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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折腾这一天我确实累了,身心俱疲,最后也不知什么时辰昏昏睡去,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其实不是我自己醒的,而是有人大力摇我:“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少爷怎么捡回来这么一个懒婆娘!”

我听那声音像凤鸢,没往心里去,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好困,累死了,让我再睡一会儿,不要抢我被被……”

我喜欢这个被子,香香的,厚薄适中又软又贴身,我想抱着它再睡一整天。

“你睡在少爷的床上,盖着少爷的被子,你还撒娇喊累!啊啊啊啊你是要气死我!” 凤鸢尖叫起来,“就抢你被被!抢你被被!”

她的声音尖细锐利,我耳朵都要炸了。我拿被子蒙住头,冷不防她把我身上的盖被掀开全抢了过去,冻得我立时打了两个喷嚏。

我揉了揉眼睛,这下彻底醒了,抬头就见一个身着布衣、细眉细眼、面色苍白还有几颗雀斑的姑娘捧着被子站在榻前。

“你是谁?”我吓得往后一缩,左右环顾屋里并无其他人,“虞重锐呢?”

“大胆!少爷的名讳是你叫的吗?”她柳眉倒竖怒瞪我,但因为眉眼柔和寡淡,这个表情着实没有威慑力。

一边她又捧着心口自怨自艾:「她都直呼少爷的表字了,叫得这么亲热,他们俩昨晚一定那个过了!早上少爷出门还吩咐不要叫醒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定是昨夜纵欲过度、承欢无力、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玩了一百零八式……」

你给我赶紧打住!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看发式还没嫁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叫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还一百零八式?

我都替她脸红了。不过我听她声音,加上这副内心戏很多的模样,“凤鸢?”

她把脸一拉,表情倒是和昨日如出一辙:“干吗,没见过人不上妆的样子吗?”

你这妆前妆后差别也太大了吧?

她把被子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毫无形象地往床前脚踏上一坐,开始嘤嘤嘤地哭:“少爷都跟你好了,我还打扮给谁看?”

我觉得有必要为我的清白澄清一下:“其实我……”

“从老家到洪州,从洪州到沅洲,再从沅洲到洛阳,我跟着他整整六年,他连我的手都没摸过,我都快熬成老姑娘了!而你才来第一天,他就跟你睡到一张床上去了!”

“我跟他……”

“你认识少爷才几天?我认识他十二年了!从我八岁情窦初开就一直喜欢他,发誓以后非他不嫁,哪怕只能做妾,甚至没有名分也不要紧……”

八岁就情窦初开非君不嫁是不是太早了点?虽然……呃,我八岁的时候也发誓说长大要嫁给长御。“那个你……”

“娘子把我送给少爷做通房的时候,我别提多开心了!家里那么多丫鬟,比我好看比我能干的都有,她却偏偏挑中了我,一定是老天爷也被我的痴心感动,降给我的福报……”

我实在插不上嘴,还是让她说个尽兴好了。

凤鸢坐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她从小恋慕虞重锐的心路历程回忆了一遍。我听得昏昏欲睡,可惜被子让她抢走了有点冷,就把垫被掀起来裹在身上。

凤鸢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末了恨恨地瞪我一眼,总结道:「都怪你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妖精!」

就算这样她也只是自暴自弃不事打扮,没想趁虞重锐不在家把我拉出去埋了,我琢磨着凤鸢应该还算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

我对好人的标准真是越来越低了。

虽然我不喜欢虞重锐,理解不了她的一腔痴情,但被人嫌弃看不上这点还是很能感同身受的,一想起来仍觉得心口堵堵的不是滋味。我觉着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安慰她一下:“其实虞……你家少爷也没看上我。”

凤鸢掏出手帕用力擤鼻涕:“看不上他还跟你睡觉?”

“谁跟他睡觉了!”我把裹在身上的被单掀开给她看,“昨天沐浴完你给我的衣服,睡觉我都没脱,这不是还穿得好好的?”

呃……睡了一觉麻绳色腰带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裙子皱巴巴地扭在腰上,上衣因为能塞两个我,没了腰带更是无拘无束,一直掀到胸口肚皮都露了出来。

我这副尊容就像刚被人按在床上蹂|躏过一样。

凤鸢捂住脸哭得更大声了:“你还气我!你还气我!”

“我真的没有!昨晚我们一人睡一边,我睡这儿,他睡门口的坐榻上!”

“你骗人!那个坐榻那么短,少爷怎么睡得下?”

“他就……蜷着睡的不行吗?”

“呜呜呜少爷把舒服的床铺让给你,自己委屈去睡那么窄那么硬的坐榻,他肯定是真心喜欢你!他是不是打算娶你了?”

她的脑子思路真是让人望尘莫及,拍马都跟不上。

“他没打算娶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打算让你给那张榻铺点褥子,以后换我睡在门口。”

凤鸢从手帕里抬起头来:“真的?”

“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我立马就见识了她从如丧考妣到笑逐颜开的过程,变脸之快胜过我之前看到的内心戏码与表面功夫。

我看到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睡了一晚少爷就把她赶到门口去,肯定是她伺候得不好,空有一副妖精面孔婀娜身段,其实床上功夫差得很。反正少爷也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的,以后总要娶娘子进门,三妻四妾都是寻常,我要大度一些!一夜夫妻露水姻缘,只要少爷以后不再宠幸她,四舍五入也就约等于没有睡过了!我就不一样了,少爷还没碰过我,说明我仍然有机会呀!我得回去把那几本房中术再好好研究研究。」

你爱研究什么房中术床上功夫一百零八式的你随意,但是请不要污蔑我好吗?

她心花怒放地跺脚,把脸埋进被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少爷身上的味道真香!光是闻着就觉得骨头都要酥了!」吸完又回过头来瞪我,「现在被你这小妖精的狐骚味儿给污染了!不行我得拿去洗洗!」

“快起来,误了午饭可不会等你!”她凶巴巴地催促,抱着被子自行先出去了。

等等,那个被子上……是虞重锐身上的气味吗?不是熏香?

我赶紧把搭在身上的被单甩到一边,理好衣服下床。

午间用膳时凤鸢又换回花枝招展的打扮,走路一步三扭十分妖娆。我很想提醒她,既然六年了她都没能染指虞重锐,说明他不喜欢这种妖艳型,不如换个别的路子试试?

白天虞重锐不在家,家里只有下人,合在一桌吃饭。除了昨日见过的看门老仆和厨娘,家中还有一个粗使丫鬟、一名厨下帮工和一名杂役,加我和凤鸢一共七个人。车夫跟着虞重锐出去了,日间也不回来。

虞重锐大概是有史以来家里最寒碜的尚书了。

这顿饭吃得很是热闹。

厨娘还是跟昨天一样看好戏的眼神,心里期盼着我跟凤鸢快点打起来,虞重锐在家的话她押我赢,不在家就押凤鸢赢;

帮工听了她回去嚼的舌根很是不屑,觉得厨娘就是个长舌妇,分内本职不好好做,自己厨艺比她好却只能给她打下手,早晚得想办法把她挤下去;

粗使丫鬟原本以为凤鸢这么多年也没爬上主人的床,不得上意,美貌都是靠打扮出来的她也可以,自己有机会顶替她,但现在突然冒出个我来,她十分沮丧失意,只能希望凤鸢早点让我滚蛋;

杂役心里偷偷垂涎凤鸢,但凤鸢是主母给少爷安排的通房,自己跟少爷自然无法匹敌,也不如护院大哥英武威风武艺高强,凤鸢恐怕看不上自己,要不退而求其次勾搭勾搭粗使丫鬟?她看起来就很容易勾上手;

最安分的是看门老仆,他年事已高眼花耳背,吃饭抖抖索索地夹不起菜,凤鸢把菜都夹到他碗里,让他用勺子吃。就算这样他心里也断断续续地想:现在日子好过了,吃得饱穿得暖,要是夜里再有个婆娘暖被窝就更好了,比如斜对门那个风骚小寡妇嘿嘿嘿……

好在他们虽然各有各的算计心思,饭桌上群魔乱舞,但大抵还算平和收敛,没有出现提刀互砍鲜血四溅的惊悚画面。

吃完饭凤鸢叮嘱我:“少爷说你就呆在家里,不许出门。”

六个人就已如此,出门走到大街上人群里还不知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而且外头说不定已经开始满大街贴告示通缉我了。

下午日头烈,凤鸢当真把我盖过的那床被子拆开,连丝绵被芯都洗了,晾在屋檐底下背光处阴干。

她把原本挂在竹竿上晾晒的衣服拿下来扔给我:“你的衣服,早上洗的已经干了,自己收!”

我正要接,她又把手缩回去,展开衣裳仔细看了看。

“你这衣服料子还挺好的啊,”她狐疑地看看我,再摸摸衣襟,“你不会是什么大户人家的——”

我不由一阵紧张。

“——逃妾吧?”

你才是逃妾呢,你全家都是逃妾!

我劈手从她手里把衣服抢回来。幸好虞重锐家境贫寒生活简朴,凤鸢虽然穿得比一般丫鬟好,但这价比黄金的贡品茛纱她还没见过。

这件衣服我不能再穿了,万一叫人认出来,就算没见过我,也猜得出洛阳城里能穿这种料子的人家没有几户。

我把那件衣服胡乱折了折,瞧见薄如蝉翼的浅绯色纱衣里有一团黑黑的线头,拨开一看,是肩上被岚月用簪子扎破的洞已经补上了。

补的人女红还不错,没有贴补丁,而是就着丝线的经纬用刺绣补的,绣工也精细灵巧栩栩如生。

就是这颜色和图样……

我问凤鸢:“这是你帮我补的?”

凤鸢努努下巴:“我给你绣了只蝴蝶,怎么样,完全看不出来破过吧?”

“你确定这是蝴蝶,”我指着那团黑黑的胖球和它背上两只短短的小翅膀,“不是苍蝇吗?”

“什么苍蝇,当然是蝴蝶,黑蝴蝶。”凤鸢翻着白眼上下打量我,“很称你。”

毫无疑问,在她眼里我就是一只叮着她家香饽饽少爷不放的苍蝇。

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凤鸢跟虞重锐一样,总是让人在感激她和想打她之间徘徊纠结。

不知虞重锐什么时候才散值回来,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他。祖父常常忙到天黑才回家,他肯定也早不了。

正想着呢,院门就打开了,虞重锐绕过影壁走进院来。

我心头一喜,刚要举步上前,凤鸢从后头抢过来把我推搡到一边,笑盈盈地迎上去:“今日不是休沐呀,少爷这么早就回来了?”

虞重锐取下纱帽递给她,眼睛却看向我:“宫中贵妃骤然薨逝,陛下无心理政,辍朝三日。”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有读者说分不清真实和幻象,其实文字描述上都有体现的。我把幻象部分的引号都改成繁体「」了,希望可以帮助理解。

第17章

“贵妃?”凤鸢显然以为这只是一桩与我们无关的天家轶闻,“早间我好像看到里坊门口贴了皇榜讣告,就是说的这件事?陛下不过而立之年,贵妃应当也还年轻,怎么就突然没了?贵妃过世不会与皇后一样举国丧吧?这三日少爷是不是都不用上朝了,可以在家休整?”

姑姑的身后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恍惚竟离我那么遥远。

“不上朝也有别的事。”虞重锐回道,视线仍朝着我,“你随我到书斋来。”

我脑子里昏昏的,以为他在和凤鸢说话,呆站着没动。

凤鸢跟着他走了两步,他见我没动,停下步子顿了片刻,开口唤我:“……齐瑶。”

这是他第二次当面这样唤我名字,我愣了愣神:“啊?”

“不是说要做书童的吗?”

“哦……”我低下头跟上他的脚步,凤鸢在后头冲我咬牙切齿地挥拳头。

我只顾闷头走路,到后院门口时虞重锐忽然停住,我差点一头撞到他背上去,膝盖还在他手里的书箱尖角上磕了一下,痛得我嘴都歪了。

我弯腰一边揉膝盖一边吸气:“干吗不走了?”

他用目光示意手里的书箱:“我是书童还是你是书童?都不给主人拎东西的?”

那箱子有两尺多高,我看他拎着轻松得很,便伸手去接过来。

他一松手,箱子就直接砸在了地上。要不是我眼明手快及时缩脚,我的脚趾头就要遭殃了。

什么东西这么沉!这是装了一箱子石头吗?

我扎着马步,两只胳膊一起上,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才勉强将书箱提起离地。

虞重锐在旁边束手望着我笑:“拿得动吗?”

他就是故意想看我笑话,我才不要让他瞧扁了。我梗着脖子点头,觉着自己从脸到颈肯定都涨红了,此刻我在他眼里更是个不折不扣的萝卜。

“都会瞪人了,看来精神头还可以。”他转身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进后院,完全不管我在后头三步一停只差在地上拖着箱子走。

等我把书箱拖到书斋里,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只能蹲在地上喘气。我从没干过力气活,原来拎个重物竟比我昨天一路亡命奔逃还要累,心口疼得一阵阵血气翻涌。

“方才我去了一趟大理寺。”虞重锐走到书案旁,发现我蹲在地上脸色不好,又折回来问,“你怎么了?”

我按着心口说不上话来,只能冲他摆摆手。

他提起一旁的书箱上下举了举,好像很疑惑:“有这么重吗?”

你可是一个人能打樊增三个的隐藏高手,我能跟你比?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干不了的娇弱千金,扶着门框尽力站起来,问他:“大、大理寺那边查得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虞重锐挑着眉毛反问:“你不先问问大理寺有没有发海捕文书满城通缉你?”

他就想气我,然后看我恼羞成怒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取乐,我不着他的道。

“如果他们查到有用线索,自然明白我不是凶手;若没有进展,姑姑沉冤未雪不得安息,我是不是被通缉又算得了什么?”

“你倒是把你姑姑看得比自己重要。”他点头道,“他们没有下令通缉你,但是案子也没有进展。”

那你专门把我叫过来告诉我这个是寻我开心吗?其实就是为了让我给你提箱子吧?

但我确实拿他没办法,人在屋檐下还得伏低认怂,只能趁他背过身去时悄悄做鬼脸瞪他。

“不过我已经责成下面得力的人去查了,若有消息自会送到我这里,你不必担心。”

我问他:“大理寺也归你管?”

虞重锐正从笔架上挑选用笔,闻言手下微微一顿:“大理寺不归我管。”

我懂了,虽然大理寺不归他管,但是里面有他的人,就是祖父口中投靠依附于他的那些羽翼朋党。祖父说他网罗的都是一些名声不良、做事不择手段的“干吏”,只重才干而不重德行,那些人也是因利驱使,与他狼狈为奸。

但这起码说明虞重锐托付的人很能干,能破案抓到凶手才是最要紧的。再说才干不佳的人德行就一定好吗?我看那大理寺卿这两样就都没有。

虞重锐挑了一支紫狼毫,唤我道:“过来替我磨墨。”

他把我当书童使唤,那就是暂时不会赶我走了。我读书写字都是自己磨墨裁纸,虽然裁着裁着就去折青蛙小鸟玩了,但认真起来我还是能做好的。

他在案上铺开一张信笺,指了指那只很重的书箱:“身上这套衣裳以后别穿了,给你新买了两身成衣。”

他终于受不了麻绳倒吊的萝卜一直在他面前晃悠。我打开书箱盖子,最上头摆着两套叠好的交领短衣,一套水绿,一套天青,外层材质是寻常夏布,衬里倒是用的边角丝绢,摸起来还算光滑。

“这是……男装?”

“书童不穿男装?”他举着笔一边思忖一边回我,“出门也方便一些。买不到更好的了,你先凑合穿着,要是不合身就找凤鸢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