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门关上,纪慎语认命地打地铺,躺好,关灯,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悄声说:“师哥,一定要找个上乘的买主,有钱是肯定的,还要真的喜欢,最好长得也英俊,性格得善良……”

丁汉白说:“你给方尊找买主还是找婆家?”

床上呼噜声响起,纪慎语问:“师哥,咱们怎么谢张师父?”

丁汉白凑耳边咕哝,纪慎语大惊,而后知晓原因却十分理解。他抱住丁汉白,说些别的,手伸入衣服摸人家宽阔的背,按在脊梁第三节,那儿有一颗小痣。

夜深人静,千家万户都睡了。

隐隐约约的,有一点雨声。

纪慎语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去外屋看方尊是否安好,回来,撞上张斯年喝水。又睡两个钟头,他再次爬起来,去看方尊是否依然安好。

他一会儿来看看,一会儿来看看,天快亮了,又来。张斯年起夜上厕所,问:“六指儿他徒弟,你有完没完?跟我徒弟同床共枕就那么难为你?”

纪慎语脸一红:“……我确认东西还在不在。”

张斯年气道:“我藏了几十年的东西都没丢,现在还能不翼而飞?!”

天大亮,酣睡整夜的丁汉白精神饱满,瞧着纪慎语的眼下淡青直纳闷儿。听张斯年讲完,乐不可支,乐完,一派郑重,说:“师父,这方尊交给我处理,无论做什么都行?”

张斯年一怔:“你不卖?”

这师父太聪明,丁汉白说:“不卖了,你最爱逛古玩市场,不久后我开古玩城给你逛,你还最喜欢博物馆,那,把这宝贝搁进博物馆怎么样?”

年岁不同,时局大变,当年无数珍宝被打砸破坏,张斯年要用命护着,生怕走漏一点风声。那份惧意根植太深,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把这方尊上交,国家都给予肯定表扬,那张斯年的心头阴翳就彻底除了。

这宝贝埋着,不见天日,张斯年想,搁进博物馆的话,那人人都能见到欣赏。他微微发颤,难以置信地问:“真能那样办?真的……不会招祸?”

丁汉白点头:“我来办,有什么,我担着。”

燃眉之急依然燃眉,但解决张斯年的心病,丁汉白和纪慎语都认为值得。他们俩继续忙活,上午跑一趟工商局,中午又和博物馆的领导吃了顿饭。

纪慎语不喜应酬,被逼着锻炼交际,丁汉白说:“我现在做生意,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不拜托你拜托谁?”

可纪慎语想,他才十七,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别人会信他吗?再一瞧丁汉白,这人也才二十一,他既然配得上丁汉白,应该也不会差吧。两个得意精好久没放松过,在春夏交接的路上闲逛,买了蝈蝈,喝了汽水儿,颇有苦中作乐的意思。

一晃,彼得西餐厅,门童穿着考究,拉开门,出来一男一女,是姜廷恩和商敏汝。姜廷恩像这五月的花,含羞带臊,傍着枝儿,萦绕着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气质。商敏汝呢,只当是带大侄子吃饭。

四人对上,算不得旧爱,可也是被父母认可的青梅竹马,丁汉白叫一声“姐”,偷瞄那小南蛮子有否吃味儿。商敏汝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训,怪他对不起父母长辈。

丁汉白问:“你见我爸妈了?”

今天丁延寿和姜漱柳搬家,商家过去帮忙兼暖房,折腾完,姜廷恩非要来喝咖啡。商敏汝扫向纪慎语,打量,叹息,她念书工作,学的,做的,古今中外的大小事了解许多,算是最开明包容的一类人。可纪慎语年纪还小,丁汉白不是东西,她叹这个。

告别后,不是东西的和年纪还小的都很失落,逛也没了兴致,却又不想回家。两人相视一定,再不犹豫,直接坐车奔了二环别墅区。

城中最金贵的住宅群,大门关着,闲杂人等不许入内。丁汉白和纪慎语沿着外墙溜达,找到路西的一面,数着屋顶,数到第五停下。纪慎语发散思维:“五号,因为你五月初五生的,师父师母才选五号。”

“……”丁汉白竟想不出反驳的话,后退几步助跑,蹬着墙面猛地一蹿,直接上去了。他扒着墙头使劲望,五号的花园种了什么树啊,树旁好像是一盆兰花。巴望着,别墅里出来一人,拄着拐杖,高大,是丁延寿。

他嚷道:“我爸出来了!又伺候他那花儿!”

纪慎语急得很:“该我了,你下来望风,快让我看看!”

丁汉白不动:“我妈还没出来呢,你再等等。”

纪慎语哪肯:“我拽你裤子了,光屁股看吧!”

怎么小泼妇似的,丁汉白跳下来,半蹲让纪慎语踩着,将人托上墙头。他望风,这边午后没什么人,偶尔经过一两个便扭脸瞅他们,有那正义感强的,谴责他们偷鸡摸狗。

丁汉白衬衫西裤瑞士表,却张嘴就来:“怎么了?人穷没见过别墅,开开眼不行吗?偷鸡摸狗,偷你家鸡摸你家狗了?那保安队长都没管,你是哪来的人民警察?”

他在下面唇枪舌剑,纪慎语在上面扑棱腿,激动道:“师母出来了!师哥,师母穿旗袍啦,挽着师父的胳膊!”

丁汉白又蹿上去,一眼瞧见那琴瑟和谐的二位,他想,他成为个情种怨谁呢?还不是怨这爹妈恩爱长情,耳濡目染,叫他在这爱情上不肯迁就半分。

正看得入迷,巡逻的保安队长一声暴喝,振臂就要将他们擒住。丁汉白立刻松手跳下,纪慎语便也跟着跳。“小祖宗!”他急吼一声,生怕对方摔了,抱住,牵着手狂奔。

丁延寿和姜漱柳闻声朝外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丁汉白牵着纪慎语跑到街尾,粗喘着,沁了一额头细汗。纪慎语为他擦拭,吭哧地说:“真丢人,被同学知道肯定笑话我,被伙计知道就没人服我了。”

想得挺远,丁汉白说:“同学笑话,你就笑话他们成绩差,伙计不服,你就……”他一时没想到解决方法,毕竟这位纪大师傅不吃股。

纪慎语感叹:“师哥,玉销记的技术定股真是绝,要是家人均分或者本金定权,都不是最利于手艺传承的。”

丁汉白怔住,一把抓住纪慎语的肩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两眼发光,激动得要吃人一般,“没错,玉销记技术定股……”

弄得他都忘了,明明最常见的是本金定权!

他说道:“钱能凑够了,我要办认股大会!”

一切难题皆有转机,丁汉白拽着他的福星回家,要筹谋一番。没人会平白无故出资认股,招什么人,想什么名目,全要一一定夺。

古玩行,丁汉白又在收藏圈积攒许多人脉,他就要从那些人中招揽。捡出手里最上乘的物件儿,还有之前那批顶级精品,他要以收藏会为名吸引众人。

纪慎语见状去裁纸,最细的毛笔,勾花画鸟,留一片空白。破屋,破桌,丁汉白贴来握他的腕子,摩挲着,借他的笔写下第一封请柬。

数十张,一个画,一个写,深巷安静偶有鸟啼,正衬这午后阳光。纪慎语腕子酸了,往丁汉白怀中一杵,享受揉捏服务,他憧憬地问:“师哥,真能成吗?”

丁汉白答:“人或多或少都有从众性,帖子发出去,收藏会办之前,我要先单独找几个把握大的招安,到时候请他们做表率。”

目标已定,丁汉白忙得像陀螺,今天这儿,明天那儿,一张嘴每天说出去多少话,嗓子都沙哑三分。又送完几张请帖,送出去,不能保证全数来,晚上请一位大拿吃饭,这位定下,放出风,那来的人就多了。

有目的的饭局向来不轻松,珍馐都是摆设,茶酒才是重头。丁汉白等了一刻钟,对方姗姗来迟,原因是接孩子耽误了。他望一望窗外,昏沉,想起他接送纪慎语上下学的好时候。

六中门口乌泱泱的,纪慎语难得念了全天,领取一沓考试卷子。五月末愈发紧张,平时不用功的都在拼命,他呢,只惦记首饰卖了几套?师父师母安好?最惦记,那师哥频繁应酬,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他独自往回走,绕路去市场买菜,回家简单吃一口,而后写作业、雕珠子,乖得不能再乖。什么都做完,洗完澡的头发都晾干了,他还没等到丁汉白回来。

纪慎语端着小碗坐在门边,给自己煮了锅绿豆汤。

他想那三跨院,主要想看电视……

快到凌晨,巷子里隐约有脚步声,乱的,碎的,是个醉汉。纪慎语竖耳倾听,还唱歌呢,浪奔浪流,他纳闷儿,那大哥怎么整天喝多?脚步声越来越近,到门外了,身体咣当一声撞在门板上。

纪慎语一抖,虚岁十八的他胆子没比虚岁十七大。

咣咣的砸门声,还在唱。“滔滔江水……”丁汉白嗓子冒烟儿,都变声了,“纪珍珠!给我开门!”

纪慎语大吃一惊,开门接住摇晃的丁汉白,被酒气熏了满脸。一路跌跌撞撞,踢翻小凳,磕到门框,他把丁汉白放上床,扒的人家只剩下内裤。丁汉白醉得厉害,大喇喇敞着,嘴上却害臊:“你……你干吗?”

纪慎语拧毛巾为之擦洗,英俊的脸,宽阔的肩,哪哪都擦到了。伸手拽住裤边,眼一闭心一横,把要紧处也擦一擦。丁汉白操着沙哑的嗓子叫唤:“你怎么摸我裤裆啊!”

纪慎语骂:“再喊,我废了你!”

丁汉白说:“废?那你倒是有经验。”

怎么喝得烂醉还能呛死人?纪慎语盛一碗绿豆汤给丁汉白润喉,喂完关灯,上床依在旁边,许久,丁汉白翻身将他抱住,酒气烘热他的脸颊。

又是月色朦胧夜深沉。

“珍珠,”丁汉白低喃,“……成了。”

第61章 凤毛麟角,功成名就。

丁汉白第一次到追凤楼吃饭, 是满月那天。

当时他是个大胖小子, 姜漱柳都抱不动,只能丁延寿抱着。一大家子人, 各路亲朋好友, 浩浩荡荡地到追凤楼办宴席。他尚在吃奶阶段, 望着满桌佳肴淌口水,标准的垂涎欲滴。丁延寿绝不馋着亲儿子, 用筷子沾一点, 抹他嘴里,他吱哇吱哇得劲起来, 登时又壮实一圈。

还有抓阄, 其实小孩子抓阄哪有什么预测功能, 不过是热闹一场。丁延寿真贼啊,行里的朋友等着祝贺一句“后继有人”,他便把所有阄都弄成刀,各种型号的刻刀、钻刀, 还有一堆料子, 白玉青玉翡翠玛瑙, 引得服务生都不服务了,全引颈围观。

丁汉白趴在桌上,咕容着,一把抓住块白玉。

姜漱柳一喜,这小子不磨蹭,是个有主意的爽快人。丁延寿更喜, 白玉可是上品,他的儿子刚满月就有灵气。祝贺声不断,全都好奇这小子能长成什么样,从那以后,每年的生日都在追凤楼大摆宴席。

丁汉白此刻立在二楼中央,没到开餐时间,周遭显得寥寥。今年的生日落了空,以后也再没曾经的欢喜状,怀念,遗憾,敛着眉目失落片刻,随后打起精神与经理接着谈。

收藏会召开在即,他来定位子,二楼包层,几点,如何布置,座位安排,事无巨细地吩咐好。临了,他嘱咐只留东侧楼梯,其他口封上,闲杂人等不许上来。

这是熟客,经理忙不迭答应,恰好服务生拎着餐盒经过,便拦下:“丁先生,这是您家玉销记要的午饭,您直接拎过去还是我们送过去?”

丁汉白问:“要的什么菜?”

经理答:“灼芦笋、鸡汤吊海参、红豆包。”

丁汉白又问:“几个豆包?”

经理说:“两个。”

丁汉白问来问去,恨不得问问芦笋切多长、公鸡还是母鸡、红豆包有几道褶儿……纪慎语看不下去了,打断,让服务生尽快送去。他明白,这是惦记狠了,想通过细枝末节牵连点丁延寿的近况。

他们踱到窗边,小楼东风,隔着迎春大道巴望对面的玉销记。两个耳聪目明的人,看见了,隐隐约约就已足够。一切安排好,回家,擎等着明晚的收藏会。

风已经吹遍,参会者也在翘首。

一天晃过,直待到傍晚,追凤楼门口立上“欢迎”的牌子。淼安巷子深处,旧门半掩,两间屋叫丁汉白和纪慎语折腾得像狗窝猪圈。

纪慎语跪在床上翻行李箱,为一件衬衫险些崩溃。

丁汉白刚刮完胡茬,沫子还没洗净:“非得穿那件?你穿什么不好看,换一件不成?”

纪慎语强调:“那是我爸给我买的,最贵的。”

隆重场合马虎不得,何况身为东道主更应讲究。丁汉白不管了,洗完脸打扮自己,崭新的衬衫西装,换上,挑一根领带,系上。怎么评价呢,从头到尾都像个剥削阶级。

最后戴上领夹手表,齐活儿。

纪慎语仍跪在床上,问:“为什么不穿我给你买的西装?”

丁汉白凑过去,弯腰拧人家的脸,说:“收藏会而已,还不配叫我穿你那身。”说着从行李箱中一抽,“别翻了,再磨蹭我拎你去世贸百货,现买。”

身居陋室,惟吾奢侈,丁汉白和纪慎语好一顿捯饬,走出大门遇见街坊,把街坊都看懵了。他们还要去崇水一趟,从破旧中来到破旧中去。

张斯年不愧是见过世面的,没收拾没准备,正拼画呢。今天刚收的宝贝,等二位高徒一到,他拉住纪慎语,拜托这六指儿的徒弟帮帮忙。

纪慎语一看残品也来劲,跃跃欲试。但他和丁汉白这生意人待久了,算计,问:“你不是烦我?还骂我是梁师父教的臭狐狸?”

张斯年伸屈自如:“哪儿能?是那姓丁的流氓下作,你冰清玉洁,天山雪莲!”

纪慎语觉得这话阴阳怪气,但没追究,上手一摸那画,确定了纸张的糟烂程度。这时丁汉白等不及了,看着手表说:“我做庄,必须早早过去盯着,慎语,你等师父拾掇好一起去。”

说完就走,仗着腿长迅速撤退。屋内只剩张斯年和纪慎语,这一老一少还没独处过,明眸对上半瞎,都很犀利。纪慎语问:“张师父,你准备穿什么?”

张斯年说:“怎么?怕我只有寒酸衣裳,给你师哥掉价?”

老头说罢进里间,纪慎语跟着,直奔角落的古董柜子。纪慎语触摸木头,轻叩,细嗅,这木质上乘的柜子起码有近百年了。张斯年拉开,里面都是些平时穿的衣服,叠都不叠,乱糟糟堆着。

纪慎语笑:“忘记暗格在哪儿了?”

张斯年一愣,大笑:“行!见过点世面!”

这种古董柜子都有暗格,身居破旧胡同,那一扇破门锁不住什么,但张斯年从不怕遭贼。遍地古董,贼才不信有真玩意儿,翻这唯一的柜子,说句瞧不起人的话,穷人家是没这种柜子的,根本找不着宝贝。

说着,暗格打开了,从前放大把银票,后来放大把银元,现在就搁着一身衣服。张斯年取出,衬衫,西装西裤,有些年头了,但比世贸百货里的都要考究。

张斯年说:“我爸爸的,法兰西的货。”

纪慎语看愣了,似乎能窥见些过去,要是没发生种种,这老头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对方换好了,他帮忙抻抻衣褶,然后一道出门。

追凤楼灯火通明,正是热闹的时候,二楼封着,只给有请柬的宾客放行,弄得楼下食客万分好奇。纪慎语扶着张斯年上去,踏上最后一阶,望见到达大半的赴宴者。

丁汉白忙死了,与人寒暄,说着悦耳的场面话。

张斯年问:“你瞧他那德行像什么?”

纪慎语答:“像花蝴蝶。”

这俩人忽然统一战线,过去,坐在头一桌。纪慎语说完人家花蝴蝶,这会儿端上茶水就去招呼,夫唱夫随一起应酬。人齐了,酒菜都上桌,追凤楼的老板过来看一眼,哄一句吃好喝好。

说完却没走,那老板定睛,然后直直地冲到第一桌。这动静引人注意,包括丁汉白和纪慎语在内,全都投以目光。“您是……”老板问张斯年,又改口,“我是冯文水。”

张斯年睁着瞎眼:“噢。”

冯老板又说:“我爸爸是冯岩,我爷爷是冯西山。”

张斯年一动:“自创西山鱼那个……”

看热闹的还在看,同桌的人近水楼台,主动问老板什么情况。气氛渐热,越来越多的人感兴趣,毕竟那冯西山是城中名厨,死后让多少人为之扼腕。

不料冯老板说:“我爷爷我爸爸,当初都是这位爷家里的厨子!”

一片哗然,张斯年霎时成了焦点,他烦道:“什么年代了还‘爷’,我就是一收废品的。”话音刚落,同桌一位白发老人端杯立起,正是丁汉白拉拢的大拿之一。他说:“张师父,你要是收废品,那我们就是捡破烂儿。梁师父没了踪迹,你也隐姓埋名?”

丁汉白端着酒杯得意坏了,忙前跑后,在这圈子里扑腾,殊不知最大的腕儿是他师父。乱了,嚷着,众人离席涨潮般涌来,年岁之间捡漏、走眼,但凡上年纪的,好像都跟张斯年有笔账。

张斯年超脱淡然:“我一只眼瞎了,另一只也渐渐花了,有什么账以后找我徒弟算吧。”他举杯一指,冲着丁汉白,“就他。”

丁汉白立起来,接下所有目光,自然而然地宣告主题。这收藏会只是个幌子,他不藏不掖,把目的亮出来,游说的理由和将展的宏图也一并倒出来,招揽感兴趣的同行。

一整晚杯筹交错,对面玉销记打烊许久,这儿却闹腾得没完没了。

夜深,下起雨来。

人终于走得七七八八,只剩服务生收拾。

办完了,钱凑够了,换言之这一步成功了。丁汉白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没想到淡定得要命,也许是因为离梦想越来越近,他越小心、越克制,只想捱到梦想实现那天再疯狂。

还是那扇窗,他搂着纪慎语的肩,夹杂雨点的小风吹来,凉飕飕的。

他们两个望着,霓虹,车灯,对面的玉销记。服务生都打扫完了,张斯年都困得睁不开眼了,他们还杵在那儿望。

老头吼道:“看什么景儿呢!”

丁汉白和纪慎语没说话,目光缱绻,好似眼看他高楼起。

接下来更忙,光是签股权书就花费些日子,人员零散,丁汉白把佟沛帆的面包车都要跑报废了。这期间,那大楼工程彻底竣工,无数人等着下嘴,可到头来,谁也没想到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拿下。

楼体簇新,里面空空荡荡呢,外面就挂上一显眼的牌子——白玉古玩城。这名字叫纪慎语笑了好几天,转念想到丁汉白许诺的“珍珠茶楼”,彼此相对,又觉得好听了。

那拆成破烂儿的玳瑁已经不复存在,蒹葭本就是夹缝中生存,做不到有容乃大,文化街外宾游客多,规矩多的似《宪法》。四散的卖主比下岗职工还憋屈,游击队一般,破罐破摔的,甚至跑去了夜市。

淼安巷子,丁汉白守着一块和田玉籽料雕琢,那称心的小蜜许久没学习,正伏案念书。他手边放着一沓合同,问:“晚上想吃什么?”

纪慎语支吾:“……姜廷恩上次吃的那个。”

丁汉白一想,彼得西餐厅?他爽快答应,雕完去巷口的小卖部打电话。古玩城第一批商户已经定下,晚上吃饭是其次,主要是签合同,得挨个通知。

晚上,三十来号大老爷们儿杀到彼得西餐厅,把人家谈恋爱的情侣都吓着了。并桌,对着烛光鲜花,对着牛排沙拉,签一份合同喝一口红酒。这丁老板的私心可真重啊,为着家里那位喜欢,害这些合作伙伴都没吃饱。

红酒后劲大,喝高好几个,乱了,丁汉白趁乱返到桌角歇一会儿。他扭脸,瞧纪慎语啃牛排,就那么盯着,说:“你这一口嚼了七十下。”

纪慎语凑来:“这块有点老,我嚼不烂。”

丁汉白便伸手,竟要接住纪慎语嚼不烂的这一口。纪慎语发怔,偏头自己吐了,他恍惚地看对方,在这优雅又哄乱的环境下心跳过速。

丁汉白小声说:“你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纪慎语哪是不好意思,是舍不得让对方做这种细节。但他回:“别人看见觉得怪吧。”

丁汉白得意一笑:“你还以为是什么秘密吗?咱们的事儿早传遍了,叫这一帮粗人来西餐厅谈合同,你信不信,明天他们就背后骂我色令智昏。”

这第一批人都是和潼窑有合作的,早早谈好,而丁汉白允诺近一批货打对折,条件就一个——放风。多少卖主还不知道古玩城的存在,有的知道却还在观望,必须让这些人以身示范,做活宣传。

而在这等待的期间,足够古玩城的内部装修。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没一处错节,没一处脱轨,丁汉白和纪慎语见天夜里躺上床,除了亲热便是翻黄历,要选个开业的黄道吉日。

天热了,蚊子还没来,蝉开始叫了。

风扇还没开,凉茶先泡了。

二环别墅区,餐厅亮着,桌上一壶凉茶,正二堂会审。丁延寿木头似的,只听,姜漱柳妈似的,问:“吃顿饭觉得怎么样?他吧唧嘴吗?吃姜吗?”

丁延寿挑眉:“怎么?你们姓姜的不能嫁给吃姜的?”

对面坐着姜采薇,约会两个小时,回家的拷问估计要半宿。她却顾不上那些,说:“姐,姐夫,我们逛到建宁路,看见那儿开了个古玩城,叫……白玉古玩城。”

丁延寿和姜漱柳一愣,白玉,几乎立刻想到丁汉白,丁汉白也说过筹备开古玩城。但想想而已,都没敢信,倒腾古玩和开古玩城千差万别,那混账才二十一,疯啦?

姜采薇说:“装修工人完活儿出来,我问了一嘴,他们说……老板姓丁。”

丁延寿急道:“小姨子,你能不能别大喘气?!”

姜采薇说:“下礼拜六,开业。”

这一下子,倒计时的人多了好几个。礼拜六,礼拜六……那天晴不晴,气温升到几度,各种操心。而那精明顶天的丁老板刚从博物馆出来,手里拿着方尊的检测报告。

真品,价值上百万,他签了捐献同意书。

但他有个要求,就是下礼拜六上交。

万事俱备,每一天数着,向来稳重内向的纪慎语也成了烧包货,在学校对同学宣传,在玉销记对顾客宣传,这寥寥数天说的话比过去十七年都多。

日子终于到了,好大的阵仗,建宁路的宽阔程度可媲美迎春大道,然而无论首尾都能听见开业的动静。张灯结彩,张的是琉璃灯汉宫灯,结的是斗彩粉彩唐三彩,这一出布置别出心裁,全是古玩元素,叫围观的大众堵得水泄不通。

从前在玳瑁扎根的行家全来了,市里大大小小流动的卖主也都心旌摇晃,进了这古玩城,铺货都能一并解决,何况是能烧制顶级精品的水准。大门口,陆续送来的花篮一字排开,各个有名有姓,全是圈里的尖子。

这还不算,俗话说神仙难断寸玉,丁汉白居然弄了一出现场赌石,未开的翡翠毛料,擦切之后抽奖。一时间人声鼎沸,纷纷摩拳擦掌。

角落里,纪慎语扶着张斯年,嘴不停,讲那次去赤峰赌石的情状。张斯年烦道:“你是不是傻子?他风风光光当丁老板,有人恭维你一句纪老板吗?没有的话,你满足什么?”

纪慎语说:“可丁老板是我的。”

张斯年气道:“伤风败俗,别跟我眼前晃!”

纪慎语当真松开手,一指:“那我走了,叫你亲儿子陪你吧。”

车停得满当,又来一辆,张寅和文物局的局长下来,同行的还有博物馆负责人。丁汉白笑脸相迎,重头戏到了,今天开业,他要当着所有人交付那价值百万的方尊。

做生意嘛,开头想点子,想到后筹钱,筹够钱立即办,办好又要琢磨生意,一环套一环。现在古玩城已经开张,之后的生意如何还未知,所以他要在今天献宝,先挣个名声大噪。

张斯年远远瞧着,啐一声:“真他娘鸡贼!”却止不住心绪震动,那折磨他的宝贝就要送走了,托这徒弟的福,他就要得解脱了。

各大官方单位领导在场,那方尊亮出来,展示、交接,宣布正式收藏进博物馆。丁汉白赚够面子,这古玩城也出尽风头。他一望,于人头攒动中晃见熟悉身影,顷刻找不到了。

仪式办完人们全涌入楼内,做早不做晚,这市里一家古玩城正式落成。如此热闹一天,来往顾客络绎不绝,任谁都觉得新鲜。纪慎语窝在老板的办公室读书,美不滋儿,又想给纪芳许和梁鹤乘烧纸。

路对面,姜漱柳挽着丁延寿,遥遥望着,哪怕亲眼看见仍觉得难以置信。姜漱柳上车等,丁延寿过马路,趁人少端详端详那气派的楼门。

他立在汉宫灯下,纱面上画的是昭君出塞,笔力人形能看出是丁汉白的作品。再瞧竖屏,上面的斗彩花瓶精致繁杂,是纪慎语的手笔。正看着,踱来一抽烟的老头,半瞎,哼着京戏。

张斯年只当丁延寿是路过的,替徒弟招呼:“怎么不进去逛逛,开业正热闹。”

丁延寿说:“听说这古玩城的老板才二十一。”

张斯年应:“是啊,没错。老板二十一,跟老板搭伙的才十七。”

丁延寿惊道:“这像话吗?你说这像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