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但凡年长者皆是忙碌不停,只有她这样的小豆丁才觉着过年是享受,还有对面执棋不语的谢先生。顾南风一手臭棋,偏偏瘾重,镇日里缠着谢先生陪她下,从今早开市已然输了五局,谁知她如此坚*挺愈挫愈勇,一旦喜欢上,定要往死里折腾。

“怎样?先生久不落子,是否已无对策?”

谢先生捏着白子,但笑不语。最终落在中心,无奈道:“为师正想着如何才能让你输得体面些。”

顾南风咬咬牙,收拾残局,“再来再来,就不信回回都输这么惨。”

“唔,这回我已经尽全力让你少输几子。”

她叫嚣着重来重来,蛮不讲理,“学生棋艺差,全然都是因为先生教的不好,这事要传出去,我是不怕的,怕只怕丢先生的脸。”

谢先生素来性情温和,听她这般胡搅蛮缠也不恼,淡笑道:“那此番为师要多谢南风保密了。”

顾南风厚颜无耻,点头,理直气壮答:“那是那是。”一边敲着棋盘,面露红光,雄心勃勃,“看这回不杀他个鸦雀无声鸡犬不留。”

谢先生道:“好词好词。”

虽然口号响亮,但技术上一样不过关,不多时,她便只有挠头冥思苦想的份了。恰时,外间红袖挑了帘子进来,屈膝道:“七少爷,夫人唤七少爷去前头说话呢。”

顾南风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动,只摆摆手,不耐道:“我这正陪先生下棋呢,没空,懒得说。”

谢先生适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在陪我。为师求求你别再陪我下棋了。”

“那不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母亲都要靠边站。”说完接着耍赖,“求求你啦师傅,让徒儿陪您下两盘吧。”

“不错呀,儿大不由娘,这还没讨媳妇呢,光是个教书先生都能排我前头去。行,正好闲着呢,收拾收拾她也好。”语毕,终于找到点新鲜事的顾夫人便领着丫鬟婆子五六个浩浩荡荡地赶到碧玉阁。

此时顾南风正入迷,全副心思都放在棋盘方寸之地,红袖唤了两声都没反应,红袖只好重复道:“夫人来了。”

“管你什么夫人,天王老子来了都别来烦我。”说完将手中喝完的茶碗往后一递,头也不回地说,“去,添水。”

后头半晌未有人接,谢先生一个劲咳嗽,顾南风想不出对策来本就心烦,这下更是恼怒,提高了声调,“是木头做的还是怎么地——”一回头,恨不得时光倒回,天,简直中头彩,顾夫人的脸色绿油油泛光,堪比初夏爽脆刮辣的新树叶子。

她似老鼠遇见猫,腕子止不住地抖抖抖,连带端着的茶盏叮叮咚咚乱响。在只听得见呼吸声的房间里,显得如此突兀。

谢先生起身来,拱手行礼,“见过夫人。”

顾夫人微微颔首,从容接过,当真为她添好茶水,“下棋呢?”

“哎,是。”顾南风呆呆地喝一口热茶,好烫。

顾夫人道:“我陪你下完。”

顾南风一时越发呆滞,点点头,闷不吭声地同母亲下棋。

可是……不会吧……

顾南风一脸不置信地望着顾夫人,一盘棋下来,顾南风竟然赢了一子半,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顾夫人接着谢先生留下的残局走棋,这样还能输,顾夫人的棋艺确实烂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顾夫人道:“爽了吧?七年来头一遭赢棋吧?”

顾南风依旧木然,难以相信眼前这般奇异光景,拥有女王气场的顾夫人居然输给一根废柴,莫非……有什么阴谋?

“这回你总该相信,你确确实实是集合了我和你爹身上所有的缺点,世上除了你爹娘,我约莫着,你再赢不了旁人。”

顾南风默默拭泪,“我以后都不下棋了。”

顾夫人颔首,对自己的教育成果十分满意,“知道就好,人不能总是一根筋,二愣子似的一条路走到底,不打死不回头。”

对于顾夫人的打击报复,顾南风已经习惯,只道:“再不下了。”

顾夫人道:“是呀,我就当心你四处丢人。”

见顾南风垂头丧气闷不吭声,顾夫人倒是想起本意来,吩咐人收了棋,且强令永远不要让黑白棋子出现在她面前,才开口道:“今日本是要唤你到正房去,为你大姐的亲事做个参考,谁知你有热闹都不看,你究竟是不是……唉……你果然是条真汉子。”

你才真汉子,你全家————你全家就你一个真汉子。顾南风腹诽,顾夫人在自己女儿的性别问题上总是模棱两可,摇摆不定,迟早得出问题。

“你大姐过了今年就十六了,再不嫁,可成了老姑娘,到时候吃咱们家用咱们家的,十年二十年嫁不出去,算算可亏,亏死了。”

顾南风眼睁睁看着她的新欢被收起来压箱底,却也无能为力,只能顺着顾夫人的话说下去,无事闲来八卦一番,聊以慰藉,“孩儿听说二姨娘为大姐说过一门亲来着,怎么,莫非又不作数了?”

谢先生到底是男人,对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十分畏惧,寻了个由头便告退了,留下一屋子女人,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顾夫人道:“那是打小定的亲事,那会子你爹不过从四品,这回已然是二品大员,二姨娘自然不愿意原先的穷小子做女婿,因此想辞了那门婚事,本以为颇为艰难,谁知那家子也是有骨气的,径直将那去说情的大舅子赶出门,聘礼也不见上门来要。只道是攀不上咱家高门大户,被你爹晓得了,今早好一通教训,把二姨娘和大姑娘全然骂得哭哭啼啼,看着倒也舒爽。比之赢棋,犹胜百倍。”

停了些许的冬雪又下起来,北风在窗外凄厉哭号,光是听听声音便觉得周身寒毛直立,沁骨透凉。

好在屋内火盆子生得旺,脱去大氅亦不觉冷。

张嬷嬷道:“婚姻自古以来为成家立业头等大事,怎能说改就改如此儿戏。”

顾南风捏了个橘子在火盆上烤,转着手腕,低声道:“这事确实荒唐,怎能如此嫌贫爱富数典忘祖。那……大姐怎么说?”

黄灿灿的句子被烤得有些发暗,大约是太近了。

顾夫人勾了勾唇,“你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能同你母亲一般不惧富贵,不媚权贵,泰然处世?再说你大姐,养在深闺的小姐能有什么见识?自然是对她娘言听计从。女人向来心小如针,见不得人好,旁人富贵,她自要暗地里嫉妒一番,末了安慰自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用不了多久就见大厦倾颓,荣华不再。若是旁人落难,她定要再踩上一脚,早早撇清了关系,生怕招惹晦气。谁不想一生门庭显耀,但又有谁知前程变换?你看他人是一出冷暖闹剧,人看你何尝不是一副奴颜媚骨小丑模样。”

“荣华富贵,到头不过过眼云烟。但真正能淡然处之的又有几人,当然,母亲素来豁达,不畏浮云遮望眼。”橘子热乎乎的,她剥了皮,递给顾夫人一半。

两人分着橘吃,心中也渐渐暖起来。

“这橘烤热了味道可真是怪得很。”顾夫人口中虽抱怨,却不肯扔,仍捏在手上,细细吃着,“秀梅是庶出,身份上矮着一截,怎攀得上京中显贵之家?二姨娘势力,这达官显贵又哪一个不是人精?最多不过为人妾,抑或是做续弦。娘是过来人,这富贵人家的妻妻妾妾最是难相与,受尽委屈不说,一个不小心便被人害了性命,何苦来哉?还是老话说得好,宁为乞丐妻,不为富人妾。小七儿,这句话你给我好好记牢了。”

顾南风点点头,嘴上却笑嘻嘻打趣道:“孩儿堂堂男子汉,记这话做什么?”

“是呀,瞧这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可不是个臭男人么?”

顾南风举白旗叹气,“横竖说不过您。大姐的亲事究竟如何?”

“还能如何?你爹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容不得有人背后说半点不是,早早打发了管家去那家人亲自登门道歉,亲事不变,过了年你大姐就要出嫁了。也好,她不嫁可不光是她一个人的事,碍着底下的妹妹们可都不敢定亲,大好年华就给白白耽误了。”

女儿家十二三岁便成亲的大有人在,于顾南风,即便在此地生活多年,却仍是无法接受,咕哝道:“二姐不过十五,您急什么?早早嫁人有什么意思,在夫家指不定多少委屈要受,还不如待在娘家多养养,省得小小年纪便被厉害婆婆欺负死了。”

张嬷嬷端了八宝茶来,一会又将底下的丫鬟们都打发到外间去,才掩嘴笑道:“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小少爷怕是听了姐姐们的气话,什么‘女儿不嫁人,情愿一辈子陪着爹娘’都是撒娇逗乐,其实心底里甭提多想了。就是府里的小姐们,哪一个不想嫁个好夫君,将来有个好依靠。”

“连小八都想?”

张嬷嬷笑,“这我可不清楚,只怕长大了一样想呢。”

顾夫人横她一眼,笑得狡猾,“只怕你这小妮子也动春心了?瞧上哪家的世家公子呀?娘给你把把关。”

“什么呀,我可是男人!”

顾夫人却突然伤感起来,抱起顾南风坐在膝头,捏捏她的鼻尖,长叹道:“母亲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为你好,还是害了你,平白耽误你一生……”

“这事自然是极好的,孩儿能入宫伴驾,能读书识字广开眼界,全然是因母亲此举,不然,我定是如姐姐们一般,守着自己一方小小天地,弹琴绣花,不知窗外已是何等天地。不能说不好,但无论如何,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再说了,咱不还因此赢了三千两银子嘛?这可是一笔大财,想想便觉得高兴。”

“就你财迷,还惦记着那三千两呢,可都是我十月怀胎产子的辛苦钱。”顾夫人笑骂。

窗外雪落无声,一层层将京都裹复,若风卷梨花,香飘万里。

一片,又一片。

一年,又一年。

年节里顾夫人竟又诊出喜脉来,府中上下大派红包,大有普天同庆的架势。顾夫人特地组织府中全体女同胞上山进香酬神,无论愿意的不愿意的,笑里藏刀的或是面有难色的,统统拉上,浩浩荡荡出府去。

这方,顾南风的日子愈发清闲,整日与谢先生处在一块,不读书不下棋,尽谈些前朝秘史花边新闻,她指谢先生“误人子弟”谢先生反笑她“不学无术,钻懒帮闲”,她便点头,直直夸赞,“世间知我者独先生一人尔。”这人可真是没脸没皮到了极点。

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只差提着鸟笼子满大街溜达,那便是满清遗老遗少的废物作风,除夕夜里压岁钱亦是塞得口袋满满,顾文博封建迷信,只道顾南风是个福星,还带子招弟,给她的红包都比旁人厚实一倍,导致姐姐妹妹们嫉妒眼红,每个从她身边走过都趾高气扬甚为不屑,哼哼说:“切,不就是儿子嘛,了不得了!”连晃晃悠悠的小八都是如此,只不过口齿不清,谁也听不懂这孩子说什么。

顾南风依旧习惯各种特殊待遇,好与坏相对,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定然遭唾弃,为着多出的二十两银子,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应该的。

她的小金库见长,夜夜都要数万钱财才肯睡,每每好眠。

又要说好景不长,大年初三便被连夜招进宫去,说甚?陪小皇帝睡觉。

话说过年了,宫内上上下下似乎都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小胖子李慕最悠闲,也最无聊,本来不必上课是件天大的喜事,才欢喜两天,堂兄与顾小七都不进宫来,没人陪着玩,冷清清的宫室,一个个木头似的宫人,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好生寂寞。

连夜里做梦都光怪陆离,他从紫宸殿径直走到慈宁宫,偷了张岁寒的一只发簪,金灿灿的上头飞凤凰,没走出两步呢,张岁寒就领着一大群野狗在后头追他,他不要命的带着老婆孩子往前跑,还不知道自己妻子孩子是谁,接下来东隐姓埋名躲西藏亡命天涯,但无论他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哪里都躲不掉张岁寒与野狗的阴影,仿佛随时随地都有人在打探他的下落,四处风声鹤唳,险象环生。最后在荒僻山野间藏匿数十年,头发花白,手脚踉跄,再入繁华世间,回头一望,他妻子长着一张顾小七的脸,而他儿子竟是程牧云,咧着嘴流着口水嘿嘿地傻笑。

他拿起簪子,温柔地为顾小七簪上,梦忽然醒,他惊出一头冷汗,心里憋得慌——不就是一根破簪子嘛,他九五之尊,要什么簪子没有,何至于为了张岁寒的破东西在荒山野岭里躲一辈子?

再想想,顾小七竟也在他梦里,是个女人模样,这梦实在离奇!

而顾南风此时正在自家床上打滚,来时正追《越狱》,虽然这戏之后越来越扯淡,但她还是被米勒深邃的小凤眼深深的迷惑。在更加扯淡的大三,看了一天又一天,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梦见偶像的机会。可是她那纯良模样,被狠狠排拒在监狱的大门之外,正所谓人至贱则无敌,她干脆就跪在监狱门口拜天拜地塞红包无所不用其极地求典狱长大人让她进去坐牢。理由很陈恳很切实也很傻逼——她想进去越狱……

然而长着一张坏人脸的典狱长大人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云雾缭绕间,典狱长的脸遮遮掩掩,半明半昧,欲语还休,听他无奈叹息,递给顾南风一根烟,面色凝重。她摸着手里的玉溪,疑惑为什么外国人也抽这个,又想,典狱长人不可貌相,长着如此威武的脸蛋却有一颗纯真善良怜香惜玉的心。

谁知典狱长终于开口,打破她的美好幻象,“最近跑来越狱的人太多了,等过段时间他们成功爬出去,你再来吧。”

顾南风死倔,赖在地上要死要活绝不起来,坚持着一定要进去坐牢然后越狱!谁知把典狱长烦到抓狂,大喝一声,“红包给这么少就像进去玩越狱,把你的压岁钱都叫出来!”

她蹭一下坐起来,喘着粗气,第一件事就是扒开被褥子数钱,一二三四五六七,拍拍胸口,还好还好,一分未少。

暗暗骂自己,在梦里怎么就那么贱呢!

还是说,潜意识里,顾南风就是个十足十的大贱人?

惊魂未定,外间凌淑凌晗便急急忙忙进来,掀她的被子,“七少爷快起吧,宫里来人了,皇上连夜宣您进宫去。”

顾南风抹了抹额上的汗,这回可别还是梦里吧?千万不要跟前头似的又贱又无赖呀。

一切收拾妥帖,她被层层棉袄裹成一颗大圆球,囫囵塞进马车。路上小睡一阵,目的地一到,便只能揉揉眼睛,冰冷的夜里头顶寒风往紫宸殿去。

小六子径直引他往内堂去,穿过层层叠嶂,李慕穿着月牙白睡衣躲在松软的被褥间,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眼睛睁得大大,氤氲一汪春水倒映着她的影,小模样挺可怜,将她的母性一下激发爆棚,之前埋怨他大半夜抽风把人往宫里叫,封建地主都是吸血鬼之类的话,统统忘了个干净。

顾南风捂热了右手才敢去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六子已经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她脱了大氅坐在床沿,弯弯嘴角:“怎么了?这大半夜的,做恶梦了?”

李慕一下扑到她怀里,小虫子似的扭来扭曲,前钻后钻,不消停。他枕着她的肩膀,她身上的缎子还有些凉,带着门外沁凉的雪气。他想了想,一不能说,他做梦梦到她成了女人,还是他的妻,二也不能说,他被吓醒了,本来就很无聊,这下半夜起来更觉得无聊,便想着随便拉个人进来陪陪自己,当然,顾小七是最佳人选。

“我梦见我娘……哭着哭着便醒了……”其实这小子哪里见过自己娘亲长什么样子,不过是为了博同情,暗地里狠狠揉了揉眼睛,无比做出满眼血丝我见犹怜之效果。

顾南风果然上道,立马狠狠拥抱,煽情安慰,李慕暗喜,得寸进尺,“我好害怕,小七儿,你能留下来陪着我么?”其实心底里想的是,半夜爬进宫来,不留也得留。

“臣不敢,微臣连夜入内寝已是有罪,微臣鄙贱之身怎敢与陛下同眠?”开玩笑,跟小孩子睡一处,翻来覆去的,万一给他摸到下面,发现自己没有小鸡鸡,她该怎么解释?说自己先天缺失,还是天赋异禀,小鸡鸡可以伸缩自如,完全缩得没有?

于是李慕再三挽留,顾南风推三阻四,李慕耍赖,“我都可怜成这样了,你还忍心走啊?”

顾南风只好让步,“那……臣睡在外间,陛下有事唤臣一声就行。”

李慕提高音调,指责道:“你嫌弃朕?”

顾南风把脑袋摇得似拨浪鼓,赶忙否认,“微臣不敢。臣的意思是……”

“管你说什么!今天朕睡你睡定了!”李慕突然一把将顾南风扑倒在床上,撅着嘴,皱着眉,眼睛瞪得似吊睛白额虎,一张幼*齿又充满喜感的小胖脸上明晃晃写着四个字——“我很霸气”!

顾南风一呆,眼睁睁看着李慕将她衣衫剥了又剥,全然一副流氓德性。等到被剥得只剩内衫,她才猛然间惊醒,从李慕沉甸甸的身体下边挣扎着逃出来,连滚带爬躲到角落,一手撑着上身,一手抓住襟口,面色绯红,喘息不定。这场景倒是像逼良为娼,霸王硬上弓,可惜霸王是个小小霸王,美人是个不男不女性别飘游的生物。

双双盯死对方,稍有异动便全力扑杀。

最终还是顾南风沉不住气,寻了个空档就要往外,滚到地上去,可叹李慕更加迅捷,她探出半个身子,却被李慕紧紧抱住腰身,手脚并用章鱼似的缠住,咬牙恨恨道:“今儿你甭想逃。我就这么不招人爱啊,你就这么不愿意陪陪我这个没爹又没娘的孩子?我……我还不够可怜么我……”

说着说着竟然没由头地呜呜大哭,眼泪鼻涕抹了她一身,一时仿佛被勾起许多伤心事来,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顾南风看着,再这么下去,李慕约莫是有能力一直哭到天明,无奈之下只好妥协,磕磕巴巴说:“那……那就睡吧……”

李慕立马打住,手上仍不松懈,抬头看她,“你可不能再逃。”

“哎,君子一言九鼎。”

李慕试探着松了松手臂,十分谨慎,“爱卿可不要辜负朕的信任。”这会子又用皇帝的口气了,是个深谙帝王之道的孩子,还懂恩威并施,收放自如。

可怜顾南风,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就被李慕这么一带,便塞进被子里抱得紧紧的,仿佛是害怕她趁他不备,半夜悄悄溜走似的。虽然说,她确实有这么个想法。

李慕肉呼呼的小身子团团地贴紧了她,倒像个天然小火炉,暖暖地贴着心。

睡前仍听他嘟囔,“明早朕送你跟簪子,咱不偷那死丫头的。”

一头雾水。

顾南风在被子里哀叹,第一次,就这么献出去,一点悬念没有,完全平淡得就像白开水,无趣无趣,不若继续睡觉,也许再求求典狱长大人,就能进去看看偶像呢。

李慕认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与人同眠,如果不发生点什么,那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于是七岁大的小胖子李慕抱着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的澎湃心情,趁着纱帐内昏黄摇曳的光,将酣睡中的顾南风搬过来,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脸,酝酿些做坏事的情感。堂兄一贯说顾小七眉清目朗男生女相,他平日里觉着顾小七不过婆妈了些,宫里头美人多了去,也不见得她便生得如何如何好,但此刻昏暗的灯光里,她的脸藏在松软被褥之间,柔软的头发略微显得凌乱,却又生出一股女儿家才有的柔媚娇憨,仍是水磨的皮子,红樱似的唇,呼吸之间似有梦呓,浅语低喃,不知在唤谁人姓名。

他似懵懂,未解风情,只想着这样好看的人物睡在身侧,怎能不趁机揩揩油,到时说去来还能气一气堂兄,谁让他总盯着小七儿,说是宿仇更似沉溺,着实奇怪。要不就亲亲吧,他虽是皇帝,按说应有后宫佳丽三千,可谁让他不过三寸丁,发育不全,没能力享受呢?只好先从同窗下手,历朝历代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皇帝多如恒河沙数,再添他一个也不算离奇,再说,顾小七这模样,小时候已是俊俏惹人疼,大了还不知成什么祸害,不如他自我牺牲,早早收了这小妖。

斗争完毕,胆肥不少,捧着她的脸,撅起嘴往下印,分明不得要领,哪有书中说的软玉温香如痴如醉,只觉得这唇软而腻,满满都是她的香,浅淡温馨。他犹犹豫豫,只紧紧贴着,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又不愿就此离去,似乎是孩提时竹马伴青梅的懵懂情愫如藤蔓般在胸中生长,渐渐缠满了心脏,一点点酸,带一点点涩,苦中作乐故作矜持,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心思在小流氓李慕的身体里无限蔓延。

顾南风睡得沉,半夜鬼压身仍是不起,只觉得呼吸艰难,不知梦里遇见谁,这样折腾仍不愿醒,憋气憋得脸发紫,最终耐不住,睡梦中拳打脚踢,几番努力才把李慕惊得滚回自己那一侧。

等了片刻,他又撑起来看看,再看看,心下松了口气,这顾小七睡觉可真是够闹腾,平日里绵软如针,到了梦中却是出手不凡的莽汉,厉害厉害,他揉揉眼角,乱拳之中还真被她击中,力道不小,伤处热辣辣的疼,不知明早会不会留个青紫淤痕,若是,还得想想如何解释,真如实说了,顾小七只怕要挨板子,他还是舍不得的,谁让他偷香窃玉失礼在先,说出去也够丢人。

“大冬天的睡觉也不老实。”他低声责备,十分好心地顾南风拉上被子,“哼,一会害了了风寒还要来怪朕。”

又想着她熟睡时的侧脸真是好看,许是因为室内太暖,面颊上染着一团绯色的云,看了真叫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亲近。既然心痒难耐,那不如再狠狠地亲近一番,他小心翼翼爬到她身旁,正准备小啄一口,谁知听她嘴里喃喃在说:“别闹了,周沐……”

他心里真是“咯噔”一下,那声音响亮,似乎一直绕着耳朵,如一阵魔音,又似一团火,突然间烧起来,比眼角的伤口更然他难受,他恨恨地企图用眼睛盯死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嘛,朕还真不缺你一个!”

翻过身闷着口气,埋头欲睡,可脑子乱糟糟没头绪,烦得很,怎么也睡不着,回头看罪魁祸首睡得比谁都香,李慕气不打一处来,一下掀了被子,想一脚踹她下去,半路还是收回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左滚右滚地找被子,最后冷得缩成一团,还是不愿意醒,迷迷糊糊地喊冷,他又心软,想着就饶过她这一回,回头看看那什么周沐是什么狗东西,弄不好是顾小七她家随便哪个姐姐呢?

李慕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选择把被子还给作孽的顾小七,又捏捏她的脸,自己哼哼,“不守妇道。”

他大惊,怎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莫名其妙,难道把梦里的情景当了真,还是他仍在梦中不自省?

李慕惆怅地陷入了庄周梦蝶此千古难解的终极谜题,人说孤枕难眠,他这回好不容易千年修得共枕眠,却仍是漫漫长夜,无心睡眠。

而清晨顾南风一睁眼,面对的就是一双红通通布满血丝的眼,瞳中黑白分明,似嗔似怨,更像是厉鬼讨债,吓得她一个激灵,鲤鱼打挺即刻起身,抱着被子也傻呆呆看李慕。

“陛下……怎么了?”

李慕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不理她,“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顾南风一呆,看李慕那娇羞状,莫不是她昨晚睡觉睡到意乱情迷,把小胖子当成米勒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这两人实在差得太远,李慕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一块香味四溢的五花肉,毫无性别可言。

而李慕见她半晌不来搭理自己,心里也犯嘀咕,只道,你来呀,怎不来问问朕为什么?真是冷酷无情,亏得他向来当她是好兄弟,到头来一点意气都不讲!任他一个人干巴巴背对她坐着,倒显出他十万分的幼稚。

难道不幼稚么?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顾南风只怕小皇帝发起脾气来,将她拖出去斩首车裂打板子,天,想想就已经一心高悬,两股战战,哪里还有心思去想究竟为何,第一反应就是跳下床,即刻跪地伏拜磕头认错,“微臣万死,请陛下降罪!”

李慕瞧着她那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奴才相,气便不打一处来,他将她当朋友当兄弟,而她到底还是将他当作喜怒无常的皇帝,稍有事端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保住项上人头,他又不是杀人恶魔,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他越想越生气,突然转过脸来,一拍床道:“你还有脸说,都是你,昨晚上轻薄了朕!”

这可真是晴天霹雳平地惊雷,顾南风抬头,茫然地望着李慕,歪头想着,这事没可能,李慕在她眼里就是一块行走的五花肉,衣食住行离不开,可是若说轻薄一坨油腻腻的五花肉,这也太扯了,当她顾南风是什么人?她的审美和品位就停留在李慕这个层次?太侮辱人了!

不过……“臣妖魔蒙了心,冒犯龙颜,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赐臣一死以谢天下!”皇帝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有时候比老婆还难搞,只有拼了命地磕头认错以博同情。

通常这个时候,正常皇帝都会叹一声气,尔后摆摆手说,算啦,念在卿家并非出自本心,就罚你一个月俸禄即可。

可是李慕还是个屁大点的孩子,看见顾南风眼中明显的不置信,瞬时火冒三丈,怒发冲冠,认了死理,今天一定要说到顾南风相信,“朕睡得好好的,顾小七你突然转过来抓着朕的嘴巴就啃,朕反抗,还被你揍了。”说着指了指眼角上华丽的青色淤痕,“看,这就是证据!对了,你还周沐周沐地喊!”

顾南风眯起眼仔细瞧了瞧那伤痕,又听见他说周沐,这名字李慕绝不可能平白猜出来,心下一沉,只道,坏了,还真跟一大坨五花肉发生了不纯洁男男关系。最奇怪她口中居然喊周沐,大约是苦大仇深,以往咬周沐打周沐欺负惯了,夜里也不安生,还想着揍他呢,这下好了,石破天惊简直是。

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就是那套说辞,一切全凭皇帝高兴。“臣万死,臣辜负陛下,请陛下千万不要轻饶微臣!臣愿就此辞去侍读一职,永不入宫!”

这话说出来完全是火上浇油,李慕心里恼得恨不得就地结果了她,“行啊你顾小七,犯了错立马就想着逃了?这要是把你扔战场上,你肯定是第一个丢盔弃甲投奔敌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