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细瞧瞧,一块刻着个“寿”字,一块刻着个“福”字,都是棺材上常用的字样。还有一块,却刻了个“苏”字,苏离离大惊失色道:“这个东西可千万不能刻在棺材上。咱们这一行是不做字号标记的。免得主顾们躺舒服了,晚上齐齐地来谢我,我可招架不起。”

说完也不听木头答话,惺忪着眼睛洗了把脸,头发一挽,去厨房觅食。程叔坐在饭桌边喝着豆浆,苏离离抓来一根外卖的油条,撕了一块放进嘴里,就听程叔道:“这孩子,今天天不亮又在院子里捣腾,敢情昨晚没睡呢。”

苏离离闲闲道:“他许是昨天酽茶喝多了,失眠。”唇角却不经意扯起一道弧线。

此后数月,苏离离一直担心祁凤翔会找上门来,然而他石沉大海,杳无消息。那句“后会有期”像最管用的符咒,拘得苏离离时不时地抽一下风。木头终于见惯不怪,淡定地指点江山,教她该搬往何处,把一条街所有的铺子都指完了,苏记棺材铺也没挪一个窝。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从破败到萧条,从萧条到盎然。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苏离离又去找了言欢一趟。言欢说祁凤翔是幽州商人,来京里探市摸行,现在已回幽州去了。她风月场中七八年,看人身份家世火眼金睛,这话言欢不信,苏离离也不信。但知道他不在京城,心放下大半。

心情一好,回家途中路过一个兵器铺子,便花十两雪花银买了一柄上好的长剑。到家时,木头正扫去一块整木上的积雪,准备改料,接过剑来眼露欣喜。许多时不摸刀剑,未免手痒,刷地一声抽出刃来,赞道:“好,嗯,好。虽然锋无沉劲,钢无韧性,但市井俗货里也算不错的了。”

听得苏离离只想一脚踹过去,十两银子,半年的吃喝,换来他一句“不错的市井俗货。”不知不觉间,木头已经把棺材铺子的活计做上手了,从改料、打磨、订板、铺胶、上漆,一样不落。初时做的棺材,盖不合盖子,被苏离离痛加指教了几回,终于像样了,渐渐地琢磨熟悉。

捂过一冬,苏离离的抽风痊愈了,接活揽生意之余,觉得生活也就这么回事,自己未免多虑。这天喝多了水,晚上起夜,春寒料峭,让那冷风一激,打了个寒战,恍惚觉得书房里有什么细微的声响一叩。

苏离离不禁皱眉,只怕老鼠咬了书了,昏昏沉沉走过去,用脚蹭开房门。阴沉的感觉刹时从心底升起,脖子上寒毛竖立。身边什么东西一晃,苏离离猛见是个人影,一抬头,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到了头顶。定陵墓地里的扒爪脸,皮肤像死人一样凹凸错落,惟有眼睛阴鸷地盯着她。

她“嗷——”地怪叫一声,扒爪脸向她伸出手的同时,一道沉稳的力道将她往后一拖。什么闪亮的东西从身后斜刺向身前,扒爪脸被迫收手。苏离离腰上一紧,被往后一甩,等她在院子里站稳,回过神来,月光下木头已与那人动上了手。

木头一招占先,招招占先,亦攻亦守。扒爪脸进击数招,被木头一一挥洒开去,纯以剑招制胜。须臾之后,扒爪脸觑一个空挡,一拳击向木头。木头人不退,剑刃削下,清冷道:“撤招。”

此招不撤,固然能击伤他心脉,然而一只手也没有了。扒爪脸出招虽快,收势亦稳,缩手一立,方才的万千杀意瞬间隐藏,却如见了鬼一般望着木头,半晌道:“你招式精妙,内力不足,拼不过我。”

木头并不反驳,言简意赅道:“你已是第三次来了,再来一次,我绝不留情。”手一收,剑刃破风出声,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离离紧了紧衣服,看两人院中对站,分庭抗峙。一种叫做杀气的东西隐隐弥漫在空气里。早春料峭的夜风吹来,牵起她几许散乱的发丝,扒爪脸的衣袖却垂直不动,似在思索动手,或者不动手?木头寸步不让,手里剑尖纹丝不动。

苏离离一向敢于突破严肃的气场,见气氛凝滞,便站在木头身后,探出半脸,尽量沉稳地问:“你找什么东西?找什么跟我说嘛,这里我最熟。”

扒爪脸扫她一眼,转向木头道:“你的武功路数我识得,今日不与你争斗,是给你师傅面子。”言讫,一纵身,像暗夜里的蝙蝠,跃出了院子。

苏离离大不是味:“哎——我在跟他说话,他怎么无视我?!”

木头看也不看,“嚓”地一声还剑入鞘,道:“你总躲在我后面,他没法正视你。”转头看向苏离离,“那次从定陵回来他就跟着你了,前两次来也是在书房里翻。我腿伤未愈,不曾惊动他。”

苏离离惊道:“我钉棺材,撬棺材,还没遇过这样的事。”

“你知道他在找什么。”木头平平淡淡说出来,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询问。

苏离离迟疑道:“我……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上次在定陵,我给莫大哥放风,无意撞见这个扒爪脸在审一个小太监,说要找什么东西。”

木头审视她的神色,沉默半晌道:“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我看他不会就此罢手的。”

苏离离听得很不入耳,这算什么话,软威胁?“什么叫我不想说,我还把名字告诉你了,你的名字我却不知道呢。”

“苏离离是真名么?”木头兜头问道。

苏离离一噎,被他深深地白了一眼。木头提了剑转身就走。她一把拽住,“你去哪里?”

“回去睡觉!再过会儿天就该亮了。”

苏离离拖住不放,“不行!你陪我在院子里坐坐。万一……一会……那个人……”

木头板着脸不听,苏离离央道:“木头,程叔去拉板材还没回来,这一院子除了我就是你。万一我回去,那人想想不对劲儿,要回来宰了我,你慢一步我就完了。”

木头回身跃上堆放的木料板子坐了下来,“他背后还有人。他主子不说杀你,他就不会杀。”

苏离离蹦上前去,也爬上那半人多高叠放的成板,背靠着后面堆积的木料,“你怎么知道他还有主子?”

木头坐进去些,抱膝沉吟道:“你说他上次在定陵拷问一个小太监。既是涉及皇宫内院,便不是江湖中事。此人非官贵,定是为人效力。”

苏离离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有哪一个大官姓祁么?”

“朝中没有。”

“幽州呢?”

“幽州……有,幽州守将祁焕臣。”

苏离离冷笑,“想必是这位幽州的祁焕臣。”

木头冷淡地补充,“此人五十多岁,三年前调防幽州,守御北方,倒是一员良将。”

苏离离冷哼一声,“治世良将,乱世奸臣。”

木头默然不语,苏离离曲了膝,侧坐在他身边,虽有些冷,却觉得安全。心安时,睡意萌生,不一会儿就垂头搭脑。木头略往她那边挪了一挪,将肩膀借给她的脑袋。苏离离便靠了过去,整个人依在他身边。

天将亮不亮之际,空中似有低低地鸣响,像从天地间发出,杳无人声,仿若时空倒置,不知身在何方。这样一段时间,是从生命中抽离的,是不关乎过去与未来的。木头定定地看着天空变成青白,映上一点金色的边。

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苏离离动了动,睫毛缓缓抬起来,头倚在木头肩上,背靠着堆积的木料,身上披了一条薄被。心知是木头趁她睡着给盖上的,裹了裹,心里有些空,又有些满,有些说不出的愉悦,像被太阳晒得懒懒的。仿佛这样相依坐了很长时间了,长过她知道的时光。

空气清冽微寒,她一动不动地倚着木头坐了会儿,才抬头看他。木头的脸侧对着阳光,明暗的光影勾勒出他的轮廓,他望着沾染青霜的屋檐,眼里涵着恬淡的波纹。

苏离离也看向那屋檐,笑道:“怎么?房檐上有钱?”因为才醒,声音低哑,凭添了清甜。

“没有。”

“那你看什么?”苏离离懒懒直起身来,“还这种表情。”

“去年今天你威胁我说,我死在这里只有薄皮匣子给我。”

苏离离被他一提,才蓦然想起木头住在这里也有一年了,心思不由得迁延开去。她凝望他的侧脸,这一年来木头个子长了不少。她每每抬头跟他说话,不经意间,仰视的弧度就大了起来。木头将目光投向她道:“你看什么?”

苏离离轻轻一叹,思索片刻,才将手按在他手背上,柔声道:“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去年那样的时候。”

木头默然片刻,也轻声道:“我也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昨夜那样的时候。”

两人相视而笑。

“木头,”苏离离低低道,“帮我个忙。”

“你说。”

“我有一个姐姐,身陷青楼。我纵有再多的银子,也赎不出她来。我想……你去把她接出来。”

“在哪里?叫什么?”

苏离离踌躇了一会儿,“且再等几个月吧。我担心你的腿伤……到时候我跟你说。”

木头刚要说话,后角门上响动,苏离离凝神一听,欢声道:“程叔回来了。”

木头跳下板材,伸手给苏离离,“你去做饭,我帮他拉木材进来。”

苏离离抱了被子,扶着他手,跳下板材堆子,依言各自忙活去了。

*

五月,天气宜人,柔风吹润。明月楼眠花宿柳,正是温柔乡里不知归。言欢这夜陪了半夜酒,有些醉了,回到房里,头沉眼饧,意识却又极度清醒。在床上倒了半天,心中懊恼今天被灌了许多酒。挨到四更,到底对着花瓷盆吐了一通。

抬起时却见窗边站着个黑衣少年,蜂腰猿臂,眉目俊郎,眼睛像明亮的星,趁夜乘风而来。言欢虽奇怪,也未惊慌,只愣愣看着他。看美人呕吐原是一件煞风景的事,木头神色平淡道:“你是言欢?”

“是。”言欢将丝绸拭了唇角秽物,习惯性地问:“公子怎么称呼?”

木头并不答话,“我来带你走。”

言欢一愣,“谁让你来带我走?”

“苏离离。”木头虽认识苏离离一年有余,还是第一次叫她名字。几个字平平吐出,心里反升起一种异样,些微形诸神色,眼底凭添了温柔。

言欢察颜观色,冷冷一笑,用职业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木头良久,“她凭什么带我走?”

木头被她瞧得有几分恼怒,“难道你想在这里?!”

“我不想在这里,可我不要她来救我!”薄酒微醉,言欢有些把持不住情绪。

木头道:“为什么不要她救你?”

言欢道:“她要你来你就来?”

一阵短暂的停顿,木头道:“她非常想救你出去,所以我才来。”算是回答她的话。

“这世上没有承受不起的责难,只有受不了的好意。”言欢笑出几分落寞,算是回答他的话。

“你是她什么人?”木头又问。

言欢缓缓走近他,手指拂上他衣襟,毫厘之差时,木头退开了。言欢似笑非笑道:“你很想知道她的事?”

木头眸子微微一眯,眉头不蹙,却带出几分认真的冷静,“我为她来救你,你只用跟我走。”

“我不愿意!”言欢应声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愿意听么?”她又凑近木头。

“你可以讲。”木头这次没退,只一转身坐在了旁边的绣凳上。

言欢静静地审视了他片刻,欠身在桌边凳上坐下来,倒了一杯冷茶,端近时才发现茶里浸了只细小的蚊子。她转着手里的杯子,看那茶色一圈圈荡过雪白的瓷,蚊子挣扎片刻,随水漂荡。

言欢定定开口,“她并不如你想象的好。”

“很久以前有一个大臣,得罪了皇帝。皇帝要诛他满门。那一年,他的女儿五岁,有一个从小陪伴着她的丫鬟,是她奶娘的女儿。她们有缘生在同一天,却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大臣为了避祸,带着女儿远走他乡。那个忠心的小婢追随左右,不离不弃。三年间东躲西藏,尝遍冷暖。”言欢语气淡定,当真像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一天,官府的人找着了他们。追杀之下,大臣受了重伤,命不久了。这位小姐当时只有八岁,追兵重围中,将那小婢当作自己的替身推了出去。皇帝抓到这个替身,余怒未熄,说,那位大臣既然自以为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就让她的女儿做妓女,不许人赎她。”

“替身被送到青楼,教习歌舞,十三岁就接客。耳濡目染,尽是烟媚情事。”言欢顿一顿杯子,“就像这只蚊子,苦苦挣扎,也只能溺毙。某一天,这位小姐良心过不去了,想把蚊子捞起来。你说,蚊子已经溺死,捞起来又有何用?就算她不死,又怎能忍受这小姐再来施她恩惠?”

她神情渐渐激越,“言欢生来不受人怜,是苦是乐都是我的命。任何人都可以帮我,我只无须她来假手!”

她言至此,那个丫鬟与小姐都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你说的这个大臣,是前太子太傅叶知秋。”木头冷冷蹦出一句。

言欢一凛,“你到底是什么人?!”

木头神色变化莫测,“我听闻过这位大人的事,正与你说的相合罢了。那个替身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假的?”

言欢轻轻一笑,“她说了,没人信。小姐跑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这个小姐,她在世上孤立无援。”她轻轻立起,脚步虚浮地走向床榻,侧倒在床上,像满心欢喜,又满腹忧伤,竟大笑起来。

木头见她半醉,心中定意只能打晕了扛回去交差。站起来,惮了惮衣襟,道:“言欢姑娘,得罪了。”

言欢手中抓着一根小指粗的红线,扬手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木头一愣。

她扯着绳子,慢条斯理,笑靥如花地接下去,“看来你没来过这种地方。这样的绳子每个房间的床上都有,青楼恩客许多都不把妓女当人折腾。遇到客人危害到姑娘的性命,姑娘便拉这个绳子,楼下的打手就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房门“砰”地一声撞开,三个高大的下奴拥进房来,一眼看见一旁的木头和床上的言欢,一时愣在当场,不明状况。

言欢纤长白皙的手指飘忽一指,朱唇轻启道:“这个小贼来我这里偷东西,捉住他。”

木头微微一叹,似乎不为所动,也看不见冲上来的打手,对言欢叹道:“我虽能带你走,却不想带你走。”目不旁视,一伸手,却堪堪抓住一个打手挥来的一拳,顺力一折,腕骨脱臼,将那人一掀,挡开后面两人,窗棱上一蹬,跃出窗去,身姿潇然若雁,转瞬掩入夜色。

苏离离等在棺材铺后院葫芦架下,木头忽然从墙外飞身而入,一掠直到她面前。见他孤身回来,苏离离略略一愣,立刻牵着他袖子道:“你怎么样?没受伤吧,怎么跳进来了,也不怕把腿伤着……”

木头微笑打断她道:“我已经好了,没有事。”

苏离离听他风清云淡般和煦的声音,大异平常,疑道:“言欢呢?”

“有人看着她,她也不愿走。”

苏离离疑心祁凤翔盯上了言欢,低头沉思道:“是谁的人?那可怎么好?那更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

木头看她着急,并不多说,只道:“你这位姐姐对你颇有些怨意,你谋划这些她未必领情。她既不领情,你索性离她远远的才好。”

苏离离愕然抬头,盯着他眼睛看了看,不知他知道多少,也不知怎样开口。木头眼神中平静无波,一如他惯常的样子。他叫她离言欢远远的,无论言欢怎样怨,怎样说,木头却只为她着想,竟是全然的信任。

苏离离十年来江湖漂泊,市井藏身,冷暖自知,只觉木头这一丝暖意流进心里,怆然难言,将眼睛激得发酸。她垂下眼睫,黯然道:“我知道她恨我,原是我亏欠她了。”

木头手指划在一个拳头大的小葫芦上,“人各有志,不必相强。她不愿受你帮助,就随她去吧。”

小葫芦轻轻晃动,拂叶摇藤,姗姗可爱,似应和着他的话。

第三章人生足别离

烈日炎炎,近午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苏离离带着一身暑气,从外面回来,接过程叔递来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这才笑道:“这么热的天,菜市口还斩人,不知皇上怎么想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倒霉,听说全家八十多口都杀了,好多人去看。”

程叔摇头道:“现在是越来越乱了,皇上也做不了主。谁不知道是太师鲍辉把持着朝政。”

院角里,张师傅却坐在竹凳上,看木头锯一块板子。闻言,磕一磕旱烟斗,哼了一声道:“我说在这里,不出半年,皇上只怕连面子上的龙椅都坐不住了。到时各路诸侯可就有得打了。”他抬了抬眼,道:“木头,你说是么?”

木头却自始至终没抬头,专注地锯着板子,锯得那笔直的墨线毫厘不差。苏离离看看张师傅,又看看木头,手脚麻利地调了调颜料盘子,在一副光漆柏木板上画一幅没画完的松鹤图。她端详了片刻,落下一笔,道:“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仔细传了出去。张师傅,你那杉木头上的花样儿什么时候能雕完?”

张师傅道:“少东家,我这风湿病又犯了,得请两天假。今天赶工模样都凿好了,有些硌应的,让木头拿砂纸磨一磨就是。”

苏离离过去点了点,便道:“如此,你且回去休息吧,后面的我来就是。”

张师傅撑着木板站起来,“木头,给我老人家搭把手。”木头停下锯子,扶了他站起来。因他既扶着,便一路扶他慢慢出去。待两人出了后院天井,苏离离望着背影,心里有些犯疑,搁下颜料盘子,轻手轻脚跟了出去。

她贴着葫芦架子走到后角门上,张师傅和木头果然站在角门外说话。张师傅不知说着什么,木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苏离离侧身靠近门口,隐约听见张师傅道:“……乱世争雄……能不择主而事……”

木头忽然一抬头,看了苏离离一眼,截断张师傅道:“老爷子的指教我记住了。雕工各有风骨,且看各自磨练吧。你的风格未必是我的。”

张师傅此时回头也看见了苏离离,沉吟一声,点点头去了。

木头看他走远,转身回院。苏离离笑道:“你们在说什么?”

木头道:“老爷子教我下刀要顺着木料纹理,逆行易错刀。”说着往里走。

苏离离收了笑,道:“站住!你们说的我听见了。”转到他面前,“为什么要骗我?”

木头正色道:“我不想说是因为我没当回事,你也就不必当回事。”

烈日下有蝉鸣贴着树干传来,啸长而粗砺。苏离离默默地打量他一阵,伸手拈下他肩头一片木屑,道:“别干那重活了。把张师傅留下的活砂一砂。我去做饭,一会叫你吃。”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入七月便下了两场雨,天气凉了些。苏离离想要不要去看言欢,想了两天还是作罢,心里有些郁悒不乐,只在家里细细地做棺材。有时看着满院子的棺材,觉得棺材也是一件有灵性的东西,有种沉默的诉说,跟自己很亲近。

七夕这天,街上摆灯,夜市如昼。苏离离索性拉了木头逛街。大约时局不好,人们都借节抒怀,从如意坊到百福街,到处游人如织,比往年更甚。大红的,橘黄的,浅紫的,嫩绿的纸灯到处张挂,鲜艳的颜色驱走了大家几许忧虑。

木头就像块会走路的木头,跟着苏离离一路沉默。苏离离也就由着他,只挨着地摊看一些小玩意,间或拿个配饰在他身上比一下。走完一条长街,苏离离对着晚风深吸口气,笑道:“好久没出来逛,倒觉得有意思。我记得护城河边有一家扶归楼,做得很好的酥酪。现在忽然想吃了。”

木头看她言笑晏晏,金口终于吐出了一句玉言:“那就去吧。”

上京内城有河,环城而掘。据说是定都之初依风水秘术所建,护皇家龙脉的灵河。河边垂柳依依,苏离离与木头沿河而行,游人少了些,三丈长渠,顺流漂着些彩灯。远远一道拱桥,却有三人扶拦而立,往开阔处眺望城郭地势。

彼明我暗,苏离离无心一瞥,借着明灭灯火,仿佛觉得中间那人身形样貌与那姓祁的颇为相像,心里突地一惊。拉着木头远远避开,绕了一个街口,正是扶归楼。今夜坐客甚多,苏离离直上二楼,也只剩了窗边角落一张空桌。

她拉木头坐下,忍不住就向窗外看去,方才小桥上那三人已不在那里了。苏离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他又到京城来做什么,惟愿自己看错了人。她端了跑堂倒的热茶喝了一口,拿了菜单子点菜,正踌躇清风明月小酌点什么酒时,铁一般的事实告诉她,她目力绝佳,刚才确乎没有看走眼。

那三个人一走上二楼,便凝聚了万众目光。祁凤翔穿着窄袖的织金回纹锦服,并不张扬,却是细致处的华贵。腰带缀着一枚小巧的玉佩,束发长靴,不似往日风流态度,却像怒马弯弓的幽并游侠。清朗的眉目,衬着这身衣服,允文允武。

他身侧两人,一个黑衣劲装,不怒而威,苏离离看来觉得世人像是都欠了他钱;另一个宽袖长衫,弱质彬彬,却是个文雅秀气的书生小白脸。与这三人比起来,陪侍一旁的店家如皓月之下的萤火,不足一提。

祁凤翔目光犀利地一扫,正与苏离离看个对着,苏离离来不及往桌下埋头,愣在那里,无言地一叹。祁凤翔微一错愕,忽然便莞尔一笑,对店主道:“那边不是还有空位么?”手臂一抬,直指到苏离离桌上。

苏离离当机立断,对木头道:“你先避开去,我把他们赶走了,我们再喝酒吃饭。”木头看一眼祁凤翔,剑眉微锁。祁凤翔三人已走了过来,店家陪着笑脸道:“客官,这桌子是六个人的位子,与这三位公子拼一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