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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桀,我们得快,过不了多久湖水也有毒了。”苏旷一路上想过许多次终于登上大青石的样子,却没有想到会像现在这样,脚下是无数僵尸,打着赤膊冻得瑟瑟发抖。

丁桀索性也把冻成冰坨的衣服扔在脚边:“再快也没用,刚才在水里就已经有毒了,好在毒性不烈。”他看看脚下,石柱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名字,远远地看不清笔画,只知道这是数百年来无数人毕生的荣誉——何止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几许功成,下面没有尸首?

昆仑山,白玉宫,冰天之湖,登天之柱……天随子那个人,当年到底在想什么?

“索性回不去也好。”苏旷本来想躺下舒展一下身躯,却险些被冻得粘掉一层皮——寒暑不侵毕竟只是神话,就算他们比普通人抗冻一些,终归也是血肉之躯。两人只得效仿蟾蜍,只见一对绝顶高手蹲在昆仑之巅,抱着胳膊缩成一团,尽力省存些真气。

他们现在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丁桀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本来冻得发青的脸又变得苍白:“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苏旷摇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丁桀,你看看下面这些人,他们本来和我们一样,会哭会笑,有朋友有希望。他们想爬到这个地方,不是错;你想推倒这根柱子,也不是错。可你真的觉得值得?我以为……”

“住口。”丁桀慢慢站起来,“姓苏的,你记住两件事——第一,我不听人教训;第二,我不接受施舍。”他看看脚下,足尖点着石柱尽力一蹬,纵身跳了下去。

世道真是变了,连丐帮的人都不接受施舍了……苏旷舒展了一下筋骨,也跟着一个筋斗翻了下去——你也记住,我不喜欢别人让我住口。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就算追到黄泉路上,我还是要教训你。

丁桀第三次向冰面上冲,第三次被迫退了下来。他现在知道千尸伏魔阵为什么叫“阵”了,一剑一剑挥出,斩断的肢体手足连在一块儿,四面八方地结成阵势,三个他试图冒头的地方变成了三面黑色的网,而他的一口气已经快要耗尽。

丁桀靠着湿漉漉的岩壁,他没有选择了。这一面黑色的网在收拢,毒尸们在靠近,头顶、前方、左右……头发花白的老者,尚带稚气的少年,十指上金银琳琅的富户,袖口飘出粉色芙蓉锦囊的书生……还有些熟悉的面孔,沧州弓刀门的范程锦,若没有记错,他的夫人就在上头……

俯瞰和直面是两回事,丁桀忽然觉得既没有歉疚,也没有不平。活着上去固然不错,死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他决定硬冲。

水破处,刀锋带起的激流撕开了一面网,苏旷侧身从僵尸的罅隙间游了过来,伸手就要拦丁桀。

丁桀横剑当胸,眉目森冷,意思已经很明白——不要过来。

苏旷比了个“上去再说”的手势,毫不犹豫地向前。丁桀皱眉,刷的一剑拍在面前的一个头颅上,抽得那颗头在水中一路猛转,砸开了另一具尸体。丁桀向一侧闪过,意思是——你请,我不沾你的光。

“好。”苏旷开口,一只黑色小虫从他嘴边漂了开去。

丁桀看得目瞪口呆——彼此彼此,一生负气,你怎么上去我也照样怎么上去,大家互不沾光就是。

两人一刀一剑,向着头顶黑压压的巨网冲了过去。

比他们先到的是金壳线虫,它既小又是一身绒毛,直接便浮到水面。它自从洛阳脱壳之后就避蛊毒而远之,四周都是毒尸,只把它惊吓得四下发疯似的乱窜。它这一受惊吓,尸蛊们更是受惊吓,反正水中比陆上灵活,顿时乱成一团。小金一会儿被这团头发绞住,一会儿又被那人的头发缠住,越来越是焦虑,一头向着唯一没有头发的尸体冲了过去,钻进慧言大师张开的森森大口里。

丁桀和苏旷齐齐在岩壁上一按,向一块还算干净的水面冲去。当头一条长链和一条长鞭迎了过来——是天荡的长鞭。

苏旷心头一喜,左臂缠住链子,就势向崖壁冲去。刀锋左右挑开两具正在向上爬的尸体,他刚换了口气,就见丁桀跃到身边。苏旷松了口气,觉得这一番有惊无险,手臂借力,两个起落已经到了地面上。

丁桀还是停在远处,用手背揩着眼睛,像是痛苦至极。一左一右两个毒尸逼近,他视若无睹。

“丁桀!”苏旷夺过长鞭奋力一拉,丁桀几乎是贴着一具僵尸的边被拽了上来,双眼一片血红,眼周的肌肉不断抖动,好像十分痛苦。他一把推开苏旷,反手一剑,削去了臀部的一块皮肉,连包扎都不包扎,双腿一盘,就在冰天雪地里坐下,迫不及待地运功疗伤。

“他的眼睛怎么了?”苏旷一回头,逮着沈南枝便问。

“先看看你的眼睛吧。”沈南枝塞过两丸药,“水中有毒,你们仗着内力深厚,肌体不受侵害,但眼睛却最脆弱,本来不该睁开的,尤其是他的眼睛……你们是怎么回事?”

苏旷摇摇头:“让大家退吧,这群东西迟早要爬出来,我们挡不住的。”

丁桀断然道:“不行!我们一退,它们只会爬出来顺着雪山向下走,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就在这儿等,出来一个灭一个。它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僵尸,总不会不死。”

狄飞白犹豫:“可是青天峰上,并没有预备招待这么多人常住,恐怕粮食撑不了太久。”

这湖并不小,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乱石嶙峋,坡势较缓,要守住毒尸不外出,至少要三百人,再加上轮休替换……绝对不是一门一派可以做得到的。雪山上过冬的粮食多半是秋天存储下的,若是拨人下山觅粮,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请丁帮主示下!”无数个声音异口同声地道。

丁桀慢慢睁开眼睛。这个时候,他不能退避。

“我有办法。”沈南枝抽出一卷白纸,展开,“能说上话的都过来。”

二十 天柱摧折处

纸薄而韧,这小气鬼还在底部印上“沽义山庄”四个淡粉色的大字。那是一幅冰湖的地图,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四围山峰的高度。西面的山峰上,甚至每块巨石都有细注。

“话说千万年前……”沈南枝指着山峰开讲。

“时间紧迫,盘古开天辟地那一段咱们略过去成么?”苏旷着急,“从近十年讲起如何?”

沈南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通天文,不懂地理,难怪你只配打打杀杀。千万年前,这里本是座火山,火山迸发之后,才形成了这口湖。火山所成的岩石坚滑硬脆,湖心这块石柱想来就是从西壁整个凿下来,打磨而成的。但你们看,凿过石的西壁,上下就有两层岩石。这一层还是这种黑滑火岩石,下头的却是青岩,我想可能是……”

苏旷担心丁桀的眼睛:“沈姑奶奶,我改日一定去沽义山庄上课,求你直说了吧。”

“老娘为了你们家共工跑了一整夜,差点儿摔死,你这算什么态度?”沈南枝瞪了他一眼,“本来我也无意下到这个地方,可昨夜经过那儿,发现天荡跌下了山崖,全靠这根链子系在岩石上才能活命。我好容易下去了,发觉长链已经变成了一根碗口粗细的冰凌。天荡真是个有种的孩子,这样的天,能撑这么久。”

她虽是一笔带过,苏旷却可以想见昨夜的情景是何等的凶险。他眼睛一亮:“你是说……”

“是。”沈南枝指着那块岩石,“这一块比想象中还要薄。双岩交错处已经有了裂缝,所以湖水才会外渗。狄大侠,你们可能没有发觉,这两年湖水已经降了七尺了。水中岩壁平滑湿腻,只要水面下降一尺,这些东西就再也上不来。我已经算过,用十八根铁钎沿着岩石的石缝楔进去,凿开上面这一块石头,这块青岩已经松脱,必定会滑落;用十六根铁钎,沿着……”

她的手在纸上滑动,十指血迹斑斑,手腕上血肉模糊,额角淤青,脸上也全是擦伤,但信手指点如数家珍,直看得大家心中肃然起敬。

丁桀叹了口气:“沈姑娘,你不必解释了,就说要哪些东西、多少人,我们听你调遣就是了。”

“玉宫既然建在山上,家伙总有,铁钎石锤全数拿来。各位英雄带了火药的也请全数拿来,若是火药在暗器里,拿来我拆。江南霹雳堂的来了没有?啊哈,幸会幸会,咱们找机会再切磋。要长铁链十根,至少十丈,六十丈以上的更好,没有就接。长绳多多益善,棉被三十床,竹筒、灯油、引火之物准备一些。轻功好、手巧、蛮劲大的壮士挑五十位,记得一律听我调遣,这岩壁里究竟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丑话说在前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出了事别找我麻烦。”她拍拍苏旷,“干苦力活你最拿手,吃点儿东西,一个时辰后动手……还有谁来?”

丁桀道:“我算一个。”

沈南枝倒吸一口冷气:“你最好先照顾一下你的眼睛。”

丁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哪有共工看着别人撞山的?沈姑娘,不用准备这么久,人我来点。狄兄,动作快。”

从此之后,再提及雪山之会,就可以理解为天下群雄齐集青天峰西南角五十七丈处的山壁了。

沈南枝挂在半空,一边宣传机关之术是一门伟大的学问,一边谨慎地挨个听过去:“啊哈,飞刀门的齐当家,上次那批货怎么样?嘿嘿,沽义山庄拿出手的绝无次品。小心小心,来,沿着这条缝在斜着楔进去一道……天鹰派的朋友?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哈,王兄……沽义山庄在武夷山南麓,呃,也不是什么生意都接的……行了!拔出铁钎,小心,上去喝口酒暖暖身子。喂,苏旷,那家伙连沽义山庄都不知道,算什么江湖人!”

“你没遇见孙云平,他见我第一面时问我旷是哪个旷。”苏旷顺手一理沈南枝的鬓发,“该休息的是你。这里的人武功都不错,不会有什么闪失。”

“嗤,这就是蚍蜉撼大树,真有什么闪失,武功有个屁用。”沈南枝抬头看看天,“叫他们都上去吧,这么些人带上家伙,也有上万斤分量。”

苏旷哑然失笑:“你还怕这几个人把山压塌了?”他见沈南枝脸色严峻不像在开玩笑,努努嘴,“跟我说没用,丁帮主在那儿呢。”

丁桀重重哼了一声,气沉丹田,声音远远传开去:“大家回山——”

“你留下。”沈南枝一挥手,上头垂下来十几个竹筒。她小心翼翼地把竹筒接在手里,沿着山壁,依次在铁钎附近做了标记,正色左右看看,“苏旷,丁桀,现在你们一个从左一个从右,每个铁钎按照我的记号再向里推一点。这块山岩风蚀雨剥,如果出了状况,我们三个可以效仿岁寒三友了。”

“快!沈姑娘快些!那边顶不住了,僵尸已经上岸了!”狄飞白大叫。

沈南枝稳稳地捧着竹筒——这里是整个雪山能搜罗来的火药,十七颗霹雳堂的雷火珠以及她自己用来保命的三颗紫电珠。今天拆废了的暗器实在叫一个价值连城,可是……居然是用来炸石头。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好了火药,褪下手上一个云烟门的黄铜戒指:“你们俩谁来?”

苏旷一揽她的腰:“我们走。”

细竹管里是浸饱了灯油的棉线,丁桀稳稳地点火,自若地上山。沈南枝已经让大家退开老远,弄了一整天玄虚,大家都想看看效果。

然后山壁里传来两声闷声闷气的砰砰声,过了一会儿,总算传出一声稍微大点儿的砰声,但也就是过年时烧个爆竹的声响。过了片刻,居中的石孔里流出一缕清泉来——确实是一缕,被风吹得飘飘洒洒,若有若无。

众人的目光落在沈南枝脸上——有个崆峒的弟子阴阳怪气地说:“就这个?”

沈南枝好像刚刚做完了惊天动地的伟业,回头道:“霹雳堂杨大哥?这几颗雷火珠,小妹我可赔不起。”

那黑瘦汉子猛抱拳,躬身:“从今往后,沈姑娘不召,霹雳堂绝不踏入八闽半步。”脸上的神情极是敬服。

“不敢,有钱大家赚。”沈南枝笑得眯起眼睛,“火器一道我初窥门径,改日再登门请教。”

他们一唱一和,听得大家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细细的水流断了,片刻之后,从另一个洞穴里流了出来。不少人一阵哄笑,但几个眼尖的已经不敢轻视——内部有条石缝被震通了。又过了片刻,第一道裂缝出现在两个洞穴之间,很快延伸到了岩石本身的一条大裂缝上。刚才断流的石洞冲出第一股碗口粗细的水流,夹着一大团青苔,然后一块一块的碎石混在水流之中滚出。水流越来越急,一方海碗大小的石头顺着山壁跌落下去,传来空空荡荡的回声。

岩石上的裂缝继续加大,慢慢和火山岩下那条最古老的石缝并为一体。那些孔穴并不是用来出水的,水从大大小小的石缝里渗出,随着水流,又是一声闷声闷气的爆炸声。两条石缝间,一块碎岩落下,跟着又是一震,那岩石下第二块岩石跟着落下……没有人再笑话沈南枝了,每一次震动就带起新一次的爆炸,先前打通的脉络,敲断的石缝在彼此呼应。

沈南枝闭目合掌:“就看这下。”

山腹中震响声连成一片,夹杂着几乎无法听清的石块破碎声——那是最要紧的一块岩石,石块亲手在它四周斜楔进十七根铁钎——磨盘大笑的石块脱离母体,沈南枝一声欢呼。

最下面的一块基石动了,接着第二块、第三块……一道激流喷射而出,在五尺之外形成一道小小瀑布,大大小小的石头纷落如雨,大家看得目不转睛——整丈的石缝一起射出薄薄的水幕,上面映着七彩的虹。在水流的压力下,打通的石缝更加顺畅,淤塞的通道变得畅通,简直无法想象平静如处子的湖水在另一侧会是这样的激烈。

第一块岩石从山壁内部滚落出来,千百年的风力和水力在这个时候开始爆发,内部蛛网一样的岩石沿着精确计算的路向山下滚去,两道瀑布合成一道,继续推开体内让它们无法欢畅的壁垒。声势惊人,但依旧不算很大,沈南枝几乎伸出大半个身子观赏自己的杰作,就在这时,苏旷大叫一声:“大家当心!”

他回头,一刀砍飞了一具毒尸——他们看得太专注,这一带竟然没人把守,让两具僵尸走了过来。苏旷斜刀刺入第二具尸体的胸膛,不待它反应,挥臂一甩,尸体在山崖外飞了半个圈,被巨力带着,撞在石壁上。

那块大青岩坚持了不知几千年,此时再也顶不住压力,发出轰然巨响,一路呼啸着向山下落去。良久,才传来砰的一声。

洪水呼啸而出。自左而右,一丈长的通道彻底被连接起来,脚下的山都在微微颤动。

不知谁大叫一声:“冰!”

冰块混着石块,冲击的力道更大了。可是,在接近湖底的裂口,怎么会有冰?

湖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旋涡,旋涡越来越大,湖面小块的冰雪被水流卷进湖里,发出稀溜溜的咆哮声。

湖面上开始有动静了,冰块和冰块互相撞击,绞碎,砸在山崖上,砸在石柱上。那一边又是一声巨响,一道瀑布顺着千丈岩壁轰鸣而出,激飞了山上的积雪,蓬勃成雾。

“小金!”苏旷这才反应过来,他本来没想到小金在湖水里也会有危险。他焦躁地四下看,那个光头……不,那位大师在哪里?

慧言大师的躯体撞在石柱的基座上,但就是这么一撞,水底的一块岩石也滑脱了。人力搭成的石塔根本无法和大山相提并论,碎石纷纷而落,震动着其他岩石,那根石柱居然也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小金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它奋力咬着头骨,挣脱,浑身的绒毛被撕扯干净。苏旷只看见一个黑影牢牢地抓在尸体头顶,慢慢地,慢慢地,那小小的身体里似乎也有什么在挣动。猛地一下,小金离水而起,身子两侧展开了一对薄薄的透明的翼,在风里摇晃着,飞向苏旷。

它新生的翅膀还无法抗拒寒风,几个摇晃,总算是靠岸了。苏旷一把抱住,看那小东西腹部还贴着一层黑色的壳,然后完全挣脱出来,在西北的寒风里,在苏旷的手心里,从透明变得洁白。它蝴蝶不像蝴蝶,蜻蜓不像蜻蜓,更像一只小得不像话的没有羽毛的鹰。

苏旷又想看小金,又想看湖水,又想看山壁,四下看来看去。大家几乎也都是这样,有个人指着石柱叫:“看——”

石柱又一次剧烈撼动,然后微微倾斜,向他们的方向砸了过来——柱子绝对砸不到岸边,但那气势让许多人后退了一步。

所有人在这个时刻做了同样的动作——握拳,心里默默数着:三、二、一!

不知为什么,哪怕是对一切毫无感觉的人,也体会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苏旷转头看丁桀的脸。他没有表情,脸庞因为严峻而显得更加瘦削,他几乎是笔直地迎着石柱倒下的方向。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丁桀的肩膀微微一颤,像是挨了一记重手。

激起的两道水翼冲天而起,水花和冰粒砸在每个人的脸上,但没有人在意。

“快走——跑!跑啊!”苏旷一低头,看见了脚下的一道裂缝,他明白过来,大声叫道。

这数万斤的一击是沈南枝也未曾想到的。这座山够老了,它在吱吱嘎嘎地挣扎。

裂缝和石缝终于汇合,整块地面缓缓地、庄严地掀起。有人不自觉地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这种沉睡了亿万年的力量让人恐惧。

山峰微微倾斜,然后停顿在微妙的平衡上。水流继续冲击着脉络,脚下的裂缝里竟有水溢出。

一种说不出的渴望油然而起,这辈子不会再有这种“机会”。苏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居然跳了起来,双腿向山峰踢去。

不是他一个人,丁桀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两道劲练的身影从人群中腾空而出,几乎是一起横踢在山峰上,一蹬,然后借力半空折返。

青天峰西南角,就这么轰然倒了下去。

湖水一泄而出,犹如万马奔腾。苍天在冰湖一侧切下了完美的一角,巨大的海碗里,剩下半根筷子,半碗底冰块,还有贴在碗壁上的几片蠕动的葱花。

在巨响里,在巨流里,在山下绵绵不绝的震撼力,沈南枝跑到那个崆峒弟子面前,很诚恳地说:“嘿嘿,就这个。”

狄飞白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丁桀:“这,这……这以后雪山之会还怎么开?”

丁桀想要顺手整理一下衣襟,却发觉自己是赤膊的。他微笑:“请大家齐集,我有话说。”

苏旷露出同样的微笑,是那种鸿篇巨制看到最后一页的微笑——他想说这几句话,实在已经太多年了。

二十一留待后人说

“各帮各派的前辈、大侠、少侠们,得会诸位,丁某幸甚。”丁桀抱拳。

这一刻,他有点儿惶恐。他逼着自己想那些死去的人,死在雪原里,死在雪山上,死在毒尸手下,和变成毒尸的人。他慢慢安静下来,他知道,当丐帮帮主的光环还罩在丁桀这个名字上的时候,他有说话的权利。

丁桀缓缓诉说着岁寒三友的故事,说他们弃剑退隐江湖,从扬州逃到海南,从海南杀回洛阳。他说他们的阴谋和报复,说他们的死……他在等一点儿反应,但没有,很安静。

丁桀笑了笑,他知道大家在等他的态度,这不是说故事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其实海南真的是个好地方,沙滩很美,鱼虾的滋味也不错,但风土人情都和中原迥异。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一次去,不是去抓人的,而是躺在海边喝喝酒,唱唱歌,像我一个曾经的好友常做的那样,结局会是如何?或许雪山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狄飞白猜到了他的心思:“众位有所不知,这一回协同丁帮主闯冰湖的,便是银沙教苏教主。三十年来,银沙教与世无争,种种仇怨皆因那三兄弟而起。以在下之见,从今之后,这‘魔教’二字,就可以抹去了。”

立时间场面就欢快了许多,不少人点头赞同:“冤冤相报何时了,中原武林当有容人雅量。”崆峒的虞舜卿更是抚须笑道:“老夫曾与苏教主交手,此人却无邪气,当时还好生惋惜。”也有认得苏旷的抚掌笑道:“我正想苏兄铁打的好汉,如何入了魔教,原来是率领银沙教弃暗投明。苏兄在哪里?大家喝完酒,日后都是兄弟。”

“不必找了,他不会出来的。”丁桀四下环视一圈,接着道,“我前些日才拜谒了本帮祖师爷辛寄之墓。丁某孤陋寡闻,以前从不知道丐帮与昆仑的渊源如此深厚,两位祖师爷就是同生共死的好朋友。辛师祖不远万里,载酒前来赴原前辈的寿宴,可惜,可惜……”不待狄飞白附和,他一扬眉,“可惜辛师祖若是知道今日的丐帮昆仑沦落至此,不知还有没有兴致来赴此一宴。”

这话说得重了,昆仑派的面子上便有些过不去。但丁桀不依不饶,口气渐渐凌厉:“各位之中没有一个觉得来得不值?没有一个觉得自己师门的兄弟死得不值么?没有一个人暗地里骂过三大门派死而不僵,骂过我丁桀自大傲慢、目中无人么?”

盛气凌人?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早就听说洛阳城里丐帮有了变故,丁帮主,正是想问你一声,丐帮究竟是分了还是没分?”

有点儿意思了,丁桀笑道:“我正是想知会各位一声,丐帮日后是分是合,是留是走,与三大派无关。这个‘天下第一大帮’的虚名,我斗胆做主,不要了。”他趁着哗然之声未起,朗声道:“千百年前,有前辈见俗世律法不足以行天道,仗剑以武犯禁,自行侠义;五百年前,有前辈见门派林立,因义气创帮立会,约为兄弟;时至今日,各位闯江湖也闯得有滋有味,凭什么我十万热血子弟,要困死在洛阳城里?这芸芸草莽,浩浩江湖,只长血性二字,不长规矩。我临来之前已与本帮戴副帮主及诸位长老有过书信往来,本帮积重之下,难负天下使命,日后应当有些动作。若有弟子滥杀无辜作奸犯科,各位不妨共诛之;若有弟子不韪侠义自力更生,还请各位放一放手;若能帮衬,感激不尽。”

一时间哗然。有人揣测丐帮的动作,有人暗地欣喜,觉得格局变动,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老成持重者暗骂丁桀自毁长城,数百年的正道信仰或许要毁于一旦。也有人揣测少林是否也暗中欲动,只是丁桀年轻气盛打了个先锋……就是昆仑派众人也在议论。年轻的几个说丐帮要动我们也动得,何必要终年蜗居大雪山,大半年里除了风雪什么见不找?几个长老则说丁桀真是阴险,既然想要拆台,何必一上来就抢风头?闹得人人皆知他是三派非倚重不可的人物,才跑出来说他这点儿家务事……

议论声涟漪般层层传开,一句话挂在众人心头,心照不宣——怕是三十年后,也开不了雪山之会了。今年死伤本就惨重,再加上柳衔杯搅局,沈南枝劈山,丁桀众望所归之下一手翻台——青天峰元气已伤,日后再来,只能是作古了。

所有人中,最愤懑的是狄飞白。他本来有那么一点点野心,被自知之明牢牢压着,是丁桀和苏旷给了他希望,然后短短几日,幻梦成空——玉嶙峋当了三十年掌门,还被人议论了三十年,说他远远不如汪振衣,堕了昆仑威名。何况他狄飞白无可依傍?更何况他还不是掌门?

一股被欺诈戏耍的怒火油然而起,狄飞白骤然发难:“丁帮主,你和苏教主倒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日后连横天下,指日可待。昆仑子弟,先恭贺一声了。”

他明显是讽刺丁桀见昆仑式微,踩上一脚另觅强援。

丁桀逼问:“你什么意思?”

狄飞白脑子一热:“我说你们沆瀣一气,就是冲着昆仑来的!”

不少怜悯惊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这种话,没有证据也是能乱说的?

狄飞白一惊之下也觉得失言,然而覆水难收,他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丁桀点点头:“狄兄所言不错,柳衔杯动手之前,我已觉察,算是见死不救;慧言大师,是被我点中穴道的,算是借刀杀人。”

苏旷一直瑟缩在角落总,懒懒地不愿意理会这些闲事,但丁桀这句话只震得他立即跳起,浑身的血一起往头上涌。他毫不犹豫地回头:“南枝,天怒,天颜,你们快跑,带上左风眠!”

沈南枝没有问为什么,也不说“你怎么不跑”,只急道:“哪里去找左风眠?”

“找不到就算了,能跑多快跑多快!”此时群情激奋,锵锵一片拔剑拔刀声,只等一个声音招呼,这漫山遍野压抑了许久的被愚弄的恶火就要发作。

“活着喝我的喜酒,死了给你收尸。”沈南枝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丁桀眼里带着一点儿狡猾的笑意,他终于看见苏旷了。

“杀了他!”狄飞白第一个吼出来,“他也配说侠义!”

他一剑斜挑,丁桀居然不闪不避,任凭他的剑锋刺进左肩。

狄飞白没想到他居然不还手,一愣,第二剑刺出。丁桀左掌一把握住他的剑锋,目不斜视:“这一剑是替丐帮挨的,丐帮帮主依约前来,未能践约,确有理亏之处。但是狄飞白,你不配杀我。你是我是客,断无客人死伤要客人负责的道理。你再出手,我就还手了。”他右手挥起摇光剑,一剑挑断了狄飞白的兵刃,然后双手托起摇光剑,“物归原主。”

他慢慢向前走,嘴角含笑,眉目间依旧不可一世。

又有人叫道:“大家伙儿并肩子上!”

丁桀冷冷地看着他:“劈山刀华秋是不是?别大家伙儿,要上自己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不要搅和,我数目算不明白。”

苏旷被他逗笑了,摇摇头,走了出来:“你看我是拿个小本子帮你记账好,还是干脆一刀成全了你好?”

“走开,不关你的事。”丁桀依然是话里带刀,“我还是那句话,人不是我伤的,也不是我杀的。学艺不精死了活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你最好不要认为我是在认错。”他一昂头,“哪一位?”

人群中走出个粉衫女子,手里持着一把金弓,弓身上下两刃——那正是弓刀门范程锦的夫人。她拱手道:“你教训得是。丁桀,我丈夫死了,学艺不精,我无话可说,但放你过去,我咽不下这口气。你出手吧,死在你手下,我绝无怨言。我宋允儿虽是妇道女流,也不屑欺负一个不还手的人。”

丁桀眼里流出一丝敬意:“嫂夫人,请。”

宋允儿弓刀直取丁桀咽喉,丁桀双指接着弓刃,向后一推,宋允儿噔、噔、噔连退三步。她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武功比丁桀差得太远,一咬牙,银弹如雨射出。丁桀双手连挥,把银弹抄在手里,忽见宋允儿眼中又是绝望又是羞愧。范氏夫妇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范程锦他也见过,并不是个热衷名利之人,想是为了哄娇妻开心就上山来了。宋允儿的眼睛已经发红,最后夺命三珠一上双下,射向丁桀的小腹、双腿。丁桀单手捏住小腹那枚弹珠,硬生生地凭双腿血肉接了另外两弹,踉跄一步,已经跪倒在雪地上。

他按着雪地摇晃着站起来:“嫂夫人,请。”

宋允儿闭上眼,弓刀自下而上一挑,便是一笔勾销的意思。

“飞燕门,岳麓剑阁,汉江船帮……”丁桀慢慢闭上眼睛,他眼里的血红色越来越浓,渐渐已经看不清外物,只凭着听力在刀锋间游走。五、六、七……他确实数不清楚了。债多了不急,虱子多了不咬,何必算得那么明白?死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分别?一只手掌缓缓移过来,欺他瞧不见,猛然发力,结结实实地打在他左胸的断刃上,半柄剑透体而出。丁桀皱皱眉,哼了一声。

苏旷只看得无名火起——丁桀已经不还手了,居然还有人使阴招!他侧身欺进人群中,一刀反转,刀背在那人手背上重重一敲:“他不还手,我可未必不报仇。”

那人惨叫一声——这一敲手骨尽断,只怕要养好几个月才能复原。他指着苏旷大叫:“连他一起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