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夫人终究是出门来送,眼圈通红却生生忍着不肯掉泪,只不过说一句,“往后你自要照顾好自己。”转身,匆匆走了。

前头那内侍尖利的嗓子划过耳膜,轿子似地震一样摇晃,她晕乎乎从侧门进了宫。静悄悄,鸦雀无声。

天色忽明忽暗,一转眼下起小雨,绵绵似针,令大地锥心地痛。

听得见秋风低喃,夜雨中如泣如诉。

这光景是说不出的凄苦动人,只差一曲挽歌,便要催动台下观戏人的眼泪。

老对头进宫来,称霸后宫的皇后娘娘张岁寒自然要给下马威让她知道知道轻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能耐敢同她斗?简直不知死活。

轿子外头一堆老货故意调高了嗓子说是非,一人声音沙哑似筛糠,盯着那喜轿使眼色,“要说这新主子也真够委屈,虽说是做小,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抬进去,连个见礼的人都没有,没得半点规矩体统,别说是官家纳人,即便是小户人家纳妾也不得是如此荒唐。”

这人旁边却是个尖嘴猴腮的厉害嬷嬷,将她一推,一脸藏着秘密的得瑟,仍要装出几分不耐来,将对手看低,“你怎么不开窍,这还用得着问,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咱们皇上自从大婚这一年多来,哪天不是宿在坤宁宫里?同皇后娘娘好的哟,那是蜜里调油,黏糊得一刻都舍不得分开。这厢皇后娘娘又有了龙种,皇上便一刻不离地陪在娘娘身边,生怕侍奉的人除了纰漏,哪还有多余的心思顾及这一位?再来,老身冒死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把这一位抬进宫,皇上只怕也不敢招摇……”这人说道紧要关头没人品地掐断,里头的顾南风与外头的破锣嗓子老嬷嬷皆是心急如焚,说嘛说嘛,到底为什么死也要给个痛快才行。

那老嬷嬷急的跺脚,开口骂道,“你这老泼皮,说话竟只说半句,让人心里直痒痒,快说快说,不然要你好看。”

说故事的人自然得意,笑呵呵打趣道:“哎呀我的老姐姐,你脾气可真够急的,我这不就喘口气吗?这就说这就说,皇上自然是唯恐娘娘恼怒,怕动了胎气。你知道,咱们这位娘娘吃起醋来,那可是……又说皇上也是痴心人,什么都忍着让着,只怕是但凡皇后娘娘开口要的,星星月亮都能给摘下来送进坤宁宫。”

“这么一说,皇后娘娘真是个有福气的,这天下第一的好郎君,真真要羡慕死人哪。”

“哟,这是怎地?你这老货也动春心了?”

老嬷嬷娇羞,还跺脚,“走开走开,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将皇上说得千般万般好,那怎么还要偷偷摸摸地把这顾家小姐接进宫里来?”

偷偷摸摸?这词用得真够狠辣。顾南风兀自逍遥地从小口袋里掏出一把预先准备好的零嘴来,红盖头扯一旁,剥瓜子看好戏。

这俩老女人一个比一个刻薄,听那人先窃笑一番,又开始摇头摆尾的得意,“我的老姐姐,这你便不懂了。男人么,总是不能守着一个过的,更何况是皇上?娘娘即便是艳冠后宫,但日日相对,再美的容貌也变作平常。吃惯了饕餮盛宴,皇上也想换个口味,偶尔尝一尝清粥小菜不是?回头最爱的还是娘娘呢。再说了,娘娘正怀着呢,不方便侍候。你知道的……男人么……”

听完这两人啰嗦,顾南风总算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如此看来,张岁寒现下自信心爆棚,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今天不过敲打敲打,给个下马威,警告她老老实实待着少生事。更不要妄想介入她和李慕的完美爱情。

顾南风剥了个核桃,补补脑,奇怪自己前几日还在耀武扬威,怎么一眨眼功夫就变得如此这般天若有情天流泪的凄凉景象。

哎呀呀,你看他起高楼,你看他风光无限,最终都付断壁残垣。

二奶顾南风,真够坏心眼。

一路上那破轿颠得她腰都快折断,好不容易熬到容安宫,她也不过是住偏殿小房间,仅有她在顾府的闺房一半大小,家具陈设更不必说,简陋得让人怀疑是进了贫民窟,一张椅子一张床,还连个被褥子都没得,这日子已入冬,眼看就要一天天冷下来,房里哪看得见地龙?张罗一床过冬的棉被都是问题。是她低估了敌人,张岁寒比小时候恶毒一万倍。

那几个老嬷嬷像是列车员,送了她到站立马走人,这容安宫偏殿阴森森吓人,冷风嗖嗖地吹,剩下四个丫鬟两个太监一个个木着脸,更像是爬上来追魂索命的厉鬼僵尸,说话间就要扑过来扭断她的脖子。

她正思量着要不要主动去跟未来的合作伙伴打个招呼,但大家似乎完全没有想要想要搭理她的样子。她便决定不去自讨苦吃,老老实实坐着玩手指,当透明人。

李慕来时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人,像是军队拉练,班长李慕身后跟随者两人一排的蛇形队伍,时而排成个S形,时而排成B形,何其壮观。基本上,围观看热闹的和受皇后派遣监督的占大多数,真正正职人员估计就那么一小半,也就小六子还算眼熟,瞧见了笑一笑,算打个招呼。

李慕今日却是不合时宜地穿一身暗紫,灯光下瞧着更像是浓郁沉闷的黑色,脸面却是白的,细腻如玉,夜里看着简直像一颗会发光脑袋飘来荡去,够惊悚。

他远远便瞧见她,一盏孤灯下兀自出神,娥眉轻蹙,笑而无声。他不知她想着的是谁,却也没有勇气去猜,他其实远不如表面强悍,他在她面前,永远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他叫,“小七。”她便回头。

烛光昏黄老旧仿佛昨日,将她整个人拢在一团遥远烟雾里,仿佛要就此渐渐消散远去。他心中一惊,上前来紧握她的手,皱眉说:“怎么像一团冰似的,冷成这样。”

她仰头笑,嘴边挂一只小小梨涡,像天上的星子落在嘴角,华光璀璨,一瞬间将他阴郁的心情照亮。“就是故意冷着,就等你来替我暖手呢。”

他抱紧她,“你怎么把盖头丢了?”

不得她回答,随即又说:“这屋子可真够冷的,像冰窖。”

顾南风笑嘻嘻说:“一会砍了外头的桃花树,我给屋里生把火。再把御花园的锦鲤仙鹤抓来烤着吃,一定又饱又暖。”

李慕埋首在她颈间,闷闷地应了一声,继而无言。门外还有人不守规矩探头探脑,丝毫尊严不给她留。

他紧紧抱着她,勒得她浑身骨头挤压作痛,口中念着,“冷,真是冷得过分。”

顾南风忍不住挣扎,推开他,“你别抱了,耽误我砍柴的功夫,不然这房子没炉火,我今晚真要冻死在这。”

“你还真砍呢?”

“我可没心思也没胆量逗你玩。毛主席说得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过……陛下还是给我找一件趁手的家伙吧,我好大开杀戒!”

洞房花烛夜,李慕在顾南风的动员下费九牛二虎之力为她找到了传说中的开山斧,俩人挽起袖子扛起斧头,趁着夜深人静时,在许久无人打理的院子里大干特干起来,那什么,不要想歪了吖,不是那个大干特干,是正常的大干特干。

干活的干!

那桃花树长得极其怪异,枯了一半,另一半却极其繁盛,似阴阳两面,各行极端。

李慕望着半树枯死半树犹生的桃花,轻声叹:“世事皆有双面,如这棵树,好坏各半,大善大恶,谁又真能清清楚楚分开两边?使智使勇,使贪使愚,令智者乐立其功,勇者好姓其志。”

“你是圣人我是愚者,你总是擅于使愚者不计其死。”她无不抱怨,他讳莫如深。

顾南风从出门到现在受一肚子窝囊气无处发泄,索性扛起斧头全部发泄在这棵桃花树上。那枯枝被砍了小半,正好当柴烧,她满头大汗,手心被磨破了皮,但是痛快得很,跟阿Q哥似的,老子虽砍不到你,老子的儿子总要收拾你的,儿子灭不了你,孙子总行,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完了抱着柴火傻笑,李慕站在房檐下,自始至终视线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她一回头,即刻对上他的目光,这人竟然害羞,迅速转过脸去,他从前怎么不知她如此面薄。

这像是角色颠倒,李慕上前去为她擦汗,轻笑道:“你可真是卖力,瞧着一脑门汗,傻透了。”

顾南风看着他,只想后退,千万不要跟还珠格格二里头,小燕子和永琪似的,砍个树砍着砍着就黏糊到一块去了,她可是个有节操的人,李慕作为她水性杨花的丈夫,她可不会随随便便就勾搭,要勾搭也得深思熟虑计划精准了再行动。

再而,她克服不了心理障碍。

一双破鞋臭烘烘,还有张岁寒的体味,她可吃不消。

她一个劲后退,李慕仿佛一切了然于胸,笑着执起她隐隐流血的掌心放在唇边亲吻。“这棵树是朕的祖母亲手种下,传说年年花开落英如雪,谁知如今却是这般模样。”那吻啄在她手心,却一路痒进了心里头。她扭转手腕想要挣脱,却怎么也逃不出他掌控。“你怎么不早说?这下我是犯了大罪了。”

李慕笑着摇头,为她整理好拂乱的碎发,“你不知,这容安宫是我亲祖母静妃的居所,她早早去了,此处亦长久无人居住。这桃树能被你收拾,也是他三世修来的福气。”

顾南风瘪瘪嘴,又来了委屈,“你就是故意挖个坑让我跳,眼看我犯傻也不拉一把。”

李慕说:“你这小模样真像一只没人要的小猫儿。”

她正要争辩,后头围观人群突然间出声,“陛下,皇后娘娘突然身体不适,请陛下前去探望。”

顾南风总算松一口气,没想到这回是张岁寒救她,张岁寒果然是亦正亦邪的五毒教教主。

李慕嘴角仍挂着笑,瞬间却冷下脸来,凑在她耳边说:“顾小七,你今日真是美,美得让朕恨不得刻在心里。”

顾南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结果手心里全是粉,她还没来得及看自己究竟被二姐打扮成什么样,就被一股脑塞进轿子里,但从掉粉的程度上来说……她基本上无力想象。

李慕忽然间很流氓地咬住她耳垂,含含糊糊说:“可是你穿红衣更美……总有一天……”又没了下句,随即放开她,转身,“知道了,朕这就去。”

他就这么走了,热闹也散了,容安宫又恢复死一样的寂静,她抱着柴往里走,拆了根大红蜡烛就预备生火,谁知身后突然间冒出个凉飕飕的声音来,“我说少爷,您还真要点火烧房子啊?到时候落了罪可别拉着我们一起受罚。”

顾南风一愣,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异常,回头看,仍是僵尸团队,没多出一个人来,她吓得汗毛倒竖,“我的凌淑姐姐,你怎么死的这么早啊……”

那将是顶着白墙皮一样的脸,开口说:“少爷,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你少咒我,赶紧的,洗洗睡吧,瞧那浑样子,跟只脏猫似的,这要是在家里头,还不知夫人要怎么收拾你呢!”

顾南风正迷惘间,涂着一脸僵尸白的凌淑姐姐便来敲她的头,“想什么呢?我和凌晗都不认识了?真被欺负傻了不是?”

她站起身来,怀里还宝贝似的抱着那团木柴,仔细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瞬时惊异,“还真是你们?宫里不是说不许自带宫女吗?你们怎么混进来的?”这规矩倒像是麦当劳,不许自带饮料,够霸气!

凌淑答她一句千古名言,“你这傻瓜,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钻空子谁不会?皇上是怕你受了委屈,想不开,身边也没个说话的人,到时候做出什么撞墙上吊喝毒药的傻事可不得了,于是早早将我和凌淑凌晗招进宫里来,今天打扮成这样主要是为了避过送亲的人,省得府里那帮没见过世面的老婆子大惊小怪。”

“可不是,只没想到七少爷,不,七姑娘当真还认不出我俩来,真真教人伤心。”凌晗取了帕子来,将两人脸上的妆都净了,便又指着后头那两双宫女太监说,“这都是信得过的,夜深了,明早再开会给你介绍。”

凌淑握住顾南风的手,恶狠狠咬牙骂道:“手怎么跟冰棍子似的,要说这皇后真够歹毒,新婚夜里想要冻死你,他奶奶的……”

凌晗来打她的嘴,“你再给我口没遮拦的,当心一会让人听见了,这可又是咱家小姐的错处。玉舒嬷嬷教的东西你都给忘了干净?找死么不是。”

凌淑转身去开柜子,变戏法似的抖落出一件件厚褥子来,“你别跟我提玉舒嬷嬷,提起她我就膝盖疼。这辈子没在这一个月里跪得多。”

凌晗抿嘴笑,上前去帮着张罗,又回头问顾南风,“小姐可是饿了?还藏了吃的呢。这就给你找出来。”

凌晗简直像小叮当,一眨眼变出满汉全席,还全都热腾腾冒气,顾南风突然间想哭,她的人品果然没有坏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惨地步。至于李慕的援手,她自然归结于他良心发现,未免她当天就被整死在宫里而做出的相当于勾勾手指一样简单的帮助。

吃撑了再上床睡觉,真乃人间一大乐事。

正在梦里调戏美男,谁知天没亮凌淑就来掀她被子,“懒虫快起床,今早新姑娘进门,还得去给太皇太后,皇后巫婆请安问好。”

顾南风困得想哭,不愿起,翻身扒在床沿继续睡,“他们不可能起这么早的……再多睡五分钟……”

鸡喔喔都还没叫————

“你懂什么,管他们什么时辰起,你必须早早到了,在外头候着,以表诚心,懂么你?还不快给我起床!”凌淑继续坚持不懈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把她叫醒,而顾南风则是给我一个站脚的地方,我就可以睡到世界末日,斗争的结果是顾南风被一杯隔夜茶泼醒,委委屈屈起床穿衣,再又认识了青巧双双两位姑娘,外头候着红川红德两兄弟,从今往后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晃悠,有肉一起吃,有头一起砍。

最终由于顾南风的磨蹭作风,新组建的偶像团体南无阿弥陀佛的首场演出就面临着迟到的危机,所幸团长大人顾南风临危不乱,在最后关头淡定地说:“同志们,上辣椒水。”

太皇太后问,“入了宫,可还习惯?缺什么东西只管来说就是。”

顾南风用沾了辣椒水的帕子拭了拭眼角,顿时眼圈血红,泪如泉涌,“回太皇太后,宫里万事都好,只不过妾身误了早起时辰,妾身有罪,请太皇太后责罚。”语毕,诚惶诚恐跪下认错,佳人裙衫如雾,泪眼婆娑,看得人好不心疼。

李慕扶着张岁寒,一路走来,远远便瞧见顾小七跪在厅中,一副柔柔弱弱委委屈屈小模样,只怕昨夜又生事端,心里担忧,面上却是一派温柔,“当心门槛。”

张岁寒光顾着沉醉温柔乡,一脚踢在门槛上,又赌气,扬言要削了宫里所有的门槛。

李慕却是含笑说好,一会就令人去办。

顾南风暗叹,照这样的情形看,张岁寒不爱上李慕那是不可能的。李慕简直是二十四孝老公,堪称完美。

老人家看见如此和谐画面,自然高兴得很,也忘了顾南风正跪着请罪,对这夫妻二人笑呵呵说:“都是有了身子的人了,还来请安做什么?好好休息就是了,皇上也是,怎能任她胡来?”

李慕笑说:“皇后坚持要来,孙儿也没有办法。”

太皇太后道:“你自是什么都让着她,她的脾气就是你惯出来的。”

“那自然也是他愿意惯着。” 张岁寒的目光落在猥琐的顾南风身上,甚是轻蔑。明明都是老熟人,却还要装出一副今天才见面的陌生态度,惊异道,“咦?妹妹也在这呢?怎么哭成这般模样,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切,你明知故问。

顾南风忙说不不不,一切都完美,就她自己没事找事乱哭,她的唯唯诺诺和小家子气充分地取悦了张岁寒,胜利的喜悦让她几乎可怜起对手来,跟她作对真是生不逢时。

太皇太后问:“恰好你们来了,这便议一议给顾家七姑娘什么封号好。”先问李慕,“皇帝以为如何?”

李慕推却,“这些都是后宫的事情,全油皇祖母,皇后做主就是。”

“皇后的意思呢?”

张岁寒大约是昨晚上就把答案想好,现下答得顺溜,想也不想就答:“封宝林如何?”

李慕的脸蓦地一沉,张岁寒望过来时又换了笑颜,她问,“皇上觉得如何?”他便点头,温柔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皇后说什么都是好的。”

这两人你侬我侬羡煞情多,转观顾南风,她的存在简直像个笑话,当然,她自己是不会这么想的,这人已经开始掰手指算五品宝林一个月俸禄几钱,算到最后发现远不如在家好吃懒做时拿的月钱多,她后来依旧要磕头谢恩,感谢再三,居然要还要给张岁寒磕头,这口气真够辛辣,呛得人难受异常,回头对凌淑说:“外面的世界真残酷,我还是愿意回家过猪一样的生活。”

凌淑是半点面子不给,瞟她一眼,转身收拾房间,“你这是肥猪进了修罗场,想死你就继续睡吧。”

她索性瘫倒在床上,耍无赖,“干脆一病不起,谁都不要来搭理我最好,谁跟她争?有什么好争?吃好睡好才是正道,抢来抢去抢男人,倒显得有多饥渴似的,神经病。”

凌淑泼她冷水,“那是自然,我家小姐可是遗世而独立,仙女似的清高,不屑跟那帮子俗人计较。要做仙女是吧,明早别吃饭了,好好修炼去吧。”

又摇头,“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主子?”

顾南风反驳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嚣张的丫鬟!”

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李慕驾临容安宫之时,顾南风正组织全体同仁斗地主,凌晗用硬纸片裁出的扑克牌极其趁手,顾南风一路杀过,所向披靡。她杀红了眼,李慕来了也顾不上行礼,再轻取一盘,自顾自乐呵,宫女太监已经跪了一地,她还在研究下招。

李慕摆摆手,叫起。“你这是在捣鼓什么玩意?”

“玩牌。”

李慕凑近些,几乎贴着她侧脸,问:“输赢如何?”

“那当然是我赢!”她一回头,嘴唇便蹭过他的脸,当即尴尬地捂住嘴,与李慕大眼瞪小眼,他眼中含笑,睫毛纤长似羽扇,谁相信老不要脸的顾南风居然脸红,支支吾吾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慕笑意更浓,诚心让她紧张,更贴近些,咬她耳朵,“顾小七,你害羞?”

“我害羞怎么了?害羞证明我纯洁。”

“是,你最纯洁。你就跟白纸似的纯洁。”他捏了捏她的脸,笑得露出两颗尖利的小虎牙来,“是怎么个玩法,朕陪你玩。”

“输了可不许赖账。”她伸出手,两人击掌为盟。

李慕道:“欠着谁也不会欠你。”

顾南风这无赖故意把规矩讲得模糊,前几盘李慕连续出错,自然是输得一塌糊涂,但他渐渐得心应手,到最后杀了顾南风一个措手不及,这人可怜巴巴地数银子,哭丧着脸抱怨,“可怜我一个小小宝林,每个月二两银子俸禄,第一个月的还没到手呢,就把下面一整年的都输给你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就不知道让着我点啊。”

李慕无奈,“是谁说输了不许赖账来着?”

顾南风道:“我说的话能随便信么?”

李慕只得苦笑,“是,朕错了,你是天下第一小无赖,是朕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

凌淑在一旁嘀咕,“刚才也不知是谁,收钱收得比谁都快。也不见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

“我那都是劳动所得,好歹我也劳动了一下午呢,结果都为别人劳动了。”她把二十两银子塞荷包里,递给李慕,“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高手,输给你——算我倒霉。”

李慕却把到手的银子推回去,“也可以换个方式。你答应我做一件事。”

顾南风皱眉,警惕的姿态,“先说是什么事。”

李慕挥退旁人,才开口道:“说你爱我。”

顾南风这厮当即展演,摆摆手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不打不了的事呢,就这个,简单!”三句话能顶二十两银子,问谁谁都愿意干,“我说了啊,听好了,说完不许再要银子!”

“你以为朕跟你似的?”李慕嗤之以鼻。

顾南风这人倒也不在乎,开口就来,“我爱你,我爱你,全世界我最爱你。好了吧?”还附赠了一句加长版,顾客应当满意才是,但相反的,李慕的脸刹那间黑得似包公,牢牢盯住她,一言不发。

屋子里一时静寂,无人发声。

李慕突然间揽住她的腰,一个转身将她扑倒在软榻上,身体压住她,令她分毫动弹不得,“顾小七你真不要脸,这种话也能随随便便张口就来。”

不得她发火,他继而神情寥落,于她耳边轻声叹,“你不爱我。”

顾南风却道:“你也不爱我。”

他面容一滞,唇角是苦涩笑容,“顾小七,你太坏了。”

她说:“再坏坏不过你。”

他轻哼一句,“是吗?”便低下头去缠她粉嫩鲜活的唇,这是叫她真正见识,他到底可以混蛋到什么程度。

暴虐的温柔,他似乎暗含着某些急于发泄的情绪,焦躁难安,企图用这种暴虐令她臣服,一层层将她剥开来,露出最柔软的内里。他急于证明,他的,或她真实的内在中,有着一种感情不曾改变。

可是这一切令她的情绪突然间降落谷底,什么都是强加的,她的命运、头衔、爱,或者这一刻他在她身体上落下的吻,那么浓烈而痴狂,她几乎闻到爱恋的气息,但到底这一切都是强硬地逼迫,然而最惊奇是,她竟从未萌生过反抗的念头。她似乎已然习惯这样被摆布的生活,这比他人的打压更可怕一万倍。

她看着他的脸,突然间想干脆今天晚上偷偷摸摸吊死在紫宸殿门口好了,让他接下来子子孙孙十八代都走霉运,跟她似的衰神附体,倒霉命背。

想想又觉得不值,她尚有青春年华一大把未曾挥霍,怎能就此牺牲。但又咽不下这口气来,在这样下去,她肯定被逼得报复社会,喝一桶二锅头当着文武百官骂完皇帝家祖宗十八代然后引火自焚,真他妈牛逼。

顾南风有点痒痒,突然觉得天热,往旁边挪了挪,领口大敞着,笑嘻嘻对李慕说:“要不要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