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桌子奏本虞重锐看到亥时还没有看完,我蜷在扶手椅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平日这个时候我都已经做过好几圈美梦了,但是现在,他不睡我也不敢睡。

真是没用,白日里再怎么嘴硬赌气,天一黑我就只敢呆在亮堂堂的、能看见他的地方。那些黑黢黢的夜幕暗处,总是让我回想起前夜的荷塘,姑姑趴在冰冷的石桌上,满地都是血;要么就是昨夜无处可逃的洛阳城郊,后头有邵东亭、樊增甚至举着带血银簪的岚月在索命追赶。

凤鸢说虞重锐经常挑灯夜读到三更天,昨晚我睡着前他也一直在屏风那头看公文,估计还得好一会儿。椅子靠背太硬了,没有地方搁脑袋,而且夜里有些凉。

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眼前忽然被一团阴影笼罩。我抬起头,看到虞重锐站在我面前:“别在这儿点头了,去睡吧。”

我揉了揉眼睛说:“没关系,我等你。”

“我也打算睡了。”

我稍稍清醒了一点,转头见书案上还有矮矮的几小摞奏本没有批完:“那些你不看了吗?”

他说:“那些不急,明日再看也是一样。”

书案旁的架子上摆着计时的铜壶滴漏,刚过亥初二刻。我心里一动:他不会是为了让我早睡,所以放着公文不批完提前睡觉吧?

我坐着没动,虞重锐又说:“夜里冷,别在椅子上睡着凉了。”

蜷腿在椅子上坐久了,两腿有些发麻。我撑着椅子扶手起身,第一下没撑起来,他居然伸手来扶我。

白天我叫他拉我一把他都不肯,到了晚上怎么就变了?

我抬起头,只见他沐在暖黄摇曳的烛光里,五官神情似乎都比白日柔和了。他的声音也低沉轻柔:“腿又麻了吧?”

怎么办,他这样我、我会瞎想的。

我没好意思握他的手,抓着椅子两边蹭下地去。蜷坐把衣服都坐皱了,上衣爬到腰间,我小心地把衣裳拉下来抻平。

虞重锐皱眉道:“衣裳我特意买大了一号,仍旧太小么?还是叫凤鸢去扯两块料子回来给你做吧。”

这身衣服别的地方都不小,只有胸口有点紧,所以……他当真也会往那里瞄吗?

我有点害臊,忍不住缩肩含胸,但转念又想我把这件衣服改这么紧不就是为了证明本姑娘不是个水桶,我为什么要怕他看?遂又抬头挺胸站直了。

虞重锐没说什么,转身去西阁净房里洗漱。

我一早就洗漱过了,趁他不在便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面朝着坐榻里厢,我听见西阁传来盥洗的水声,听见他掀帘进来,宽衣脱靴上榻,听见他转辗反侧了片刻,然后渐渐没了声响,大约睡熟了。

我却完全没了困意,躺在被窝里许久也没睡着。凤鸢按虞重锐嘱咐,特地给我铺了双层软褥,硌倒是不硌了,但褥子和被面都是夏布做的,我从未用过这么粗的布,贴在身上又糙又痒。我烦躁地翻来覆去,肌肤与夏布相蹭就更痒了,忍不住伸手去抓挠,越挠越痒。

我把胳膊和腿伸到被子外面,离了夏布,外头凉凉的终于觉得好些了。模模糊糊正要睡着的时候,一翻身忽然看到榻边有个人影,吓得我差点失声尖叫。

我及时捂住了嘴,认出那是虞重锐。屋子里留了两盏灯,他散着长发背光而立,只见素白单薄的中衣歪在身上,领口微敞,看不清神色。

我们俩虽然同居一室,但都是隔着屏风非礼勿视,他忽然跑到我榻前来做什么,还是这副衣冠不整慵懒散漫的模样,难道他……

我连忙把裸露在外的手脚缩进被子里,拉高被角想把自己遮严实,他却突然倾身过来,一把将我身上的被子掀开全抢走了。

我咬住下唇,心口怦怦跳得厉害。

虞重锐他……他终于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要露出邪恶的一面了吗?樊增都打不过他,他若对我用强,我、我肯定是抵抗不了的。

我咬牙闭上了眼睛。

一团软绵绵的重物兜头盖在我脸上,砸得我有点懵。

我把那团东西扒下来一看,是虞重锐的丝绵锦被。再去看他,他抱着我的夏布棉被,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转身绕回屏风那头的卧榻上躺下,不一会儿就传来轻微而绵长的酣声。

我抱着锦被在榻上坐了好久,不知该欣喜还是失望,有点尴尬。

他还真的是……对我一点邪念都没有啊。

虞重锐的被子又宽又长,足够我一半盖一半垫在身下。被子下午刚洗过,那股淡淡的气味并未消失,反而更清新幽远了,又亲切又熟悉,好闻得让人心口一阵阵发紧,不舍得放开。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整个人包进又软又香的被窝里。

那是虞重锐身上的味道,今天下午……跌在他怀里的那一瞬间,我闻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为榜单压一压字数,补完。

头一次知道自己居然更新太快?????

第20章

陛下辍朝三日,我也在虞重锐家窝藏了三日。

我想陛下对姑姑的感情还是很深的。今上算得上一位勤勉克己的君王,当年皇后和元愍太子接连过世,他也没有悲伤过度不上朝,可见姑姑在他心目中有多重要。他现在一定懊悔难过极了,懊悔姑姑离世前他最后一次去燕宁宫居然是和她吵架,还赐死了长御,让她人生最末一段日子都在伤心忧郁中度过。

这三天我哪儿也没去,除了吃饭都窝在后院里,望着院墙上的一方天空发呆。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是每天想着姑姑和长御,一边等虞重锐回来。

他白日不在家,后院只有我一个人,他在家就是我们两个人,连凤鸢也很少过来。

我喜欢这个小院子,它让我觉得宁静而又安心,虽然一个人的时候,稍稍有一些孤单。

陛下不上朝,虞重锐好像一点也没得闲,反而更忙了,每日都要踩着点天黑宵禁前才到家,然后继续忙碌到深夜。

我从后院库房找到一件好东西,一张小床似的摇椅,摆在书斋里,把虞重锐的大被子往上一铺,然后我躺上去裹着被子,比睡在榻上还要舒服。

虞重锐在案牍后挑灯批阅公文,我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软乎乎的被子围到下巴,有点不舍得睡过去。反正白日里他不在家时我也没事做,可以尽情睡懒觉补眠。

我发现他想事情的时候喜欢一只手在案上轻敲,要么就摇笔杆子,有时不小心摇得重了,墨点甩到衣服上都浑然不觉。我把摇椅挪到书案旁,靠背头枕伸在他手边,正好让他给我摇摇椅。

虞重锐哭笑不得。我躺下来看不见他,摇椅被他手敲着轻轻摇晃,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四天是旬休日,虞重锐没有去台省,但一大早就起来了。我看到他在写一个很长很长的折子,已经写了好几天,写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想好一阵,似乎颇是费神。

午间我跟他一起用饭,凤鸢可嫉妒坏了:“凭什么呀,同样都是下人,为什么你就可以和少爷一起吃?我真羡慕你,识字多会看书文,在书斋里伺候,每天那么多时间跟少爷腻在一块儿,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不喜欢也要看出喜欢来了!”

什么叫腻在一块儿,还日久生情,说得好像我跟虞重锐两个人在书斋里怎么怎么地似的。我刚从灶间取了茶水,听她这么说就放下道:“谁喜欢成天伺候人呀,下午没事我要歇着了,这茶你去给他送吧。”

凤鸢欢天喜地地端起茶盘,脚底生风一溜烟跑去后院。

其实我歇着也无聊得很,凤鸢去了书斋,我又不好再凑过去。

我坐在前院石阶上,百无聊赖地一根一根拔花坛里的草茎。

我会用草叶子编蚂蚱、编小鸟、编笼子、编各种各样的玩意儿。一开始是长御教我,后来我就青出于蓝,琢磨出更多花样来。元愍太子和信王都比我大几岁,他们却编不出来,只好厚着脸皮问我讨要。还有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自幼长在掖庭,都可喜欢这些东西了,我还因此成了他们之中的红人。

但是今天我完全没有编的兴致。我把那些草叶子撕成一条一条的,再团成团揉烂了,扔在花丛里。

送个茶而已,凤鸢怎么还没回来,我都撕烂二十八条叶子了!

我爬起来贴着墙根摸回后院去,看看凤鸢和虞重锐在搞什么名堂。

午后的书斋寂静无声,只有树上的知了聒噪吵得人心烦。我摸到窗户边往里头一看,原来虞重锐在躺椅上午睡,凤鸢没有叫醒他,就在一旁候着。

她立在虞重锐两三尺远的地方,轻轻给他打着扇子,一声不响,姿态像极一个尽心尽职恭谨谦逊的忠仆。

但她心里就活泼躁动多了。她一会儿捧着心口,作心疼痛惜状:「少爷一向精勤不倦,这几天怎么累成这样,定是齐瑶那小贱蹄子伺候得不好!困了也不去卧房榻上好好睡,是不是怕自己睡过头耽误正事,就在这躺椅上凑合眯一会儿,好心疼呀嘤嘤嘤!」

一会儿她又蹲在躺椅旁,双手捧脸发花痴:「少爷睡着的模样真好看,看这眉眼,看这睫毛,还有这鼻梁下巴,哎呀简直太好看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夸!尤其是这嘴唇,红红润润的,像树上刚摘下来带着露水儿的樱桃,真想咬一口尝尝嘻嘻嘻……」

她在自己的臆想中撅起嘴,凌空“啵”地一声亲了虞重锐一口。

啊!她怎么能这样!不要脸!虽然没有真的亲到但还是让人好生气!

亲完她还不罢休,得寸进尺色胆更肥。眼下天气热了,虞重锐在家里穿得单薄,衣领微敞,凤鸢的眼睛就贼溜溜地往他领口里头瞄:「少爷身上可真白,肌肤看着比我还细嫩呢,不知衣服盖着的地方是不是更白更嫩,摸起来滑不滑?少爷都不让我伺候他沐浴更衣,不然我就可以大饱眼福直接上手了!上回看《玉郎传》里说那貌美肤白的小郎君胸口茱萸都是粉红色的,少爷是不是……嘿嘿嘿……」

她一边猥琐地笑,一边用指尖拈起虞重锐的衣领,探头往里面偷瞧。

《玉郎传》是个什么玩意儿?虞重锐身上还有茱萸?那不是重阳节登高才佩戴的吗,现在还没结果子吧?

我可不想眼看着凤鸢在我面前脱虞重锐的衣服,保不准接下来她还要做更不要脸的事。我从花圃里捡了一块土坷垃,从窗户里丢进去砸在凤鸢头上,她“哎呀”一声捂住头,止住了幻想。

一出声虞重锐就醒了,问:“凤鸢,怎么是你在这儿?齐瑶呢?”

凤鸢摸着后脑勺气哼哼地回过头来找是谁砸她。我往窗台底下一缩,猫着腰沿墙根开溜。

刚跑出后院门就被凤鸢追上了。她从后头一把揪住我的辫子,另一只手抓了一捧草屑泥土抹在我头上:“我就知道是你这小贱蹄子背后使的阴招!我叫你拿土块砸我,弄我一头渣,让我在少爷面前出丑!”

我被她揪住头发挣脱不得,土屑撒了我一头一脸,末了凤鸢还把剩下的灰渣塞进我脖子里。我尖叫着跳开去抖脖子里的土,越抖越往下掉,一直落进后背衣服里,又刺又痒。

我气得骂她:“你不要脸!”

凤鸢叉着腰柳眉倒竖:“我好好地给少爷打着扇子,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先撩者贱懂不懂,还说我不要脸?”

“你、你是那种不要脸!”

“什么那种不要脸?”

“就是……很不要脸的那种不要脸!”我实在说不出口,想想都替她脸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里偷偷想对虞……对少爷动手动脚来着?”

凤鸢一愣,还想狡辩:“我哪有动手动脚?”

“你虽然表面上没有,但你心里想了!你还想亲他!”

抹了那么厚的粉,凤鸢的脸也渐渐红了,但是她嘴巴可不饶人:“我就想了怎么的?本来我就是给少爷做通房的,跟他睡觉都是天经地义,亲一下又怎么样?”

我除了“不要脸”想不出别的话骂她了。

“比起不要脸,我哪比得过你呀,还不都是跟你学的!你来第一天就哎哟哟‘我要跟你睡’——”凤鸢嗲着嗓子娇滴滴地学腔,“然后少爷就答应了!你很能嘛!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招呢,不然我早就得偿所愿了!我为什么不能也不要脸?”

她还把过错全甩在我头上!我说话哪有那么娇嗲做作,再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总之就是好气!好气呀!

我骂不过她,又不能像她那样撒泼去揪她的头发,而且估计打架我也不是她的对手。我只能握着拳头,气鼓鼓地瞪她,脚底下忿忿地踩地上的草。

凤鸢骂架占了上风,拍了拍手上的灰,嘲讽道:“少爷又不是你的,我想亲他,关你什么事?”

虞重锐虽然不是我的,但……就是不可以亲!谁都不许亲!

我越生气,凤鸢就越气定神闲。她双手环在胸前,似笑非笑地打量我:“瞧你这模样,气得像条河豚,想吃了我呀?我就是喜欢少爷,哪怕当着他的面我也敢直说,我心里坦坦荡荡不惧人言,你凭什么骂我不要脸?难不成你对他也有非分之想,自己敢做不敢当,倒反过来羞辱踩压我?”

第21章

我被凤鸢问住了。

若是换作四天前她这么质问我,我一定会理直气壮地说:“我才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谁要喜欢他呀!”然后列出一堆虞重锐讨人嫌的缺点理由。

但是现在那些理由都立不住了,反而可以数出好多他的优点来。比如他确实长得还不错,他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他嘴上说话讨人嫌但其实心底里很温柔,他会把丝绵被子让给我,给我买绢布衬里的衣服,怕我磕着头用手背给我垫住尖角,还会给我摇摇椅,最要紧的是他心思澄澈,对我毫无邪念恶意。

——最后这条,我也不知道算优点还是缺点,而那正是他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之处。

才过了四天而已,我已经这么依赖信任他了。除了姑姑和长御,他大概就是我最依赖的人,如今在这世上更是绝无仅有。我甚至不敢回去找祖父,却赖在他身边不走,寻求庇护和片刻的安宁。

我这样算是喜欢他吗?

我沉默许久不说话,凤鸢渐渐瞪圆了眼,眉毛竖起咬牙道:“不是吧,你真的……”

背后忽然跑过来一个人打断她说话,竟是那老眼昏花成天打盹的看门老仆。难得看他红光满面跑得这么利索,边跑边兴奋地招手:“快通知郎君!圣上又、又有圣旨来了!”

凤鸢眼睛一亮:“少爷又要升官了?今年圣旨来得可真勤,这都第几次了?”顾不得我这点小事,转身去书斋找虞重锐。

不一会儿她陪着虞重锐一同从后院出来,虞重锐换了朝服准备接旨。家里人少,所以厨娘杂役丫鬟什么的都跟出来看热闹撑场面。

虞重锐从我面前经过,我傻愣愣地望着他。紫衣乌纱、金鱼玉冠,这一身老气横秋的三品大员朝服,我惯常都只见过祖父那样年纪的人穿戴,总给人感觉累赘又沉闷,没想到穿在他身上竟然……出乎意料地好看。

他一见我就忍不住笑:“你是钻到草堆里打滚了吗,怎么弄得这一脑袋灰头土脸?”

嘴上笑话我,他却又伸手拿掉我头上的草叶子,不着痕迹地抚平乱发,低声嘱咐我说:“中使来宣旨,你就留在后头别出去了。”

我知道,陛下派来的宫中宦官,说不定会认得我。

他这样对我,我……我真的受不住。

凤鸢却以为虞重锐嫌我仪容不整,不让我出去见人,挑衅地冲我翻了个白眼,跟在他身边仪态万方地出去接旨。她动作真快,不但服侍虞重锐换了衣服,自己头发也重新梳过,钗环花钿一丝不苟,不知道的人真会以为她是家眷主母。

我看着他俩并行而去的背影,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有点嫉妒凤鸢。

原本我的身份是足以匹配和他并肩的,姑姑也打算过招他做我的夫婿。

但是他拒绝了。

贵妃的侄女、彭国公府的孙小姐他都看不上,如今我落魄了,他更没有理由喜欢我。我甚至还比不上凤鸢,起码她精明能干,把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继续蹲在院子角落里拔草叶子。

过了约半刻多钟,凤鸢和厨娘从前厅退下来,去灶间为中使奉茶点。我听到她俩笑呵呵地喜不自胜,厨娘说:“郎君又高升了!这回升了几级,‘平章’是个什么官?”

凤鸢道:“什么平章,瞧你断句都不会断,是‘中书门下平章事’。”

厨娘惊诧道:“这么长!那‘中书门下平章事’又是个什么官?”

凤鸢顿了一顿,说:“我也不晓得,总之肯定比原来的职位高!少爷已经是三品尚书,那这‘中书门下平章事’不是一品便是二品了。”

厨娘道:“哎哟喂,你可嫁得一个好郎君!这一品二品官的家眷,以后是不是也得封个诰命?”

凤鸢娇羞嗔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诰命那是明媒正娶的娘子才有的,哪轮得到我!”两人说说笑笑穿过走廊去了厨下。

我把嘴里的草叶子呸呸吐在树底下,拔脚去前厅找虞重锐。

陛下居然拜虞重锐为相了!

本朝历来只有左右两名宰相,提拔了新宰相,旧宰相自然要退一个下来;右相宋公是前朝元老、先帝的太傅,称得上托孤重臣,德高望重根基深厚,官职座次也是以右为尊,陛下不太可能罢免他,那就只能是祖父腾出位子。

前两天虞重锐问我如果他即将做的事对祖父不利怎么办,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只是我万没想到他居然会抢走祖父的宰相之位。

我闷头走到半路又停下,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掉头折回后院。

我凭什么去质问他呢?擢升罢免、朝局更替,那都是陛下的决定,不是我们两家的私怨。再说他本来就是祖父的死对头,祖父那么痛恨咒骂他,自然是因为朝中立场权位之争。

一直有人说祖父能当上宰相、爵封国公,全都是靠的椒房之亲、贵妃裙带庇荫。我一向是不屑这种说法的,觉得他们都是眼红嫉妒我们家的富贵尊荣,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

但是姑姑刚去世四天,尸骨未寒,凶手也没找到,祖父就被罢相了。

许多事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陛下为姑姑悲痛辍朝、无心理事,但他转头就把祖父罢免,提拔虞重锐上位。他甚至等不及明天上朝,休沐日就下了诏书。

还有祖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也不知道我心目中那个慈爱威严、人人景仰的祖父,是不是祖父真正的样子。也有人说祖父为相这些年政绩平平、尸位素餐,以前我听到别人说祖父坏话,定是气得要去与他争论的。但现在祖父不做宰相了,若真要我列举他为相期间做出了什么功绩,好像除了门生众多,我也说不上来其他。

说起来,我离家这么多天了,祖父有没有担心、派人找我呢?还是他自己也焦头烂额为朝事所累,根本无暇顾及我?

他现在一定更加恨死虞重锐了。

我抱膝坐在书斋门口东边的台阶上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有半个时辰,虞重锐送走了中使回到后院。他摘下冠帽准备回寝居去换掉朝服,看到我坐在角落里,又把门关上折过来。

他在我面前蹲下,叹了口气:“别坐地上,石板上凉。”

我抬起头来看他。高两级台阶,我将将能与他平视,他的脸离我只有咫尺之远。我从未这么近地与他对视,他的眼睛黑如深潭,潭中又有幽深的漩涡,我不敢凝望太久,望久了便要泥足深陷,挣脱不出来。

我把视线转开,看到他手里拿着装上谕诏书的漆盒。

他发现了我在看那盒子,似乎想解释:“其实陛下一早就运筹帷幄有此打算,所以才把我从沅州征召入京……”

祖父想必也觉察到了,他对虞重锐的敌意,不仅仅是因为当年被他放逐的少年人又回到了京城、朝廷权力的中心,让他颜面尽失。

“虞重锐,”我打断他说,“在你眼里,我祖父是不是靠贵妃的关系才有如今地位,实际上并没有为相的才能?”

他沉默片刻,委婉地说:“才能……也分很多种。贺相在位这些年,起码为朝廷遴选招揽了大批人才,功劳还是有的。”

但是他也遗漏弹压了很多,比如你。

我重又低下头去抱住膝盖:“那我祖父现在……”

“迁太子少保,国公尊荣依旧。”

太子少保,我听元愍太子说过,只是个名声好听的虚衔,何况东宫现在还没有太子。陛下愿意给祖父一个体面的头衔隐退,说明他还是念旧的,我们家也不算人走茶凉。

“祖父已年近古稀,是该致仕颐养天年了,他的三个儿女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未能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