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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野的部下素来令行禁止,一众弟子虽然惊愕,但还是齐齐退下。

“苏旷好像真的不在。”两个人商量,“来也不能白来,带一个副帮主回去玩玩也不错。”

周野只气得浑身肌肉都在紧绷——这两个老头忒坏了,拿自己当搭头。

可他就是不敢再动手。

黑衣人低头对左风眠道:“等苏旷回来麻烦你转告一声,说姓柳的依约来见。”然后也冲着周野勾勾手指,“副帮主,刀放下,明晃晃的挺吓人。”

周野深深吸了口气,扬手。弯刀飞了出去,插在雪地里。

“带他走。”老者随口对左风眠说,“哦,也转告丁桀,想要他兄弟的命,就让他自己来换。”

周野本来已经准备束手就擒了,听了这话,转身就向外冲。一个雪人挥手,一道白雪从地上掀起,直卷向他胸口。周野左掌变爪,抓着那“雪”一撕,然后发现这本是一道极薄的长绫,也不知上面涂了些什么东西,雪一入手,半个胳膊顿时冰冷酸麻。

一人动便是四人动,一刀一剑一帛一链,刀剑如冰,帛链如雪,全都混在原本的冰天雪地里,满眼白花花的,扑朔迷离,周野也不知孰真孰幻,蛮劲发作,瞅准了那第一个动手的,拽着长帛奋力一扯,左手拉着那人手腕,右手挥拳就打——他豁出去不想活了,背后空门大开,谁爱砍就砍,只逮着眼前这个活的,一拳一拳直往面门上招呼。

那人显然没见过这等野人,几个躲闪后,被周野一拳揍在脸上。

蒙面的一层薄雪散开,里面露出少女的脸庞。

冷冰冰的,有什么东西抵在后背上:“住手!”

“老子本来就不爱打女人!”周野一转身,任凭那柄刀沿着后背划出一条长长的血槽,一拳砸在持刀人的下巴上。那人后退,周野凌空一跃,反掌向他胸口击去——跳起的瞬间,他眼前的白雪如匹练,冷气逼面而来。周野连忙闭上眼睛,一道锁链已经勒住喉头向后一带,他整个人从半空摔了下来。那道冰索冷得像是地域勾魂的铁索,周野喉咙一痛,想要咳嗽,但长索勒得更紧。周野一边扯着喉头的锁链,一边硬生生地又一次跳起来,转身,第三拳砸在那个持索人的鼻子上。

然后他双肩双膝一痛,被四道细细的冰针分别刺入肩头、膝弯,倒了下去。

四个雪人中有三个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倒不是功夫不济,只是实在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

黑衣人放开左风眠,缓缓走了过来:“豹丐周野,果然名不虚传。”

“柳衔杯!柳二叔——有话好商量!”

百丈外的雪坡上,初生朝阳照出一片烂银玉海,有两人踏雪而来。丁桀黑衣飘飘,宛如风行水上;苏旷青衫磊落,好似光透重云。远远望去,当真是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眨眼间已到附近。

“终于来了。”柳衔杯放开周野,站直身子。

苏旷、丁桀双双抢上,划开周野的四肢寒冰。周野想也没想,一拳挥来,打得苏旷眼前一黑,但也没放在心上:“你这叫什么恶习,没听过打人不打脸?”

周野稍稍吐纳,第二拳又挥了过来,已经是带了三分内力。这回苏旷不敢不躲,仰面避过:“你玩真的?”

周野大怒:“谁跟你嬉皮笑脸!帮主,他是魔教的人。”

丁桀却摇头拦他:“阿野,你先照顾风眠,我和这两位先生有事商量。”

这倒是正中软肋。周野怒视了苏旷一眼,跌跌撞撞地跑向左风眠,急忙伸手去搭她的脉搏,脸色却渐渐变得郑重:“风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风眠满脸通红,拼命拉紧大氅:“我……我先回去换衣裳。”

她的脚下,有鲜血一滴一滴滴落,氤氲在雪上,如一朵朵梅花。

“柳二叔,久违了。”苏旷冲柳衔杯抱拳一礼,“也请二位少安毋躁,可否坐下商谈?”

柳衔杯冷冷地瞧着丁桀:“小苏,我和丁桀没有话说。你是要留下,还是跟我走?”

苏旷挑眉:“二位恐怕非留下不可。”

柳衔杯哈哈一笑:“凭什么?就凭十几年前那点儿交情?”

“凭这个。”苏旷拿过他手里的银剑,一剑向自己肋下刺去。剑锋贴身而过,苏旷身随剑转,银色剑芒暴涨开来,在一阵海潮鸣啸声中,积雪随剑风而动,波折环绕,如同大浪淘沙。

柳衔杯失色低呼:“碧海洗银沙!”

这是霍瀛洲的不传之技,早在三十年前就随着一场大战消失在人间。

苏旷倒转剑锋,将剑柄递了过去。他知道,今天这一招使过之后,恐怕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可以过了。

“哟,说曹操曹操到,你看这些人已经商量开了。”远处一个清清甜甜的声音响起,一骑双人,正是孙云平载着沈南枝。

沈南枝背着巨大的行囊跳下马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丁帮主啊,咱们开始?”

丁桀向柳衔杯一让:“请。”

江湖门派毕竟不是行军打仗,安营扎寨也简陋得很。一行人匆匆落座,丁桀一反常态,神采奕奕,似乎千斤重担都已经卸下,坦然里微微带着点儿兴奋,连眼睛都比以往亮了很多。

丁桀道:“我有许多事情要了结,柳二先生,你也有许多事情要了结。了结之前,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一次?”

柳衔杯还没来得及回话,周野已经勃然拍刀:“帮主!”

丁桀虚按他的手:“你喊我一声帮主,但是周野,你可曾想过,我若还是那个帮主,绝不能任由你出帮。你既然挟持帮主,就必定要血战一场,即便是胜了,你也断无资格上昆仑——因为你就是第二个霍瀛洲,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一句话让周野偃旗息鼓。他就是副帮主,所作所为就叫内讧,别人管不了,只能按照帮规行事;一旦他不是那个副帮主,扔了帮规之后,江湖依旧是有规矩的,只要有一名丐帮弟子死在他手里,这就不再是家务事,而是以邪乱正。

“岁寒三友退隐江湖三十年,结果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为什么?周野你我二十年兄弟,结局也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又是为什么?是我姓丁的八字不好么?”丁桀环视一周,“今天我想请各位先把丐帮和银沙教放一放,这门派恩怨纠缠起来就像是两条麻线,越缠越乱,越缠越紧,缠到最后就是死结。就算是想要一刀砍断,至少要先把死结找出来。柳二先生,你这个结实打在我这里了,你愿不愿意理一理?”

柳衔杯摇摇头:“结在何处,你我心知肚明。我大哥昔年是扬州武林的领袖,三弟是汪振衣的师弟,正邪不两立,恐怕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山头不变,讨论歌子也没什么意思。”

“那咱们就唠唠这个山头。正邪何人仲裁?门派何人划分?”丁桀的声音里带着诱惑,“方今天下,有如春冰,下面暗流涌动,上头铁板一块。你我之间打打杀杀,不过是给一群江湖闲人加些笑料谈资,又有什么意思?你同我合作,不仅可以救出袁三爷,银沙教也可以光明正大,涉足武林。只是我有言在先,雪山之会一了,洛阳城里的生死账,咱们非算不可。”

“难道说丐帮帮主要和昆仑为敌?”柳衔杯来了兴趣,“你想怎么玩?”

“柳二先生今天既然能来到这里,想必对雪山之会也有谋算。你们只管继续,但要记着,依足了昆仑的规矩,兵不血刃,不出人命。”丁桀道,“只要魔教一路走到冰湖,必成众矢之的。昆仑式微,少林自乱,想必匡扶正道的重任会落在我肩上,届时我们联手,昭告天下……”

“你在开玩笑。”柳衔杯手下这群魔教中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敌明我暗,不按章法,防不胜防。一旦从暗影里转到明面上,那就势必要以自己所短,攻敌人所长,不用说什么天下群雄,丁桀这一关他们就过不去。柳衔杯摇头,“霍少主在或许还有可能,眼下决计不成,我们可能连冰湖都走不到。”

“听我说完。”丁桀指了指苏旷,“周野会暗中相助,我也会暗中相助。再有,这个人交给你们。”

况年来一直没有说话,闻言一惊:“什么?”

“他答允我了。”丁桀笑得神秘,“他的功夫你们有数,又是霍瀛洲视如己出的传人的绯闻密友,马马虎虎也可以算作你们一家人。”

况年来大惑不解:“小苏,你怎么想?”

苏旷懒洋洋地靠在角落:“这个人在侠义道熬了这么多年,说的自然有道理。以丁桀的名望地位,确实越晚出手越好。虽然当今江湖里武功强过我的人不少,但那些人多半不会来昆仑——耄宿前辈乐得颐养天年,几个出名的游侠根本懒得掺和门派纠纷,来的人也多半瞻前顾后。魔教闹腾的时候在三十年前,得罪的不过几家,嘴里嚷嚷人人得而诛之是一回事,是不是人人都肯拼命是另一回事。而且,只要丁桀不动,他们就一定会观望。丁桀翻台太早,反而容易让大家同仇敌忾起来。咱们加在一起能带上山的,不过三五十人,能翻什么浪?想赢,就要摸透他们的心思。这个机会好就好在一群人扎堆,扎堆就会求稳,求稳就会多想,多想就一定会少动手,互相猜忌互相提防,拉拉后腿吵吵架,我们才有机会。”

况年来急了:“我不是问你这个。”

苏旷笑了:“我知道,泡叔疼我。”

况年来正色:“你想清楚了?非要蹚这趟浑水?”

苏旷看着丁桀直乐:“有些人天生擅长拉人下水,怎么无赖怎么来,那有什么办法?”

丁桀脸皮也厚,不动声色:“你不用管他是怎么答应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总而言之,这个人交给你们,至于怎么合作,那时你们之间的事。好在苏旷跟你们走,想必沈姑娘想必也会一起——”

“丁帮主啊,你还真是算无遗策。我刚刚还觉得能列席旁听已经很了不起,没想到你早就连我也算进去了。”沈南枝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自己,笑了出来,“不过既然他去,我当然也跟着去凑凑热闹。见势不好,拔腿就跑,这我还是会的。”

丁桀左右看看:“各位觉得如何?”

柳衔杯迟疑:“冒险了,若是不成呢?”

“银沙教远处南海,不会伤了元气;我离开洛阳时早已辞去帮主一职……到时候自然能撇清关系,他们对老戴也无计可施。周野你把大部留在盐湖,至于你,若有什么闪失,全当是洛阳城里我亲自下的手。”丁桀嘴角露出一抹笑,“自古以来,开赌必定有输有赢,给后来人留个样子也不错。这里全是亡命之徒,几条命的事情,没什么舍不得的。”

柳衔杯倒吸了一口冷气。丁桀实在是天生的赌徒,他在筹划之际就会自断退路,然后把所有人的姓名都押了上去——最可怕的是,他算得很准,知道他们必定会愿意跟着押上这一注。

“丁桀,我凭什么信你们?你们要是沆瀣一气,把我们一网打尽呢?”柳衔杯已经动心。

“有时候下注只能靠胆量。”丁桀的眼睛变得深邃但又精光闪闪,远不像先前迷茫恍惚的样子,“我本来大可以好好地做我的帮主,你又不是霍瀛洲,几个所谓的魔教余孽,不值得我费这么大的周章,是不是?”

柳衔杯看了看况年来,双双点头:“赌了。”

周野一笑:“连苏旷这种不沾边的都赌了,我跟了。”

“好极了,我们分批走。苏旷,你们先行一步。周野,你带人另走一条路。我会在这儿等着,等你们走得差不多了再上山,免得那些前辈逼着咱们提前碰面。按照规矩,我会挑明身份直上昆仑玉宫,做足了安排等你们——记着,在冰湖之前,我们势不两立,尽可能连面都不要碰,遇到什么,各自见招拆招吧。”丁桀看看苏旷,颇有深意,“你说还有两个条件,要等事情谈妥了再开出来,是什么?”

苏旷道:“第一条,如果事情成了,前仇旧恨爱怎么私了都可以,柳二叔你不能再开衅端。”

柳衔杯点点头:“说第二条吧。”

“第二,到此为止,左风眠不能再往昆仑走半步,更不能带她上山。丁桀,你和周野不准向她吐露半句口风,总之这件事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反正她身子也不大好,山上又危险,带她上山对她没好处,是不是?”

丁桀皱着眉头:“我原本也没有拉她下水的意思。但是苏旷你未免太多心,就这个你也要当回事地提出来?”

苏旷不予置答:“你左一个愿望右一个梦想的,我跟你还价了没有?”

丁桀长长叹了口气:“我答应你。”

“既然如此,夜长梦多,我们不便在此久留。泡叔,柳二叔,我们路上商量。”苏旷站起身来就向外走,一众人跟了出去。

丁桀一直站着,没有道别,只是远远目送,良久方叹:“遇真名士可立雪,逢大英雄当执鞭。”

雪下得又急又大,远山如美人香肩,近野似壮士胸怀。天公用墨大写意,天地间处处留白。

周野挠挠头——他扪心自问是个很够义气的人,但朋友就是朋友,不是死士。他一个在侠义道上扬名立万十几年的人,不管为了什么,绝对做不到加入魔教——良心上过不去,面子上过不去,以后的路也走不下去。

丁桀一转身:“周野,三炷香一杯酒,给我开个堂口,烦你为辅,我要收徒。”

周野一惊。丁桀收徒,这可不是小事,他四下看看:“帮主,你要收什么人?”

丁桀招手:“孙云平,你来。”

礼不可废,三炷香一杯酒,是开堂收徒最简易的仪式。

周野站在丁桀身侧,朗声道:“江湖诸道,师承第一,择师不谨,贻误终身;择徒不严,百艺失训。孙云平,无规矩不成方圆,既入师门,宽厚严苛俱是你幸,我辈习武之人,事师犹胜事父,打须认,罚须认,有事弟子服其劳,叛师者必为天下笑,弑师者路人皆可诛之。身为开山弟子,身负门户之责,若有师弟师妹,当代师赏罚教诲,手足骨肉视之。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一拜三光,二拜四方,三拜人间诸道,四拜我武维扬,五拜师门诸祖,六拜同道前贤,七拜师兄,八拜师姊,九拜成师徒礼——”

许多人都在默默观看,这是江湖中最基本的伦理,千百年来,薪火相传,不绝如缕。

孙云平抬头,这几个月的事情真像梦一样。他看着丁桀,昔日不敢奢求接近的丁桀。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好容易喊出一声:“师父。”

“明日起,我先传你一套口诀,能学多少是你的造化。”丁桀伸手拉起他来,“三日后,你替我送一封信回洛阳。”

他又走过周野身边,轻轻抱了抱他的肩:“阿野,这些年公事公办,多少伤了兄弟情分,别往心里去。卓然不在了,你们各自保重。”

周野十年来没见过丁桀抒情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在他印象里,自从丁桀接管帮主之位,喊他“阿野”的,就只有卓然和风眠。

如今只剩下风眠一个人。

少年时节,每个人都知道风眠喜欢的是丁桀,但丁桀总是离她远远的,而且是越来越远。周野看着那个小姑娘慢慢长大,无数次听她哭着抱怨“死丁桀”,直到再也不会撒娇,睁着眼睛看着远方。她负气嫁了,丁桀就这么看着她嫁了,然后自然而然地离她更远。朋友妻不可戏,丁桀知道分寸。周野也知道分寸,可视总舵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左风眠不仅仅是戴夫人,丐帮也需要这么一个细心妥帖的女人处理一应琐碎,又有谁比老帮主的义女更知根知底呢?

周野在总舵待着,戴行云看他不顺眼;周野跑出去买了宅子,戴行云又说他没有丐帮子弟本色——周野觉得他给戴行云留足了面子,戴行云根本就是挑不出丁桀的错,在拿他发火。终于有一次,他大醉酩酊,当同样醉眼迷离的左风眠冲进来抱着他脖子的时候,他不想再给任何人留面子……他不后悔,更不害怕,他正常健康而且精力充沛,愿意带着心上人远走天涯。但是,唾液相连肌肤融蜡的时候,左风眠迷迷糊糊地喊着,死丁桀。

那是唯一的一次,在八个月前。

可视三个多月前,段卓然随手一拉左风眠,然后惊呼,风眠你有喜了?和一堆内家高手朝夕相处是一件危险的事,随便是谁都可以一把摸出喜脉来。

开始周野还摸不准——左风眠嫁了五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们多少心知肚明——二十年前,戴行云去救蒸锅里的小丁桀的时候,受过“重伤”。当然,伤好了也有可能,但是“伤好了”,老戴不至于天天一脸愠色。

他愠色不愠色周野也懒得管,直到有一天周野发现,这愠色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连这种事都不敢找丁桀,而是来欺负自己——周野觉得戴行云不是怯懦,而是恶心。

可是丁桀的反应也太自然了一点儿,周野又摸不准了——会不会是老戴过于没自信?

这种事情又不带互相问的,又不带没事自己冲上门说,你别误会,你媳妇怀孕不干我的事。周野一开始怄火怄得发疯,但慢慢反倒捉弄起戴行云来。没种问就拉倒,自己瞎琢磨去!

确切地说,直到他看见狼群中,左风眠跟着丁桀,才恍然大悟——敝帮丁帮主不动声色的涵养,那真不是吹的。

有时候他甚至有点儿憎恶自己的卑贱——全力以赴地逃开丐帮,但逃不开丁桀;全力以赴地和左风眠保持距离,但一颗心总绕在她身上。

看着丁桀走远,周野犹豫,要不要追过去告诉他,刚才风眠的脉相实在奇怪……这时风中隐隐传来左风眠的啜泣声,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强自忍耐的抽噎。

周野作罢。人家两个人的事情,自己总会解决的,还是莫要自作多情的好。

十四 几人为我怒如幽冥

组织开会是门大学问,“天下英雄云集”这六个字听起来风光,做起来着实是苦不堪言。英雄帖发给谁,不发给谁,能不能找到人,找到了愿不愿来,来了吃什么住哪里……全是问题。昔年少林有位方丈脑子一热,非要在泰山开一次武林大会,迄今还是名门正派告诫子弟的反面教材。

泰山是什么样的山?是孙云平这样的人一夜都可以来回五六次的山。众高手想上山抬腿就到,看烦了转身就走,有热闹看时又一头冲进去……熙熙攘攘,嘈嘈杂杂。几位高僧不能离开主会场去维持秩序,毕竟有络绎不绝地来拜谒东道主点卯的。而低辈分的僧人根本没法维持秩序——都是江湖人,谁听谁的?难不成故友重逢喝两杯酒还要个大师压阵?再有仇人相见门派纠葛,还时不时闹出事来,而且一闹就不是小事——英雄帖上可以注明开会的人数,但人家乐意带着弟子下属游游泰山你总管不着吧。门派恩怨这种事又不像说书,两军对垒各上一员大将就成,而是三句不和就要群殴,人带少了不免有性命之忧……

好容易勉强要开会了,又有五个诗人联袂上山来看日出——诗人们也有脾气,你开你的会,我联我的句。我是来看日出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凭什么让我走人?

诗人们这一吵,樵夫和山民们也冲过来吵架——好家伙,一夜睡醒漫山遍野都是带刀带剑的,还让不让我们过日子了?

事情一闹大,地方官再不出面就不像话了——怎么说泰山也是皇帝封禅之所,这么多牛鬼蛇神一通乱来成何体统。少林当然不会为了开会的地址和官府过不去,于是英雄大会最终没开成,大家满腹怨言,各回各家。去成的、没去成的对少林都是怨怼不已。至于那位方丈究竟为什么要开会,他期间没机会提,之后没好意思提,也就一直没人知道。

昆仑的雪山之会就会好得多。

首先,在二月二赶赴昆仑,就意味着要做好在这一年最冷的时间穿越荒原雪山的准备。这样一来,闲杂人等已经基本被排除在外。再要一路顶风冒雪攀援三千丈高山,武功平平的连跟着走的体力都未必有,这样就把许多低辈新入门的弟子排除在外。至于再一口气打到冰湖,这非高手不可为。

昔年的天随子实在是个人才,雪山之会没什么繁文缛节,愿来则来,物竞天择,只靠着山河地理就足以设下屏障。

这也是柳衔杯点将时坚持要带冰雪四子来的理由。银沙教中高手不少,但多半常年住在海南,忽然拉到昆仑山的寒风之中,武功必定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反而不如这几个尚显青涩的少年。

四人一母同胞,天笑使剑,天怒使刀,天颜使帛,天荡使链,互有长短,默契非常。柳衔杯甚至一度以为他们四人联手可以拿下丁桀,但是见他们和周野过了一次招后,柳衔杯觉得不对了。他们真刀实枪的拼战还是太少,一到紧要关头,就往往不知如何应变。

柳衔杯自己毕竟已经古老了,支撑着他主动出击的是仇恨。仇恨会让人犀利,也会让人偏执。况年来更不用提,他连仇恨都没有那么强烈。

他们确实很需要一个像苏旷这样的人。

“左风眠吗?那最好解决了。抓过来洗剥干净放在锅里,逼着她喝下一大罐子油盐酱醋,然后大火炖,小火蒸,啧啧,这一整天下来,她肚里的小崽子就入了味儿,那是人间极品。你们想不想试试?”天颜恶狠狠地对苏旷说着,绘声绘色,嘴角都快要留下口水来。“怎么啦?既然是我们魔教的人,连吃个人都不敢?”

这大概已经是一路上第七次挑衅了,天颜正处在那种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是小妖女的阶段,一说到杀人就两眼放光,想象中的数字一次比一次大,“手段”也一次比一次残忍。

隆冬为荒原罩上了一层硬硬的雪壳,积雪的表面已经冻得结实,如果一脚踩陷,可以看见断面上一层雪夹着一层沙,千层酥一般重重叠叠地堆起来,酱黑软白之间夹着蛋黄的箭头草和莓红的骆驼草,像一块大大的精致的宫廷点心。

一行二十余人,除了苏、沈、况、柳四人,其余都是银沙教的新锐杀手。老江湖们早就学会了爱惜体力,每一步落下,正好踩碎雪壳又不至深陷;几个有自知之明的,索性一步步踩实下去,拔脚出来。踏雪无痕的,只有冰雪四子,而其中最活泼、总是蹦来蹦去的,就是天颜。

不过,说起来这姑娘的体力确实很好,半个月急行下来,没有一丝疲态。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赶紧走过这片“鬼地方”,找个人练练手。

“瞧见前面的树林了没有?我们今天晚上在那里歇脚。”苏旷指了指前方隐约的黑影。

“什么时候才能到昆仑山啊!”天颜不耐烦了,“我们又不是老百姓,为什么每天要歇这么久?”

一行人笑起来。苏旷解释:“我们在三天前就进入了昆仑山地界,一直在往高处走。不出意外,七天后会到青天峰脚下。前面进入林地之后,走青海南路和走河西走廊的大概要慢慢会合。切记,不许轻举妄动。”

他不提“不许”两字还好,一提不许,天颜一溜烟向林地奔去,洒下一路哈哈大笑:“姑娘要方便方便,这可不算轻举妄动哈。”

但她的身影,僵住了。

六具冻僵的尸体躺在雪地上,全是被长枪一击毙命,其中两人被一柄丈八蛇矛穿胸而过。高树上还挂着一具尸体,长剑穿喉而过,鲜血沿着剑穗冻成了红色的冰凌。

“是皖南行商李氏。怪了,怎么会有人对他们下手?”苏旷拍了拍天颜的肩,“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怎么会有事!”天颜反应过来,很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强装镇定地向前走——扑面就是枞树上的一具尸体,长枪的枪尖从树后穿过,从尸体下颚刺了出来,整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大张的嘴几乎占据了面孔的一半——那具尸体也已经冻僵,嘴里甚至有了薄薄的积雪。

天颜捂住嘴,把一声尖叫咽回肚子,但整个脊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扭过头,正看见柳衔杯的脸。

柳衔杯硬生生地把她的脸又转了回去,按着她后颈向前一推:“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天颜一个踉跄,但宁死也不肯和那具尸体脸贴脸,伸手一扶,手掌正按在血红的树干上。她那一声尖叫终于要忍不住了,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但一想到这手刚刚碰过什么,差点儿吐出来。这个刚才还宣传要活煮孕妇的女孩子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她盯着自己的右手,恨不得把它剁下来。她弯腰一把一把地抓着雪块洗手,但在又一次抓到了僵硬五指的时候,什么也顾不上了,惨叫了一声。

苏旷这叫一个无奈——柳衔杯说得不错,冰雪四子必须尽快进入实战状态,不然别说挑大梁,要不要分出人手来照顾还是个问题。

他伸臂环住天颜的肩头,带她到枞树边,轻轻把她的身子扶正,尽可能温和地道:“来,姑娘,你看着他,回望崖上应该教过你们辨尸之术,瞧出什么来没有?”

身后的人有着天生就让人镇静的力量,天颜的呼吸依旧急促,但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他双手五指指根上都有老趼,他是使枪的,或者是矛,总之一定是个用重兵器的人。”

“说得没错,皖南李家的祖先是武将,江湖上用马上重兵器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苏旷带着她,围着那棵碗口粗细的枞树慢慢走了一圈,“再看。”

“这些人死得很奇怪,好像都是中了毒,把持不住兵刃,然后一击致命……只有这个人,这个人多逃了一段,可是不对!这树也不过这么粗,挡不住人,他……”天颜抬头,看见苏旷赞许的目光,激动起来,“他这么靠在树上,几乎等于把整个后背让给敌人——树后那个,一定是他们自己人!而且这个人也是使枪的!”

“说得好,这个人不仅是使枪的,而且是李家枪的正宗传人。”苏旷望着那具尸首,不禁有些惋惜,“李家做的是江湖买卖,常有江湖客得了大宗钱财寄存在他处,有的一放就是数十年。父辈收账,子辈清账,每年收三厘利息,临了账目清清楚楚,绝无错乱。小门小派有了难处,也是在李家借账,一年五厘利,三十年内偿还即可。这个人就是李家大爷李有道,为人极有信义。有一次江湖邂逅,我手紧得很,他连认都不认得我就随手借给我三十两纹银。七年之后见面,他第一句话就是跟我算账……仗义疏财倒不稀罕,但毫无市恩之心就难得了。没想到这样的人,最后竟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天颜畏惧之心尽去,好胜之心激起,四下张望着寻找蛛丝马迹:“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