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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顿时间刀枪出鞘,剑拔弩张。

对面来人传话:“何大人有请江帮主过船一叙。”

江中流回头,眼里有些微软弱:“苏旷,陪我走一遭!”

苏旷实在说不出“我能不陪么”或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借我艘船让我走吧”,只得微微颔首,披上湿衣,随着江中流踏上了搭板。

“江帮主”,何鸿善已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来。他约摸四十岁上下,皮肤惨白里透着惨青,似乎是交椅上摊着一大堆冻肉,他这么一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在一波一波的颤抖,苏旷甚至觉得整个官船都跟着他一颤——即使本朝武备松懈,也难得看见这样的官员。

江中流和苏旷对望一眼,江中流行礼道:“参见大人,敝帮新丧不能远迎,大人见谅,只是不知大人——”

何鸿善打断道:“我来这儿,还是那桩旧事,江帮主,你还不肯同我合作,扫平南疆么?”

苏旷闻言一惊,好直接的问话。

“你是苏旷?令师近年可好?”何鸿善本来就胖,一笑起来,满脸褶子层层堆叠:“如今该称一声苏大侠了,哈哈哈看来苏大侠云游江湖,是不记得我们这些俗人了……”

苏旷一惊,他自问记性虽不算极好的,若是曾经见过何鸿善,必然有些印象,怎么会一丝儿也不记得?何鸿善,何鸿善,他极力回忆——电光石火间,苏旷影影绰绰记了起来,如果当真就是那个何鸿善,他们倒真是有过一面之缘。

何鸿善咳嗽一声,从腰带中缓缓抽出一柄刀来,刀鞘也不知什么质地,绿幽幽一片冷光,嵌满了各色稀世宝石,只怕单单一个刀鞘,就是价值连城:“苏大侠不记得我,还记得这柄麒麟胆吧?”

当然记得,那一年虎贲将军何鸿善五十寿诞,曾挂出上古奇兵麒麟胆助威,说是比武助兴,三十以下的年轻才俊能者得之,那年苏旷才不过十八岁,自然手痒心也痒,冲上擂台连胜七场,却败在了眼前这个人手下。何鸿善一战成名,满朝呼之为麒麟使,从此后军功赫赫,一路升到今天的位置……然则那年的何鸿善不过三十岁整,身高九尺,儒雅俊秀有小周郎的美誉,又怎么会是今天的样子?

苏旷不笨,这一大清早的,人家船帮一出事他何大人巴巴地跑了来,总不会真的是为了公务。

何鸿善轻轻托起刀,递了过来:“苏大侠,昔年我长你一轮,本来就不该在你连战之后出手,耿耿于怀,耿耿于怀!如今苏大侠名满天下,我好生羡慕……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

江中流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苏旷一身功夫倒是不必在意,但是他手里有南疆的神龙金壳线虫,如果得他相助,破月亮峰必然势如破竹。他看着苏旷若无其事地接过刀来,又微微一笑:“中流,何大人赠我宝刀,你也要送我样东西,才好成双成对。”

江中流喜道:“只要你开口。”

苏旷嘴角冷冷一撇:“借我一条船。”

江中流愕然:“苏旷!”

苏旷低头看了看刀:“我这人怕死又怕蛊,贪财又贪命,真是抱歉了。二位的大计在下不便听下去,告辞了。”躬身一礼,转身而去。何鸿善伸手要拦,却被江中流按了下去,半晌何鸿善才道:“他既不答允,凭什么收我的刀!”

江中流摇摇头:“大人你自己说的,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罢了,让他去吧,凭我们的交情,他总不至于帮阿玛曼贡。”

只他话音未落,外头一阵喧哗,立即有人冲进来禀报:“帮主,苏旷抢了冯姑娘走了!如何是好?”

何鸿善走过来拍拍他肩膀:“江帮主,你看,你还是高估了他。”

江中流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一拳锤下:“我去追他回来——”

两个日出与日落之后,又一次漫天星光中,湖畔已经在望。

冯笑儿缩在苏旷的外衣里,睡得很香,不时还嘟哝着咒骂一两句,憨态可掬。

也难怪当年江中流冒那么大风险舍阿玛曼贡而就冯笑儿,几个男人不愿意呵护这样的女孩子?阿玛曼贡她太能干,也过分镇定,天生就是发号施令的人物,相处起来,定是不大愉快。

唔……其实……苏旷一想起阿玛曼贡,满脑子都是小金捣乱的那一幕——阿玛曼贡指尖掠过鼻尖的感觉似乎还留在记忆里,柔弱无骨地一挥,就是淡淡白芷的香气。苏旷忍不住效仿掸了掸鼻子,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要说当年晴儿好像也打过人,下手就重如男子——他忽然摇头笑笑,呸,这有什么好比较,捱女人打难不成还是光彩的事情?

他甩甩头,索性纵身跃起,拔出麒麟胆临波而舞,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但凡有闲暇必要苦练功夫,严寒酷暑拳不离手,这天地浩淼波涛之中,小舟一叶风生水起,苏旷只觉得愈练愈是开阔,舟随水,人随舟,刀随臂,风连刀,一时间竟有天人合一之觉,他内息游走极是充沛,忍不住就是一声长啸。

苏旷胡思乱想的当儿,冯笑儿已经醒了,看着苏大侠板脸托腮揉鼻子,忍笑忍得肚子痛,正准备出言讽刺,却看见他一路刀法施展开来,在这船头方寸之地竟是大开大阖,行云流水——冯笑儿自幼长在南疆,武学造诣颇浅,而江中流动手又多半是性命相搏不会好看,第一次看见名家刀法,只惊得目瞪口呆,待苏旷一路刀走完,收势吐气,才忍不住大声赞道:“好刀法,苏大哥你果然是习武的奇才。”

苏旷微微笑道:“醒了?你想学,我教你就是。”

冯笑儿睁大眼睛:“当真?只是……只是你天赋异禀骨骼清奇,恐怕我学不来……”

苏旷不禁乐了:“骨骼清奇?少听那些唬人的鬼话,所谓天赋是反应快、悟性高,和骨骼没有什么关系。我生平所见高手也算不少,其实大家天赋都差不太多,后天的成就说来不过勤学苦练多用心而已。”

冯笑儿奇道:“如何用心?”

湖面上似乎有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苏旷目不转睛地盯着:“但凡高手多半是武痴,须知习武本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拳脚心法刀枪剑棒,变化万端存乎一心,钻研久了自然而然会取得进益,再有机会和高手切磋,简直就是生平第一快事。不得其乐就不得其道,你看千百年来,有无数杀手刺客,可没有一个能成为一代宗师。”

冯笑儿点头,回想阿玛曼贡研习蛊毒药草的时候也是不眠不休如疯如魔,看来武学和蛊术也是相通的,只又想起江中流所说的江湖侠客:“可是你们做大侠的……难道习武和行侠仗义也没有关系?”

苏旷点头:“那些‘大侠’行侠仗义,是因为人品好肝胆热,不忍人间见不平,但不是说人生一世就是为了锄强扶弱。”他盯着湖面那点黑影,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像伯父他老人家创立船帮、定下规矩,是为了兄弟们过好日子,却没有说只为规矩而活的道理——本末因果,岂可倒置?”

冯笑儿顺着苏旷目光看去,见那黑影一闪,依稀看出是个小小圆筒,知道是水下窃听的用具。一听苏旷窥破行踪,水下人带着丝极细的水波消失不见,冯笑儿一怒之下离去,一直渴盼情郎回心转意,不与南疆为难,但他如今反复犹豫诀别而去,从此之后只能是仇敌……顿时间冯笑儿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喉头哽咽,几乎落下泪来。她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开口:“你说,我那样骂他,他恼我么?”

苏旷愣了愣,笑道:“你骂得又急又快,江中流脑子不好,怕是没听清楚。”

冯笑儿噗哧一声笑出来:“那,他若是听清了呢?”

苏旷正色:“他没读过书,学问不好,听清楚也听不明白。”

那么……万一听懂了呢?冯笑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不敢言,她在滇池之畔曾经那么火辣辣地唱出这缠绵悱恻的情歌,但是她不明白,汉人的心思怎么这么重?远处涟漪圈圈绕绕,如同昆明湖水解不开的心结。

她悠悠道:“他记恨我也没法子,汉人有汉人的立场,我……有我的家。”

“汉人”两个字刺得苏旷很不舒服,他拍拍冯笑儿肩头:“走吧,上岸了。”

三 风云来去江湖客

二人弃舟上岸,沿山壁而行,春色如苔,山壁上下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阳光投下斑驳顽皮的影子,看的人心情为之一振。冯笑儿天性如山野清风,即使有什么不快,也只是一时,二人一路说笑,你讲些中原掌故,我说些南疆趣闻,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冯笑儿一路戚戚查查地学着鸟叫,回头笑:“好啦,尊主就在前面,苏大哥我们快些汇合去。”

苏旷早知苗疆有驱禽驭兽之法,但第一次亲见,啧啧称奇:“我以为公冶长不过杜撰,原来当真真有人懂得鸟语?”

冯笑儿摇头:“外人总把蛊术传得神乎其神,其实说起来,不过是把万物本性发挥到极致。譬如说尊主的流萤飞蛊固然神奇,但是如果萤虫本身不会发光,也没法子凭空捏造。鸟语也是一样的,尊主那边放出讯号,我这里才能收到。”

苏旷想想:“那……乌月蛊又是怎么回事?”

冯笑儿皱眉:“这个说来话长,蛊术分许多种,月亮峰人人练蛊,但是入门的只是毒蛊,也就是说用毒虫下蛊。到了我,大哥二哥,我们三人练的就是幻蛊,南疆也只有历届尊者能够修炼幻蛊。譬如我修习天眼,自幼就要无数蛊毒滴眼,才能用目光杀人……只是大哥说历届天眼尊者都是用心内戾气引导体内蛊毒,我本身没什么戾气,所以天眼之术练得稀松平常。大哥的妙笔,二哥的神唱,都是一样的道理。只有尊主修习心蛊,那就是高明的蛊术了,我也说不清楚——乌月蛊在本教历来禁止,这是用奇毒加上幻蛊才能发作的,象那个晚上,月黑风高本来就人人心神不宁,那幅画里又被人藏了蛊母,所以一传十十传百,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抗。”

苏旷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只有你们三位尊者能修炼幻蛊?那岂不是说?”

冯笑儿点头:“这也是中流一口咬定尊主的原因——大哥三年前手已经废了,按理说,下蛊的只有尊主,二哥,和我三个人……”

也就是说,江中流必须选一方怀疑,他相信冯笑儿,自然而然,选了阿玛曼贡。

苏旷又问:“你知道何鸿善又是怎么一回事?”

冯笑儿摇头:“那好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要尊主或者大哥才知道——我们快些走吧,已经不远了。”

苏旷摇摇头:“你的鸟语还是没有学到家,它们正在告诉你一件事,你听见了没有?”

冯笑儿侧耳倾听,茫然摇头。

苏旷缓缓握住刀柄:“我听见了,它们说——两边的山崖埋伏了许多人,要小心。”

一声弦响,血红的箭镞射在脚下——这是警告,不能再向前走了。

冯笑儿已经一步跨了出去。

苏旷觉得脚下微微一动,他暗叫声不好,左臂环起冯笑儿腰肢,凌空一跃,拉住头顶树枝,脚下的泥土砰然裂开,绊马索绞着刀刃弹出地面,锋刃上闪着幽蓝冷光,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四周鸟雀惊得冲天飞起,长弓大箭,瞄准了天罗地网之中两个人。

苏旷单臂揽住冯笑儿,半空之中一蜷一弹,足尖已点在两股绊马索之中,两侧持索之人抖腕,绊马索又一次弹起,锋刃内转,苏旷双足点动,在无数蓝刃之间寻找空隙,他觑准一点,左脚挑住刀刃背面,大喝一声,那枝绊马索翻转半圈,刀刃刺在另一道绳索上,皮索顿时中断。

他抱着一人,但上身稳若磐石,只一双腿翻飞般乱舞,踢扫卷踏,毒刃只在他裤脚边闪来转去,任凭执索人使尽气力,偏偏伤不着他,反倒断了数根。

麒麟胆沿着巨网的铁索划起一溜儿火花——再大的“巨网”又能有多大,苏旷眨眼间已经到了巨网边缘——系网的弦索还拉在江中流左手里,他始终并没有放下去。

苏旷松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总会网开一面。”

江中流低头,苦笑,左手一松,机簧已被引动,铁网当头而落,地面上无数暗箭射来,苏旷大吃一惊,刀作一轮分光弹开暗器,左臂送出冯笑儿,身形已经几乎与地面平行,向前箭射而去。

只是冯笑儿尖叫一声,又被推了回来,苏旷前冲之势哪里停得下来,只好单刀向地一插,左臂又一次将冯笑儿抱在怀里,但肩头跟着就是一痛,江中流左腿斜起,正勾在苏旷肩井穴上,跟着一掌拍在他胸前。

这一掌并未用力,也毫无伤及内腑,但苏旷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已经跪倒,两腿一阵剧痛,绊马索上无数细小锋刃已经刺入肉中,也不知刀刃上涂了什么毒药,腰部以下再也动弹不得。苏旷吸口气,轻轻放下冯笑儿,冷笑:“好手段。”

江中流的目光里满是歉疚,他叹口气:“罢了,随你怎么看我——这刃上只是麻药,此间事情一了,立即放苏兄北归。”

苏旷惨笑一声:“交友如此,我夫复何求?”双指捏起一片刀刃,径自向心窝刺去。

“住手——”江中流大惊失色伸手去拦,他虽然下手狠毒,但决计不想伤了苏旷性命。

苏旷双指一弹,刀刃直奔他面门而去,江中流侧身一闪,脉门已被苏旷扣住,半边身子一片酸麻,脚步一个踉跄,险些也踩在绊马索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姓苏的出名的怕死,只怕天下人都自寻了断也轮不到他。只是此时已经来不及,苏旷出手如风,连点曲泽、天泉、神封三穴,就手拔起麒麟胆,“扯平——江帮主,劳烦背我出去。”

江中流怒目而视:“我若不背呢?”

苏旷笑道:“你不背,自然有你老婆背,你当我稀罕臭男人?”

江中流急了:“苏旷——我根本就是为你好,阿玛曼贡不过是个女人,你为了她叛国投敌,当真值得么?”

苏旷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叛叛叛叛……叛国投敌?我干吗了就叛国投敌?”苍天啊大地啊,虽然他没兴趣继续做朝廷鹰犬,但是身为一个平凡快乐的江湖人,能不能别有事没事地被推进历史洪流里?

江中流点点头:“真是真的,何大人说,扫灭月亮峰,是朝廷的密令。苏兄,做兄弟的求你了,你回去吧。”

苏旷沉默了,其实换了任何人是江中流,也没有别的选择,国家,父仇,兄弟,帮会……连他自己也感到畏惧,好像只是一时义愤才要送笑儿见她们家尊主的吧?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根本都不认得阿玛曼贡,真的有必要为她做这么大牺牲?

两人对话的功夫,船帮的弟子们已经默默围拢,他们不清楚状况,也不会多话,只是执刀在手,等候吩咐——苏旷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要随便拍拍一个人的肩膀,问: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呢?

一切只是弹指的功夫,江中流看着苏旷的脸色,眼睛开始发亮——这个人开始挣扎了,有挣扎,才有妥协。

只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歌声,从极远处传来,片刻间就清楚了不少,显然来人速度极快,不多时,众人已经听得真切,这歌者有付清亮如云的好嗓子,唱的好像是一支古老的召魂之曲。

冯笑儿却大声叫起来:“二哥快住!蛊龙在此,留神反噬!”

三百兵士听见这声音心中都是一阵凄凉,只觉得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千里迢迢来到南疆,不过是做个异乡孤魂而已,定力略差的已经落下泪来,恨不能横刀自刎,以解胸中烦闷。

江中流凝神片刻大声问道:“来者何人?可是月亮峰神唱尊者?”

那歌声一提,变得分外凄厉,有如秋坟鬼唱,绝路而哭。

“妹子放心,神唱只是心绪不佳,小唱抒怀,并未用蛊。”歌声忽然顿住,一个琳琅如玉的声音响起,竟如同三伏天清风过体,说不出顺畅开怀:“月亮峰妙笔,奉尊主之令,恭迎苏大侠。

苏旷这才明白,二人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左边男子大约三十五六年纪,眸清目秀,身着魑纹白衣,峨冠博带,有三分屈子行吟之气,虽说上了几分年纪,但倍添儒雅,座下一头青鬃金毛巨狮,黄金为辔,白玉为鞍,额上一颗明珠,灼灼生辉;右边正是神唱,卷发深眸,肤色深黑,赤裸上身,左臂缠一根青藤,豹皮腰带上斜插一把弯刀,座下是一只白额大虎,早不是滇池船上的跟班模样。

冯笑儿扑了上去,勾着左边那男子的脖子大哭起来:“大哥——你来了,你总算来了!”

神唱看着苏旷,隐隐有敌意:“早就和你说过别和汉人打交道,现在知道后悔了?”

冯笑儿跳上妙笔狮背:“二哥,汉人也有好人啊,苏大哥就是。”左边那男子以中原礼节抱拳:“苏大侠,你送小妹一路至此,我们兄弟深感大德。”谁说南疆人说话直接,人家说话颇有水平——大侠您送人送到这儿刚刚好,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你担心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苏旷却抬头:“是阿玛曼贡姑娘让二位来接我的?辛苦,辛苦。”神唱脸上的讥笑之意根本就是溢于言表:“请——”

江中流没有阻拦的意思,他早就看见四瓣兰花散落在金狮白虎的爪间,旋即开了,又立刻消失,水晶般剔透的花粉轻舞飞扬,那是阿玛曼贡护身的冥兰花,没有人胆敢一撄其锋。

一路向着深深的滇西奔去,苍山如黛,春深如海。

过了大理,汉人衣冠渐渐少了,苏旷腿上伤口愈合得差不多,换了苗家新衣帽饰,一脸喜气洋洋。

长鬃巨狮极为少见,看上去竟比百兽之王还要威风,苏旷看得极是眼馋,但任凭他怎么催马,那匹骏马也不肯和狮虎并行。

骑白虎的神唱显然比衣冠楚楚的妙笔更得姑娘喜欢,他一路唱着各家的情歌,引得路边汲水少女驻足观看,不时有大胆的姑娘对上一段,你来我往,惹得人人喝彩,苏旷悄声问冯笑儿他们唱些什么,冯笑儿嘻嘻告诉他,苏旷忍不住先脸红,心道若在中原唱这样歌子,非被问个有伤风化之罪不可。

高黎贡山一日近过一日,星空也一夜美过一夜。阿玛曼贡无意间发现,这个嘻嘻哈哈的汉人小伙子夜里极少入眠,总是一个人坐在火堆边守夜,他时常独坐很久很久,直到火堆变成灰烬,长夜变成黎明,说来倒也奇怪,苏旷守夜的时候姑娘们总是睡得香甜,似乎比四放的冥兰花更加安全。

这么大的江湖这么长的夜,他一个人在想些什么?

阿玛曼贡终于决定直截了当:“想什么呢?”

苏旷头也不抬:“我在想……自从滇池一会,你就不穿低襟的衣裳了。”

阿玛曼贡的脸顿时又红了,这个人,明明做着让人感动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说些讨厌的话呢?她叹了口气:“苏旷,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听你说回正经话。”

“你真的想听?”苏旷眼中有光芒一闪,自顾自扭头大声招呼:“笑儿——”

冯笑儿远远答应:“嗯?”

苏旷一本正经:“我觉得,为了苗汉两族的和平相处,为了南疆百姓的——”

冯笑儿和神唱捶地大笑起来,打断:“哈,苏大侠你又发疯了,诶,说正经的!”

苏旷嘿嘿一乐:“好,换个话题,你觉得我跟你姐姐合适不合适?”

冯笑儿顿时来了精神:“这要看你表现了。”

神唱讽刺:“我们尊主面前,献殷勤的人多了去了。”

连早就躺下休息的妙笔也直起身子:“哦?小苏今天怎么说起真心话来了?”

火光忽明忽暗,印在脸上,苏旷稍稍有些落寞,勉强笑道:“喏,你都听见了?”

阿玛曼贡猛地低下头去,只觉得鼻梁一阵酸楚,原来偌大的天下都一样——若得心事如常诉,谁愿一生扮疏狂?

苏旷兀自笑道:“我敬重你一个姑娘家敢以只手补天裂,我想让你明白汉人中也未必都是瞻前顾后之人,你想天下太平,我亦愿南疆和平,盼望一己之力能派上用场,如此而已。”说到最后四字,他话里已有铮铮之意。

阿玛曼贡漫不经心玩着辫梢,伸指,弹起一朵冥兰花,轻轻巧巧飘落在地:“原来如此而已……我还当你两句话都是正经说的”

苏旷瞠目结舌,连忙起身道:“抱歉抱歉,一时失言,唐突了尊主。”

阿玛曼贡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微微发热,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嘟哝:“去你他妈的。”

也不怪苏旷大惊失色,蛊王之尊崇,甚至还在王侯将相之上。想当年何鸿善新官上任,自觉封疆大吏无限风光,大大咧咧便闯了月亮峰,还没上山,便中了奇蛊,若非龙诏王赐药,恐怕当场立毙。但饶是如此,他以“小周郎”之风雅,硬生生变成如今的样子,着实怀恨多年。

“只是,究竟是谁下的蛊呢?”苏旷好奇问道。

没想到四人都是摇头:“谁知道?月亮峰人人通蛊术,随便是谁都一样的。”

妙笔叹道:“也就是那件事以后,阿玛曼贡下令不得滥用蛊术,杀害无辜者偿命,弄得咱们月亮峰人畏首畏尾,好些次都吃了大亏。” 阿玛曼贡笑道:“大哥要是觉得不好,这规矩咱们再商量就是。”

妙笔摇头:“尊主早就长大啦,哪里还轮得到我们多嘴。”

苏旷闻言百思不得其解,以阿玛曼贡的身份名望,为何总是对妙笔尊者敬畏有加?连座下的金狮也拱手送了他。长路漫漫闲来无事,他寻了个机会转向冯笑儿打听。

冯笑儿望着远方,她现在也不过是个少女,当年的事情着实有些远了:“苏大哥你有所不知,在月亮峰上有十九位长老,都是各族族长或者德高望重的老人,姐姐她虽然一直深孚众望,但是总得不到长老们的欢心。当年定亲的时候长辈们就大为光火,哪有苗家的王女和汉人结亲的道理?而大哥是长老里最年轻的一个,他力排众议,一直效忠姐姐。三年前,老尊主忽然中毒死了,按照规矩,哪位王子为蛊王报仇,就能接任蛊王的位子,王子们互相攀扯,姐姐沿着澜沧江漂流一千多里,才在一个傣家寨子里找到制毒人。”

看来王位倾轧这种事情,各地各族都是大同小异,苏旷隐隐猜出了后来的事情。

冯笑儿声音放柔了不少:“但是姐姐不肯说出究竟哪位王子才是幕后的主使,他们吵来吵去,就把矛头指到她身上——你说多么好笑,那时候她名声大极啦,在大家心里,象石月亮一样神圣,真要是想做蛊王,哪里要这么麻烦?那些长老们不过是觉得她推行汉人的东西,毁了苗人自己的传统。后来她的七个哥哥凑在一起,要商量着合力除掉她,那时候姐姐在修习心蛊,大哥二哥就联手和他们在月亮峰顶斗蛊七天,结果两败俱伤,王子们死了,大哥的手也废了。唉,这么又过了两年,姐姐二十岁的时候,连傣家人都送来白象和白孔雀,那可是京师的皇帝也看不到的吉祥物,长老们没有办法,只好承认阿玛曼贡就是蛊王。她继任的时候,三千里南疆都高兴坏了,送来最好的礼物,蛊王是咱们各家人共有的王啊。只有你们汉人不高兴,连声祝贺也没有,时时刻刻提防她造反。嗯,我扯远啦,总之继任的时候,姐姐当众把金狮赐给大哥,那天晚上月亮特别白特别亮,我们唱了好多歌……只是可惜,那样的时候再也回不来了……”

苏旷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小丫头,似乎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天真……月亮峰人人都满怀心事,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

因为喜欢神唱的姑娘总那么多,一路上行走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众人也不催他,只听他一村一寨地唱下去,想着自己年轻时候,可也有如此的风光。有时住在寨子里,大家总是轮着圈儿喝酒唱歌,神唱唱得最好被敬酒,苏旷唱得最难听被罚酒,笑儿跳舞出色被灌酒,阿玛曼贡被诸人敬若神明,每一下场,当即掌声雷动,只有妙笔尊者默默坐在一边,终日里若有所思,有姑娘喜欢他安静沉稳,频频把竹筒酒碗塞进手中,他也来者不拒酒到杯干。青鬃金毛狮子骄傲不准人靠近,那只可怜白老虎被小孩子摸了一遍又一遍,怒极了便震天价一吼,小孩子们吓走,不多时又来骚扰,看得苏旷他们大乐不已。

终于有一天,冯笑儿忽然神秘兮兮地说——再有两日就到高黎贡山了,你是第一个回家的外人呢……

回家,这是一个多么诱惑的词啊……苏旷那天没有守夜,在漫天星光里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很沉,一时间,梦里不知身是客。

四 为卿负却平生义

苏旷在春雨中醒来。

云南的春天在怒放。酥酥麻麻的春雨落在僵硬了一冬的土地里,挠得人心里痒痒,生命一点一滴地溢开,苏旷走在路上,几乎听得见种子生长的喘息。且看,萧条的躯壳里满溢着力量,残生凋敝的冬余草木似乎在昭告天下:再也懒得积蓄了,现在要的是生长,不要旁逸斜出,不要花红柳绿,无心感叹无心比较,只要向上再向上,春天在此,雨露在此,太阳在阴云之上,力量在根须之下,如此适逢其会,除了站出来,会一会这风云雷电,还能做什么呢?

“哗咔——”,忽闻震雷,似乎将远山表面的阴霾一举劈裂,淡蒙蒙的绿意挣扎着,迸发开,竭力弥漫,山在尽力,水在尽力,春雨一丝丝挤下,万物都在渴求不久后的浓墨重彩。

苏旷抬着头,雨润游子面,这时节上路,也是一种享受——又是一冬过去了,虽说前途艰险,虽然往事不堪重提,但这道路本身的力和美势不可挡,他由不得赞叹一声:“好雨知时节,果然一片秀美南疆!”

“苏大诗人,惊蛰还早,有的是雷听”,冯笑儿前头招呼,“离高黎贡山只有一天的脚程,我们喝碗斜拉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惊恐。

春雨还在绵绵地落下,落在那个昨夜载歌载舞的寨子里。

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那是寨子里的男女老少们,好像他们一起在睡眼惺忪中死亡,睡着睡着,就成了长眠。而那些一夕未眠,嬉戏劳作的还在走来走去,昨夜敬酒的少女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浑然不觉雪白的脚趾已经伸进一张被泡得肿胀的嘴里,她们的脸庞还挂着娇羞,含情脉脉地望着神唱,好像还在说——“昨晚睡得还好?继续跳舞呀。”

冷,春天竟然是这般的寒冷,冯笑儿扑上去拉住阿玛曼贡的手臂:“姐姐!”

阿玛曼贡的脸色也是惨白,双肩颤抖,但神情依旧镇定:“是梦回蛊。”她一把扣住神唱的肩头:“不必过去了,那些人已经死了。”

这个安静的女人神情一丝丝凛冽起来,象一把渐渐拔出鞘的剑,杀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