茉莉的。”

丁汉白夺过,装模作样地看,猛喷一下,沾了半身。商敏汝古怪地问:“你干什么……为什么大晚上喷我的香水?”

丁汉白说:“小姨快过生日了,我准备送她一瓶,参考参考。”

这累人的约会终于结束,商敏汝进门才反应过来,姜采薇是盛夏出生的,寒冬腊月过哪门子生日?

丁汉白染着一身香水味儿,磨蹭到家已经十一点,装着醉,放轻步伐走到拱门外。咳嗽一声,立即听见院里脚步声急促,躲他似的。

纪慎语飞奔进屋,他从八点就开始等,足足等到眼下。雪地叫他踩满脚印,石桌叫他按满手印,丁汉白那一声咳得他魂飞魄散。

丁汉白立了片刻,进院见灯光俱灭,黑黢黢一片。“珍珠——”他拖长音,扮起醉态,“睡了?我有个好消息要跟你讲——”

门开吱呀,纪慎语捂在被子里听那脚步声迫近,他屏息眯眼,像遇见狗熊装死。丁汉白停在床边,拧开台灯,自顾自地说:“回来晚了些,不过约会嘛,难免的。”

纪慎语将眼睛睁开,不想听这人胡吣。

丁汉白不疾不徐:“我知道你没睡,所以就不等到明天说了。”瞄一眼,沉沉嗓子,“这些日子我一直纠缠你,估计是越得不到就越想要,魔怔了。仔细想想,其实也没那么不可自拔,还让你困扰,对不起了。”

纪慎语陡然心慌……丁汉白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咱们还像以前那样,师兄师弟好好的,我再不闹你。”丁汉白说,“估计我那根本也不是喜欢,我还是比较喜欢小敏姐吧。”

纪慎语脑中空白,他惦记一个晚上,等来了这样的“好消息”。又听到丁汉白说晚安,脚步声渐渐离开……他揪着被子,揪着心,揪着亿万根神经,唯独不用再纠结这情意。

因为他此刻已经失去了。

“丁汉白!”他钻出被窝大喊。

还不够,冲到门边拦住人家去路。丁汉白平静地看他,眨眨眼,等着他发问。他有些腿软,恍惚道:“你身上好香。”

丁汉白说:“嗯,香水。”

他问:“离多近才能蹭上这么浓的香气?”

丁汉白答:“抱着自然近。”

纪慎语霎时抬眼,底气卸掉一半,温香软玉肯定比抱着他舒坦。他又灰溜溜地去钻被窝,丁汉白却不饶人,说:“过两年我和小敏姐结婚,你住这院子就不方便了——”

纪慎语终于忍耐不住:“现在又没结婚,你说得太早了!”他折返冲到丁汉白面前,仰着头,都要拧断两条眉毛,“真到了那一天,我还能赖着不走吗?你当这是金窝还是银窝?你放心,我不但搬得利索,我还给你们雕一座游龙戏凤!”

丁汉白说:“游龙戏凤也好,早生贵子也罢,你送什么我摆什么。”

纪慎语溃败,他每回都辩不过,索性不辩了,但他想低声求一句慰藉:“你之前说喜欢我,都是假的吗?”

这一问等于将心豁道口子,既然无法复原,不妨人也豁出去。他捡起气势:“不管真假,你说了就是说了,送什么摆什么?去你的早生贵子……我送你老婆一顶绿帽子!”

丁汉白神经剧震,强忍下冲动。只见纪慎语薄唇一抿凑上来,攀他肩膀,拱他颈窝,一张嘴巴絮絮叨叨地说:“浑蛋,表白的话叫你反复说尽,怕我疼,保护我,连以后的产业都要给我一份,你告诉你老婆了吗?”

“一盏月亮送我,一块枣花酥留给我,一地玫瑰换个印章,你老婆知道吗?”

“你亲我摸我,嘴巴舌头被你搅弄个遍,要害地方叫你锁着门窗检查,那春宫图都给我画了!你敢对你老婆坦白吗?!”

再忍就要立地成佛,丁汉白将纪慎语一把抱起,发了狠似的:“我这浑蛋原来干了这么多坏事儿?但今天可是你招惹的我,再一口一个老婆,我今晚就跟你行夫妻之实!”

纪慎语惊愕难当,转眼已经被丁汉白抱上了床。欲擒故纵?!他霎时明白,羞得朝床里爬。丁汉白攥住他的脚腕,擒住他纠缠,天地翻覆,那一米灯光都不够遮羞。

丁汉白压着对方:“不把你刺激透了,你要缩头到明年是不是?”

他做不到默默喜欢和无言付出,更做不到为着别人的看法委屈自己,他那么喜欢纪慎语,当然也要让纪慎语喜欢他。狠话说了一箩筐,软硬兼施地等到此刻,终于实打实地逼急对方。去他妈的师兄弟,他只要举案齐眉!

“珍珠。”他问,“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纪慎语偏头,没勇气面对这份背德的情爱,师兄弟,恩师养父的亲儿子……层峦叠嶂挡在前头。倏地,他又将头转来,圈着丁汉白的脖子,注视丁汉白的眼睛。飞蛾尚敢扑火,他还胆怯什么?

哪怕栽得头破血流,他认了,日后辜负师父遭报应,他也认了。

纪慎语说:“师哥,我喜欢你,早就喜欢你。”

丁汉白发起狂来,拥着他,用力揉捻着他,落下密实的亲吻。好一声师哥,这师哥由夏做到冬,往后他要做良人爱侣了。

心意他要,身体他要,这一辈子他都要。

纪慎语藤蔓缠枝似的抱着他,献祭的姿态,情切的话语,被他逼至悬崖处却把他视作一线生机。他可真坏啊,可坏成这样怨谁?怨天怨地,怨这南蛮子总往他心口撞,就怨不着他自己!

丁汉白说:“许了我,就再没得后悔。”

纪慎语应:“我都给你。”

红眼轻叹,哽咽低回。

待一觉梦醒,就可依傍着看一场大雪纷飞。

第43章 我就看看。

一夜大雪, 这方小院白得不像话, 屋檐栏杆,花圃草坪, 连那根晾衣服的尼龙绳都变成条白线。屋里, 棉被下身体纠缠, 烘热,焐着那点松木茉莉的馨香。

丁汉白一向是敞开了睡, 鲜少抱点什么, 这会子怀中充实,净是暖和劲儿。他徐徐睁眼, 先望见结着霜花的窗户, 垂眸一瞧, 又见纪慎语酣睡的情态。

眼尾一溜白,是干涸的泪渍,丁汉白伸手去擦,厚茧伤人, 又把人家擦醒了。“早。”他哑着嗓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百年修得同船渡, 千年修得共枕眠。”

纪慎语逐渐清明,还没为同床共枕脸红,先叫那香水味儿惹恼。他腾地转过去,背对着说:“千年的大王八,你是吗?”

丁汉白心里明镜似的:“为了狠狠刺激你的铁石心肠,厚着脸皮喷人家香水, 哪有我这么有勇有谋的王八?”他贴上去,大手罩在对方的腹部,明明隔着睡衣,却灼热得像挨着肌肤。一寸寸上移,他直摸到纪慎语的心口才停,用力揽向自己,甚至惹得对方闷哼。

“珍珠,你心跳得好快。”他说。

纪慎语微张着嘴陷在丁汉白怀中,并与之躺在一个被窝。屋外冰天雪地万物萧索,可他的身体不禁泌出一层热汗,心越跳越快,仿佛隔着皮肉被丁汉白抓进手里。

他受不住:“师哥——”被扒拉肩膀翻回去,恰好扑在丁汉白的胸膛上。丁汉白捧他的脸,他覆上那大手问道,“小姨给我的手套原本是给你的,对吗?”

丁汉白不答反问:“听谁说的?小姨亲口告诉你的?”

纪慎语说是姜廷恩,丁汉白立即骂道:“天天跟个傻子凑一起傻乐,说什么都信,他哪天要是说琥珀坠子是送他的,你是不是也双手奉上?”

纪慎语不言语,静静盯着对方看,不是就不是,如此高声叫骂反而显得心虚。丁汉白本没有心虚,但叫这眼睛盯得一身酥肉,妥协道:“你管他要给谁,既然给你,就好好戴着。”

“是你让小姨送我的吗?”非要追根究底。

丁汉白败下阵来,只好点头承认。“你当时说梦见了纪师父,我让小姨哄哄你。”他悔得肠子发青,“早知道我自己哄,造孽。”

他们交颈说了许多,说累便安静待着,忽然院里传来脚步声,稳健快速,是丁延寿。丁汉白还未反应,纪慎语已经惊得从他怀里逃出去,仓皇无措,吓破了胆子。

那瞬间他将对方的忧虑理解透彻,他任性妄为地讨一份感情,却会将对方置于忠孝两难的境地。

丁延寿喊:“别睡懒觉了,起来扫扫雪!”

纪慎语忙不迭地应下,换好衣服奔到门边听声儿,等丁延寿离开才松一口气。丁汉白缓缓朝外走,说:“我爸来一趟就把你吓成这样,来两趟别又跟我划清界限。”

纪慎语问:“师哥,你是不是对我没信心?”

丁汉白说:“我想让你明白,哪怕和千万人有恩有情,我才是顶重要的,才是最不可辜负的那一个。”

一地洁白,他们洒扫庭院,堆个雪人,点上玛瑙的鼻眼。

又去店里,一路上玩儿着雪,鞋都湿了。

玉销记的生意日渐红火,全是奔着两块方章而来,玉石雕件儿一向从属于工艺品,可这下搅了古玩行的水。丁汉白不歇脚地招待半上午,嗓子冒烟,将柜台上的一盏热茶饮尽,对上纪慎语抬起的眸子,疲倦换成温柔。

纪慎语问:“师哥,为什么知道了仿品还趋之若鹜,不全是因为咱们手艺好吧?”

丁汉白说:“你是作伪的行家,必然了解仿品分等级,完好的真品可遇不可求,而顶级的仿品稍稍次之,但也是惹人引颈折腰的好物。”

顶级之中又分着类,玉石类是最紧俏的,好石良玉只会升值,光料子成本就决定了基础价值。玉销记原先只经营雕件儿工艺品,可买工艺品收藏的人哪比得上古玩收藏的人?

就从石头章开始,丁汉白要将旧路拓宽,引得古玩爱好者认下玉销记的东西。又存了一份私心,生意嘛,往来积攒钱财之外,更能结交人脉,为以后铺路。

纪慎语一点即通,又问:“去巴林之前你就想好了?”

丁汉白“嗯”一声:“你说我为什么要选石头开道?”

纪慎语答:“你这叫抛石引玉,更好的在后头。”

知我者谓我何求,丁汉白满意得很。他交代伙计,有了势头就要吊住气,单子不能来者不拒,要限量。而后拽上纪慎语进机器房,他出活儿,陪着对方写作业。

一店的境况如此转好,丁延寿天天被姜漱柳挑刺儿,左右是那场家法动手太早。待到某一清晨,人齐,一盆豆软米烂的腊八粥搁着,围一圈喝暖了胃。

丁汉白开口:“这阵子生意不错,有一人功不可没,都没意见吧?”偏头,桌下的腿碰碰旁边的人,“说你呢,别光顾着喝。”

纪慎语闻言抬头,面对满桌人有点不好意思,他实在不敢邀功,能正大光明地将那手艺使出来,已经是天大的满足。丁汉白擦擦手,从兜里掏出一封红包,紧绷,瓷实,说:“正好年底了,奖励连着压岁钱一并给了。”

大家都没意见,姜廷恩羡慕得直朝纪慎语飞眼儿。纪慎语接过一瞧,一厚沓百元钞,这么明晃晃地给他,跟要罩着他似的。

他谢过,说:“正好新做的两件也差不多了,钱货两讫。”

丁汉白问:“你跟谁两讫?除了钱货没有人情?”

这突然一呛弄得旁人一头雾水,丁尔和忙打圆场:“自家师兄弟什么人情不人情的。”

丁汉白说:“也对,我这个人人家不喜欢,想必我的情人家也不稀罕。”

纪慎语周身一凛,登时在桌下揪住丁汉白的衣服,却也撞上丁汉白投来的目光。戏谑,打趣,混不正经……哪是跟他找事儿,原来是当着一大家子人与他打情骂俏。

这顿腊八粥喝得惊心动魄,纪慎语简直分辨不出莲子与桂圆,散了场,姜廷恩约他买新年衣服。他看丁汉白一同起身,问:“师哥,你也去吗?”

丁汉白说:“我有应酬,不陪你们玩儿。”临走,再嘱咐一句,“别让姜廷恩蹭你的零花钱,那小子鸡贼得很。”

这工夫,姜采薇冒出来,要与两个小的同去。丁汉白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中愤愤,适婚女青年不约自己朋友,成天跟小孩儿搅和着干吗?

他强横地将姜采薇带走送给商敏汝,要是允许,恨不得把姜采薇嫁出去。

街上张灯结彩,纪慎语跟姜廷恩在百货闲逛,还加了个丁可愈。他们两个“师哥”不离嘴,敲诈丁可愈买这买那,后者被榨干,捂着钱包找女朋友去了。

姜廷恩没什么主见,说:“我要买飞行员夹克,大哥穿的那种。”

纪慎语说:“你穿得又不如师哥好看,买别的吧。”

姜廷恩气道:“我怎么不如了?小敏姐说过,我比大哥帅。”他说完嘴一闭,好似暴露马脚。纪慎语没多想,问:“小敏姐又没去家里,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姜廷恩害羞道:“我十二岁生日那年说的,不行吗?再说了,大哥虽然是家里的长子,又有本事,可我还是我们家的独苗呢……我、我就要买夹克!”

他们两个一路玩儿一路逛,纪慎语始终两手空空,姜廷恩却像个购物狂。还要下馆子、看电影、领免费的泡泡糖,累坏了,脚丫都疼。

纪慎语后来给丁延寿和姜漱柳都买了礼物,他还想给丁汉白买,只是拿不定主意。姜廷恩话多屁稠:“那倒是,大哥那儿净是好东西,兴许瞧不上你买的。”

纪慎语问:“我给他买身西装,你觉得好吗?”

姜廷恩一愣:“大哥只爱穿衬衫,没见过穿西装。”

纪慎语想,现在不穿,以后和人应酬总要穿,再以后做生意开古玩城,人前人后露面也该有两套西装。他自作主张买了,还抻一条领带,而后瞥见柜台斑斓,又想再添一对袖扣。

镀金的,描银的,他撇撇嘴,感觉自己做的肯定更好看。

他想了一路,做个什么样的?宝石,白玉,公交车外风景变换,他靠着窗户发怔。许久,他决定,珍珠的吧,做个珍珠的。

纪慎语心肝发紧,他与丁汉白能不能走下去,能走多远都未知,趁着时光还好,把可以做到的都做了。珍珠扣他要送,这辈子估计只此一对,送出去,丁汉白有朝一日戴上,那无论什么结局,他都没有任何遗憾了。

刹儿街的积雪还未融尽,湿漉漉的。

丁家大门已经贴上福字,格外红火。

一家人聚在大客厅,纪慎语洗完澡过来,拎着买给丁延寿和姜漱柳的礼物,姜廷恩兴高采烈地立在电视前,展示他的新夹克。

他问:“大姑,我穿着帅还是大哥穿着帅?”

姜漱柳答:“你帅,跟你爸年轻时一个德行。”

姜廷恩感觉不像夸他,又问丁延寿,丁延寿正看晚报,只会哼哈着敷衍。纪慎语窝在一旁,嗑瓜子,吃话梅,眼珠滴溜溜地看热闹。真好啊,他想。

姜漱柳问他:“慎语,你只给我们买东西,没给自己买?”

姜廷恩说:“他给大哥买西装领带,齁儿贵,把钱花完了。”

纪慎语不禁绷直脊背,霎时进入紧张状态,挨个一星半点都能撩动他的脆弱神经。“师哥很照顾我,所以我想谢谢他。”他拿捏说词,“便宜的他肯定不喜欢,就选了贵的。”

好在那二位都没说什么,只是心疼他花钱而已。丁延寿一抖搂报纸,说:“这败家子从早应酬到晚,干吗去了?”

纪慎语也不知,外面漆黑望不见什么,只能竖着耳朵听汽车动静。他们欢聚一堂聊东说西,看激烈的武打电影,晃到十点多,电话忽然响起来。

丁延寿接听:“喂?我是。什么……解放军总医院?”撂下电话,拉姜漱柳,“汉白撞车了,现在在医院——”

话未说完,夫妻俩只见纪慎语噌地立起来,焦急无状地往外冲,比他们这亲爹亲妈的反应还要激烈。纪慎语心急如焚,狂奔回小院拿上棉衣,里面就套着睡衣睡裤,他如一阵疾风,又卷出大门直奔向街口。

上了车,他舌头都打结,拍着靠背要去复兴路的军总医院。

纪慎语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医院赶,一分钟都等不及,下车后又是一路狂奔。医生打来电话,是否说明丁汉白伤得很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又会不会很疼?

他明明急得要死,却止不住乱想许多,冲进急诊后彻底乱了阵脚。发高烧的,过敏的,头破血流呻吟哭喊的……他遍寻不到丁汉白的身影,抓住每一个医生护士询问,都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里。

“不在急诊,门诊……”纪慎语掉头冲向门诊楼,逐层排查,险些撞到一位护士,然后被劈头盖脸地痛骂。他不住道歉,道完靠着走廊的墙壁阵阵脱力。

丁汉白到底在哪儿,到底怎么样了?

他应该听清丁延寿的交代再来,不会像没头苍蝇一般。

可他哪等得及,他听完那句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纪慎语满头大汗,打起精神继续找,转身却在走廊尽头看见他要找的人。丁汉白肩披外套,额头缠着一圈纱布,侧倚着墙,狼狈又挺拔。

待纪慎语跑到他面前,他淡淡地说:“你慌什么。”

纪慎语答不上来,抱住他,急得不停打嗝。他推开,纪慎语又凑上来,如此反复几回,纪慎语叫他推拒得伤心又难堪,抓着他的外套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