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旷传奇之重整河山待后生上一章:第 25 章
  • 苏旷传奇之重整河山待后生下一章:第 27 章

“哪里哪里,虞老先生的七贤剑我——”苏旷老毛病发作,正想卖弄博闻,按江湖礼节颂扬人家的武学两句,就见柳衔杯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他猛然警醒,临时改口,“等我了结了这头的事情,改日再向虞先生请教。”

老者却几步走上前:“何须了结?庄梦蝶,你的玉叶早就被我一掌劈碎了,赖在雪山上不走,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那个王子一样打扮的人原来叫庄梦蝶。玉碎下山本是众所周知的规矩,输了耍赖,那是人人都瞧不起的行径。庄梦蝶一手揽着天颜,踱步而下。强敌环伺,他却神色不变:“虞舜卿,我不过是二十年前赚了你一跪,何必如此赶尽杀绝?你知道我来做什么,我……”

“不必多言,依照规矩办事。”虞舜卿被他当众揭破前事,略有几分不快,手一让,“请吧。”

庄梦蝶充耳未闻,轻轻抬起天颜的下颌,直视她的眼睛:“蝶君莫怕,你看此处山河长寂,冰清玉洁,可做得你我二人的寝宫?”

他说得深情款款,雪花拂过面颊,脸上脂粉消融,凝结在深深的皱纹里,化成一道道妖艳的年轮。

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人是真疯还是装痴。

虞舜卿哼了一声:“诸位不必理他,他扮了二十年的洛阳王世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昆仑如何放了这等妖孽进山?只管拿下他就是。”

只是天颜喃喃开口:“悲莫悲兮西陲白马,痛莫痛兮红楼相隔。既然回家了,我哪里还有走的道理?”

别人还好,冰雪三子可受不了,天笑第一个大叫:“小妹!”

沈南枝一把拦住他:“不成,她现在如在梦里,你这么惊醒她,恐怕她会有性命危险。”

“诸君笑我做梦,可知自身乃在梦中耶?”庄梦蝶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天颜,声音飘忽如巫咒,“如今我不再是世子,你也不用再扮我。他们既然不许我们再走下去,那就停在这儿,也不错,是不是?”

“他要把我妹妹怎么样?”天笑急得一把抓住苏旷,又转向虞舜卿,“我妹妹怎么了?”

“既然他现在是洛阳王世子,想必就要找一个当年的自己。”苏旷低声,“当年洛阳王权倾一时,西域曾来人要求幼子为质,恐怕就是这么个由头,才找了个少年来扮作他。只是后来此事一直未成,直到北陲立威,王府以谋逆倾覆,满门抄斩……虞先生,瞳术可有破解?”

虞舜卿摇头:“一旦入梦,无法可破,除非这老妖怪良心发现放了这姑娘。要快,等他自己也堕入幻梦,那真是谁也没法子了。”

说是“要快”,但谁也不知道怎么快才好。庄梦蝶看着天颜,在她耳边呢喃着往事。他的声音很低,如同梦呓,只时不时随风飘来几句:“你记不记得你刚入府的时候,穿着单衣站在地上,只让漫天雪花失色?你记不记得你到书楼下看我,我去西窗下望你?你记不记得夫人罚你跪,我要陪你,你只说,恨不得天地合成一副冰棺,干干净净埋了我们才好?你记不记得你吹阳关三叠为我送行,二叠之后,泪落如雨?”

天颜痴痴地道:“我记得,我记得你在夕阳尽处折马而回,你说,随他天下姓什么,你再不要听刀兵乱耳,拱手河山,只要我欢颜……”

他两人渐入佳境,天笑一步迈过去,想要揪住庄梦蝶的衣襟,又不敢,只叫:“庄梦蝶!”

三兄弟围成品字,刀锋剑尖指着庄梦蝶的胸口。庄梦蝶眉毛也不动一下:“本王说了,烦冗琐事一概回绝,你没听见?”

他已经醉得深了。

天笑无计可施,抓把雪擦擦脸,挺胸道:“喂,你不是要少年吗?我总比你怀里那个强吧?”

庄梦蝶的眼睛第一次离开天颜,然后捂着脑袋“哦”了一声——眼前不是一个,是三个,而且是长得差不多的三个。或者说,加上怀里的天颜,是长得差不多的四个。一样的年轻俊美,一样的冷郁苍白,不同的是,他们的眼里烧着火,有着年轻特有的活力和生气。

庄梦蝶闭了闭眼睛,鼻息有点儿痛苦。那个寻觅良人的庄梦蝶又醒过来,而世子还没来得及出去。他几乎半个身子都倚在天颜身上:“你说……什么?”

“放了我妹妹!”天笑看着天颜,心疼得想杀人,“你要怎么样,冲我来!”

好像……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

庄梦蝶已经没有精力再施展一次瞳术了,但他寻找了这么多年,忽然在最后关头看到更合适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兄弟三人的脸上逡巡开来。

“别看我弟弟!”天笑更怒,双手一左一右把天怒天荡护在身后,“我是老大,你爷爷的,要上也先上我!”他毕竟还年轻,喊得又窘迫又悲壮。

庄梦蝶失笑:“你这孩子真可爱。”

“你这种没有手足兄弟的懂个屁!”天笑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厉,“放开我妹妹啊——”

“你真幸福。”庄梦蝶深深地看了天颜一眼,“去吧。”

他伸手一推天颜,天笑一把抱住:“死丫头!天颜!”

“哥……”天颜的眼神依旧迷茫,像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也不知道是噩梦还是美梦,但她总算是醒了。

天笑向后一推天颜,锵地拔出剑来。他们兄弟的默契是可怕的,不用一声招呼,三个人一起亮出家伙。他们已经气坏了,忘记了“兵不血刃”的规则——天颜的蛮横跋扈是有道理的,随便哪个女孩子有三个强大的哥哥宠着,都会变得无法无天。

“不要杀他!”天颜惊叫一声,双臂向着天笑的剑刃就拦了过去。天笑哪里来得及收势,半空猛转身护住妹妹。天颜的身子撞在他后背上,剑刃已经切入他胸口。

天颜吓傻了,撕心裂肺地叫:“大哥——”

天笑咬咬牙,一伸手把剑刃拔了出来,血如泉涌。他寒着脸,自己颤抖着点住止血的穴道,一个耳光抽在天颜脸上,“胡闹!”

天颜这才完全醒过来。她惊慌地四下看,见优门那些宫娥侍卫一拥而上,苏旷已经冲过去拦住了天怒的刀,天荡的长链锁在庄梦蝶的脖子上,苏旷抓着链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天荡才愤愤地甩手,将庄梦蝶的身子扔了出去。三个人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既不敢下重手杀人,又不能任由他们围攻,只能一个个制住。

天笑第一次受这样重的伤,止血的手法并不熟练。天颜按着他的伤口,大叫:“柳左使,快拿珊瑚红玉膏来!”

她一言既出,已知不妥,但是来不及了,那些本来看热闹的一个个正了脸色,手按在兵刃上:“魔教?”

况年来连忙遮掩:“小老儿只是偶尔购得珊瑚红玉膏,以备不时之需,各位……”

柳衔杯扔得天颜一个小小瓷瓶,慢慢拔出怀中银剑:“大哥,算了。”他拱手持剑礼,“银沙教左使柳衔杯,携东海十六岛南海二十四总护法况年来,璇玑阁天工掌教圣女沈南枝,四方冰雪使者,海鹰双翼,四龙骑卫,十三血衣卫,奉教主法驾,见过各路英雄。”

沈南枝捅捅况年来:“我刚才封了个什么官儿?”

况年来压低声音:“这个……舍弟昔年是说书的。”

沈南枝回头看看,见大家都多少有点儿迷茫,但全数抱剑作出“嗯,那就是我呀,怕了吧?不要命的上来试试”的表情。她恍然大悟,也大为高兴地就任某某圣女一职,双足不丁不八一站,两手叉腰,眼睛恨不得看到天上去。

可怜苏旷打着打着,忽闻晴天霹雳,他回头,确定没有这么一大批高手杀上山,又默念了一遍刚才柳衔杯的顺口溜,人数都对,只多了一个教主,那应该就是区区在下我了……

他见远远近近一道道目光渐渐汇聚在自己身上,连委顿于地的庄梦蝶都大为吃惊,第一反应就是——柳二叔啊柳衔杯,挖坟绝户、踢寡妇门你毒啊你!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啊……然后明白过来,这里离山顶还远着呢,不拿虚名镇住人,恐怕半路上就得拐弯上黄泉路了。

可他又不是优门的人,教主也不是说演就能演的。于是,他索性摆出一副“呵呵呵呵,我倒要看看你们敢怎么样”的架势——反正俺堂堂一代教主,难不成你们看两眼我就要说话?

此举果然有效。按说这等身份非要玉嶙峋或者丁桀出手才合适,自己一时冲动难免会被人当成立威祭器的牺牲。急切间,大家纷纷看向虞舜卿——有点苍派掌门在此,自然应该由他出头。

虞舜卿脸色也有点儿发白,但他还是默默地走了出来:“教主果然深藏不露,不知来昆仑何干?”

“昆仑铸鼎,我自来问之。”苏旷怕他搬出大道理舌战,趁老人家说话慢,忙开口,“我银沙教众一路兵不血刃,依足规矩而行,怎么说也算给了诸位面子。”

“自古正邪不两立,昆仑玉掌门未必就看得上这个面子。”虞舜卿缓缓拔剑,“老朽不才,请教银沙绝学。”

“不敢当。”苏旷悠然提起长矛,松手。长矛自半空直坠而落,丈八矛身尽数没入雪里,只有矛尖还留在雪面上——他这手功夫纯属投机取巧,适才说话时早已经力透雪层,长矛不过是落入半空之穴里。他上前一步,“虞掌门,咱们是文斗还是武斗?”

虞舜卿见魔教带着二十多个人就敢来砸场子,便知绝无易与之辈,但实在没想到这位年轻教主的武功高得如同妖术,于是随着话头就问:“文斗如何,武斗又如何?”

“文斗。”苏旷亮了亮手里的叶子,又道,“至于武斗,那就请各位来除魔卫道了。”

“老朽亦不愿坏了雪山规矩。”虞舜卿缓缓拔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松涛,我若战死,请你李师叔接掌点苍门户,告诉他,点苍虞舜卿,并未辱没侠道威名。”

他身后的年长弟子也拔剑:“二师弟,掌门旨意烦劳你传回山去。赵松涛得以领教教主绝学,幸甚。”

几个师弟互换眼色,齐齐拔剑:“请在场朋友做个见证,将我派虞掌门号令传回山去——点苍七剑,全数在此。”

或许有人可以瞧不起侠义道的迂腐,但绝没有人敢嘲笑他们的血性。苏旷胸口一震,只想——丁桀,若是我们走错了这步,当真可以一死以谢天下了。

他沉声道:“东海……老况,借剑一用。”

况年来赞一声好——在场的魔教众人,只有他随身带的是洛阳城外铁匠铺里打的青钢剑。他随手一掷,苏旷接剑在手:“请。”

虞舜卿也不客气,起手便是七贤剑中的开门第一路——“稽宗散义绝山涛平递书”。二十七斤的重剑无声无息,当胸递出。

点苍派渊源不若昆仑,威势不如丐帮,仅凭一套七贤剑法就可以独步天下,实在有它的道理。七贤剑闲澹疏散,偏以重剑驭之,看似竹林漫步,其实步步惊心,剑剑写意。剑式杂而不乱,剑意正本清心,师徒七人这一施展开来,苏旷只觉暗室内处处剑锋,千人中人人掣肘,手里一柄剑越来越重,几次欲破,却不得罅隙。他勉强折腰,闪过面前的锋芒,虞舜卿却剑势一变,铁桶合围般逼上来,正是七贤剑的第二路——“阮步兵穷途末路抱柱哭”。

苏旷兵刃之中最擅长的本是单刀,专走凌厉狠悍一路,平生数百次大战小战,几乎都是杀开血路破出重围,往往最后倚仗的是自身血气之勇,常常胜而不知所以胜。这也不怪他,江湖道上斗勇耍狠,大家用的全是杀招,谁敢留下后手?但此时机会太难得了,虞舜卿他们使的是一等一的剑法,又忌惮他的身份不敢逼杀,不知不觉间,已经暗合切磋之意。

虞舜卿何等老辣,一眼看出苏旷使的是一套精妙的剑法,但他一路游斗至此,全仗自身武学支撑,每到险要关头,立即剑作刀用,化险为夷。侠有双道,武无正邪,虞舜卿也动了心思,非要逼出此人的看家本领不可,剑法忽然变得飘忽无定,已是七贤剑的第三路——“山巨源何处闲庭可散步”。

这路剑一使出来,苏旷几乎要喊出声——这和霍瀛洲的剑法未免太像了。霍瀛洲的武学精妙归精妙,但他一直都不大喜欢。那种剑法太飘忽,家伙也轻得不像话,在他这种使惯重手的人看来,简直就像是在狂风中打摆子,内也抖外也抖。此时见点苍派重剑驭轻,求其中正,心里一片空明——沈南枝解释九宫格的时候曾说过,一个人兼通数家绝学未必就是好事,因为数家技艺里难免有相克之处,永远不可能真正做到融会贯通。学得越多,路就越窄。自己喜欢的只会更爱,自己不喜的再也融不进来。眼下差不多的剑法由两家使出,点苍派求中正,是因为他们自是名门必求中正;霍瀛洲走奇锋,是因为他天生偏激非走奇锋。凡是高深武学的精妙之处,哪里会不带着首创之人的影子。

原来自己一意求之的“取各家之长,融会贯通”,依旧是堕入套路。

此时虞舜卿剑路又变,“向子期羞题人间寻常壁”——剑若巨笔题壁,已经招招向要害处招呼。

“来得好!”苏旷剑脊贴着虞舜卿的剑脊,右胯撞开身后一人,硬是把众人向右拖了三步。“虞掌门,还有三路剑,烦请你一道使出来,我三招之内破之。”

“好大的口气。”虞舜卿也动了决战之心,“教主神功盖世,三路剑哪里够用?”

他手一挥,七名弟子两进两推三不动,摆开七贤剑阵架势,将“刘参军披发跣足常载酒”、“阮仲容心开天籁破八音”、“王濬冲哀毁骨立自情钟”三路剑法补全,正是三攻三守一绝杀。虞舜卿以“一路清风竹林剑”总领剑阵,当真是如同竹枝横斜,酒狂四舞,上下三路再无空隙。

苏旷刚才一拖已经瞧准位置,脚下正是他掷矛之地,他足尖一勾矛尖,长矛挑起一道雪幕,铮铮两声,撞开两柄剑,一飞冲天。苏旷跟着矛身一跃而起,半空中迎上长矛,左足踏右钩,要借着这两样兵器,玩一把拿手好戏高空凌击。

只是他人在最高处,正要半空转势,忽然大叫一声:“大家快跑——”

虞舜卿这个不悦啊——你人没下来,我跑什么跑?

柳衔杯却不笨,打个手势,抱起天笑扭头就跑——庄梦蝶在雪山上勉强选了一块平地,背后是岩石积雪。他们看不清上坡的事态,而苏旷跳起来的高度正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当口,能让他失声惊呼的只有一件事——雪崩。

苏旷确实震惊,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远远的高坡上,似乎有一匹数十丈的高头大马冲破雪雾而来。在他跃起到落下的片刻间,那雪马已经化作半壁山的千军万马。昆仑山只是小小地摇了一下脊背,他们就立即变成了汪洋大海之中的几只蜉蝣。

谁也不是白痴,见柳衔杯这么惊慌失色的一跑,都知道要命的事情来了。虞舜卿也不管什么七贤八卦,跟着也跑。原来是比武艺的,立刻就变成了比轻功。只有天颜一个人不肯走,冲过去扶起庄梦蝶:“走——”

庄梦蝶摇摇头。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看上去已经像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这正是他一生的梦——四野无人,冰清玉洁的死亡。

这是苏旷此生最快的一次出手——他飞也似的解开那群优门弟子的穴道,然后发觉他们也是一个都不肯走,自顾自地守在庄梦蝶周围。苏旷管不了这许多,拉起天颜:“随他们去,快!”

天颜奋力一挣:“我答应他,要为他吹阳关三叠,算是送他一程。”

来不及了,身后的岩石似乎都在摇晃,巨大的充斥天地的轰鸣声像是天宫和地府在一起呐喊。这时候跑也跑不出去了,他们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身后那块岩石和脚下岩石构成的死角。

“贴着岩壁……”苏旷只来得及说出最后四个字,头顶第一块巨屋一样的雪块就被巨力推落,砸在面前不远处的雪面上。落脚点前五丈处裂开一条大缝,冰雪和碎石像是火山熔岩一样暴起,再然后就没有人敢睁眼看了。

天颜常常听说“天上下刀子”,但现在才算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觉得头上有刀在剜,手上有刀在剜,整个脊背都在被千刀万剐。巨大的力量在拽着她往下落,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指尖和脚尖上。这时候,一只手扯扯她的足踝,意思是——趴下。

天颜不敢,她甚至有了种幻觉,自己好像是贴在绝壁上,一松手就会落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只手不客气了,在她膝弯一敲。天颜尖叫一声倒了下来,然后身体被接住。雪涌进咽喉,她想要咳嗽,但立即被捂住嘴。那只手在她耳边微微用力,意思是——忍着。

俯卧下来之后冲力果然少了很多,天颜捂着口鼻,刺骨的寒气从手缝渗入鼻腔,然后很快被雪埋住。后背传来一波又一波的撞击力,撞击渐渐小了,然后重压渐渐增剧。她不在乎,她知道这座岩壁的高度,只要这块巨石顶住了冲击,她就一定可以沿着石壁爬出去。但就在这时,岩石似乎也抖了一抖。

“别怕。”一个同样闷在手掌里的声音响起,“是有人走过去了。”

这个人一定对自己的轻功有绝对的自信,才敢在这个时候进入雪崩区。但这块岩石想必真的已经松动了,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当口,谁敢攀着它往上爬?

岩石不再动,头顶上却传来微微的颤抖。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震动已经很明显了。

苏旷笑了:“赌东道,十两银子,你猜来的是谁?”

“我哥。”天颜不假思索。血浓于水,这个时候敢来救人的一定是亲人。

苏旷比她更自信:“记得十两银子——我赌丁桀。”

天颜将信将疑,就在这时,一个东西捣了捣她的屁股,像是很疑惑,又捣了捣。天颜艰难地伸过手,抓住那玩意儿——是长枪的枪柄。她紧紧抓住,然后就像个大萝卜一样被慢慢拔了出去。

她立即明白这十两银子为什么输得这么笃定了。上峰依旧有大块小块的雪片裹着干雪粒冲进这雪道,下坡处白浪像云海一般飘渺,简直无法想象这股雪势冲到山脚会是怎样的惊天动地。天颜想要站起来,但觉得脚下的积雪还在向下滑落。她几个翻滚,站稳了身子。

“你武功很好。”丁桀手不能停。他在用一个四尺宽七尺长的细爬犁推雪,推得很艰难——他足下也是雪堆,没有着力之处,每一次使力都会让自己深陷雪中,再费力地按着爬犁钻出来。他在挖坑,而余雪在填坑。天颜二话不说,动手帮忙。

丁桀很是赞赏,这姑娘年级虽然小,但功夫底子扎实,且不惊不怕,一身是伤还立即能动手。他笑问:“姑娘颇有几分侠气——你是哪个门派的?”

“丁帮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见过。”罢了,丁桀这样的人能记住谁?天颜安慰自己,继续奋力挖掘。她想再见见那个庄梦蝶,她觉得一个人用一辈子做一个梦,有权利把梦做完。

雪里伸出一只手,摇了摇,比画了一下“十”。

丁桀微笑:“这位仁兄有点儿意思。”

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天颜抿嘴笑了笑,看着丁桀握住那只手,用力一提,苏旷借力而起,轻轻巧巧地落在雪上。

“好功夫。”丁桀由衷赞赏,大大方方地让出半边爬犁,“下面还有多少人?”

“不知道,我只管了我前头的一个和后头的一个。”苏旷为丁桀这种先公后私的胸怀羞愧不已,可是单独会面的机会太难得,他还是问,“你来得好快。”

“人命关天,能来快些,自然来快些。”他二人合力之下,那块地方很快被掘了出来。

四个活口,不包括庄梦蝶。

天颜啊的一声喊,回头就要往外挖。

“没用的。”苏旷抓住她的胳膊,“如果不在这里,按刚才的架势,早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天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愿蝶君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世子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

“我希望他没这个机会。”

“你怎么这么冷血?”天颜怒了,“你没有见过他们的梦,你不知道世子和……”

“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我知道的那位世子最后一次拱手河山的时候,扣着粮饷和西域诸国谈判。那时候我们兄弟正在疆场上卖命,北庭军无马无粮恶战一场,死了五万人,还不算伤残。要不是红山马匪出来送粮,恐怕是全军覆没。凭什么?凭那些少年长得不够美?”苏旷尽可能地控制情绪,但嗓门还是越来越响,“真不爱江山,二十年前就应该滚!这大好的河山,有的是大好男儿愿意守护着它。”

“别大声,小心再雪崩。”丁桀走过来,一把握住苏旷的肩膀,“这位兄弟所言深合我意。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只要稍在百姓身上用点儿心思,何须我辈弄武?”

苏旷被他拍得目瞪口呆:“你……你刚才喊我什么?丁桀,你别开玩笑。”

“一见如故,一时错口,兄台莫怪。”丁桀笑呵呵地伸出一只手,“请教仁兄尊姓大名?”

远处,虞舜卿已经带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

苏旷差点儿连汗都急出来,一把抓住丁桀的衣襟:“丁桀,有什么你透个风声,你这样我一个人撑不住。”

丁桀眼里满是温和与宽容,好像丝毫不以为意:“我们……见过?”

“丁帮主,截住他!”虞舜卿一路飞奔。丁桀在这里,丁桀居然在这里!他长吼着,也顾不得会不会再雪崩,“他是魔教教主!”

苏旷的手慢慢松开了,但丁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真的?”

久违了,骄傲而彬彬有礼的神色,明亮而疾恶如仇的目光……苏旷渐渐放松,好你个丁桀,好你个见招拆招啊!

他一记小缠拿,丁桀就势缠腕,两人几个推手,手腕依旧扣在一起。这个人记性不好,功夫可没落下。苏旷不敢回头:“走啊!”

天颜如梦初醒,临走时把长帛往苏旷左手一放:“给你兵刃——”

丁桀口气里满是惋惜:“可惜,可惜。你这样的人物,究竟为何要堕入魔道?”

“你问我?”苏旷终究还是甩开了丁桀,后退一步。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举目间却仿佛四海无人。苏旷有点儿想笑——天颜真够义气,手里结结实实的两丈白绫,正好可以用来上吊。

十七 相逢岂应不识

风很急,也很大。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是天地间憋着的一口气,凌厉,永恒,匆匆。

“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手,我就要跑了。”这一回苏旷的说笑显然没有什么效果,丁桀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

苏旷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他好像看见了十年前的丁桀,像是一块剖石而出的美玉,一柄脱胎试刀的宝剑,眉梢眼角,全是锐气,举手投足,不可一世。丁桀缓缓抚摩着袖中的刀柄:“你跑不了。”

“无趣。哪个还怕了你不成?”苏旷说得是豪气如云,跑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喊出那个“怕”字的时候,他手中的长帛正卷在一名看客的腿上,尽力向丁桀一扔,借着那股力道,人急掠而起。纷纷扬扬的,一蓬细如牛毛的什么暗器四射开来,几个人挥兵刃去格,才发觉不过是皮袍上的大毛而已。

丁桀确实没有料到这位教主会这么无赖,一招不过,扭头就跑——苏旷人在半空,那条长帛小白龙似的翻江倒海地那么一搅,身边就空出了三四尺地来。丁桀只是冷笑——管他什么教主,跳起来总要落地,难不成他还能长翅膀飞了?

但就在苏旷跳起来的同时,一道黑影急下而至,从那块岩石的边缘飞出,带起漫漫落雪,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好接住将要落下的苏旷,向山下冲去。两股斜冲直落的力道叠加在一起,成就了一个完美的速度,多数人只来得及听见风中一声呼啸,看见雪上一道长痕——只有几个眼力极好的,才看清楚那是一具双竹板的雪爬犁——动手过招难免有伤者,这本是昆仑派运送受伤武人的备用之物,在几个坡势和缓的地方配了几副。

那个闯阵救人的着实是个聪明人,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雪山。

接着第二道风驰电掣的黑影也闪了出去——丁桀也踏上了他用来掘雪的那具爬犁,内力催动之下,迅猛不让前者。

“南枝,漂亮!”

“好说,好说。”

“左转,甩开他。”

“你甩一个给我看看?”沈南枝几乎是趴在爬犁上。这薄薄的两片竹板像是有了生命,冲过大大小小的雪丘,纵横驰骋,溅出白沫,痉挛着,亢奋着,咆哮着,简直不像是人力可以控制的。

“抓稳了!”爬犁沿着雪崩卷出的大道,又一次飞过一座小小的山丘时,苏旷单手扣着爬犁,整个身躯像蛇般一扭,双腿在半空一弹一伸,到竹犁再落地时,方向已经有了些许变化。苏旷得意得笑,“你看我们合在一块儿,像不像玄武?”

“玄武?”沈南枝这才反应过来——苏旷笑话她趴着像个乌龟。她忍着怒火道,“嗯,那头白虎追来了——他还真是自信,就这么笃定我们奈何不了他?”

他们这一逃一追,已经把后面的人拉开很远,任谁也不可能真的在这千丈大山上踏雪无痕,深一脚浅一脚,速度之差不可以毫厘计。看来丁桀确实是忘了,他追得志在必得,可是根本就没弄清楚他在追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敌人。

苏旷被一言提醒,暗叫一声惭愧——真被丁桀从山上一口气撵到山下去,这面子可丢大了。他拍拍沈南枝的后背:“准备好了?一,二,三,走——”

他们俩一起跃起来,足心对着足心当空一蹬,苏旷已经折返回头,扑向丁桀。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丁桀又要控制足下的爬犁,又要面对迎面而来的苏旷,到起身出手的时候,已经差了片刻——苏旷要的,就是这个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