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风歪着头欣赏小正太哭的一抽一抽的小模样,很是欢乐。

在顾家的日子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三个姨娘有时会闲的发慌来正房找茬,顾夫人有时也会没事找事地挨个训过去,大家还要装出一副很受教的样子,不让她爽够了那可没得完。

又几年,顾文博升任正二品户部左侍郎,这才真正算得上平步青云,连跳几级,一来顾文博确有些才学,办事能力也算上乘,二来小皇帝年幼,镇国公掌控半朝,大长公主恰是镇国公府长媳,与顾夫人自□好,任人唯亲,自然连带着顾大人扶摇直上。而户部任是哪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都是人人争抢的肥差,顾大人虽是读书人却也不能免俗,一连给府中下人放双倍月前,又给各院夫人小姐置办妆缁,好不热闹。

年后三姨娘胡氏有了身子,顾文博自然盼着是个儿子,顾夫人倒是很淡定,认定了胡氏肚子里绝对是个闺女,她的理由是——连本夫人都生不出儿子来,就不信那狐媚子能生,就算生了,那也指不定能不能活到满月呢。

其下屋里三个伺候丫鬟一个唤彩衣,正跪着将铜盆高举过头伺候顾夫人净手,另一个唤红袖,手里捧着锦绣蚕丝帕子递过去,红袖身后的唤作柳遥,双手捧一白缎子锦帕,待顾夫人用过红袖手里的,再迎上去。三人似木头一桩,听了这话,眼皮都不抬一下。倒是旁边看顾张嬷嬷劝了句,“这事夫人大可不必往心里去,人命由天定,这人生来是贱,到死也不过是一床破草席,多不到哪去。”

顾夫人道:“说的也是。”便擦干净手来抱南风。

倒是把在一旁吃点心的顾南风惊出一身冷汗,差点没噎着。

顾夫人又道:“四岁了,该去请个教习先生才好。”

张嬷嬷答:“虽说小少年年幼,但启蒙一事最是紧要,可不能招那些个落魄举子来,不知京中是否有赋闲在家的文士,切切得是世家出身,不然带着些市民做派,只怕将小少爷教坏。妇人家知道的不多,老奴看这事还得请老爷做主。”

顾夫人却叹了口气,抱着南风,无奈道:“这话咱屋里说说就算。嬷嬷也知道,老爷不过出身河南礼县小姓宗族,家中最风光的也不过从三品都转盐运使司运使,还是个外官,抵不过京里的七品翰林院编修,虽说现今风光了,但咱们这身家在世家大族里可也是瞧不上眼的。寻个有美名的先生已是不错,何来讲究些这个。”

张嬷嬷道:“也不知当初将军是如何打算的,将小姐嫁了这么个穷酸,到了顾家,这吃穿用度可是连从前做小姐时的一半都及不上。”

顾南风有时也会想想她被雷劈之后身体是个什么场景,顾大成第二天起来发现她魂归九天又是个什么场景。周沐也不知去向,到底是穿了还是死了。

久了也就懒得想,抓着个汝窑制的莲花纹方形胭脂盒来玩,摆摆弄弄的倒也有个赏玩的样子,真是应了那句“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芝麻支钉釉满足”,又感叹,能见到千年前许多的稀世珍品,也不枉此行。一分神,不小心将它砸了,落在地上好个清脆声响,震得她心神俱裂——这一下不小心就打碎了好几十万哪。

一旁即刻有丫鬟上来收拾,顾夫人只当顾南风那傻样子是被吓蒙了,忙哄道:“别怕别怕,这点响声还能把你吓着了。看来下回得多扔几个,免得你听了响就怕。”

还光砸这汝窑出的东西听响,这做派可真是了得。

穿

次年,顾文博请一谢姓举人进府为师。那谢师傅四十上下,面貌清癯,乍看去更似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性情却也温和,极有耐性,对着个奶娃娃也能将三字经千字文这些简单文章一遍遍教,好在顾南风脑子不坏,虽然觉得烦,但也无力违抗,只好老老实实学下去,还要小心翼翼只显得比同龄人稍稍聪明一点点,她那点底子可不敢早早抖出来,现下成了神童,再大些一定江郎才尽,正应了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她可不想当流传千古的反面教材。

这日才用过午饭,瞧着丫鬟们绣了会花样子,便跟着顾夫人在卧房里歇午觉,迷糊间外头忽然起了声响,细听去倒像是女鬼嘤嘤的哭声,让人背脊发寒。

顾夫人见南风醒了,便也起身来,扯了帕子擦擦南风额上捂出的汗,那帕子上香味粘糊糊的,腻得人发痒,南风不怎么喜欢,却也不敢表露,只怕又有哪个丫鬟因此要受罚。揉着眼睑问:“母亲,是谁在哭?”

顾夫人由红袖柳遥伺候着,换一套家常衫子,唤彩衣为南风也换另一套月白小衫,听着那哭声,对镜轻笑,“定是四姨娘到了,这人也是奇了,做事从不用脑,挑这个时辰来赔罪,可不是得等上好一会。”

南风却想,即便胡氏大早来,顾夫人大约也要想着法子让她在外头受一番苦等。“孩儿须出去见见么?”

“想看热闹便来就是,横竖也是她对你行礼,你在一旁同红袖玩也成。”

她倒是不忘八卦本性,一溜烟下了床,绕着红袖说:“好姐姐,我前日见先生的笛子缺个红穗,您给我编一个吧。”

红袖蹲下身来,点点她的鼻子,“七少爷对谢先生倒是好得很呢!”

“那可不能寒碜了,红袖,一会你在我那挑块玉。”顾夫人已收拾妥当,腕子上除了常带的玉镯,添了一双沉甸甸的龙凤缠丝金镯子,颜色些暗,半新不旧的,瞧着并不显眼,但又是气势十足。

胡氏的事还要从头说。如顾夫人所料,秋末,胡氏产下一女,这时节可没什么花花草草,风也是冷飕飕的西北风,顾文博懒得为女儿名字费心,胡氏傻得很,没念过几天书,也不知受了谁的唆使,想给女儿起名月旻。顾夫人闺名中亦有一个“敏”字,虽说音同字不同,可也犯了顾夫人的忌讳,月子里教张嬷嬷好一顿教训,胡氏房里伺候的丫鬟婆子本就不多,一下给张嬷嬷关了四个,只留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也不怎么理事,又扣下了月银,大冬天的不供火炭,小厨房给撤了。

胡氏哪里受过这个苦,终是熬不住,顶着冷风便由人搀着来正房赔罪,刚过了月牙门,胡氏手底下的两个丫头就让凌淑给拦了,只道:“这样蓬头垢面的东西怎内进内堂去,只怕污了夫人的地方。”

这胡氏原是丫鬟出身,现下做了姨娘,身份倒不如贵人的丫鬟精贵。亦不敢多言,留下两个丫头在外间,她身子虚,凌淑凌晗都在一旁束手看着,无人来扶,便再做不得娇矜模样,颤颤巍巍一步步扶着墙往前走。

跪在地上哭过好一会,顾夫人才从里屋出来,方见胡氏泪眼汪汪模样,甚是惊奇,“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个不懂事的东西,四姨娘来了都不通报一声,这要是传出去了,可不都要说我跋扈霸道,连屋子里的奴才们都仗势欺人么?快快,还愣着做什么?快将四姨娘扶起来才是。”

胡氏的丫鬟被留在廊上,这当口无人上前去,只等胡氏磕过头,唤过一声“夫人万安。”又道,“七少爷万安。”这才有彩衣不情不愿地迎上去,搀她起来。

顾夫人施施然坐了,望着低头拭泪的胡氏,半晌才道:“给四姨娘添个座。”

彩衣搬个圆墩来,让四姨娘坐在顾夫人脚边。

顾夫人很是温和,抿一口热茶,心疼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竟哭成个泪人儿,这还在月子里呢,就顶着风出门,万一落了病根,又该是我的错处了。”

胡氏才刚沾了凳子,听了这话,连忙又跪下,“夫人大量,妾身无知,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不要饶过妾身这一回。”

顾夫人道:“这是什么话?孩子们的姓名本就随性随缘,老爷也不在意这些,再说了,咱家哪有这样大的规矩,月旻便月旻罢,听着倒也顺耳。比咱家先前几个有才学得多呢!”

胡氏口拙,被顾夫人这一番抢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南风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翻着《刘彧诗集》,觉得胡氏有些可怜,但她只知其中二三事,并不敢贸然插嘴。那胡氏今年不过十六七,朱唇皓齿,桃腮柳眼,很有几分姿色,但略显得轻佻,不够庄重安分。

母亲大约是容不得府里有人敢挑战她的权威,更何况胡氏自倚美貌,不知天高地厚,明里暗里已经好几次顶撞过母亲,这年景可与小三漫天叫嚣的现代不同,正房太太要治死一个妾室不过喝口茶的功夫,能让女儿到别家做妾的通常不是什么有财势的人家,对外只须说暴毙,好心的赏一口破棺材埋了,官府也懒得来管旁人家务事,更何况是户部左侍郎府上。胡氏能活到现在也算顾夫人大人大量。

想想胡氏嫁过来时也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而顾文博已经……

真是天苍苍,野茫茫,一树梨花压海棠。

胡氏看顾夫人冷冷冰冰一言不发,咬牙把心一横,重重磕头,“夫人,妾身好冤枉呀!这名字原不是妾身想的,您也知道,妾身根本没念过书,只认得自个名字,这‘月旻’二字是妾身听下面的丫鬟说于姐姐的远房表哥来府中作客,是个有才学的先生,便打发丫头去请王先生赐两个字,那旻字妾身也不认得,回话的丫头却说是念‘月灵’,妾身根本不知道怎么就……怎么就成了旻……现下想明白了,竟都是那黑心肝儿的丫鬟有心陷害,还请夫人为我做主!”

顾夫人瞟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问道:“你口中的丫鬟,叫什么名?”

“回夫人,叫方童,原在于姐姐房里做事。两年前才拨到我那。”

这又扯上于氏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顾夫人停了停,半晌才起身,疲惫道:“好了好了,这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暂时不要声张,暗地里叫管事去查,查出个大致再说。明儿让张嬷嬷把你屋里的下人都放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家里的老人都看重这个,只怕名字冲撞了对八姑娘不好。你也是,都是孩子的娘了,还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瞧瞧这小脸白的,一会老爷见了恐怕要怪我,又让你受委屈了。”

胡氏抹了抹泪,再一拜,“妾身不敢,妾身谢夫人恩典。”

“行了行了,快回去吧。回头还得招个大夫来好好瞧瞧,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是。”胡氏起身,缓缓退至门口,才侧身走了。

张嬷嬷掩嘴笑,“这下她定是将三姨娘恨上了。”

顾夫人道:“任她们去斗,这下又觉得可惜,胡氏本就孱弱,这会子一闹也不知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天,明年便没热闹好瞧了。”

张嬷嬷道:“这事旁人说起来也是三姨娘的不是,夫人宅心仁厚,哪有半点话柄留人谈笑。”

南风心里好奇,跑到顾夫人身前,拉了拉她盘着一层层金线的袖子,仰头问道:“母亲,这事真是三姨娘指使那丫鬟在背后使坏?”

顾夫人一把将她抱起来,颠了颠,“小七儿又沉了,这白白胖胖的小模样,可都是嬷嬷养得好。”

说起这个,张嬷嬷绷得紧紧的脸终于松畅几分,露出些许慈祥颜色,“小少爷乖得很,自然吃得好睡得好。”

这明显是将话题扯开了去,但南风实在好奇得不行,抓了抓顾夫人项上八宝璎珞圈,“到底是不是呀?”

顾夫人眨眨眼,很有些俏皮的味道,勾唇笑问:“你说呢?”奸狡诡谲,深奸巨猾。

胡氏月子里受了风寒,第二日便病得起不来床,调养几个月也不见起色,年节里自是不见她出门守岁。

直到开春,顾夫人招来诊治胡氏的大夫一问,才知胡氏积寒积弱,大约这一辈子都要在病床上过了。

胡氏算是彻底废了,顾文博起初很是心疼胡氏,由得她哭闹,日日骂三姨娘于氏误她一生,这回连同三姨娘也遭了厌弃,顾夫人这一招一箭双雕,很是厉害。

初夏,顾南风曾偷偷一人跑进胡氏的院子里,瞧见原先姿态翩然的美人已变作一堆连着皮肉的枯骨,久病床前无孝子,跟不用说夫妻,更何况顾文博与胡氏根本算不上夫妻,顾文博渐渐不来了,胡氏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屋子里一股腐味,熏得人作呕。饭菜打翻了一地也没人收拾,桌上茶都没有一壶。哪还有先前风光。

这是第一次意识到,大户人家虽好,但这高墙大院,哪一处不尽是些不与人说的肮脏事,埋的骨,流的泪,一点不比宫廷少。

人情冷暖,永远不要想倚靠任何人。

胡氏的女儿至今也没个正名,只八姑娘八姑娘地叫,本是放在正房养,可顾夫人说听不得小孩吵闹,便送到三姨娘那处,于氏与胡氏水火不容,又怎会善待她的女儿。

南风的性格渐渐沉静下来,越发不爱说话。每日只同谢先生讨教几句,随后便是在顾夫人面前说几句讨巧的话,日子便也一天天过。不多时,待她六岁生日方过,宫里就开始张罗为小皇帝选伴读。本来也没他什么事,顾夫人可舍不得她进宫去挨老太傅们的戒尺,可巧那日大长公主挑着挑着,突然想起来曾经调戏过自己儿子的顾小七来,随口问顾夫人,“你家南风可是个出众的孩子,年岁也够,怎么没带过来瞧瞧,做皇帝伴读又不是什么坏事。”

顾夫人听了忙请罪,“殿下言重,因小儿今日不适才未带进宫来,先前还为此事准备许久,臣妾出门时她还哭着要来呢。”

大长公主笑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家小七儿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怎么样的资质我能不知道?还需挑什么,等身子好了,直接领进宫来同皇帝一起上课便是。”

顾夫人虽有不愿,但不敢不从,“谢殿下恩典。明儿就领她进宫伺候皇上读书。”

正跟着谢先生读《礼记》的顾南风同学就这么被卖了,事后感叹,顾夫人是不是自我催眠得太厉害完全忘记自己生的是女儿了,还是她看起来真的如此强壮如此man?

当晚顾南风被父亲大人叫去书房问话。书柜填满了四面墙,无论如何,读书人的门面装点得挺好。

顾大人先问同先生读了些什么书。

顾南风答:“正讲到《礼记》,礼运大同篇。”

顾大人问:“明日一早就要送你入宫陪皇上读书,你可愿意?”

顾南风想了想,抬头看着顾文博严肃非常的脸,低声道:“若父亲母亲觉得好,孩儿自然十分愿意。”

“嗯……”顾文博捋了捋胡子,眼角暗藏奸猾,远望去活像一直艰险狡诈的老狐狸,“不错。”

对儿子老油条似的回答十分满意,顾大人酝酿一番情绪,开始讲故事。

故事的内容大致如此,三个进京赶考的书生途经荒山,又下起了大雨,便一同跑进破庙避雨,没遇上狐狸精,反倒遇到世外高人,三个书生万分迫切地追问老道士,三人此次考试结果如何,老道士玩了会深沉,直到把三个傻帽急的要骂娘,才闭着眼,伸出一根手指。三人见了,都觉得是天机啊天机。

事后小道童问师傅,究竟是什么意思,老道士说,三个人中一个,有一个不中,全都中,全都不中。

顾南风一边咕哝,还有一种可能,老道士听被问得烦了,向三个书生很深沉地竖起了中指。

顾文博总结:“为人处世,侍奉天子,最重要并非才学之高低,能力之多少,而是知形势,懂进退。不得不说则说一半留一半,无需开口的绝不多言。在禁宫之中更是如此,需记住,祸从口出。”

顾南风点点头,“孩儿明白。”

绕了个大圈子无非是要她在老油条的基础上再向前一步,向老滑头、厚脸皮、吃白饭的这一类不大好听的名号上靠。能多圆滑有多圆滑,能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此类的代表人物首推韦小宝韦爵爷,他完美演绎了从地痞无赖到王侯将相的成功之路,多少年来成为一直盘踞最励志人物榜榜首。

高人都喜欢玩深沉,讲究点到即止,顾大人扬扬手,说:“你自己回去好好思量。”吩咐下人送小少爷回去休息。

第二天大约四五点,天还未亮就被张嬷嬷叫起来,虽然以往六七点就要起来跟谢先生读书,但也从未如此早过。起床时南风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身体小了,脾气性格也往后退,还是张嬷嬷几块金丝枣糕给哄好了——光顾着吃,早忘了哭这回事。

府里马车的减震系统做得比想象中的好,她一路行得平顺,便更想睡,小脑袋一垂一垂的“碰”一声撞在木柱上,好大一声响,把旁边眯眼打盹的丫鬟凌淑惊得跳起来,慌慌张张找药膏,凌晗也是吓出一身冷汗来,看着南风肿的老高的额头,只怕她俩回去要被张嬷嬷好一顿收拾。

南风整个人仍是迷迷糊糊的,也不觉得十分疼,偏过身子又倒在凌淑怀里小睡。

直到宫里侍奉太监来引她往上书房去,她才揉了揉额头,由凌晗凌淑将她收拾妥当,打起精神,开始第一天的童工生活。

小太监长得挺清秀,名字也吉利,叫钱宝,一路上详详细细地给顾南风讲宫里基本规矩,条条框框一大堆,光听听就发憷。阵仗有点像入学仪式时教导主任宣布校纪校规,但性质差得远,校纪校规完全就是浪费纸张,犯了宫规那可是要掉肉的。

据钱宝说,小皇帝一共八位侍读,每两位为一组,轮值一天。小皇帝其实早已启蒙,从前一个人跟着太傅读书觉得烦闷,便由后宫诸位在京城显贵之中挑选年纪相仿的世家公子进宫。早几天已经开始,顾南风好福气,由大长公主钦点才得了这名额。

原来她享受特殊待遇,是走偏门的插班生。

这就不好对付了,一般来说,像他这种突然加入,有可能产生破坏小集体团结的人物,是要被很注重先占原则的小朋友们排斥的。

马车只能行到佑安门,离上书房还远着,顾南风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人物,不够资格乘肩舆,只能完全靠两条小短腿步行。天不过蒙蒙亮,月亮还欲语还羞地藏着掖着不肯走,天边烧着红红一团云,热烈得仿佛风尘女子浓艳的口唇。原本静谧的宫城渐渐有了烟火气息,而顾南风,也快在这样清雅的春晨里累得趴下。

一路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到了上书房,她在外头喘平了气才进门。幸好太傅还未开课,可是几个小豆丁已经早早在厅中坐好,其中挂明黄色椅披的自然是皇帝御座。顾南风虽有不情愿,但形势逼人,只顾气节不要脑袋这种事她不敢做,于是下跪、磕头、行礼,一气呵成,一丝不苟,仿佛做了千年奴才,至今奴性不改,“臣顾南风叩见陛下。”

她低垂着眼,只瞧见一双明黄缎面绣双龙戏珠小靴子渐渐步入眼帘,步履沉稳,意气轩昂,“你是顾文博长子?”声音软乎乎似年节里老人们打得透透的糯米糍粑,闻着就像咬上一口,藕断丝连,怎么也化不开。

“回陛下,臣是。”

“唔——”小皇帝奶声奶气地,却说着流氓一样的句式,“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真恶俗,她实在不愿模式化地娇羞地缓缓地抬起头,这种事通常是肥皂剧里长得不咋地但又要演绝世美女的女人才这么做。为了体现穿越女的不同,更为了表现她“男人”的一面,她迅猛抬头,差点扭了脖子,明显把小皇帝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惊奇地望着她,这种眼神……暂且将它理解为惊艳吧……

她原以为,小皇帝应该是一副骄纵跋扈的模样,同从前家里的小表弟似的,烧杀抢掠横冲直撞,想打谁打谁,想抽谁抽谁,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无一幸免。再不然便是少年老成,正太的外表大叔的心,顶着一张幼*齿的脸,脑子里全是家国天下阴谋诡计,但实际上,皇帝是个圆墩墩的小胖子,眼睛圆圆的,鼻子圆圆的,脸也圆圆的,虎头虎脑,看见这张脸就觉得要过年了——喜庆!如果举行大政皇宫吉祥物评选,他一定以压倒性多数当选。

小皇帝大约是被吓蒙了,暂时没吭声,反而是后头有人嚷嚷,高声道:“小奶娃娃终于不流哈喇子了?真不知道我娘看上你哪了,瞧你那愣头愣脑的样子就不是个会读书的料。”

原来是被她调戏过的小正太,这些年过去,高大许多,仍是剑眉星目,神采英拔,不过小肚鸡肠依然如故,这家伙和她是有宿仇的,今天可算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瞧他那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样儿,也不知道是谁,被亲一下就哭得昏天黑寻死觅活,丢人。

小正太很是敏感,感受到顾南风轻蔑的眼神,立刻毫不示弱地狠狠瞪过来,那个劲头,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框来,意思大概是,小子你等着,看我一会怎么收拾你。

顾南风无奈,摇摇头,真是很无聊的小朋友。

小皇帝正偏着头一脸好奇地打量她,顾南风本就是女孩子,随顾夫人的相貌,婉丽清芳,端静可亲,做男孩子打扮,更显得眉目如画,体态不凡。小皇帝看得发笑,更流氓地添了一句,“没想到竟是小个美人。”

见过调戏姑娘的,但没见过这么小的娃娃调戏同伴。

一旁的小正太闻言,呼啦一下跳起来,十分激动地反驳,“美什么美,猪都比他长得好看。”

这孩子估计是到了猫狗都嫌的年纪,没大没小。她心里虽烦,但为了面子,表面仍是装出一副淡定模样,“是,臣确实长得不如程公子。”

“哈哈哈……”小皇帝捂着肚子笑,乐得见牙不见眼,程牧云小少爷反应比较慢,还处在一头雾水的状态。

她跪久了难受,不由得挪了挪膝盖,小皇帝总算笑够了,摆摆手叫起。又对程牧云道:“堂兄不是看不上荣王爷的孙女,嫌人家又丑又胖长得像只包子嘛,正好,朕看着顾家的这个长得漂亮,干脆指给堂兄做媳妇儿吧。”

顾南风瞬间被雷得通体焦黑,皇上啊,您真是火眼晶晶,上辈子钻太上老君的炉子里炼过吧,一眼就看出她假凤虚凰女扮男装,还是您这丁点儿大就懂得了爱的真谛,不伦性别种族只要您高兴就能指到一块去。

皇帝真是像大流氓一般的媒婆。

对面程牧云吓得话都说不清了,指着她大喊,“谁谁谁——谁要娶他!不男不女的怪物!”

小皇帝还是很好奇,继续表现他的求知欲,“怎么?不是表哥说要娶也是娶个顶顶的大美人么?朕瞧着顾爱卿就挺好,配得起堂兄的家世才貌。”

顾南风前世今世加起来也快三十岁的人了,这才一小会就快被这俩傻孩子搞得头昏脑胀,苦着脸无奈道:“程公子无需认真,陛下刚才说的不过是玩笑话,你是男子,我也是男子,怎能成亲做夫妻呢?快快坐下吧,不然一会太傅到了,怕都要挨训。”

“爱卿说的是。”小皇帝是自来熟,亲亲热热地就抓上顾南风的手,指着自己左后方的位子说,“爱卿坐这。”

“谢陛下。”皇帝的手小小肉肉,捏起来像个糖包子,到了座位上他还不松手,笑嘻嘻说:“爱卿的手真好摸,长得也好看。”边说还边摸两把,真是只小色猪。

顾南风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外间已有太监高声喊,太傅大人到。小皇帝这才放过她,欢快地坐回自己那张明晃晃的大椅子。

右边的程牧云终于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说:“你你你——你居然敢骂小爷是猪!”现在才明白,这反射弧可真够长的。

顾南风侧过脸朝他笑,一脸春光明媚,“恭喜程大哥终于认清自己的真面目。”

小样,敢跟三届毒舌冠军斗,纯属找死。

太傅姓周名肃,素有美名,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讲起课来声音震得人耳根子疼。

虽说是为天子授课,但官方规定的课程内容就那么几部,今日讲《论语》,周太傅中规中矩,难得小皇帝和程牧云都听得十分认真,但对于已近听过无数遍的顾南风来说,这样的说辞便显得太过乏味。恰巧听周太傅讲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第一反应竟是“男人与不同身份的人呢在一起则相处和睦,小朋友们同班则不能和平相处”,很是贴切嘛。想着想着不自觉弯了弯嘴角,被紧迫盯人等着抓小辫的程牧云看见,立即检举揭发,“顾南风你笑什么?难道你认为太傅讲得可笑?”

这罪名扣得够大,看来她这回是彻底把程牧云得罪了。

周太傅转过身来,估计是老花了,眯着眼朝顾南风看了好一会,才清清嗓子说:“说吧,在笑什么?让老夫也乐一乐。”

周太傅倒不若她想象中的死板,顾南风站出来拱手道:“学生不过是发觉自己的想法能有二三与先生所述相近,内心便抑制不住地高兴罢了。”

“哦?你所想如何?”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意指君子心和,然其所见各异,故曰不同。小人所嗜好者同,然各争利,故曰不和。所谓君子,虽自有其见地,亦能调和左右矛盾的意见,而心中所想依旧独立而不移。小人则恰恰相反,其易受他人左右,旁人人纵然影响了他,然而人各有志,到了利害关头,意见相左,定有乖戾之心、阿比之意,以致争执不和。学生以为与人共事,应如大智者,豁目开襟,胸怀宽广,求大同,存小异,方能成事。”她吐字清晰,而口齿伶俐,而其声又朗朗,饱满圆润好似颗颗珍珠落玉盘。

程牧云望着她故作正经的模样觉得很是好笑,仿佛人也不若先前那般讨厌,堂堂男子汉长得跟个姑娘似的没有一点儿男子气概,更比他小上几岁,他瞬间大肚起来,暗自决定如果顾南风主动找他说话,他可能会大人大量地答应她一两句。

太傅微微颔首,示意过关。顾南风暗地里长舒一口气,心道,还好这两年没发懒,好好跟着谢先生念过几本书,不然这回可要在几个小娃娃面前丢脸了。

小皇帝很是高兴,回头朝她咧嘴笑,奶声奶气地夸她,“爱卿不仅人得好看,才智更是不凡。”

顾南风顺着这话,立即拍马回敬,“陛下天资超群,才兼万人,又得太傅大人悉心教督,陛下之才学又岂是微臣这般平庸之辈可比?今日臣不过代陛下言之,失礼之处还请陛下、太傅大人责罚。”

小皇帝还想说话,无奈周太傅敲了敲桌子,宣布继续上课,他便只好端正身子继续听讲。

周太傅却不如想象中严肃,看一眼程牧云,隐隐藏着笑意,“牧云觉得如何?”

程牧云挠了挠头,很是别扭,“勉勉强强算过关,不过比我还是差了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