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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上你这白痴,难道还不够笨么……”冯笑儿愤愤一口咬在江中流腰上,这位采花大盗险些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出声来。

“你!说你呢看什么看——你身上不是带个刀?你带刀是给师娘修脚的?你个憨冲锤不是江湖佬么?还日日整球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日怪!大侠都死绝了么!”粗野之极的叫骂,想必船老大找到了替罪羊。

这话真是嘲讽得令人为之一哭,江中流再也听不下去,他是个自命高傲的人,但偏偏要他在瞧不起的人面前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那个被责骂的“江湖人”真是好涵养,半晌,才轻声回答:“大家还不都是一样?带刀,不过是壮胆而已。”

这声音极为耳熟,江中流听在耳里,如同雷击,猛地回过头去——人群之后,站着个年轻男子,一身青袍洗得发白,但穿在身上依旧挺拔舒展,隔了二十丈,依旧能看出他是个眼睛很亮很坚定的人,他笑了笑,坦荡又有些许调侃,船老大似乎也觉得发窘,不再说话。

冯笑儿跳下地来,顺着江中流的目光向后看——唔,此人真是好面相,看起来完全没有一丝傲气,给人一种非常放心的感觉,也就是从问路到托孤,任何人一看见他,就想把最要命的烫山芋扔过去。

江中流已经在文绉绉地打招呼:“早知苏兄移驾南疆,小弟当率众北迎三百里才是,死罪!死罪!”

船老板大吃一惊,

冯笑儿笑了,她知道,江中流是那种太过激动,难免会说些客套话缓和心境的人,而能让他激动的朋友并不太多。

她跟在后面拱了拱手,一脸不胜之喜:“久仰了,苏旷苏大哥。”她确实比江中流还要开心,她的未婚夫婿,现在实在太需要一个朋友了。

江中流确实已经沉寂太久了,多少年来醉生梦死,还有几人记得那个不可一世的江中流?

竟等闲负了少年头。

说起少年意气,总免不了一骑绝尘,多少人自以为江湖何等之小,天下尽是浪得虚名之辈,只消看我出手,必要以一柄无名剑闯出响当当的名号。若再遇到几个肝胆相照的朋友,那自然不消说一番惺惺相惜,十有九人自比曹刘,哈哈哈哈天下英雄么不过使君与某。

及至日后渐行渐远,但每每想及那一段赤条条无牵无挂的岁月,自惭年少轻狂,却总难免热血上涌,叹一声:想当年哪!

想当年,这三个字足以令多少江湖人为之一震呢?

直如五百里滇池水泼辣辣涤荡胸怀。

江中流躺在舟中,他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只知道许多年未曾这样醉过,春风拂着滚烫的胸膛,一切又宛若少年,他轻轻将冯笑儿揽在怀里,醉眼乜斜道:“苏旷倒还是那个苏旷,江中流……却不是当年的江中流了,老了,老了!”

苏旷仰仰头,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中流沉默半晌,酒意上涌,倒当真有了三分红巾翠袖一揾英雄泪的悲凉气概,自顾自继续:“我老矣!苏旷,你可知道,我自从回了云南,事事掣肘,年岁徒长,只怕——你到底在鬼鬼祟祟笑什么!”

苏旷放下酒杯,斜眼乜看江中流腹上赘肉,悠悠道:“岂敢岂敢,江兄所言极是,人贵有自知之明。”

江中流一张白生生的面孔顿时憋得通红。

而这位看上去又宽厚、又仁义的苏大侠已经笑嘻嘻低声道:“你不敢和我比划比划,直说就是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这句话倒当真是言犹在耳啊……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暮春清晨,白衣少年江中流抱着惊涛剑跳到铁敖的官船上挑衅比武,那时节苏旷脾气也不大好,最厌别人一袭白衣胜雪,竟是理也不理只说有公事要办,要江中流赶快滚开,江中流便是这么笑嘻嘻地逼了过去,一字字道——你不敢比划比划,直说就是了。于是两个少年在长江江心上一顿好打,结局没有人知道,双方都一口咬定自己赢了,大骂对方卑鄙无耻……只是这些并没有阻挡日后他们变成朋友。

江中流盯着苏旷,好像胸膛里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渐渐活了过来,他扬了扬拳头道:“你小子果然还和当年一样欠揍。”

冯笑儿煽风点火:“是啊,你和苏大哥许久不见,正应该切磋一下。”

苏旷心领神会:“弟妹放心,我手下自有分寸。”

一股久违的意气在江中流胸中流淌,他跳起身来,翻腕间惊涛剑已出鞘,一剑劈开船舱长身而立,喝道:“哪个要你手下留情!”

苏旷的嘴角也扬了起来,这家伙,老了,胖了,委顿了,但眼底的锋芒一旦显露,依旧利若当年。

只是,江中流眼里的光芒忽然熄灭了……他望着天空,手已经在颤抖,双唇间吐出个恶魔般的名字:“阿玛曼贡……”

苏旷也抬眼看着星空——极远的天边,有金色光芒的一道小溪蜿蜒而来,如流星,却更璀璨;如火花,却更长久,墨蓝的天幕就这么勾出一道虹,端的是美不胜收。他奇道:“这是?”

冯笑儿走了上来,抬头,她轻轻挽住江中流的手臂,笑笑:“是尊主的流萤飞蛊,她……她终究还是来了。”

江中流低头,一寸一寸把惊涛剑还回鞘中,抬眼看了看苏旷,声音忽然变得低哑:“苏兄,敝帮有些家务事,不便招呼外客,你请便吧。笑儿,走。”

这胖子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竟是连水花也没翻起一个,水性之精熟,令人叹为观止。冯笑儿苦着脸跟着跳下水,临行冲苏旷微微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眸子里闪着鬼灵精怪的光。

顷刻之间,万籁俱静,只有洋洋流水,如一去不复返的好时光。

阿玛曼贡

《飘氏春秋传·卷二十七·云南锋镝录》:丙戌年九月十一,苗疆蛊王龙诏暴卒,百越震惊。王女阿玛曼贡继教位,号白诏。白诏重兴茶马古道,内修文教,外引汉仪,崇道法而尊儒教,广诸子以鸣百家,一时蛮荒之山尽衣冠之士,僻野之疆满中华之音。未几,北人忌惮之心略去,屡生滋扰,诸苗仇汉之心顿生,复辟邪术。今有当世大儒以为异谈,嗤曰:彼以一女流,披发文身之野类,唇血未干而妄论圣教,其心可悯,其行当诛,所谓沐猴而冠,不过如此。苏旷坐在船头,从左手里摸出金壳线虫来,小金也是许久未见荤腥,一头钻进大骨中,啃得骨髓啧啧有声。

阿玛曼贡……虽然只才涉足南疆,苏旷已经听这名字无数遍了。

苗人们说,阿玛曼贡是他们的尊主圣女,心蛊合一天下无敌。

汉人们说,阿玛曼贡是个窥视汉家江山的邪教之主,要处处提防,时时小心。

商旅们说,阿玛曼贡重修茶马道,自她即位,南疆也日益富庶起来……

苏旷想,这个江中流,他心中的阿玛曼贡,是个如何的人呢?

五年前,江家船帮帮主江山谷亲上月亮峰拜谒龙诏,为儿子江中流求娶王女白诏,那可是件天下震动的大事。江家船帮雄踞滇北,控水运要路;月亮峰独处西南,为生苗心中圣地,两家这一举动,无异是汉苗南北之防第一次打破的先兆……有人眼红,有人窃喜,有人快意,无数人等着那场浩大的婚礼……但是,婚礼没有等到,却等到了龙诏暴卒,白诏继任蛊王位的消息。

白诏,也就是阿玛曼贡的汉名。传说里这个女子竟是有改天换地的野心,她自幼研习蛊术,十一岁便有“小蛊王”之称,常常感叹先民制蛊是为了医病治人,怎么后世就成了害人之物?她屡下至毒至阴的瘴疠之地,研习化解的法门;十二岁孤身沿茶马道入藏,拜会数位国师法王,求取密宗医术,藏大宝法王对她极为赞许,并把护法圣兽金狻猊赐她;十四岁汉装前往中原,过长安,洛阳,京师,回山就着手推行汉化;蛊王龙诏有六子五女,但六个儿子争夺王位,无一不百般笼络阿玛曼贡;但此时阿玛曼贡极少留在高黎贡山,带着追随者重修茶马道,走遍六大水系研究设舟楫造吊桥的法子……

南疆世代传男不传女,阿玛曼贡不仅是第一个继任的女子,也是历代中最年轻的蛊王,那一年,她才十九岁。

同这样一个人毁婚,也难怪江中流日益消沉郁郁寡欢。

武林中极少有不谈蛊色变的人,苏旷一样不能免俗,如果可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和月亮峰的人打交道,他身边有个小金,已经足够了。

当小金又一次跳回苏旷怀里的时候,苏旷的思绪完全被打断,一手揪出小金,弹着它脑袋羞辱起来:“我教了你多少遍?吃完饭擦擦再回来。还灵蛊……笨得象头猪。”

小金扭过头做不屑状。

苏旷低叫:“去——不然罚你吃一个月馒头!”

小金的身子忽然微微绷紧,似乎要脱手而出,苏旷先是大怒——本来换洗衣裳就不多,一路上不知多少次这虫子蹭得自己一身油腻,难不成骂它两句还闹脾气了?但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小金看见了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他看了小金一眼,小金向船尾伸了伸头示意,它似乎更加兴奋——那不是交手的兴奋,而是小狗看见骨头的那种开心,急不可耐地想要跳过去。

难道……舱板后面藏了包点心?苏旷皱皱眉头,大步走过去,劈手将后舱整个扯了下来——

一具漆黑的尸体直挺挺立在面前,整张脸象被水泡胀的烂瓜破梨,眼珠眼白是一色脓黑……苏旷连想都没想,手中内力运到十成将舱板横掷过去,舱板如刀,斜斜地将那具半腐烂的尸首一折为二,软搭搭地堆在地上,小金兀自挣扎着想跳过去,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道:“你他妈的混帐东西……你要敢吃那玩意儿,咱们一辈子都别见面……”

等等!苏旷忽然一愣,那具水淋淋的尸体是怎么挪到后舱来的?他看着月光下的水渍,看了看尸体上弯曲的手爪,后背忽然一阵寒冷,它好像是……自己爬上来的。

苏旷屏住呼吸,撕下块衣襟包了手,将尸体翻转过来,尸体的面貌早已看不清楚,但是依稀看得出生前是个练家子,腰带上兀自连着个刀鞘,不过两指宽,尺半长,所配合的锋刃介乎匕首与分水峨嵋刺之间,鞘尾有笋状柱口,可以与刀柄相连——毫无疑问,这是个江家船帮的弟子,大江南北用这种水刀的独此一家。

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了,一片黑暗,远远近近滔滔茫茫触目所及全是黑暗,足底隔着船舱遥感水波沉浮无定,一时间只觉得天地洪荒,身为人之微渺。

苏旷提起船桨,定神,向着适才金光消失的方向划去。黑诏也好白诏也好,蛊毒也罢邪术也罢,他必须去看一看。

有人一生于暗夜里追逐光明,追着追着,自己也就成了一盏灯。

二,一夜飞渡滇池月

当苏旷又一次看见漫天流金的飞萤的时,月亮也羞答答从乌云背后露出半边脸来,月黑风高,这样的夜晚总让人心神不宁。

微光下,隐隐可见七艘楼船,庞然大物般立在湖心。

不知是真是幻,似乎有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在湖面蒸腾,月下的湖水看上去像是条黑色巨龙,点点波光如淡银的鳞片。风中有着极淡的血腥气,辨不出方向,好像是从水下传来,苏旷的心开始向下沉,他感觉得出来,杀戮就在脚下,正在继续。

他肌肉紧绷,周身真气提到十足,每一摇桨似乎都无声无息,像是怕惊扰了黑沉沉水面下的杀气。

就在这一刻,若有若无的吟唱声自远方传来,吟满溢着令人安静温暖的力量,“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昆虫勿作……”每一停顿,就有叮呤一响,好像是银铃在风中歌唱。

苏旷足下用力,小船四分五裂,他飞身点上一块舱板,内力所及,过水如飞,向着歌声急速而去。

他看见一艘月牙儿一样洁白的小船,船尾有一人掌舵,瞧不清身形。

船头站着个姑娘,伸出双臂,左手握着管小小银笛,笛子一端系着小银铃铛,每唱一声,铃铛就轻轻一响,好像打着节拍。

“站住”,那姑娘转过脸来望着他:“前面去不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她看起来就像银月光华凝成的仙子,饶是苏旷阅人无数,心中也不由得一动,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阿玛曼贡?”

姑娘着实吃了一惊:“你是什么人?”

她确实就是传说里的蛊王白诏,阿玛曼贡。

苏旷足下不丁不八一站,挺胸抱拳,含笑而立,“在下苏旷,久仰尊主大名了。”

“苏旷?”阿玛曼贡好像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迟疑着抬起头:“你就是那个驯服神龙的汉人?”她显然在压抑心中的狂喜,回头:“神唱,快过来,没错——他身上带了神龙。”船尾的青年也跳了过来,远远望去,卷发下阔肩长臂,有如山神。

苏旷转念一想,伸手托着小金问:“你说它么?”

阿玛曼贡大喜过望:“好极了,我本来以为今晚江家船帮必被灭门——事不宜迟,苏旷,你会驭蛊之法不会?”

顾名思义,“驭蛊之法”自然就是“命令小金去做事”的法子,苏旷连忙点头:“除我之外,谁也招呼不动这位大爷。”

阿玛曼贡和船尾那青年击掌大笑,回头催促苏旷:“那你还等什么?”

苏旷皱了皱眉头,见那姑娘满脸期待欣喜,心中奇怪,但还是依言吩咐小金:“转圈。”

小金似乎炫耀一样,围着他的身子连转三圈,身形优美堪比流星蝴蝶。

阿玛曼贡的手僵在半空:“你……管这个……叫驭蛊?”

苏旷脸上一红,心道小金还会装死、吓人,但好像和这位蛊王说的“驭蛊”都稍稍有些不同。

阿玛曼贡长出口气:“这位朋友,你手里握的是天下众蛊之龙,原本世世代代随我家号令南疆,有‘神龙施蛊,万蛊朝天’的说法,不过现在看来,它和爹爹说的好像不大一样……这样罢,你若信得过我,就命它听我次话,我看看能否成事。”

她甜脆的南音里又带着真挚之意,令人无端信服。苏旷一来水性不佳,二来不通蛊术,本来就是心有余力不足,便将小金递了过去。阿玛曼贡伸手来接,小金却缠在苏旷指上不肯下来,苏旷虎着脸命令道:“去!”小金才委屈地跳到她手上,一动不动。

苏旷挠挠头,看了看阿玛曼贡,阿玛曼贡也不知如何是好,迟疑道:“你……吩咐它事我如你就是。”

苏旷点头,喝道:“听着,平时怎么对我,现在怎么待她——”

他话音未落,小金闪电般窜起,直没入阿玛曼贡领口,一头钻入她怀里,阿玛曼贡猝不及防,尖叫一声满脸通红。苏旷盯着她雪白的脖颈胸口,也不知是伸手去抓好,还是非礼勿动好,一时间也是满脸发烫,阿玛曼贡平生未曾有过这种羞辱,看苏旷眼珠乱动似笑非笑,一时气恼一掌掴了过去。

苏旷急闪间,阿玛曼贡的指尖划过他鼻梁,一阵酥酥软软的麻痒;左侧船板一沉,一股拳风袭来,他挥手扣住神唱脉门,侧目间这小伙子正怒目而视,苏旷恼道:“干什么!非要打架不可么?”

只是阿玛曼贡片刻未曾施术,湖面忽然动了起来,无数黑色身影伸手乱抓乱叫,好像水鬼索命一般,楼船之中也不住传来惨叫声,灯火去了一半,看上去像是七只怪兽,渐渐发疯。三人都是一愣,一起住手。

阿玛曼贡无奈:“这种蛊毒叫做乌月蛊,在南疆已经失传百年,一时半刻我也压它不住。苏公子,船上必有驭蛊之源,烦劳你带着神龙上船,有它傍身,任是什么蛊虫也伤不了你……只是你要小心,莫要伤了笑儿。”

苏旷点点头,阿玛曼贡又低头:“你……倒是让它出去啊!”

月色朦胧,虽然看不清阿玛曼贡脸上颜色,但可想而知,苏旷忍笑喝令:“色狼,滚出来!”

小金弹身而出,苏旷双足一点一跃,当空接了小金在手,凌波跃上船板,向当头迎客船飞驰而去,离开五十丈外,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很快就笑不下去了,湖水中也不知有多少躯体手舞足蹈,血腥气冲鼻,令人欲晕欲呕,细细一看,湖里死尸近半数都是一刀砍在自己身上想是知道中蛊解救无望,便就自寻了断。那些依旧“活着”的水鬼举着手臂,半截身子直直露出水面,它们似乎极其畏惧小金,但有什么力量推着他们向前择人而噬——它们在苏旷身边五尺方圆翻腾吼叫,一时无法下手,居然互相乱抓乱咬起来,只见手爪漆黑如炭,指甲到处血肉横飞,眼窝里都是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丢了眼珠子,还是连眼白都变成墨色。虽然明知它们不会傍身,苏旷手心还是微微冒汗,心道这下蛊之人真是该千刀万剐,丢进水里才是。

船上的帮众全都挤在甲板上,强弓硬弩一起招呼,将那些试图爬上船的昔日兄弟订在船壁上——六艘船都在惨叫格斗,只有迎宾船,死寂毫无声音。

苏旷双臂一展,向迎客船船头掠去。

江家父子和冯笑儿已经退到了墙角,围着他们的子仆役早已没有一个常人。船舱里除了沉沉的呼吸声就是骨骼咔咔作响,一阵风起,壁上画卷哗啦啦扬起,又重重摔回舱壁,江山谷脸色铁青,回手将画卷撕了下来,掷在地上——他已经受不了任何刺激。

苏旷闯进屋里,四下一望,见冯笑儿拦在江家父子身前,双臂抱胸,双目已是血红色,眸子幽光闪动又炽烈如地狱之火,那些中蛊之人虽都尽力伸手向她脸上抓去,但就是无法靠近一步。冯笑儿看见有人进来,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啊”了一声:“苏大哥,你……你怎么来的?”

苏旷恍然大悟:“你是月亮峰天眼尊者!”

月亮峰蛊王手下有三大尊者,天眼,神唱,妙笔,各具幻蛊之术,只是苏旷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天眼尊者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小姑娘。

他低声道:“笑儿,我带着神龙,你要当心反噬,我慢慢过来,你慢慢收术,听见没有?”

冯笑儿点点头,道:“是……苏大哥,我稍顷把他们向外逼一逼,然后你立刻过来,带我们出去。”

二人彼此对望,一起点了点头。

眼下已是丑时,江面上阴风阵阵,初春的寒气吹在脊背上,苏旷忽然打了个寒战,他心头一惊,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目光一转,不知怎的落到那幅画上,苏旷知道是江家船帮镇帮之宝《千里快哉风》。数年前请高手绘就,挂在迎宾船上迎客,画的是春江月夜,小舟独向苍茫。这画颇复盛名,据说月圆之夜,小舟风帆自鼓,能缓缓随波逐流,是以每月十五,江家船帮总会迎来不少远客,烹茶赏月观花把酒,图个宾主尽兴,也算是结交同道的一个法门。只是刚才画卷被江山谷掷在地上,半舒半卷,正看见月夜如漆,画上小舟风帆惨白如灵幡,似乎正被看不见的冷风缓缓推向无边黑暗。

苏旷的目光顺着画卷向上看去,他瞧见了一只痉挛漆黑的手,离江中流的后背不过一尺之遥,好像正在自我挣扎——背靠船舱的江老帮主缓缓抬起头来,瞳孔变得乌黑,而后那黑色一点点洇开……苏旷惊呼:“中流闪开!”趁着人群向外一分,他已横冲进去,将江中流向外拖去。

江中流回头,目眦尽裂,狂吼:“爹——”他一肘撞在苏旷胸口,苏旷忍痛,单手指那画:“小金!”

小金早已忍得发疯,随着苏旷手指一弹一跃,直跳进画上的圆月中,只是它这一跳,中蛊之人全都舍了江中流冯笑儿向画卷扑去,江山谷也被堆在人群之中。江中流救父心切,激怒之下回头便打,苏旷数次擒拿都未扣住他,又生怕重手伤人,竟是连挨两拳,险些被他挣脱出去。

就在此时,远远的笛声飘来,一时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戾气被硬生生压下,苏旷趁着江中流片刻错愕,反手扣住他右臂左肩,对冯笑儿大喝:“笑儿,走!”

江中流嘶声叫道:“姓苏的你放开我,爹!爹!爹我来救你——”

人堆之中,一声极其喑哑的咆哮,只见江山谷抱了画卷在手,浑身已经被撕扯地血肉模糊,他撞开众人,纵身跳下湖去。

中蛊之人没有任何迟疑,僵直地转过身子追向江山谷,只听得扑通扑通一阵响,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下水去。苏旷手一松,江中流冲到船边,见父亲也纠缠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向下沉去,他跺了跺脚,拔出惊涛剑纵身而下。

苏旷叹了口气,看了看黑漆漆的湖面,也跟着跳下去。

“是帮主……少帮主……放船!放舢板!兄弟们下水——”六艘楼船被一起惊动,不知谁挑头,原本惊恐万状的帮众一个跟一个跳了下去。

这就是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苏旷看着江中流死死拉住父亲,身子被无数手抓紧,他咬牙夺过惊涛剑,斩向缠着江中流的四肢,黑血弥漫如雾。他击水而起,冒出水面透了口气,踢开缠住双腿的两人,顺手将江中流扯上来,一掌击在他面上:“中流醒醒!”江中流的脸色惨青,泪水混着湖水,流进嘴里

——苏旷手也软了,他看见一只断手死死抓在江中流肩头,扣进皮肉

——而不远处,江山谷的右手正撕在自己断裂的左臂上,身躯缓缓下沉,嘴角似有笑容。

水中还在挣扎翻滚,那些中蛊的人似乎真的变成水鬼,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一起沉向深渊,为那诡异的画卷殉葬。一个下水救人的少年右手握着刀,大张着嘴,湖水淹没了他的嚎叫,但是手中刀始终没有向身下砍去——江家船帮不知有多少父子兄弟。苏旷硬了心肠,劈手抢过刀来,左右两刀砍断少年身下的手臂,但自己双足猛一紧,一口水忽然灌进嘴里,江家船帮的水性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无数双手拉着他的身子向下沉去,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云层,隔水望去白晃晃的一片晶莹……

苏旷迷迷糊糊吐出口湖水,小金就靠在他胸口,阿玛曼贡俯身,不知在江中流身上放了些什么。

她的侧影很是柔美,一头又浓又黑的长发结成发辫,末梢缀着银环。蓝底印花的蜡染长裙,衬得身材修长手臂莹白。

半晌,她直起腰来,还是低着头,目光中有悲悯。

船舱里有哭声,有骂声,更多是心有余悸的议论纷纷——劫后重生的脸上盖不住庆幸,痛失亲朋的却在悲号不已。

江中流四肢平摊在舱板上,砖头看向阿玛曼贡,眼里是说不出的怨毒,阿玛曼贡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我。”

江中流坐起来:“蛊王白诏,我知道你本领通神,可是……你只管冲着我来!我父亲和兄弟们与你何干!”

阿玛曼贡嘴角露出丝冷笑,第二次重复:“不是我。”

江中流甩开冯笑儿的手臂:“不是你?《千里快哉风》是谁送的?天下还有什么蛊毒瞒得过你的眼睛?不是你?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昆明,莫非是在视察民情?”

阿玛曼贡站起身,默默看了看江中流,从衣袋里摸出一颗血红的药丸,放在舱板上,伸手向前推了推:“这是合欢血蛊的解药,这门亲事是你我的父亲定下,如今……你信不信……就随意吧。笑儿,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他身边?”

冯笑儿急得满脸通红,一手向后推着江中流:“姐姐,不尊主,这是误会……他,蛊毒还没……”

阿玛曼贡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转身离去,竟是一刻也不多留。

苏旷站起身让路,心想这姑娘实在伤心之极,但当着暴怒的江中流也不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多谢。”

阿玛曼贡抬头,见他龙肩蜂腰,一身肌肉漂亮结实,水淋淋的乌发垂在胸膛上,温和之中生生带了七分野气,目光便忍不住上下一扫,却又见他周身淡淡伤痕无数,心脏边更有道极深的创口似乎贯胸而入,左手齐腕斩断新装一只义手……阿玛曼贡自幼研习蛊药巫毒,救人无数,但看到这一身伤,还是暗自吃惊,心想这人怎么活到现在?

他笑容坦荡纯澈,眼里光芒温暖如五月阳光,满脸歉意。

“苏旷?”阿玛曼贡想起他的名字,轻轻念了一遍:“我本是想请苏大侠赐还神龙,不过现在看来……神龙跟着苏大侠,反倒比在南疆自在快活,罢了,罢了。昨夜之事,是我冲动,抱歉。”

她说到昨夜,众人才忽然惊觉——东方早已破晓,乳白的天空浮着淡蓝色,天亮了。

第一缕阳光还是那么活泼地照在人间,好像不知道一夜的惨景。

其余六艘楼船都已挂起白色灵幡,江家船帮的弟子们已经把死难的尸骸收拾停当,裹上香草,系上大石,一具一具推入深不见底的滇池池心——船上有规矩,水里讨生活的只能水里来去,如遭横死,昼不过夜,夜不过昼。人常说江湖子弟江湖老,其实走江湖的,又有几个能终老此生?杀戮和死亡太多太平常,容不下长久的哀思。

水花飞溅,五百里滇池收回了它的儿子们,送行人跪拜匍匐,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痛哭。

江中流披麻带孝,缓缓升起一方血红新帆,那是老帮主冤仇未报的见证。

船帆至顶,众人一起叫:“帮主。”

冯笑儿站在在人群外,她是这七艘船上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外人”,她回头,问苏旷:“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尊主?”

苏旷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那么年轻,甚至还是个孩子,他要怎么解释江湖帮派的“复仇”?江湖中的仇恨,本来就没有多少是正确的,大多数人需要捍卫的只是整个门派的尊严。他想要悄悄带着这女孩子离开才好,暴怒之下的船帮,不知会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来——现在的江中流只是一帮之主,而不是她的情郎。

只是未及开口,清晨的江岚中,一艘大船渐渐显出形影,有眼尖的大叫:“咦?那是都指挥使何鸿善的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