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延寿说:“那片里脊肉没瞧见哪,等我给你夹?”

纪慎语伸手夹肉。

他像个小孩儿,爸妈守着挑三拣四,却句句藏着关心。他望一眼门,蓦然红了眼眶,丁汉白在那门外默默吃着,安安静静,什么关怀都没有。

纪慎语搁下馒头,出溜到地上跪伏着:“师父,师母,你们原谅师哥好不好?”他去抓丁延寿的手,“师父,答应了我们吧,求求你了……”

病房内顿时安静,不喘气似的。

他久久得不到回应,懂了,站起来跑出去,碰上门那刻撞入丁汉白怀里。这是医院,一切相拥安慰都能安心些,只当是遭了坏消息。丁汉白揉他的肩,说:“我都听见了。”

他低头贴着纪慎语的耳朵:“别这样,我们没权利让父母同意,如果咱们在一起是在他们心上割了一刀,何必非要求原谅,割他们第二刀。”

纪慎语说:“我不想你委屈。”

丁汉白抱得紧了些,他不委屈,这一辈子长着呢,总要经历些不如意。他把纪慎语哄好,估摸着里面也吃完了饭,正一正衣襟,拍一拍尘土,推门而进。

他已经做了容不下兄弟的恶,干脆把白脸的戏唱全乎。丁延寿和姜漱柳同步望来,霎时间都不会摆表情了,他说:“妈,你和慎语回去吧,早点休息。”

姜漱柳问:“你还在崇水住着?”

丁汉白点头,端出混不吝的样子:“今晚我留下陪床,这儿的沙发都比那儿的破床舒服。”

待纪慎语陪姜漱柳离开,丁汉白踱到床边,坐下,拿个苹果开始削。丁延寿盯着那双手,雕石刻玉的手,不知道多久没碰过刀了,思及此,他气道:“我不吃!”

最后一截果皮掉落,丁汉白咬一口:“我吃的。”他渐渐吃完半拉,敛着眉目,像说什么无所谓的闲话,“想好怎么分家了么?”

丁延寿说:“怎么分都跟你没关系。”

丁汉白道:“别色厉内荏了,我不求你和我妈接受,也不求你们原谅,我在外面掉一层皮都不会腆着脸回来认错。可你不是我爸么,她不是我妈么,养大我的家有了事儿,我不可能装聋作哑。”

前半句冷酷,后半句恳切,他说:“爸,我的意见是这样,三间玉销记,一三店你留着,二店给二叔他们,老二折了,还有老三,以后可愈结婚总要有份家业傍身。”

店完了是家,丁汉白思考片刻:“当初的三跨院咱们家出大头,二叔出小头,他们要是搬家就把钱给他们。丁家是看手艺的,这么分一点都不亏待他们,你以后不用内疚,更不怕传出去遭人议论。”

丁延寿久久沉默,分家有什么难的,统共那些东西,问题是分完等于离心,谁也管不着谁。他没管人的兴趣,可二店挂着玉销记的牌子,他做不到不闻不问。

丁汉白看穿,说:“爸,顾客认玉销记的牌子,是因为玉销记的物件儿上乘,他们经营不善也好,技艺不精也罢,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关门倒闭或者别的都跟咱们无关。”

丁延寿急道:“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店!”

丁汉白帮忙顺气,趁势靠近:“祖上好几间,不也缩减成三间了?你只担心他们那间没落,为什么不想想你手里的扩大?你是行中魁首,你还有慎语,还有廷恩,你要是愿意……还有我。”

丁延寿倏地抬眼,父子俩对上,遗传性的漆黑瞳仁儿,复刻般的挺鼻薄唇,齐齐卡着万语千言。丁汉白的声音很低:“挺长时间了,我悄悄办瓷窑,倒腾古玩,现在正筹钱预备开古玩城。我自立门户了,但我从没想过卸下对家里的责任,雕刻的手艺和天分也注定我这辈子都要握刀。”

他和纪慎语的事儿是炸弹,也是定时炸弹,情感上,前途上,埋藏的巨大分歧全掀开了。丁延寿仰头靠着墙,惶惶然地想,更以后呢?

家业没了可以再挣,可技术失传要怎么办?

丁汉白说:“爸,这辈子问心无愧就好了。同仁堂的生意百年之久,当初不也上交秘方变成国家控股?没什么是永远的,风光过,满足过,人是活生生的人,紧着自己高兴最要紧。”

丁延寿被这份豁达震动,甚至有些发愣,许久,舒一口气:“明天办出院,分家。”家字说完,他张张嘴,试图再次提起丁汉白和纪慎语的事儿,却又觉得徒劳,便什么都没说。

一宿过去,病房空了。

家,难成易分,关张数天的玉销记今日仍没有开门,但丁家院子恢复些人气。一大家子聚于客厅,丁可愈扶着丁厚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桌上搁着一盒子,里面七七八八的证件堆叠着,房子,铺子,还有丁汉白爷爷留下的一纸遗书。丁延寿灌一杯茶,利索地分了家,分完梗着几句嘱咐。他看向丁可愈,说:“照顾好你爸。”

丁可愈问:“大伯,我以后还算你的徒弟吗?我还能跟你学手艺吗?”

丁延寿点点头,应允了。他的目光移到丁厚康身上,与之对视数秒,想说的话竟然忘了。丁厚康接过东西,叹一口气,提了搬家。

丁延寿点点头,也答应了。待二叔他们回东院收拾,客厅内一时无人说话,静了片刻,丁汉白从椅子上立起,说:“都处理完了,我走了。”

他说完走到纪慎语身旁,轻轻牵住纪慎语的右手。众目睽睽,但也应该是意料之中,他补充:“这回,我得把慎语带走。”

纪慎语说:“我要跟师哥一起走。”

谁都知道,丁延寿当初以死相逼让纪慎语留下,拖延而已,怎么会是长久之计?活生生的人,哪儿控制得住,到最后,一个都留不下。

姜漱柳背过身去,哭了,丁延寿端坐在圈椅中,半晌说道,困了。这两口相互揽着走出客厅,回卧室关上门,无力又倔强地默许了这场出走。

他们无法接受丁汉白和纪慎语之间的情意,俩小的也不求他们接受。但他们不再阻挠,放了手,从此两个儿子撇出去,自己去闯吧。

丁汉白和纪慎语回到小院,那一丛玫瑰开得真好啊,他们抱了抱,笑了笑,然后一起收拾行李。纪慎语当初的三口木箱派上用场,书、料子、喜欢的摆设,全装满了。

姜廷恩过来帮忙,瞧瞧大哥,看看“大嫂”,要哭。“你们就不管玉销记了?”他打开柜子,“姑父姑姑多难过呀,可惜我是独苗,不然我就过继来。这、这是什么东西……”

纪慎语一瞅,是那抱三弦的秘戏瓷。他一把夺下藏到身后,安慰道:“我是三店的大师傅,怎么会不去呢?还有师哥,他在别处出活儿也是一样的。”

叫的车陆续到了,一箱箱东西也都搬得差不多了,丁汉白和纪慎语一起,临走前擦桌、浇花、扫地。他们离开时停在前院,并立在卧室门口,磕了个头。

养育之恩,教习之恩,注定辜负了。

丁延寿和姜漱柳坐在床边,听那脚步声离远,外面汽车引擎轰隆,也越离越远。丁延寿扶妻子躺下,盖被、拍肩,试图营造个静好的午后。

那结着苍苍厚茧的大手动作很轻,曾牵着姜漱柳走入婚姻殿堂,曾握着丁汉白的小手讲授雕刻,曾攥紧纪芳许应了托孤的承诺。

全是昨日光景了。

太阳将落时,丁延寿步出卧室,踩过院子里的石砖,绕过影壁。东院空了,小院也空了,春风都觉萧瑟,这一大家子人至此各奔东西。

一场病叫他拄着拐杖,他便拄着,独自立在影壁前。他望向大门外,可那外头什么都没有,没有丁汉白放学归来,没有丁尔和丁可愈追逐打闹,也没有丁厚康提一斤酱牛肉,进门便喊他喝一壶小酒。

空空荡荡,丁延寿立了一时三刻。

这个家,他到底没有当好。

作者有话要说:张斯年:别来我这儿住OK?

第59章 一百万?!

张斯年的两间破屋实在不够住, 就算够, 他也抵死不要和徒弟小两口同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凭什么那亲爹眼不见心不烦, 他却要搭上床板还刺眼睛?

幸好梁鹤乘的小院空着没卖, 纪慎语和丁汉白暂时去了淼安巷子。数月没来, 又赶上春天风大,那院子屋子脏得烫脚, 站都没法站。可他们二人已经不是爹亲妈爱的宝贝疙瘩了, 眼下艰难,什么都要忍耐。

纪慎语剪了三块抹布, 将明面擦洗干净, 丁汉白负责地面, 扫、擦,显他劲儿大似的,弄坏两条拖布。直忙到黄昏,里里外外都洒扫一新, 摆上他们的东西, 瞧着还不错。

丁汉白立在院中窗外, 纪慎语立在屋中窗内,一人擦一边。那积了腻子的玻璃像块猪油膏,硬生生叫他们划拉干净。推开窗,两人同时往窗台一趴,脸对脸,眉梢眼角都看得清楚。

纪慎语没话找话:“盆栽长新芽了。”

丁汉白“嗯”一声:“现在没有玫瑰, 以后会有的。”

纪慎语忍不住伸手,用光滑的指尖碰丁汉白的眉骨,那儿坚硬、高挺,摸到脸颊,他戳一戳,试图弄出个酒窝。丁汉白任他把玩,不嫌他手指脏污,笑起来,反把脸凑得更近。

既然近了,纪慎语亲吻一口。

夜里,他们相拥而眠,一个搂着,一个靠着,仿佛只要有彼此,那怎样都没关系。奈何现实严酷,不出俩钟头,巷子里经过一归家的醉汉,唱着《上海滩》,浪奔浪流,生生把丁汉白给浪醒了。

他这臭脾气哪能忍,趿拉拖鞋推开窗,那醉汉恰好在门外头高歌。他喊:“别唱了!要唱去上海唱!”巷子里一静,醉汉估计愣了愣,而后哼着《一剪梅》走远了。

丁汉白返回床边,那失去他怀抱的纪慎语翻个身,竟含着情绪咕哝一声,不满的,委屈的,睡个觉还要撒娇。纪慎语迷茫地睁开眼,一觉睡得忘记这是哪里,恨道:“今晚的床可真硬啊。”

丁汉白噗嗤乐出声,躺下与之相并,齐齐望着黝黑的虚空。

“何止床硬,沙发的皮子都烂了,不知道哪儿捡来的二手货。”

“也没有电视,师哥,我想看电视。”

“柜子那么小,还不够装我的衬衫呢。”

“洗澡的管子漏凉水……”

“暖壶也不是很保温……”

这二人越说越来劲,生生把困意说没了。半晌一扭脸,这破地方,就身旁的人比较宝贝,顿时爱意剧增。思及此,重新抱住,又美美地睡了。

丁汉白和纪慎语暂时开始了小日子,与寻常小两口无异,一早出门打拼。瓷窑、古玩市场、乃至其他省市,天黑归家,开着面包车,拎羊肉包子或者一点蔬菜,奢侈时,打包追凤楼的牛油鸡翅。

要是把存款亮出来,他们绝对是整片巷子里最大的款,可为了开古玩城,只能日夜奔波筹谋本钱。晚雾阴,纪慎语开窗阴干花瓶,扭脸瞧见丁汉白摆出钻刀。

许久没动手,不能荒废,丁汉白弄着块料子出活儿。忙碌一天,此时就着灯泡勾线走刀,权当放松了。小坠子,双面镂雕,雕的是藤枝树叶缠葫芦,精巧得很,连叶脉都清晰。纪慎语傍在一旁,抻两股细绳乖乖地编,平结花结都不在话下,编好把佩子穿上。

丁汉白吩咐:“找一颗碧玺,添个碧玺结珠。”

纪慎语巴巴地找,翻箱倒柜折腾出一颗,雕完穿好,关掉旧打磨机,这一晚上的工夫没白费。“明天拿玉销记,拿一店。”丁汉白说,“让老丁瞧瞧。”

人都不认了,但东西得瞧,瞧他没忘本,瞧他手艺没退步。

临睡,亮着一豆小灯,丁汉白倚靠床头捧着书,纪慎语侧身伏在他胸膛上,还是那本《如山如海》,都快被翻烂了。看了会儿各代玉牛鉴定,纪慎语觉得无趣,将丁汉白搂得紧了些。

头顶一声笑,丁汉白说:“你怎么那么黏人?”

纪慎语答:“因为喜欢你。”他如此诚实,明明是抬杠拌嘴的机会却来一句真情告白。丁汉白丢了书,把他抱瓷实,嗅他馨香的头发。他忽然告状:“二哥搬料子那天欺负我。”

丁汉白问:“还有呢?”

他说:“三哥监视我的时候总犯困。”

丁汉白道:“老四也一并说了吧。”

纪慎语便说:“姜廷恩喊我……大嫂。”他说完大笑,却也臊得抬不起头。被丁汉白拧着打了个滚儿,等屁股被托住时一凛,慌忙提醒道:“这床更不禁晃!”

丁汉白不依:“晃塌了我钉,听话,让我弄弄?”

纪慎语居然使了招金蝉脱壳,从被子另一头钻出去,爬到床尾躲着那禽兽。他环顾一圈,誓死不从,这是梁鹤乘的房子,万一梁鹤乘还没投胎转世,灵魂飘回来看看呢?丁汉白一听大骂迷信,不管不顾地拽他,用着强,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弄老实了。

“珍珠……”丁汉白粗声叫他,“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要过?”

纪慎语哪肯回答,抿着嘴细细地哼,眯着眼悄悄地看,他环住丁汉白的脖颈,贴近,用薄薄的胸膛蹭对方。忍啊,忍啊,终究没有忍住。

“想的。”他几乎咬住丁汉白的耳朵。

夜尽晨至,纪慎语睁眼闻见香气,是刚炸的油条,丁汉白一早去巷口买的。据他观察发现,兹要前一晚将他折腾狠了,丁汉白第二天能殷勤得头顶开花。

他吃饱喝足去玉销记,一阵子没来,伙计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后来姜廷恩到了,他将佩子给对方,并嘱咐一些。姜廷恩去一店报账,报完跟着丁延寿上课,等回三店时已经下午了。

两人凑在柜台后,纪慎语问:“师父有没有说什么?”

丁延寿什么都没说,一眼瞧出丁汉白的手艺,接都没接,却独自上楼待了很久。姜廷恩说完叹一口气,又道:“姑父和姑姑要把三跨院卖掉,现在只剩他们和小姑,大还是其次,住着伤心。”

纪慎语眼酸,赶忙询问:“那师父师母准备搬去哪儿?”

姜廷恩说:“还没定呢,小院子都破旧,单元房住不惯,别墅倒是还有院子……可贵得很,姑父还在考虑。”他惆怅无限,“姑父很勤俭,且犹豫一阵呢,要是什么都没发生,大哥说买别墅,他一定很快答应。”

越说越愧疚,纪慎语去捂姜廷恩的嘴,忽地,他撞上伙计的视线,对方猛地转身躲开。他一愣,问:“我怎么觉得他们有些奇怪?”

姜廷恩小声说:“你和大哥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

纪慎语瞠目:“什么大家?!”

当初动静不小,行里谁不知道丁汉白自立门户,还带着师弟。丁尔和叫伙计搬料子那天说了许多,难免被听去一耳朵。东家的家庭秘辛,又如此劲爆,谁能忍住不与别人嚼舌?

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有一传十十传百,丁汉白和纪慎语的私情已流传好一阵。版本良多,有说纪慎语勾引丁汉白的,也有说丁汉白逼迫纪慎语的,还有说二人暗度陈仓两情相悦的。

有的人不信,可他们同进同出,逼的人家半信半疑。

等到许多年后,丁汉白不结婚,纪慎语不成家,还整天混在一起,估计全行都会信了。

纪慎语听完半身僵硬,脸红个透,如此捱到打烊。人家正常下班,他通缉犯逃命,等钻上车一抬头,老天爷,伙计们站成一堆儿挥手,冲丁汉白问好呢。

丁汉白单手掉头,另一手挥了挥,一副单位领导样儿。纪慎语急得拍大腿,吼道:“还不快走!你这大王八磨蹭什么?!”

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丁汉白懵懂地驾驶一路,末了总算明白因由。他不慌、不羞,居然还喜上眉梢,学那醉汉,唱起了浪奔浪流!

纪慎语灼热一整天,洗澡,叫那漏凉水的管子一浇,终于正常了。他顶着毛巾往丁汉白怀里坐,对方擦他头发,他说了丁延寿要卖掉院子的事儿。

丁汉白几乎没有考虑,拍板就要换别墅,拍完想起来,他做不了主。纪慎语真的懂他,说:“你没办法做主,可以让说得上话的人帮帮忙,劝一劝师父。师父嫌贵,我们悄悄给他添一些钱,让他不心疼就行。”

说了就办,丁汉白第二天一早去姜廷恩家,舅舅疼外甥,他找姜寻竹帮忙。先是一顿责骂,怪他大逆不道,又是一通数落,怪他任性妄为,紧接着心疼起来,瘦了,糙了,怪他不好好吃饭。

大清早,那舅舅舅妈愣是忙活出四荤三素,丁汉白哪是来求人的,简直是来扫荡人家厨房的。姜廷恩更行,跟屁虫,光“想他”说了二十多遍。

他吃着大虾表明来意,言简意赅:“舅舅,我带了个折子,你当官人脉多,就跟我爸说能拿到优惠,钱我出一部分。”

姜寻竹打开存折一惊:“你哪来这么多钱?”合上,交还,“我和你舅妈都商量好了,我们出一部分钱,采薇一直跟着你们家,我们当出抚养费,而且你不在了,以后让廷恩多去住,算他的伙食费。”

想到了一起,丁汉白说:“这折子你们留着,花我的,剩多少你们看着用,以后我爸妈有什么事儿,拜托廷恩多帮忙。”他从小就爱做主,不容别人反驳,只好这么定下。

可豪气干云一过,他出门就开始犯愁。本来就玩儿命攒资金,这下更不够了,赶去瓷窑,算了账上所有能用的流动资金,弄得伙计以为有什么变故。

狭小的办公室,四人开会,筹钱。

纪慎语是技术工,扎着围裙戴着手套就来了。丁汉白守着他,给他拍土,给他擦脸,这大老板说话的工夫摆弄着他,叫人分不出情况是否危急。

佟沛帆说:“我那儿有些积蓄,先给你。”

房怀清一听:“又出力又出钱,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惯常的死样子,张口能降温,“何必那么麻烦,叫这师弟做两件粉彩转心瓶,用上十成十的手艺,一卖,不就行了?”

纪慎语闻声抬头,蓄意谋财,能骗得人倾家荡产,他警告道:“你别故态复萌。”

这师兄弟拌着嘴,丁汉白在一旁又过了遍账,户头已有的钱,能用的全部流水,截止楼盘下文件预估再添多少……数字纷杂,总之是不够。

一腔愁虑,傍晚回市区后直奔崇水,先前修复的几件东西在张斯年那儿,不知道脱手情况。丁汉白和纪慎语在胡同口下车,拎着酒菜烧饼往里走,门没关,等着他们似的。

一进屋,两人同时换副表情,不哭丧脸了,佯装万事顺利。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师父要孝敬,不能与之添堵。

布上一桌酒菜,丁汉白和张斯年碰杯,纪慎语就着热汤啃烧饼,豆沙馅儿,他接二连三吃撑了。一抬眼,这才发现对面搁着百寿纹瓶。他想起梁鹤乘,情不自禁叹息一声。

张斯年看来:“怎么?豆沙甜死你了?”

纪慎语说:“要是梁师父在就好了。”

张斯年扫兴道:“好好的提六指儿干什么,去去去,进屋睡觉去。”他眼里,那纪慎语就是个仍在发育的半大孩子,吃了就该睡,睡着就该长。

等外间只剩师徒俩,张斯年说:“小虎子白天过来一趟,说他给打听了,那楼竣工在即,盯着的投……投资商,多呢,你抓紧点儿。”

寅虎卯兔,小虎子是张寅的乳名。丁汉白点点头,干了一杯酒。

张斯年说:“我当初收你为徒,除了你有天分本事,还有个原因。”待丁汉白看来,他抱肘回想,“你特别狂,爷似的,那劲头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顿,老头骤然谩骂:“瞧瞧现在,快他妈跟我现在一样了!你被抄了家还是被弄瞎一只眼?端着深沉样儿给谁看?!”

这高声把里间的那位惊梦了,纪慎语跑出来,外间却没人,丁汉白被揪到了院里。张斯年扔一把铁锹,指着中央,让丁汉白挖。

丁汉白发懵,撬开松动的砖石,连挖数次,露出一个箱子。弄出来,扑了土,撬开后里面是个大泥团。纪慎语凑上去一闻,不让敲,去自己背包里翻出药水,抹上去,那坚硬的泥竟一点点软化了。

贮存器玩,这种方法最有保护力。

一层层剥开,里面的物件儿一寸寸暴露,就着明晃晃的灯泡,衬着乌麻麻的黑天。铁锈花看清了,兽面纹看清了,狮耳也露出来了……丁汉白停下手,大惊失色地看向张斯年。

张斯年说:“接着擦。”

丁汉白用了一万分的小心,胸膛震动,心脏都要蹿出喉咙。大清雍正年制,款识一露,他将这方尊抱在怀里,生怕摔了、磕了,指尖都紧张得颤抖。

纪慎语立在一旁,他没那慧眼,可他懂制造。行里有“一方抵十圆”的说法,这方器向来比其他器型珍贵,还有那遍布全身的开片,是哥釉著名的“百圾碎”。

张斯年蓦然眼红,这么件宝贝,他父亲当初为保护它而丧命。多少个夜晚战战兢兢,他藏着,护着,却也白天黑夜害怕着,转身进屋,他觉得真累。

“师父。”丁汉白叫他。

他说:“卖了吧,不得低于一百万。”

纪慎语大惊,一百万?!那是什么概念?!

百万高价,依然炙手可热,这下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然而丁汉白望着老头的背影,却悄然改了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所有涉及到的价格均查阅了藏品或相似藏品的官方估价、拍卖价格,根据年份不同稍有调整。

第60章 转机。

还是屋里的破桌, 酒菜挪开, 铺垫三层厚布,那方尊妥当地搁在上头。丁汉白和纪慎语各坐一边, 盯着, 瞅着, 舍不得摸,生怕这宝物损坏一星半点。

纪慎语问:“师哥, 这真的值一百万?”

天文数字, 多少人一辈子都不敢梦想有一百万,丁汉白点点头, 旋开放大镜检查唇口。无瑕, 唇口与短颈, 一体的肩腹,哪里都保存完好。转念一想,糊着药泥隔绝氧化,埋在地底下, 要不是他遇到天大的难处, 还会埋藏多久……

这时, 老头在里间哼起戏词,唱的是《霸王别姬》中的一段。丁汉白踱入屋内,细细听,这段戏的曲牌名是“夜深沉”,此刻唱真是应景。

张斯年倚着床头,合眼, 吊眉,将字句唱得婉转沧桑,最后一字结束,那干枯褶皱的眼皮已然泛红。丁汉白坐到床边,问:“师父,如果我并不需要钱,那方尊你打算埋到什么时候?”

张斯年说:“不知道。”也许再埋十年、二十年,直埋到他死。他不怕死,一丁点都不怕,朝生暮死都无妨。他倏地睁眼,动动嘴唇,却没讲出话来,只无限凄凉地笑一笑。

丁汉白心真疼啊:“老头,那物件儿叫你受罪了,是不是?”

张斯年点头,又摇头,慌神望一眼窗外。人老了,嗓子也老,此时听着格外嘶哑:“我以前和你一样……和你一样!”他蓦地激动,怕丁汉白不信似的。可他曾经真的和丁汉白一样,意气风发,像个爷,但为了保护那些宝贝,瞎了眼睛,家人死的死,逃的逃,经受难以忍受的屈辱。

他太害怕了,不知道余生会不会又来一轮,所以提心吊胆。

丁汉白轻声问:“师父,让我挖地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

张斯年面露恐惧:“我横了心。”这迫在眉睫的关头,他横下心赌一把,宝贝交付,成,皆大欢喜;不成,有什么凶险,他将来顶上,反正贱命一条没什么所谓。

一番话说完,丁汉白久久无法平静。他记得纪慎语总是摸梁鹤乘的手指,于是学着,握住张斯年的手。一只老手,一只布满厚茧的大手,肌肤相贴,传输着言语难以说清的东西。

“师父,别怕。”丁汉白哄着,“现在做生意的人很多,发家的富翁也很多,你不是说过,时代变了。这些古玩宝贝是受保护的,没人会强夺去毁掉,永远都不会了。”

老头目光发怔,忆起过去呜呜地哭,竟像个孩子。

丁汉白心痛难当,抚对方灰白的发,那件方尊能解他所有难题,可面对张斯年的心中阴影,他却就着深沉夜色,定下别的主意。

六十多了,埋藏着恐惧活了几十年,他这个做徒弟的,不能只想着自己。

待张斯年睡着,丁汉白轻巧出屋,一愣,只见纪慎语仍守在桌旁,直着眼,居然纹丝未动。他过去叩桌,纪慎语一个激灵抱住方尊:“小心点!万一碰了怎么办?!”

丁汉白好笑道:“回家么,我困了。”

纪慎语一脸正色:“不行,我得看着它。你去里间和张师父睡吧,我来守着。”

这模样太过好笑,拉不走,拽不动,小屁股粘在了椅子上。丁汉白洗完澡端盆水,拧湿毛巾给纪慎语擦脸,擦完往那嘴里塞上牙刷,为了不动弹,竟然刷完就着水吞了。

丁汉白问:“你现在一心看它,都不瞧我了是吗?”

纪慎语盯着狮耳:“你当我没见过世面吧,这宝贝脱手之前不能有任何差池,我一定要仔细看着。至于你,你身上有几颗小痣我都知道,少看两眼也没什么。”

这一通理由真是噎人,丁汉白无奈,兀自锁门关窗,折回,将纪慎语一把拎起,用着蛮力拐人睡觉。纪慎语晃着腿,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方尊,忽地屁股一痛,叫丁汉白轻掴一巴掌。

丁汉白骂:“瞧你那德行,看情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