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而李慕一口一个心肝儿,听得无辜的围观群众顾南风鸡皮疙瘩一地,热闹也不想再看,一心念着回肉身洗洗睡算了。出去才想起来,貌似一旦她痊愈,如果李慕没有彻底将她忘记,她还是必须不得不进宫,那么,方才在床上与张岁寒翻云覆雨的男人,不出意外的话,也将是她的丈夫。这么一想,还真是纠结,早知道不出门,光在家里飘,偷看爸妈做坏事也好过抓奸在床。

将来相处会不会有什么阴影啊?

顾南风终于开始了新一轮的纠结,纠结了半宿一无所获,最后只能四十五度仰望星空,今晚月亮真是又圆又亮像个大脸盆子,其他有的没的,等捡回这条小命再说。

待到六月天,草长莺飞,山花烂漫,她已冬眠似的躲过大半年,兴许是老天爷实在看不过她如此躲懒,初夏阳光明媚,她便迎着一室碎梦琉璃似的阳光总算睁眼看世界,守候的丫鬟凌淑一时无措,激动得满屋子转悠,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往正房跑,“夫人,夫人。”乱叫,夫人没叫来,倒招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群,好在还懂点规矩,虽然内心急切迫切地想知道顾南风究竟是奇迹般的痊愈还是回光返照即将不久于人世。

屋子里静悄悄,突然间一张白皙细致的脸凑过来,她一呆,他也呆,两人便就如此呆呆相望,她喉咙生锈,好半天才发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来,拼拼凑凑知其意思,“嘴角……嘴角……”

他舔一舔嘴角,双眼完全无焦距,仿佛是带着笑,又有些呆,歪着头纳闷,“小白痴,你不记得我啦?你家的糕点还蛮好吃的,你快死了,放着也是浪费,我就全吃了。”说完手背蹭一蹭嘴角,又把残渣送进嘴里,一滴不剩。

“李然?”

“没错没错,就是我了,小白痴,你怎么睡了那么久?”

她浑身无力,心想这下方醒,脸面也是极其难看的,头发不知洗过没有,只怕都脏到发臭,却不知为何计较起这些细节来。李然仿佛仍是蒙昧,不知男女大防,此刻半个身子探进床内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平湖镜面一般倒映着她憔悴苍白的面孔,捏一捏她脸颊说:“睡久了瘦成这样,从前捏起来都肉呼呼的像个小包子,现在就只剩皮了,不好吃的。”

她却是再也发不出声来,喉咙火燎似的疼,李然这番善解人意,转身去倒水,咕哝道:“茶都凉了……”下一刻顾夫人领着张嬷嬷凌晗凌淑红袖绿染等等丫鬟仆妇猛冲进来,李然手一抖,茶壶便滚落在地摊上,一声闷响,继而被轰隆隆的人群碾过,最后不知是被谁,一脚踢到犄角旮旯里,无人理会。

顾夫人抓着胡太医一下扑到床前,却又不敢贸然触碰,只管一个劲折磨胡太医,“胡太医,您快给看看,这终于醒了怎么还是傻乎乎的?是不是烧坏脑子了?”

胡太医一边安慰顾夫人,一边还要腾出空闲来诊治把脉,好不幸苦,最终开了方子,道一句好好休养就想走人,但顾夫人哪容得他轻松交差,一而再再而三留胡太医在府上常驻,这都大半年了还不让走,皇上亦是三两句打发他,不轻不重着实不好交差。

之后一屋子人围着她从头到脚都检查个透才安心,话说顾夫人仍在病中,此番带病坚持冲锋,实属难得,但见女儿已无大碍,顿时神清气爽,头不痛脚利索,看着这一屋子人自己也心烦,带头轰人,将里里外外一波又一波围观人群统统赶走,适才轻轻扇了顾南风一巴掌,眼圈红透,仍是未掉泪,“迟早被你这祸头子活活折腾死!”

她说不出话来,只得傻笑,顾夫人嘱咐她早早休息,便起身往书房去寻顾文博。

热闹人群统统散去,她这才发现李然同学自顾自蹲在角落里咕哝自语,回过头来才埋怨,“做你家的茶壶真可怜。”

她方才喝过热茶,现下嗓子好过许多,却也懒得多说,只问:“你怎么来这?”

李然搬个小圆凳坐在她跟前,摆开说书的架势,“我前些日子吃光了祭祀先皇的东西,被天皇太后责令去法门寺抄经书,这个月才抄完回来。”

顾南风惊讶道:“抄多少?”

李然道:“好像是《金刚经》一百遍。”

顾南风问:“你用了多久?”

李然答:“大约是八个月吧。”

她便低头,无话可说,果然是李然,年岁变了懒德性没变,今天能主动开口同她说了这样一大篓子话实在太给面子。

她迷迷糊糊又想睡,李然坐着出神,恰是凌淑进屋来,未开口先笑过一阵,“少爷,啊,不,七姑娘总算醒了,您可不知,皇上这些日子可是天天守在咱们府里头,昨日宫里头来日,硬生生押着才肯走,七姑娘好福气,往后还不知多少好日子等着呢,可千万养好了身子……”

后头说的是什么,顾南风倒是没再听下去,牵了牵嘴角,脑后一滴大汗。

李然却不知有心或无意,突然间说:“皇后怀孕了你知不知道?”

顾南风茫然。

李然便继续说下去,“张岁寒这人太讨厌,又聒噪又任性,脾气堪比张翼德,也只有我皇兄能受得了她。”

她低声说:“是吗?那倒是很好。”

李然道:“噢,生下来就是皇太子,是不是要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呀?”

顾南风道:“那自然是要的。”

顾南风这些日子大病初愈,身体已大不如前,当小猪似的养几个月面色才稍稍红润些。不知是否该暗自庆幸,经此一役,她渐渐消瘦,诚然可说是人比黄花,更似春闺少女望春而变,轮廓越发纤细窈窕,倒有几分若风拂柳,行走无声的意味,谁人瞧了要叹,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只可惜是个闹心的,病了也不消停。

一转眼又入秋,她的生日早早过了,未经大办,不过是一家人吃饭喝酒,聊聊家常而已。她这便是十七,宫里一直拖着未给消息,不派人来接也不松口放人,顾夫人渐渐焦急,只怕蹉跎了女儿家青春年华,顾南风却极其安逸,来便来,去便去,死都过一回,无所谓爱恨得失。

这日微凉,秋风飒爽,顾南风乘兴附庸风雅,对镜剪分叉。即便身体虚弱,头发却是一刻不停地长,她从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剪发即是大不孝的概念,从前做男装打扮,总嫌弃自己头发长难打理,剪了又剪,今日乌发白衣,裙角翩跹,再剪却又生出几分犹豫,换做女儿装,做事也不利索。

对着镜子发呆,顾南风脸比城墙厚,竟觉得自己作为女人还算有几分姿色,从某几个角度来看,还挺不错的。

这人拿着剪刀搔首弄姿自我欣赏,门口有人惊呆,大声喊:“顾小七你要削发为尼作姑子啊?”

她茫然回首,就望见程牧云一身戎装寒光凛冽,他本就生得俊朗,此番行装更衬得英气勃勃,勇武非凡。谁知是个傻人,自顾自目瞪口呆,大呼小叫,“皇后怀孕了你也不要这样想不开,做尼姑很幸苦!”

她放下剪子,哭笑不得,“谁说我要出家做姑子,没肉吃的日子我可受不了。再说皇后有喜普天同庆,我高兴还来不及,哪能一个劲拈酸使小性,你穿成这样是要往哪里去?倒像个小将军似的。”

程牧云跨进门来,走路生风,扬高了下巴,“什么叫倒像个小将军?爷本来就是将军来着。是这样啦,我爹让我去山西戍边,我娘舍不得,两人正吵着,我嫌烦就到你这里躲一躲,谁知看见你剃头,以为你想不开一哭二闹三上吊来着。”

顾南风好奇,“你倒是说说看,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居然要剃光头去深山老林当尼姑,至于吗我?”

程牧云道:“你们女人的事情小爷我哪里明白?反正就是看你挺奇怪的,倒不如以前豁达了,女人就是女人,顶顶的小心眼,没意思。整天情啊爱啊的,巨无聊。我们男人可都是要干大事的,谁能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从早到晚照顾你们那小女人的怪异情绪。”

她拢了拢披散的长发,起身来沏一杯茶递上,含笑道:“我才问你一句,你却还我十句,从前不知道你话这么多,还是最近看上哪家姑娘,颇有心得?”

“天底下还有能让小爷我挂心的女人?爷这是天命风流无师自通,你这榆木脑袋自然无法领会。”程牧云完全不以为然,自负到人神共愤,灌一口茶,像是下了决心,要掷杯出征,“我就是来看看你还活着没有,马都已经准备好,这就要去朔州杀敌三千万!”

“你家里不是还吵着呢?”

“那都是妇人之见,不足为惧!”他这下说得爽快,终于背地里狠狠蔑视了母亲一回,大家心知肚明,他在他娘亲面前就是只闷不肯声的小白兔,任由宰割。

顾南风抿嘴笑,举杯相酬,“相见即是分离,此去万里,小弟以茶代酒,祝大哥马到功成。”

程牧云仰头饮尽,望她眉眼如画,面似美玉,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出他一刹那的失神,电光火石,脑中无数个年头瞬间闪过,却一个也抓不住,只记得她梨涡浅笑,凉秋便化作了暖春,丝丝扣扣皆是柔软的风飞。

他只想,女人都是祸害,一个微笑胜过千军万马。

他有些迷茫,不知所措。

顾南风不明就里,“做什么发起呆来了?去朔州之前先入一趟太原府吧,代我问候外祖。”

程牧云依旧懵懂,点头说:“好……路过……那个……”

她突然间怀念起在太原城作威作福的时光,对比现下处境,愈发烦心,欲言又止。

他纠结于到底是猜还是不猜。

连顾南风自己都觉得这办法太过扯淡,简直可以称得上脑残。而程牧云终于纠结完毕,叹息,开口问:“你是不是不想进宫去?”

她默然,他当她默认。

他心血来潮,欲做英雄骑士,救人于水火之中,“你看,陛下将近一年都未记起你,估计早已经把你忘个彻底,你知道,你真的不怎么样,再等两年绝对嫁不出去,爷看你可怜,决定大发慈悲地帮你一把。”

“你要怎么帮我?”

他循循善诱,耐心做进一步解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不像一般的女人娇滴滴的碰一下就叫唤,还整天跟着你问长问短,烦死了。”

顾南风道:“我也是女人,迟早也会变成那样的。”

程牧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不一样,你曾经是男人。”

顾南风道:“我一直是女人,往后也还是女人。”

程牧云道:“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近乎为男人的女人。”

顾南风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

程牧云哈哈一笑,拍她肩膀,“就说了你聪明,一点就透。”

顾南风的眉头已经拧成一团,可惜程牧云仍无所知,她隐忍,最后问:“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人妖?”

程对与顾南风的自我承认很是欣慰,“对呀!”

“你他妈了个逼的!快滚,滚去山西!”

程牧云深切体会一回何谓女人是老虎,最终抱头鼠窜逃往山西,还要做将军,杀敌三千,真不容易。

她被气得内伤,谁知第二日有贵客临门,李慕在顾府仿佛安装高级感知器,一丁点响动他当即便知,瞬间抵达。

再次相见,他与她都知双方已改变,却都尽力装出一副相安无事模样,小心翼翼,却又暗自角力,沉默对峙。

他轻笑,拂起她耳边碎发,如此亲昵,“身体如何?听说最近胃口不太好,可不要亏了身子。”

“我怎么会有胃口不好这种问题?”

“那就好,朕倒是白担心一场。”李慕低叹,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瘦了。”

顾南风靠着他的肩,鼻尖弥散着的是他身上浅淡青草香,“你却是终于长高了。”

“哦?原来你一直嫌弃朕不够高。”

顾南风轻笑,“现在想起你来,仍是从前那三寸小豆丁的模样。”

李慕都手捏着她的腰,量了一量,确有几分心疼,“竟瘦成这样。”

“瘦了不好么?”

李慕道:“你怎么样都好。”片刻又道:“朕知你想问些什么,周沐被关在天牢里并无大碍,究竟该如何处置,全由你做主。”

她不想再兜圈子,径直说:“放他回太原吧,不想再见。”

李慕道:“好,你高兴就好。还有呢?接下来不问么?”

她不说话,挣开他径自回桌边饮茶。

李慕道:“你不愿意?是不是?昨日表哥千里赴戎机,临走前你是否想索性嫁给程牧云?躲过进宫服侍?”

她无从逃避,也懒得绕圈,颔首答是。

他似乎隐忍不发,又似乎混不在意,嘴角仍挂笑,却让顾南风觉得冷,危险重重,“很好,你最擅长就是一次又一次辜负朕。”

顾南风无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是我?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

“能不能放过你一回?”不待她说完,他自接口,听来仿佛玩笑,声音却是冷的,刀尖一样冰凉彻骨,“朕放过你,谁来放过朕?”

“你已经有皇后,有帝位,九五至尊,万民景仰,何苦来为难小小顾南风?”

李慕摇头,“你根本不明白。”

顾南风道:“我为何要明白?又要去明白什么?总是有人闲来无事伤春悲秋,明明衣食富足,万事无忧,却非得装出些莫名其妙的苦痛忧伤来,这也就罢了,最过分是非得找个人来明白自己编排出的苦衷,好应正那‘全天下知我者唯君一人’的鬼话,多可笑。人生苦短,我没那闲工夫奉陪到底。”

李慕道:“你尽管冷嘲热讽,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你今日所见所闻并非真实,你认为最纯良其实最恶毒,认为最可恶其实另有隐情。可是你现在不会懂,但我都忍受。只要你,顾小七,全天下的人对待朕都有千面,朕只希望你快乐,善良,无忧无愁,永远不必为现实而改变。”

“天方夜谭。”

李慕在她对面落座,捏着她纤细手腕,垂目道:“听来可笑,但,未必不可能。”

顾南风忍不住上窜的怒火,一甩手扫落桌上茶器,哐啷一地碎片,“你有没有问过我究竟愿不愿意!”

李慕指尖力道加重,捏的她疼,却毫不留情,“你不要跟朕发火,不要同她一样不讲道理。”

“她?皇后娘娘么?”

“是,你想说什么?你以为是什么?”

顾南风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你尽管享你的齐人之福。恭喜陛下,明年便有皇太子降生,初为人父,大喜。”

李慕却突然抬头,静静望着她,不语。似笑非笑。

最终他只留下一句,“下月十六是大吉之日,你准备准备,不要再钻牛角尖,做无用功。顾小七你这辈子注定是要陪着朕一起过的。”匆匆离去。

她抚摸手腕上他留下的青色淤痕,默然。

逃与不逃,这是一个问题。

“逃?”

“不逃。”

“逃?”

“不逃——”

人人都掰花瓣左右为难,顾南风夜深人静时,孤坐窗前数银票,数一张是逃,第二张是不逃,须知逃跑需资材,离家出走要慎重。自出生起,十七年来,她励精图治不择手段地敛财抠门,终于建立起她自己的所谓金钱帝国,其实不过是一口小箱子一堆破首饰,再加银票两千两,她便自以为富婆,可以好吃懒做笑傲江湖。

最终也不知数到第几张,下不了决心,她锁好家当想溜出院外探探情况,方走两步就遇见顾夫人牵着小树,还有她已出嫁的二姐顾小草往她身边来,身后浩浩荡荡丫鬟婆子二十多人,哪里像是来探望,简直是来抓奸,抓她半夜翻墙的现行。

顾南风自然装傻,挠头讪笑,“真是巧,母亲大人领着二姐和小弟也来院中赏月。”

顾夫人沉着脸,肃然回应道:“可不是,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你母亲我特此组织正房全体人员出门赏月,恰好碰上我上辈子做错事这辈子来还你债的女儿也有此雅兴,着实令人惊喜。”

这半阙月亮吓破了胆,躲进密云后瑟瑟发抖,一时天地无光,只余下远方窗前孤灯袅袅,仅仅看得清顾夫人的脸,阴云密布,严酷似地狱阎罗王。

顾南风自知不妙,这下就要跪下求饶认错以求得宽大处理,谁知顾夫人更快一步,扑通一声在顾南风身前重重跪下,无人知其所以,只觉得顾夫人这一跪,苍穹大地之间瞬时一片肃杀,人人自危。

她急得跳脚,只怕被当做不孝子被天打雷劈,连忙上前去拉,但顾夫人狠狠甩开她,径直跪着,身后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来相劝,唯有小树不明就里,好奇地望着母亲和姐姐傻笑。

顾夫人反手紧紧抓住顾南风的手腕,用十二分力道,疼得她几乎落泪,而顾夫人大约是恨极,恨不得此刻杀了她才好,眼中尽是愤怒,顾夫人道:“今日母亲代府中上上下下三百口人求你,求七小姐大发慈悲给咱们全家人留一条活路,求七小姐看在顾家养育你整整十七年的份上克服万难进宫去,老老实实自自在在安安分分地享受富贵荣华。”

顾南风愣在当场,一时无语,确是不知当如何是好。顾夫人却当她正拿捏利益得失,进而说道:“你要责怪,责怪为娘一人即可。是我一时逞强好胜,将你当做男儿教养,令你如今左右为难痛不欲生,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要打要罚悉随尊便,但请你饶过家中无辜幼儿。”又拉住小树厉声道,“还不快给你七姐姐跪下,求她发发善心,饶你这条小命。”

小树被强行按往地上摁,小孩子怕痛,一时声嘶力竭地哭泣,

二姐亦上前来,跪在顾夫人身侧,柔声道:“你若逃跑即是抗旨不尊,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七妹妹你从小被当做男孩子教养,眼界自然比我这妇道人家开阔得多,但性命攸关,七妹妹当三思而后行。再而,若不是母亲此举,七妹妹大约是同姐姐们一样,终日锁在闺房之中,早早嫁人,哪得如今这般自在?妹妹也需体谅母亲的苦处才是。”

主人家都已经下跪,做下人都又怎能站着,一时间顾南风脚下哗啦啦跪着二三十人,倒有几分天子临朝的威风。但她只余下苦笑,仿佛是细细嚼一把黄莲,一颗心苦个彻底。

顾夫人拦住仍想继续劝说的二小姐,抬头径直盯着顾南风双眼,“你若还嫌不够,我这下便给你磕头认错,望七姑娘大人有大量,饶过老妇人这一回。罪妇这便给您磕头了——”说话间当真低下头去要拜亲生女儿,二小姐急忙拦阻,含泪道:“母亲这又是何苦?七妹妹是念过书的,不会不明白您的苦衷。”转过头又对顾南风说:“妹妹别再任性,母亲这一拜你怎么受得起?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顾南风唇角挂一丝苦笑,无奈至极,一夜之间她变作千古罪人,如此罪大恶极不可饶恕,望天,轻声叹,“我不过是来赏月而已……”

顾夫人不动,一双眼盯死她,如对仇敌。

顾南风道:“母亲放心,我不会逃走,累及家人。”

顾夫人却不起,厉声道:“你今日说不走,却难保他日进宫之后行差踏错,使得全家获罪。我是你母亲,天下最知你的莫过于我。你不过面上瞧着聪明,内里却固执倔强得很。你是不是一心想着要嫁有情郎,似那骗人诗歌里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母亲今日明明白白告诉你,那些统统都是糊弄人的鬼话。你进了宫,我们都不指望你飞黄腾达,只求你紧守本分,忘了你那一套为人处世的歪理邪说,莫说你要嫁的是当今天子,就是换了普通人家,但凡有些余钱,谁不是三妻四妾一个接一个往家里娶,女人做得最蠢得事就是妄想男人能一辈子对她一心一意,顾南风,我希望你能真正放聪明点,别整日纠缠于爱恨得失,再而,母亲最后警告你一次,我宁愿你当即死在新房里,也不要给我闹出些恨不相逢未嫁时,红杏出墙秽乱宫廷的龌龊事。南风,你这辈子就这么定了,再不要做他想,想也不过徒增烦恼,不如就这样好好活着,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眨眼就过去。”

顾夫人虽跪着,却是气势压人,顾南风索性也跪下,“母亲说的我都明白,您请放心,我并非不知轻重的人。”

顾夫人厉喝道:“我要你对天发誓,此去宫中,若做出令顾家蒙羞之事,便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她掷地有声,铿锵如刀剑相接,声声刺入顾南风心头,剩下一团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她听自己说好,尔后对无垠苍穹起誓,“我,顾南风对苍天起誓,此去宫中,若不幸错行,危及家人,必当先自裁以保府上三百口人性命,如违此誓,愿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小树的哭声渐渐停歇,小孩子最不记事,一小会已忘记先前伤心事,靠在张嬷嬷怀里要睡。这一场暴风骤雨就此停歇,夜空宁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其实她与他们都只是出门赏月而已。

顾夫人终于起身,抖抖衣袍,依旧是仪态端庄,处事得当。笑着拍拍女儿的脸说:“你身体不好就应早早休息,我们这就走,不扰你了。”

二姐姐也来做和事老,揽着她的肩,轻声细语相慰,“一切都是为你好,七妹妹别再胡思乱想,早早睡吧。嫁妆已为你备下,明儿我再去点一点,有什么缺的漏的也好及时补上,莫让你入了宫还短了东西。”

大队人马一个接一个告辞,院中一时静谧,听得见花鸟鱼虫窃窃私语,笑她傻帽,人走光了才哭,谁看得见,谁来可怜,还要憋着不敢出声,只怕让人瞧见了,嘲笑她做作又矫情,不就是去给皇帝做小,有什么好委屈?哭得像死了爹,真够晦气。

她受此一番教训,终于老老实实安安分分数日子,只等着十六早点来,早死早超生,倒少了些离愁别绪,那夜的逼迫与誓言,她选择性忘记,说到底是她太任性自私,活该如此。

但,刹那间最依赖的人逼她至此,正应了那句最爱的人伤我最深,镇日无所忧的顾南风也并不是不伤心的,只不过这人够懒,懒得去计较许多,就当真的只是赏月而已吧。

此后顾夫人似乎刻意避开她,将近一个月,两母女不曾在家中碰面,谁也不愿先开口,谁先开口就是认输。

宫里来接人那天突然间下起细雨,因顾南风是去做小,没资格穿正红,顾夫人三年前为她准备好的嫁衣只得压箱底,不曾有十里红妆,亲友相迎,这一切更像是一场无声默剧,静得令人心生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