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他们俩脚步声渐近,最后停在我车窗下,仅一帘之隔。我的心口忍不住“咚咚咚”地跳起来。

虞重锐道:“看来贺主簿是专程来堵我的。”

贺琚道:“散值时听虞相提了一句要来洛阳县衙公办,贺某便过来碰碰运气,幸好在路上遇到了,这也是缘分。”

虞重锐问:“一个时辰前才与贺主簿见过面,不知此时找我又为何事?”

贺琚道:“自然是一个时辰前的事还没完。”

虞重锐没言语,贺琚又说:“我以为郎君让我传递的是一封书信,想着舍妹必然乐见,便代为传达,谁知竟是一纸药方。妹妹满怀欢喜,见后闷闷不乐,甚至默默垂泪,却不肯告诉我因由。我只好来问一问郎君,究竟是何意?”

他连称呼都换了。

虞重锐回答:“药方是医者所开,昨日匆忙遗留,不便上门送还,因此托贺主簿转交,无封无缄,更无私相授受之意。”

“原来虞相竟是一片坦率好意,”贺琚讥笑道,“那我妹妹为何要哭?”

虞重锐沉默良久,我的心也跟着提在半空,方听见他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虞某不知。”

我拿帕子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不慎发出声音来,叫外头听见。

“有些事,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懂不知也就罢了,虞相是何等人物,推脱不知?”贺琚冷笑道,“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就想问问,你和我妹妹同居一个屋檐下半月之久,男未婚女未嫁,郎君准备什么时候去我家提亲?”

我没想到贺琚说的为我“讨个说法”,居然是向虞重锐逼婚。他不是……心中嫉恨虞重锐的吗?

那虞重锐呢?他、他会如何回应?

外头又好一阵子没有动静,也或许是我太心焦了,所以觉得时间格外漫长难熬。

虞重锐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贺琚:“贺主簿问我这话,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国公府的意思?”

贺琚被他问得语塞:“身为兄长,我不该为我妹妹要个明明白白的说法吗?”

虞重锐道:“那我可以回答贺主簿,虞某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

贺琚冷笑道:“是没有娶妻的打算,还是没有娶我妹妹的打算?我倒是听说陛下正在操办永嘉长公主的婚事,虞相是头一号热门人选呢!还是因为得了公主的青睐,转头就翻脸不认人,要与我妹妹划清界限?”

虞重锐淡声道:“说起此事,贺主簿的堂兄为了尚主,不惜将发妻休弃下堂,好像也没有资格来嘲笑我吧?贺主簿若是代表国公府来的,大可不必如此。”

原来家里推出来争夺尚主机会的不是贺琚,而是别的堂兄?尚未被公主看上,就先自己将妻子休了,这也未免太……是哪位嫂嫂如此可怜?

唉,我现在哪还有余力心思去管别人呀。

“我不是代表国公府,我们家也不会为了尚主硬把女儿塞给你。”贺琚沉声说,“我就代我妹妹来问你一声,你到底想不想娶她?”

虞重锐的声音略低,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虞某已经说过了,暂无娶妻打算。”

期盼的心情再度落回谷底,不知不觉泪水就爬了满脸。

“你……”

贺琚还想与他争辩,我掀开帘子制止:“哥哥别再说了,我们走吧。”

他的意思还不清楚吗?他就是说,即使不娶公主,他也不会娶我。

虞重锐大概没料到我在车上,面露惊骇,但我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他了,视野里也是模糊一片,只能忍着哽咽对车夫说:“掉头,快走!快点!”

我已经在他面前毫无尊严了,难道还要让全家陪我一起颜面扫地。

车夫被我催着急匆匆地掉了头,一直驶出坊门放缓车速,贺琚才从后头追上来。

他爬上车来,垂头丧气地坐在我对面,自责道:“瑶瑶,都怪我,是我太没用了,没能帮你得偿所愿,还让你更加难过……那个虞剡也是过分!他何德何能受你青眼,居然还不知好歹!”

我流着眼泪说:“他救了我的命,如果这样便要逼迫人家娶我,那我们不成无赖了吗?哥哥以后别再提了。”

“你还帮他说话!也不看看他是怎么对你的!他哪里值得你……”他双手握成拳放在膝上,见我哭得更凶了,才硬生生止住了没有说下去,转过去支使外头的车夫:“拐到旁边的小路上去,先停在这儿,你去南市帮我买一份孛娄来。”

车夫唯唯诺诺不敢多问,把车停在僻巷中,领命而去。

汗巾已经湿透不堪用,贺琚从自己袖子里侧撕下两块绢布来,递给我说:“想哭就在这儿好好哭一场吧,回去见着国公和长辈们,可不能再哭了。”

我捧着他的袖布,泪眼朦胧中,看见他在心里张开臂膀伸出手,又握拳收回去:「你这副模样,我真想把你抱在怀里好好疼惜抚慰,但是那样,你就更把我当洪水猛兽,不会原谅我了。虞剡究竟哪里好,值得你这样对他?我真是嫉妒,恨不得他立刻从世上消失,但那只会让你更加伤心……我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虞重锐说贺琚是个好人,是真心实意关心我,或许他是对的。假如易地而处,虞重锐喜欢哪个女子,那女子却不喜欢他,他在我面前心碎伤情,我能如此宽容大度地安慰他吗?我能去找那女子,不顾自己的委屈,要求她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只为他能高兴起来吗?

我肯定做不到。

我对仲舒哥哥可真坏啊。就因为看到他心里一点不端的念头,过去十几年他对我的好,就尽数成了居心叵测的过错。但他有什么错?他什么都没做过,只是心里偷偷地喜欢我,喜欢别人算什么错呢?错只错在他不幸投生成我堂兄罢了。

我还对他避如蛇蝎,觉得他龌龊恶心,不想再看见他,让他别再靠近我。倘若虞重锐对我说出这种话,我、我……光是想象就觉得心都要炸开了。

这段时间仲舒哥哥该有多难过,但是他还到处托人打听我的消息,家里唯一没有放弃找我的可能只有他了。

仲舒哥哥喜欢我,就像我一厢情愿喜欢虞重锐;可虞重锐又不喜欢我,就像我也没法喜欢仲舒哥哥一样。

谁都没错,但是谁也都没有办法。

我把布巾捂在脸上大哭:“仲舒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我曾经那么自私不懂事;对不起,我生作了你的妹妹;对不起,你对我这么好,我却无法回报给你同样的感情。

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而不得,是如此地伤心。

“瑶瑶,你还愿意叫我仲舒哥哥,我真高兴……”他的眼眶也红了,却还强忍着扯出笑容来,“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心软,总是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不好,我不应该……你没有躲着我不肯见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其他你不用管我的,我自己可以……等过几年,你再找着自己喜欢的人,欢欢喜喜地出嫁了,慢慢地,我、我就会好了……”

我也会好的。等虞重锐娶了公主,或者别的他喜欢的人,再也见不着了,慢慢地,时间久了,我也会好起来的。

一辈子还那么长,总会好的。

第54章

造成博州黄河决堤的连绵雨水,终于也下到洛阳来了。

我躲在屋里偷偷哭, 外面老天爷也陪我哭, 而且比我哭得更厉害,连续十天淫雨绵绵, 不见日头。

小捐说因为雨下得太多, 奴仆房有段背面的土墙坍塌了,压伤了两个人。祖父大怒, 说我国公府里怎么还有泥土夯的劣墙,是谁拿了钱拆烂污不干人事,要求小周娘子彻查到底。

小捐就是我新收的丫鬟,看着瘦瘦小小的, 我以为她只有十一二岁,其实已经十四了。“小捐”是家里起的小名,她刚入府不到一个月,还未论辈改名字。

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小捐说因为她爹娘成亲多年没有孩子,去庙里捐了香火钱才有的她,于是小名叫作“小捐”,是纪念来历、感谢菩萨保佑的意思。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有些腼腆又得意, 似乎很自豪自己是菩萨的恩赐。

这么宝贝难得, 那为什么又卖到国公府来做奴婢了?

小捐急急忙忙地解释:因为家里后来又添了弟弟, 娘亲也做不动活了, 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好, 弟弟还那么小,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挨饿哭闹;等熬过这阵子, 弟弟长大一点,家里境况变好了,爹娘还会来把她赎回去的。

我看着她又黄又瘦、憨憨的面庞,她长得不好看,或许是一种幸运,不然她现在可能就在樊增想把我卖去的那种地方了,比做丫鬟能多卖几个钱。

为什么别人的日子都那么苦,而我现在依旧锦衣玉食,唯一的忧虑不过是中意的人不喜欢我,我有什么资格整天哭哭啼啼,好像活不下去了似的。

但我还是难受极了。我看着小捐忙前忙后,似乎并不是很难过,有时甚至会开心地笑一笑。难道失意情伤,会比被爹娘抛弃卖掉还要难受么?

算了,暂且容忍自己任性低落这一阵子吧。反正外面一直下雨,月信又来了,除了天天躺在床上,我也做不了什么。

那天从择善坊回来之后便觉得浑身不适,夜间月信即至。邓子射的方子我没能及时吃,效果便差了一些,这回绵延了十日才结束。失血过多加上心情抑郁,或许还有前段时间惊吓、受伤、劳顿的余韵,大半时间我都在昏睡。

睡着了也好,虽然有时也会做噩梦,会在梦中哭泣流泪把自己哭醒,但大体还是比醒着的时候要好受一些。

小捐说她起初还有点想爹娘,不过在国公府里能吃饱穿暖,比家里日子好过多了。尤其是来了我院里之后,吃的穿的都更好了,还不用受打骂,想起爹娘和弟弟还在家里过苦日子,甚至觉得有点愧对他们。

有时她经过梳妆台前的铜镜,会偷偷瞄镜子里的自己,脑袋转来转去嘴里嘀咕:“最近脸都变白变圆了呢!等爹娘来赎我,会不会都不认得我了呀!”

她的开心和苦恼都是发自内心真情实意的,我不忍心戳穿她,如果能一直这样傻乎乎地天真着也未必不好——从前我身边的人,大概也是这么看我的吧。

过了十多天,雨终于停了,阴阴的天气,让人浑身犯懒。我觉得很困倦,吩咐小捐先不必进来伺候,容我多睡一会儿。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又有人进屋来了,在我榻前来来去去,还有人摸到榻上来掀开我身上的被子。

我正要斥她,眼皮却沉得睁不开,隐约认出那不是小捐,也不是院里的其他人,好像是个年纪有点大的嬷嬷。床头还站着另外一个人,也不眼熟。

我问她:“你是谁?为何到我屋里来?”

嬷嬷堆笑道:“娘子听说小姐身子不适多日,特命老奴过来伺候。老奴懂些推拿按蹻之术,通经活络,对妇人之症最是有效的,不必看大夫。大夫嘛,都是男的,有些事跟他们不好说。”

我只是信期闭门休养,后宅每个女子每月都有,怎么就让小周娘子关注上了,还特地派人来给我推拿?我从未听说月信不适还要推拿。还有这嬷嬷说到男大夫,又让我想起刚回家时给我看病、古古怪怪的妇科老大夫,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我对她说:“不用了,你们出去吧,不要打扰我。”

嬷嬷却不肯走:“小姐只顾睡着,一觉醒来就好了。”她的手沿着我的腿一直摸到腰间,又对旁边那人喝道:“再加点!”

我实在不习惯这么被人摸,哪怕是个嬷嬷,想把她推开却浑身无力爬不起来,四肢都像灌了铅似的又软又沉。

然后我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有些呛人。

这个气味……很特别,我还记得。上巳那天在水边芦苇从里,自称刘家的丫鬟举着帕子凑到我面前,我问她什么味道这么呛,她说只是熏香。

床头一炉熏香,烟气袅袅地升腾开来。

嬷嬷的手摸到我腰腹之间,开始解我的腰带。我用力咬了一记下唇,咬出血来,神思终于稍稍清明了一些,扬声对外头大喊:“来人!救命!”

嬷嬷呵斥床头的仆妇:“还不过来帮忙把她摁住!”

但小捐已经闻声跑进来了,我挣扎着喊她:“快把香灭掉!开门窗!”

小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听我的话,冲上来一脚就把床头放香炉的矮几踹翻了。她人虽然瘦小,但手脚麻利,等嬷嬷急急忙忙吩咐那个迟钝笨拙的仆妇放开我去抓小捐,她已经把四扇门全踢开,窗户也噼里啪啦地开了好几扇,被仆妇扣住后仍放声大喊:“你们想干什么!快来人啊,有坏人要害小姐!”

这么一闹腾,院里院外的其他人都赶过来了。那嬷嬷和仆妇见敌不过这么多人,只好放了手,不甘不愿地跪在地下。

我披上衣服到窗边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脑子不晕了,手脚却还有些颤巍巍地发抖。回头见那嬷嬷虽然跪着,但神情倨傲不忿,眼珠子还到处乱转。

我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打起精神来,盯着她说:“我好好地睡在自己屋里,竟都有人登堂入室加害于我,国公府已经乱成这样了?”

嬷嬷毫无悔意,辩白道:“老奴真的是来为小姐料理身子的。”

“料理身子需要用迷香迷倒我?”

嬷嬷说:“那是恐小姐娇贵怕疼,想让小姐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我倒想知道,什么样的推拿按蹻这么疼,还得用上迷香?”我冷声说,“我劝你最好识相一点,想来你也不是自作主张,老实交代是谁让你来的、意欲何为,我不与你一个下人计较。”

嬷嬷还嘴硬:“真的是娘子派我来的。娘子腰不好有风湿,我时常为她艾灸推拿,还有三老爷家的二房娘子,她们身边的丫鬟都认得我。”

她这模样倒让我想起澜园的两个稳婆,怎么这些人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个两个都推到小周娘子头上?但如果她是说谎栽赃,我应该能看出来才是。

“她派你来用迷香迷晕我,然后呢?你打算干什么?”

嬷嬷撩起眼皮瞥了我一眼:“小姐真的要逼老奴说实话吗?”

她的心里也终于有了动静:「自己干了不知廉耻叫全家没脸的事情,还摆出这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来反咬一口,只会欺欺奴婢罢了!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看着一个个端庄高贵,其实背地里也是腌臜不堪!」

什么叫我不知廉耻反咬一口?我斥道:“自然要说实话。你若敢有半点欺瞒歪曲,别怪我不客气。”

她往左右看了看,阴阳怪气地说:“要不小姐还是把闲散人等遣退吧,不然叫太多人知道了,面子上不好看。”

我已经吃了她一次亏,不会再给她机会耍花招,说:“你只管如实交代,也叫大家做个见证。”

她挺直上身,拍了拍褙子下摆的灰,一字一顿道:“是当家娘子派老奴来,给小姐验贞。”

此言一出,屋里年纪稍大些的仆妇丫鬟面色都微妙起来,互相交换眼色,只有小捐年纪小不懂,茫然看看我,又看看其他人。

验贞……呵,小周娘子她以为我……以为我在外头**了吗?难怪上回派来的老大夫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也是因为这个吧?大夫望闻问切没查出什么,索性派老嬷嬷来近身查我!

那嬷嬷还在心里嘲讽:「才十几岁的姑娘,崩漏十日而不止,岂止贞洁不保,指不定是放纵淫|乱玩过了头,弄出病来了吧!」

我不太懂妇人和少女在这些事上究竟有何差别,反正听她说的都不是好话。我中了蛊血亏体虚信期延长,不知被谁传到小周娘子耳朵里去,竟成了她疑心我失贞的佐证。再说就算我在外头遇到了不好的事,不幸被坏人欺负了,祖父都还没说什么,轮得到她一个扶正的继室偷偷摸摸来作践我?

还有上回澜园收买稳婆害小侄女的事情,我还没找她算账呢。两波人都指认小周娘子,我也没看到她们心里有说谎的迹象,她肯定脱不了干系。

我让女婢先把那嬷嬷和仆妇关在耳房里看好了,换了衣服,去小周娘子院里找她对质。

晌午时分,小周娘子正在凉亭里和三叔公家的堂婶饮茶闲话,两人歪在美人靠上嗑瓜子。这位堂婶也是继室,是仲舒哥哥的继母,家世不算好,跟小周娘子走得近。

看到我过来,堂婶马上坐直了,把裙摆上的瓜子皮掸下去,不等我发问,自己倒先在心里头交代了:「说曹操曹操就到,看这脸色不善的样子,怕不是事情败露了,来找茬吵架的吧?」

她笑容满面地对我说:“瑶瑶回来好多天了吧?听说你这几日一直在屋里歇着也不出门,身子可好些了?这天气一好就来向祖母请安,孝心可嘉呀。”

我冷眼看着她:“我祖母去世四十多年了。”

堂婶脸上笑容一僵,心说:「老大家自己窝里斗,我就不该来掺和。他们斗上天去鸡飞狗跳,便宜了老二家趁机飞上枝头,我落着什么好?」

她回头对小周娘子说:“出来偷闲了好一阵子,家里娃娃该闹腾了。大伯母,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找你喝茶。”

小周娘子跟她道别,转向我道:“瑶瑶,刚说着你呢,你就来了。”

周围没有旁人,我不想与她皮里阳秋兜圈子,直接问:“说我什么?女孩儿贞节名声那些事吗?”

小周娘子倒不惊慌,仍旧笑吟吟的,还给自己倒了杯茶:“唉,这老三家介绍的人就是不靠谱,上回搞砸,这回又搞砸了。”

第55章

她一上来就坦然承认了,我反而失了先机, 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我凝眉盯着小周娘子, 她却抓起一把瓜子剥了起来:“怎么,上回澜园那两个稳婆, 不也是你赶走的吗?”

刚回来那天晚上也是如此, 她毫不心虚,仿佛自己做的不是坏事一样。

“家里有些事, 本来是所有人都应该知道的,你爹娘不在,没人教导你,贵妃也不让我们教, 说你将来反正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没有必要知晓。”她慢悠悠地一边剥着瓜子一边说,“嫁到别人家去,就不用教了么?谁家后院里没有这些台面下的暗事,后宫更是腥风血雨惊涛骇浪,动辄要人命的地方。若是我的女儿,我可不会像贵妃这么娇惯溺爱, 把她养成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仰头笑了起来:“可我又没有女儿, 整个贺家原本都没有女儿。我自己的女儿, 还是我亲手把她打掉的呢, 流出来有巴掌那么长, 小手小脚都长齐了。”

我心里其实早已做好了准备, 我们家“洗女”这事十有**是真的,但是现在听小周娘子直言说出来,我还是难受得心口发闷,那些质问斥骂她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的嗓子发干,问出的话也干涩无力:“难道女儿就不算人吗?”

“有用的女儿才算人,没用的,当然不算了。”她的笑容里带着讥诮,又有几分苦涩,“家里揭不开锅了,谁家不是先想着卖女儿?那人牙子的黑市里,十个娃娃九个都是女孩儿,还有一个男孩,也是被无子的人家抢着抱回去当儿子养的。卖去给人当童养媳、当奴婢,那都是好的,起码能混口饭吃,不必饿死。延兴二年逆贼永王攻舒州,围城四十日不下,城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将军就把自己的小妾杀了,分给将士果腹。两脚羊,算人吗?”

两脚羊,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我立刻就懂了。

舒州之战,我也知道的,祖父经常提起。永王在此之前势如破竹,直到舒州受挫,裹足不前。祖父当时还在户部主管仓曹,押运粮草随军增援,里外夹击一举击溃永王主力,从此永王便退守江南,隔江对峙。

这是祖父到洛阳后立的第一件大功,也是他仕途的转折之战,时常为他津津乐道地提及。守城的将军也成了英雄,第二年反攻时又壮烈殉国,追谥忠烈配享太庙,英名远播,没有人再提他杀小妾的事。

那小妾是谁,自然也没人知道,更不重要。

我问小周娘子:“你就是在舒州遇到祖父的吗?”

她满意地笑了笑,似乎觉得我悟性还可以,不算太笨。

“主人家押着我们去犒军的时候,钧郎他来了,带着一车一车的粮食。当时在我们眼里,他简直比破敌的将军更像天神下凡,何况他还那么好看。他救了我,救了我们全城人,听说我在洛阳有亲戚,还把我赎出来,带我上京寻亲。那时我就想,以后我的命都是他的,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干。”

我有些明白:“那亲戚,就是周家?”

小周娘子剥了一颗瓜子丢进嘴里:“周家也算将门,生个女儿却不是虎女,跟你一样,从小惯坏了,什么都不懂。钧郎比她大二十几岁,又是续弦,家里本来是不肯的,但是敌不过闺女傻呀!随随便便给她下个套,她就钻进去了,死心塌地非君不嫁。这武人呢也是头脑简单一根筋,家里大人都顺着她,说只要你喜欢就好,大点的夫君会疼人。”

说着她撩起眼皮来乜了我一眼:“你选亲那会儿,我真是替你着急。贵妃还说要挑你看中喜欢的,按你的心意来。这小姑娘的眼睛,还不是别人想让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在那些妄想攀龙附凤的人眼里,你就是一只天上掉下来的肥羊,角都没长,随便摆布宰割。”

我明白了,所以上巳节我第一次去聚宴,就有不止一拨人迫不及待地对我下手。

我对她说:“我是不够聪明,但我……我也不会任人摆布。”我的眼睛更不会只看别人想让我看到的。

“会不会任人摆布,不是你发狠话就算。”小周娘子继续剥着瓜子,“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就是不希望你像周家小姐一样,出嫁了才发现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又没本事闹腾,儿子也生不出来,只会哭哭啼啼自己怄气,硬把自己怄死了。你已经十六岁了,眼睛擦亮一点,以后没有贵妃做靠山了,你得靠自己。你看你那妹妹岚月,她就从小没人娇惯,是不是比你精明懂事多了?”

我觉得她说得不对,做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我又没有她那么能言善辩,一时不知从何反驳起,于是就闭口不言。

“好了,说回正事吧。”小周娘子剥完了一把瓜子,拍拍手道,“早点说开也好,不必藏着掖着,大家都爽快。那张嬷嬷没能近你的身吧?那你实话告诉我,你在外头这些天,清白可有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