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人群集中的地方,都让我十分不适。我看了一眼那几个丫鬟,心里头便厌烦起来。

前排第一个兴奋地想:「早就听说大小姐是家里最好糊弄的主子,纭香跟了她七八年,捞的钱据说在外头都买宅子了!我封了十两银给张嬷嬷,才让她把我塞进来候选,真是肉痛!但只要能选上,很快就回本了!」

第二个则有些骄矜:「我长得哪里比小姐们差,就是命不好,没有她们投胎投得准。本来是应该去伺候公子的,络香嫉妒我美貌,怕我翻身做了主子,硬是把我扣下来分给女眷!无妨,我这般的姿色品貌,到哪里都不怕埋没了。将来跟小姐嫁出去,学着小周娘子,当上主母也未可知。」

第三个冷眼盯着我:「二小姐要我做她的眼线,什么都向她报告,我有那么傻吗?做丫鬟的,哪个主子不能一只手捏死你。大小姐这里讨好着,二小姐的赏银也不少拿,吃她们两个冤大头!一个荆州小门户里出来的,一朝得势就以为自己能称王称霸兴风作浪了,大宅子里的弯弯门道,你还嫩着呢!」

第四个年纪最大:「我跟络香一起进来的,她仗着会拍娘子马屁爬上去了,真论手段本事,我哪点不如她?娘子叮嘱过了,要我好好伺候大小姐,不能让她被人欺负了去。我懂娘子的意思,大小姐虽然没用,但有我在旁辅佐掌控,三房那对母女讨不着便宜。这偌大的后宅,最终还是要娘子说了算。」

……

后面的我不想看了。

我在旁边人群里扫了两眼,指着最后面一个十一二岁、茫然不知所以的小丫头说:“就她吧。”

络香惊讶道:“她是刚买回来的,规矩都没学会呢……”

“就要她,明天让她到我院里来应卯。”

络香还想争辩,我丢下她转身就走。

是我原先活得太糊涂,从未察觉表面的恭敬和气之下,还有这么多心计谋算、角力暗涌?选个身边伺候的丫鬟,也要提防这么多?以后我是不是不管做什么,都要思虑再三,防着岚月、小周娘子、后宅里的每一个人,费尽心思和他们争斗制衡?

太累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家”,自己家里不应该是这样。

我好像也明白了,为什么姑姑明明有洞悉人心的能力、敏锐机警的智慧,却从不参与后宫争权夺势。

此时此刻,我格外想念虞重锐家的小院子,想念那一方让我安然仰望的天空,想念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宁静书斋,想念书斋里慢悠悠摇晃的摇椅,甚至还有点想念凤鸢。

所有的想念最后都汇集到一个人身上。

我想见到他,立刻,马上。

第52章

等我一口气赶到集贤坊, 又懊恼后悔起来。

今天又不是休沐, 大白天虞重锐肯定不在家,这会儿正在省院忙碌呢,我来他家找他有什么用?

但我也不能去省院找他呀, 再说皇城守卫也不会随便让我进去的。

我跟他的交集实在太少,连刻意找上门都很难碰到,更别说偶遇。

马车停在虞重锐家对面一座坍塌废弃的土屋旁,车夫问我:“小姐还有朋友住在这种地方吗?”

这里委实不像宰相的府邸,还是租来的。等他娶了公主,陛下一定会赏赐更大更好的宅院。他可别住到上林坊附近去, 不然……不然我三天两头看着非得气死。

车夫又问:“小姐要造访哪一户?这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还是不要多逗留了。”

我看着对面熟悉的院门, 不舍得离开, 但是在这儿干等,好像也见不到我想见的人。

真是奇怪,当你喜欢一个人,连他住过的房子好像都有了特殊的意义。看不到他,看看房子的屋瓦门窗,想想他每天都从这门口进出来去, 心里仿佛都能慰藉熨帖一些。

正盯着门口的石板发呆,院门忽然打开了,凤鸢从里头走出来。

我赶紧把车门一关, 缩到车上去。

凤鸢眼睛多尖啊, 马上追过来:“齐瑶, 是不是你?你别装死,快开门,我看见你了!”

她在车门上“砰砰”地拍。车夫也是个实诚人,还问我:“小姐,这是不是你朋友啊?”

我只好把车门打开。

凤鸢一照面就是一个白眼飞上天:“来找少爷啊?你才走了几个时辰,还不满一天呢,这就忍不住了?”

我坐在车上说:“我、我昨天忘记拿邓大哥开给我的药方了,今日正好顺路,就、就过来取一下……”

“邓子射给你开的药方,你再找他开一遍不就得了?”凤鸢探头往车里看了看,“这是你家的马车?正好我也要去北郊别苑拿东西,不如你捎我一道吧。”

她不由分说爬上车来,大喇喇地坐在我对面,嘴里还嘀咕:“果然是有钱人家,瞧这锃亮刮新的油壁车,比少爷的还好哇……省了我一笔租车钱!”

我气哼哼地瞪着她,又不能说我不想去瑞园找邓子射,请她滚下去。

凤鸢左顾右盼把车里看了一圈,转回来看我:“瞪什么瞪?你不知道少爷每天都是天黑才到家,今天还不慎起迟了,巳正才走,恐怕得更晚回来,你要等他一下午?到时候街上都宵禁不让走了,你怎么回去?还有那药方,你还要不要了?”

啊……他巳正时刻才出门的,我要是梳妆动作快点、没被络香耽误,说不定还能遇上呢……

我鼓着腮帮子,不情不愿地转过去吩咐车夫:“去澜园那边。”

马车辚辚启动。凤鸢坐在对面,支着腮帮子似笑非笑地打量我。

“看你打扮得像要进宫选美似的,花了不少功夫吧?”她毫不掩饰地嘲笑刻薄我,“别说,你这么一装扮起来,还挺人模狗样像那么回事的。”

你才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以前我觉得啊,那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差一点儿的公主,肯定都端庄优雅、美丽贤淑,仙女儿似的。可是认识你之后,”她“嗤”地笑出来,“我就对‘大家门秀’幻灭了。”

“凤鸢,我忍你很久了。”我板着脸怨念地盯着她,“以后你没事多读点书吧!别再念错字了!”

来时路上想见虞重锐的期盼和忐忑,见不着他的心酸和失落,都被凤鸢气跑了。

马车靠近瑞园大门时,远远就看见邓子射正在门口指挥两名家丁往门上挂匾额。那匾额比一人高还长,两个人抬不动,他也踩到梯子上帮忙。

匾额上是虞重锐的笔迹,他写台阁体工整端肃,写行楷又温润秀逸,别具情韵,我认得的。

“桃园”,他没有用我起的名字。

园子里又没有桃树,为什么要叫这个?除了那两个字落笔缱绻,有桃花温柔烂漫之意,也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我不管,反正在我心里,它还是叫“瑞园”。

看到凤鸢下车,邓子射马上丢下活计喜滋滋地迎上来:“凤鸢,你来啦!”

然后他才看到我,做出夸张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嚯,果然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跟平时完全不一样啦。小鱼鱼要是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说不定就不舍得让你走了。”

凤鸢扭头就走:「男人果然都是色胚,看见漂亮姑娘眼睛就粘住了!少爷才不像你这么肤浅呢!」

邓子射追上她:“凤鸢,你今天过来找我什么事呀?”

“谁来找你?我来取少爷的东西。”凤鸢拿下巴努努我,“她才是来找你的,你俩慢慢聊吧!”说罢拉着脸自顾进园子里去了。

邓子射这才回头看我:“你找我?”

“上回你给我开的药方弄丢了……”我支支吾吾地说,“麻烦你给我再开一遍吧……”

“不是虞重锐收起来了吗,他收的东西还能弄丢?”邓子射了然道,“不好意思去找他拿?”

我没有不好意思,我好意思得很,是没机会……

他带我到门房,从给客人拜访记名的册子上撕了一张纸,一边写一边说:“婆婆在洛阳水土不服,明天我就送她回去了,一来一回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这段时间你自己小心着点,等我回来,我在南市的铺子也能敲定了,有事你自可去找我。”

我问他:“你的药铺叫什么名字?”

“余巧堂。”

我觉得这名字有点奇怪,不像药店医馆。“何解?”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

凤鸢连成语都经常说错,诗词曲赋就更没看过了吧……

我委婉地说:“你弯弯绕绕藏得这么隐晦,我觉得别人可能……领会不到。”

邓子射笑了笑:“说不定人家哪天心血来潮去读诗,突然发现了,岂不是意外惊喜?”

我不知道该羡慕凤鸢,还是替邓子射惋惜。你喜欢的人却偏偏不喜欢你,这真是天底下最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心里忿忿地想,要是虞重锐喜欢的人也不喜欢他就好了,让他也尝尝这种难受的滋味。

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永嘉公主那样的吗?

邓子射写好了药方,甩甩晾干递给我:“别再弄丢了。”

我想起老大夫给我开的另一个方子,从兜中取出给他:“这是家中请的大夫开的,你帮我看看,我能不能吃?”

他接过药方飞快瞄了一眼。

“这是补元煎,专治血亏之症,但又稍作调整,使之更适用于妇人,改得倒是很精妙。开这个方子的人……”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想必是位经验足道的妇科圣手吧。”

我跟他面面相觑,有点尴尬。他虽然没说出来,心里也没有恶心思,但我懂他那眼神的意思:你一回家,家里人就找个妇科大夫给你看病,什么意思呀?

“这个……也好,说明他不会看心疾,蛊毒估计也不懂,不用担心。”邓子射打个哈哈,把药方还给我,“你平时只管吃这个,但信期前后需停服,用我的方子。”

这倒正有了掩饰的由头。

凤鸢收拾了整整五大件箱笼,堆起来把车子都塞满了,我们俩只能歪着坐在缝隙里落脚。

我问她:“怎么有这么多东西?”

“还不是因为你!你受伤那几天,少爷把家都搬到桃园来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她也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

“其实我之前真的以为,少爷挺喜欢你的……”凤鸢的声音低下来,“我从没见过他对什么人那样上心在意……”

岂止你以为,我也曾这么以为过的。

“你见过他喜欢别人?”我嗓子里涩涩的,“说不定他对喜欢的人更好呢?”

“也对,我八岁就认识少爷了,好像是没见他对哪个女子动心。”凤鸢想了想,“等他娶了公主,我比较比较。”

等他娶了公主还比较个什么劲儿?你到底是安慰我,还是来往我心口补刀的?

马车驶过瑞园门前丁字路口,拐上官道,另一侧则通往澜园。我看见不远处澜园大门,想起一事,既然来了不如顺便去问一下。

我让车夫停下在路边稍等,自己下车步行到澜园门前。澜园旧人都被遣散了,守门的是两个新招的家丁。

我把彭国公府的通行令牌亮给他们看,问其中一人:“二老爷家四公子的妻女,月初刚生产的,是否还在园中休养?”

家丁茫然摇头:“小人是新来的,不识四公子及夫人尊面……不过并未听说园子里有新生产妇。”

澜园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四堂嫂也不会留在这儿坐月子,四堂兄一回来肯定就把她接回去照料了,我还是改日去二叔公家那边拜访吧。两位叔公都住在国公府里,不过中间有围墙相隔,有事才会走动。

我让车夫把凤鸢送回集贤坊,帮她把箱笼卸下,正打算告辞回去,忽然见坊门那边贺琚策马疾驰而来。因为跑得太急,他脸上全是汗,看到我后松了一口气。

他翻身下马,把手别在身后走到我面前,这个动作让我微微有些心酸。

“我一下值到家就去看你,丫鬟说你去探望四堂嫂了,我马上追过去找,家里找遍了也没见你,把我急坏了……后来听说你要了一辆车出门,我就猜……果然一来这边就找到了。”

我无谓地辩解道:“昨天祖父非要拉我走,还有东西没拿,就过来……”

后面我也说不下去了。贺琚那么敏锐,我瞒不过他。

不过我去看望四堂嫂,他为什么要急着追去找我?

贺琚转开视线看向院门:“虞相还没回来吧?他不像我,事少清闲,申时就可以回家了。”

我低着头道:“该拿的东西已经拿了,我们回去吧。”

贺琚看了我两眼,把马交给车夫套在车辕上一并赶着,与我坐车同返。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过了南市门,他忽然开口:“方才散值时,我在光禄寺门前遇到虞相了。”

我愕然抬起头望着他。

贺琚却不看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纸来:“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接过来展开一看,正是先前邓子射开的那张药方。

第53章

我捧着那张纸,又呆呆地重复了一遍:“他让你给我的?”

“对, ”贺琚回答, “他还嘱咐我……以后在家中要多照应你。”

这张遗落的药方, 我本打算用来见虞重锐的借口,他让贺琚转交给我,就好像……我跟他仅有的一点点联系也切断了, 我找不到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和他见面。

他还嘱咐贺琚照应我,姑姑也是这么嘱托他的。把我送回国公府, 生计立命交给祖父,关怀照顾交给贺琚,病情医药交给邓子射,我就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终于可以不用管我了是吗?

泪珠从眼眶里直直落下来, 吧嗒吧嗒滴在纸面上。

“瑶瑶, 你怎么了?”贺琚急道, “虞相……虞剡他跟你说什么了?!”

就这单薄的一张纸,随便折起, 也没有信封封口,他居然没看上面写的内容。

他倾身向前,看到纸上不同于书信的稀疏字迹:“这是什么?药方?虞剡为什么要给你药方?药方怎么了,你别哭啊!”

我说不出话来, 更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只是眼泪越流越多。

贺琚盯着我追问:“是不是虞剡欺负你?这段时间你在他家, 他有没有……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我一边哭一边摇头。让我难过的不是虞重锐对我做过什么, 而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贺琚不说话了,默默把汗巾递给我擦眼泪。等我渐渐止住抽泣,擦去泪水,他才沉着声音问:“瑶瑶,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对虞剡……是不是喜欢他?”

这要我怎么说呢,我就知道瞒不过他的。

“那他呢?是否跟你两情相悦?”

我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贺琚的脸色沉下来:“始乱终弃,还说他没有欺负你?你别怕,有我在,我……兄长去为你讨公道!”

我拉住他说:“不关他的事,都是我……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瑶瑶,你还小,他可不小了!他把你藏在家中半月,你有祖父叔伯兄弟,有家有亲人,我还特地去找他问过你的下落,他却一直隐而不告,直到瞒不住了、祖父上门要人才承认!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未婚男子家中,瓜田李下,他不知道这对姑娘家的名声有多大影响吗?”

“是我让他先不要说的,”一时半会儿我无法向他解释这其中的曲折因由,“我们确实没有……也无旁人知道。”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就不能任他这样欺负你!”

贺琚欲言又止,心里却怒不可遏:「虞剡这个杀千刀的混账!我藏在心尖捧在手心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小姑娘,居然这么轻易被他骗去……恨不得剐了他以泄心中之忿!瑶瑶不懂男女之事,也不好问他们究竟到何程度,说不定被他占尽了便宜,小丫头还浑然不知!否则仅相处半月,若当真只是以客礼相待,瑶瑶何至于如此,分明已一腔情深难以自拔!」

他双手扶在膝上看着侧方,胸口起伏,过了好一阵才平息胸中怒气,对我说:“瑶瑶,你放心,他既然招惹了你,就别想这么算了,我一定为你讨个说法。”

他转头吩咐车夫:“掉头,赶紧去洛阳县衙。”

我不禁抓住他的袖子:“兄长去县衙做什么?我、我不要什么说法。”

他隔着衣袖拍了拍我的手腕:“瑶瑶从小没受过委屈,以后也不会的。你想要的东西,兄长都会尽力为你取来。”

可我想要的东西,是取不来的。

县衙就在南市西侧的择善坊,不多一会儿便入了东坊门。坊内东西向的街道狭窄,我们的车三马并驱,把路面占了大半。

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前方一男子洪亮嗓门道:“对面是哪位郎君车驾?劳烦把马卸下一匹,我们好互相错让过路。”

这声音听着似乎有些耳熟。

贺琚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对我说:“你就待在车上,不要下来。”

他下去走到车马前方,朗声道:“虞相有礼。”

对面的车子居然是虞重锐的?那个洪亮声音,确乎是常三哥没错,我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接着听见虞重锐说:“贺主簿怎会在此?”

贺琚道:“虞相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