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眼观鼻鼻观口,沈南枝和他相处日久,知道苏旷这副神态,就是再不肯多说一个字的时候。

沈南枝也是冰雪聪明的人,苏旷如果执意不开口,一是信不过她,二来么……她也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苏旷,你什么都不说,可要害得我疑心生暗鬼啦。”

“你慢慢想,我去找老贺他们喝酒。”苏旷将一个包裹放在桌脚:“仓促间买来,也不知大小是否合适,你们试试吧,晚上警醒些,这里已经是那个人的地界了。”

沈南枝打开包裹,是两双厚实的牛皮长靴,款式大小,竟是合适的很。

她心头一热,叫道:“苏旷,你呢?”

苏旷嘿嘿笑:“晚上和老贺那群狼喝酒,自然不醉不归,两位娘子不用给我留门。”

他脚步轻快,三步两步跳下楼梯,口中拖着长长怪异的调子,依稀是那文士醉中的两句: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西北一地昼热夜寒,晚来风急。炕上一床薄被,被口乌黑油腻,沈南枝虽然已经发誓几百次宁可冻死也绝不盖这种被子,但拗不过又冷又困,还是乖乖钻进被窝。她探着脑袋,从壁窗向外看去,只觉得苍穹深邃,一天星斗清楚得似乎伸手可及,夜风里蛩声阵阵,似极远,又似极近,浑不知今夕何夕。

沈南枝刚刚翻了个身,只见冷箜篌一双眼睛怔怔地低望,她吃惊道:“师姐也没睡么?”

冷箜篌笑笑:“择席之癖。”

沈南枝索性坐起身来:“正好,师姐,我也睡不着,师姐心里有事?”

冷箜篌目光闪烁不定:“南枝,明天找了沈公子,我们合力劝他离去,此间事情,再也不要管了。”

沈南枝摇摇头:“谈何容易?我哥哥从小就骄傲任性,他认准的事情,绝不会回头。”

冷箜篌望着她:“认准了你,也绝不回头?”

沈南枝咬了咬嘴唇:“师姐,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今天白天苏旷说的你也听见了,千手观音多行不义,滥杀无辜,于情于理,我们到了这一步都决不能回头。至于我和哥哥的事情……容后再议。”

冷箜篌一顿:“南枝,你好像变了。我记得出山的时候,你还是个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小姑娘——”

沈南枝嘻嘻笑:“师姐,你也变了,我记得刚刚出山的时候,师姐你是个胸怀天下的女子,但现在——”

冷箜篌接口:“现在畏首畏尾,自私冷漠,是么?”

沈南枝连忙摇头:“那倒不是,可是师姐,你做事的原则似乎比先前退后了许多,千手观音这样的事情,放在先前,你绝不会坐视不理。”

冷箜篌冷冷一笑:“原则?我哪里还有原则?南枝,我老了,女人老了底线是会一步步后退,退到尽头,才发现一无所有。”

沈南枝听得倒抽一口冷气:“师姐,我就说你早该到江湖上走动走动,老是呆在你那个水楼里,早晚会变成千手观音那样的怪物。”

冷箜篌脸色雪白:“你胡说什么!”

沈南枝连忙陪笑:“师姐,你知道我口不择言惯了——”

冷箜篌却翻身而起,一按窗棂,纵身从二楼跃下,急急地回头叮咛:“来了!”

沈南枝一听“来了”,跟着也要往下跳,但脑子立即一片空白——临睡前试穿新鞋,穿完之后东一只西一只也不知扔到哪里,鞋子不见也就罢了,外衣居然也一时之间摸不到手,这黑灯瞎火,哪里找去?沈南枝一急之下,掀起棉被随意一裹,纵身就跳了下去。

身子凌空,沈南枝才暗叫一声不好——远远的一骑白驼飞奔而至,白驼四周,赫然是百丈方圆一朵淡蓝莲花,象沈南枝这样的行家,当然知道这是磷火燃起,而起多半有毒。只是心念刚刚一动,手腕已被牢牢握住,沈南枝回头看去,只见冷箜篌左手牢牢扣住墙缝,正在对她苦笑。

百丈鬼火,任谁也不敢随意涉足的。

沈南枝刚刚松了一口气,又是兜头一大桶冷水泼下,不左不右,不偏不倚,正好把她浇了个透湿。

“是哪个混帐——”沈南枝还没骂完,苏旷凌空跃下,单手将她向上一甩:“看住他!”

沈南枝借力一跃,正跃上隔壁房间,房间里白日的文士酣声大作,睡得好不香甜。

苏旷却踏着棉被,落在地上,那白驼离他已不过数十丈远近。

沈南枝这才看清,白驼四周,还围着八头黑驼,而那张蓝莲花的火网,正在那八头黑驼之间八向扯开,夜幕之中,宛然是一朵巨大的莲台宝座。

“来得好!”苏旷足尖一勾棉被,直冲了上去。

看来苏旷跳下来的时候也急不可耐,右手持的是四方一根门闩,只见他指东打西,森严有度,将一套棍法徐徐施展开来。

“观音千手千眼,普渡众生,何方妖孽胆敢阻拦大士法驾?”白驼上,端坐着白衣大士,厉声一喝,四方黑驼上,无数暗器一起打来。

苏旷嘿嘿一笑,一条门闩挥舞得水滴不透,一上一下暗守太极法度,隐隐间风生水起,起初的暗器钉在门闩之上,后来的暗器反倒被反震之力四方震开,钉钉有声,如暴风疾雨。

第一对黑驼已至苏旷跟前,他左足钩右足发力,连人带着棉被,一起跃在磷火网上,“嘿”的一声暗喝,门闩上暗器一起反弹而出,尽数向一头黑驼身上招呼,那黑驼哀鸣一声跪倒在地,一个翻滚立即没了气息。

莲台由八方串起,一头黑驼倒下,整个方列立即不前,苏旷踩着透湿的棉被顺着磷网向中直冲,嘴里笑道:“我听说吃一块唐僧肉便可以长生不老,大士,你就发发慈悲,舍我一块儿吧!”

“孽障!”白驼上女子手腕一抖,一条银蟒长鞭兜头劈下,寻常长鞭不过九节,她这鞭子却足足有百节之长,沈南枝远远点头,知道那女子真功夫实在不弱,才有这等臂力,将长鞭使得如臂使指,灵动异常。

苏旷门闩迎上,内力中运上缠字诀,存心要把这故弄玄虚的女人拉下驼来。

鞭梢一遇门闩,“蓬”的一震,无数淡蓝火花夹着银针激射而出,此时长鞭离苏旷面门不过二尺,哪里还有闪躲余地。

苏旷一声喝,左足踢起棉被,内力运处,棉被如一张鼓涨的风帆,径自向着长鞭横击而去。高手内力到处,飞花摘叶既可伤人,但是棉被足足有八九尺长,三四尺宽,将这么一个软绵绵不着力的大物横向踢飞,苏旷腿上的功夫,实在骇人。

沈南枝不假思索,伸手将文士身上身下被子褥子一起提起,稍微一卷,向着苏旷直掷过去——苏旷此时身子已在半空,被褥来的好不及时,他右足斜带,又将被子带回足下,稳稳落在磷网之上。

却见苏旷先前掷出的棉被一路急进,那银色长鞭一节节暴炸开来,竟然每节之中暗藏机关,抽下数十鞭就是爆炸无数次,即便大罗金仙也躲不过这等连环出击。棉被连撞之下,早就成了蛛网败絮,而空中蓝焰大盛,银芒四舞,就是最绚烂的焰火,也不过如此。

只是苏旷这次脚踏的被子并未打湿,几次踩踏,边边脚脚立即着起火来。

苏旷双腿急起,带着棉被铺天盖地地四下转起,每处火花刚起,立即又被擦灭。远远望去,只见苏旷似乎在一个蓝色镂空的火球正中,肩、肘、膝、脚,发力收力丝毫不乱,虽在方寸之间,身形却如行云流水,开阖有度,看得令人赏心悦目——而那一床棉被,偏偏就是烧不透,几下翻腾,已经逼近白驼跟前。

沈南枝鼓掌大笑:“好你个苏旷,床上功夫,果然了得!”

这半夜三更,忽然有个女人指名道姓大呼小叫“床上功夫果然了得”,实在是新鲜之极的事情,客栈中立刻有不少好事之徒开窗瞭望,想看看何方神圣,“了得”到什么地步。

苏旷气得一口真气几乎泄了,只是此时千钧一发,他笑又不敢笑,骂又不能骂,双腿一带棉被,横闩便向白驼上女子打去。

偏那女子也掌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本来开口“妖孽”闭嘴“孽障”,听得人无火气三分,但是这一笑之下,却只显得憨态毕露,梨涡生晕,竟然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苏旷心头没得一软,门闩略斜,打在白驼头上。

冷箜篌一声惊呼:“苏旷不可——那是观音石乳!”

只是说时已晚,苏旷的门闩上足足灌了八成内力,却只把骆驼的“皮毛”打下一块,露出里面黑灰色本来面目。骆驼哀鸣一声,连连摇晃,但是走了几步,偏偏就是不倒。

苏旷手中的门闩,却打成两段。

苏旷出手的同时,那女子也出手了——他出手的对象却不是苏旷,而是在二楼观战的沈南枝,七八枝银色小箭当空飞去,在半空互击,又是漫天花雨,直奔沈南枝而去。

沈南枝嘿嘿一笑,玩暗器玩到沽义山庄头上,还真是不长眼睛。她眼见苏旷和那女子斗法,正手痒难耐,没想到她就找上门来。沈南枝不闪不避,双手一合,一笼竹筷左三右七上九下一,迎着花雨而去,竹筷上力道内旋外放,将花雨收了七八成,反向那女子回击。

但苏旷一见那女子出手,却大惊失色:“后面!”

那白衣文士刚才被沈南枝拎开被子扔在地上,惊吓之下酒醒了三分,已经迷迷糊糊站了起来——那女子这回偷袭不是冲沈南枝,却是冲那人而去。

苏旷阻挡暗器已是不及,足尖指出,右脚的靴子直飞,内力所及竟然后发先至,正打在那文士胸口,这老兄刚刚清醒一二,被靴子一踢,翻身就倒,转眼又是酣声连天。

只是一转身之下,苏旷心头一阵悲凉,这几乎就是把后背空门卖给那群女人——黑驼上诸人也就罢了,身后的白驼女子近在咫尺,暗器既歹毒又霸道,如何才能闪躲?

心念动间,他已转回了身子——那女人刚刚抬起手来,但是却愣在半空——坚硬如石的白驼已经扑通跪倒,转眼翻在地上,没了声息。

白驼右眼中金光一闪,金壳线虫跳回苏旷怀中,连蹦带跳,似乎正在邀功。

一停一顿,脚下棉被烧了大半,苏旷不敢久留,足尖在白驼尸体上一点,几个起落,跃出圈外。

白驼一死,莲台阵势丢了枢纽立即成了摆设,四周七匹黑驼一拥而上,带着白驼上的少女和起先跌倒那人,绝尘离去——速度之快,竟然不下奔马,远远的,兀自听见那少女叫道:“你叫苏旷,我记下了——你损伤观音法驾,必受万劫不复之刑!”

那些客栈中观看“床上功夫”的看客们,这才震天价喝起彩来。

湿漉漉的沈南枝跳到苏旷身边,见他还远远望着那些女子的背影,立即敲了敲他的脑门:“怎么了?大士年轻貌美,丢了魂了?”

苏旷的脸上,却隐隐有哀怜的神色,他低声叹道:“南枝,你、你没发现么?她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下过骆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腕,右手的拳头慢慢握紧,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二卷?平生肝胆 第四章 东篱把酒,探著南枝开遍未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08 本章字数:8544

独门独户的小院,阔叶间洒下光晕,斑驳形色,偶见尘壤里繁生攘攘,筑巢,求偶,生产,继续着和大多数人类同样的生命。

屋里有动听的流水撩拨声,在这样的干涸的城镇,闻者如聆仙乐。

“啄、啄啄。”清脆的指节扣门声,水声为之一顿,屋内的主人显然有了三分愠怒:“什么人?我说过,不许打扰。”

门外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甜腻地飘进门缝:“大爷——是在沐浴嘛,奴家服侍大爷——”

“滚!”屋里的声音几乎是在暴躁了。

吃吃的两声轻笑,那个女声又不离不弃地响起:“大爷好凶,吓死——”

嗤的一响,一道劲风破门而出,竟是匹练般的剑光,屋内人对于阳光和时机的把握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剑锋毕露的同时,太阳的反光跟着大炽,万钧之势直取门外那个捏着咽喉憋笑的“青楼女子”。

天下能刺出这样一剑的人当然不少,但是能一边洗澡一边刺出这么一剑的人,恐怕就只有暗香盈袖沈东篱。

那个“女人”当然就是苏旷。苏旷似乎存心就要要引动沈东篱动手,身子一拧,剑锋擦着衣襟而过,寒意刺得皮肤生疼。

沈东篱收剑,冷冷:“一个大男人,整天装神弄鬼,不嫌无聊么?”

苏旷抱拳一礼,玉树临风:“沈兄多日不见,神采如昔,可喜可贺。只是……沈兄下手未免毒辣了些,万一误伤了生平唯一的知交好友,岂不是抱憾终生?”

沈东篱看着“生平唯一的知交好友”,真的有一剑刺下去的冲动,他逼近一步,“苏旷,我在这里的事,你若敢告诉南枝,休怪我剑下不认人。”

苏旷神色自然:“我当然不敢‘告诉’沈姑娘。”

沈东篱脊梁骨忽然一阵发凉:“你带南枝来了?”

苏旷后退三步:“我当然也不敢带沈姑娘只身到此。”

沈东篱怒吼:“你带了多少人来?”

屋里忽然传出一声沮丧的大叫:“苏旷!找不到!什么也找不到!喂——你不用再拖着我哥哥了。”

苏旷嘴里一阵发苦,四下打量退路,看着沈东篱的脸色由白转青,忙陪笑:“沈兄,嘿嘿,这不干小弟的事,只是……你藏得未免太张扬了些,行动之前沐浴更衣的老毛病又不改,稍微打听打听哪里的客人大量用水,就……”

白衣胜雪孤高绝尘,听着虽然好听,有时候也是需要代价的。

沈南枝和冷箜篌一起从屋内跳了出来,沈南枝一脸的失望,但是一见沈东篱,又极惊喜地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匆匆裹在身上的袍子。

苏旷依旧陪笑:“沈兄,千手观音并非单身一人,她势力众多,党羽颇丰,我们四人合力尚且有凶险——沈兄何必逞一时之英雄?这次,咳咳,是我出的主意,要南枝她们去找找沈兄哪里有无别的线索……沈兄你若要怪罪,就打我两拳,消消气好了。”

沈东篱捏了捏拳头,指节啪啪作响:“你这话当真?”

苏旷闭上眼,小声道:“记得莫用内力,打出内伤可就不好了。”

沈东篱的拳头停在苏旷面前,又缓缓放下,他顿了顿:“苏旷,你武功不在我之下,此事和你也并无关联,你不必这样讨好我。”

苏旷哈哈一笑:“那又有什么办法?怪只怪苍天无眼,时乖命舛,总叫我认识你们这些嘿嘿、嘿嘿、豪气冲天的朋友。”

朋友有很多种,有人骄傲,有人平和,有人孤癖,有人沉默寡言,有人滔滔不绝,有人每每一触便即发,有人喜欢三思而后行,两个绝世剑客惺惺相惜是一回事,至于惺惺相惜之后,是远远的互相欣赏还是成为朋友,那是另外一回事。微笑着退让,诚恳地调和,这无关乎尊严与原则,男儿义气倾盖如故一样需要有人维系有人宽容——苏旷素来就很明白这个道理,尤其是这一回,沈家兄妹桀骜不驯,冷大楼主人淡如菊,唔,他不陪几个笑脸打几个圆场,难不成等这些绝代名侠良心发现、合同为一家?

沈东篱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沈南枝急了,一把扯住哥哥的袖子:“哥!”

沈东篱咳嗽一声,脸上微微有些发红:“放手,我回去换件衣服。”

苏旷明知这个时候发笑未免有失厚道,但还是忍不住嘿嘿嗤笑了一声——白衣胜雪的剑客当然很威风,不过如果白衣下面什么都没穿……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观音石乳是在极旱之地的石窟里产出的灵石钟乳,若能在刚刚产出的瞬间入药,对于外伤有奇效,虽不能令白骨生肉,断肢复生,但是足以舒筋活血,腐肉成新。”冷箜篌静静道:“石乳若是出石片刻,就会凝成比精铁还硬百倍的东西,那白驼身上就是涂抹了此物,才显得无坚不摧……不过,骆驼身上涂了这种东西,恐怕至多活命三个时辰,就会因毛孔堵塞而死。”

沈东篱击案:“不错,也就是说,千手观音的老巢,离我们也不过三个时辰的路程而已。”

“虽不中,亦不远,即便老巢不在附近,至少附近总是有接引的据点。”苏旷接口:“我离得近,看清那白驼身上并无多少沙尘泥土,显然绝非经过长途跋涉。再者说,他们既然要养活大群骆驼,自然会在有水源的地方。”

“只是标志如果当真如此明显,千手观音的门槛恐怕早就被踏破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去找?”沈南枝撇嘴:“我若是千手观音,大可以在敦煌买间大院,养几头骆驼,要杀人的时候,就刷刷白、骑出去了事,至于老巢在哪儿,随便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去找。”

“不错”,苏旷点头:“在敦煌城中虽不可能,但是离敦煌不远总是做得到——所以,我们大可不必去找千手观音,等她来找我们就好。”他笑笑:“譬如那个白衣文士,大士一次渡不了他,一定会渡第二回的。”

沈东篱看着他狡黠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微微那么一转,脊梁一阵阵发冷,抢先道:“若说起易容改妆,偷鸡摸狗,你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假扮公子文人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苏旷摇摇头:“今时不比往日,你瞧瞧我这左手,你生怕别人认不出来?”

沈东篱皱眉:“那换种法子,我做不来那种事。”

“做得来,谁说你做不来?”苏旷拍拍他肩膀:“你放心,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你老老实实穿着你的白袍子,嘴里哼哼两句鸟诗,活脱脱就是一副欠人钱没还的样子……总之你自己考虑,要么扮他,要么扮我,就怕我这么有亲和力的形象,你一时半会可是模仿不来。”

沈东篱立即做出决定:“我宁可扮那只骆驼,也不会装成你这熊样子。”

想起沈东篱的“熊样子”,苏旷他们还是忍不住笑个不停,堂堂沈东篱恐怕一辈子也没有被人那么轻蔑地扔上骆驼,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

沈南枝先也是窃笑,但驼队一消失,她就忍不住问:“该动身了吧?”

苏旷宽慰:“放心,沈兄移宫换穴之下,又没有被那群女人制住,就凭她们,只怕还伤不了他……只是冷姑娘,你确定千里香在大漠之中,还是有效的么?”

冷箜篌点点头:“千里香在平地至少可以保证三百里内的追踪,大漠风沙虽大,不出百里,我们绝不会追丢了人。”

他们一行三人早已收拾停当,粮水充足,活脱脱要去西域远行的行头。苏旷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其实忐忑不安,卧底探路素来凶险,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沈东篱若当真有个闪失,恐怕他也是百死莫赎了。

是以驼队消失不过半刻,苏旷便急急催着骆驼动身。

时下正是仲夏,但天色不过东方微白,兀自有残星闪烁,正是丑时刚尽,寅时初起的时候。一路向着西北行去,沈南枝在驼峰间摇摇晃晃,半睡半醒地补眠,冷箜篌低低垂眉,好像在轻哼一首古老的童谣。苏旷却望着苍穹,响起了一双月牙儿一般的眼睛——那个假扮观音的女子似乎早已习惯夜半来去,籍着与年龄不合的沉稳干练指挥行动,适才隔得极远,瞧不清那女孩子的动作说话,只能见她以骆驼代足,长鞭代臂,手起之间,就已经掳人开拔。

她的双腿,似乎也是断了,是先天的残疾,还是后天的遭遇?

苏旷暗忖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内家功夫不过刚刚入门,虽说每每被师父斥骂责罚,但依旧贪玩成性,把京城吃喝玩乐的地方摸了个十足熟稔,只盼缓几年进入公门,乐得逍遥自在。而那个女孩儿,本身便是弱质女流,更何况双腿还有残疾,她能将武功练到这种地步,究竟要付出如何的努力?不错,传说中有许许多多双腿残疾的翩翩佳公子,但传说不过只是传说,习武一道,外家讲究手眼身法步根基扎实,内家讲究八脉贯通周天流转,双腿一断,根本就是无根之木妄图开花结实,偶尔有个别天才有所成就,那也多是入了旁门左道,难有大成。

此间的诸多不幸,究竟、是谁、一手酿成?

苏旷一声叹息,对那个还未谋面的女孩儿颇有几分怜惜。

胡思乱想之间,一轮朝阳已经缓缓升起,天地之巨镬骤然开启,热气,暑气,火气在烈日和砂粒之间几个往复,就把昨夜的一丝清凉涤荡一空。

而那位观音姑娘,似乎存心兜圈子,也不管烈日何其炽烈,不紧不慢地兜着圈子,忽而向西,忽而向北,忽而折回头,只苦了苏旷他们的几头骆驼,走了大半日,尽只在这大漠边缘的戈壁滩上兜圈子。

到了红日西斜,生火做饭的时候,竟有过路客商好意提醒——“前面不远就是敦煌,你们何苦来哉?多走几步不就省了在外头再熬上一夜?”

冷箜篌怎一个沮丧了得,“跟了一整天,她们又回敦煌了——苏旷,咱们回去不回?”

苏旷摇头:“敦煌城鱼龙混杂,绝非千手观音久居之地——”他沉吟,考虑措辞。

沈南枝微微一笑,把小块的羊肉扔进沸水,小心翼翼添加作料,香气渐渐升起:“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好了,哥哥自己会留心自己——来,苏旷,师姐,咱们以后动起手来,这样吃肉喝汤的机会可就不多啦。”

她一双微胖的小手变得极为灵敏,将一锅羊肉汤煮得活色生香,一边小火慢炖,一边将馕饼切成小块扔进锅里。冷箜篌默契地过来帮衬,只见普天之下最巧的两双手上下翻飞,虽然不过是煮一锅汤,却好像是侍弄皇宫里的国宴大斋一样。

苏旷早就饥肠辘辘,几次三番伸出手去,又被冷箜篌打了回来,他忍不住哀嚎:“二位小姐,我们是在跟踪!”

沈南枝反唇相讥:“江湖人和江湖人也是有差距的,对有些人来说,跟踪也是一门艺术。”

冷箜篌的手停了下来:“等等,她们来了!”

苏旷没有问谁来了、还有多远,他象一头潜伏的豹子一跃而起,一掌连火带锅推倒,三脚两脚用砂粒掩起,又随手扯下帐篷,令骆驼跪倒,低声道:“噤声!卧下!”

在沙漠里,火光和香气都是能够传播足够远的东西,真正的追踪者,并不应该去碰冷食之外的东西。他甚至懊悔,自己是不是对沈南枝的大小姐脾气太过于纵容了。

沈南枝已经在颤抖:“苏旷,有什么东西在我腿上爬……”

苏旷怒道:“小声。”

沈南枝几乎要哭出来:“连鬼影子也不见,苏旷,爬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受不了啦!”

苏旷一把掩住了她的嘴。

沈南枝说的没错,追踪确实是一门艺术,很久之前苏旷的恩师就曾经教导过他,对于一个追猎者而言,长距离的追踪本就是比拼体力和耐力的极限,多说一句话,多喝一口水,哪怕多方便一次,带来的结果可能都是满盘皆输。

远方,已经有驼铃声随晚风传来,夜间在沙漠远行本是大忌,既然彼方一心避人耳目,就不该还挂着铃铛,一路招遥前行。

可是,不仅沈南枝,连冷箜篌也忍不住想要跳起来——苏旷也感觉到腿上有麻酥酥的阵痒,似乎无数蚂蚁正在爬来爬去。

他们来时明明涂抹了驱避蚊虫的药水,天下水楼的藏货,本不应该再有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