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没……”我刚想否认,但又觉得我若顺着她的话头应下去跟她争辩,那我不就也是按照她的想法规则处事了吗?于是改口说:“此事与你无关。”

“没有就好,否则——”她得到了答案,全然不管我后半句,忽然换了一种奇怪的板正口气说,“一个失贞的女儿,对贺家还有什么用?不如死了算了。”

这语气十分熟悉,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怪异诡谲,令人脊背寒毛根根竖立。

她又换回自己的柔婉语调:“学得像不像?你猜这话是谁说的?”

我不信,祖父不会说这种话的!我是他的嫡亲孙女,祖父自己也说了,从小养在身边看着长大的和别人不一样,他最疼的还是我,他没有说谎!

可是小周娘子,也没有说谎。

她只是在心里骂了我一句:「果然是养废了,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自欺欺人做梦呢。」

我讨厌心口这只虫子,讨厌它总是让我看到不想看见的东西,连自欺欺人都没办法继续下去。

“你气势汹汹地来找我,就是想问张嬷嬷和稳婆是不是我指使的,我是不是始作俑者、背后元凶是吗?”小周娘子又抓起一把瓜子,这回不顾形象地直接用门牙磕了起来,“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奴婢出身、姬妾扶正的继室罢了,后宅这些妯娌小辈,表面上恭顺背地里瞧不起,稍稍有点资本就敢跟我叫板,你觉得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在你们贺家一手遮天吗?”

我其实……早就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

“有些脏事丑事,说是最毒妇人心,后宅女人们做下的,实际上遂的是谁的心意?我嫁过来之前,你们贺家又活了几个女儿?”小周娘子一边磕瓜子一边冷笑道,“你也看不起我,不肯叫我祖母,你那嫡亲的祖母倒是慈悲心软,她嫁进门十年无所出,廿六岁才得了你爹这个长子,怀胎时忧郁成疾,生完就病死了,你猜是为什么?还有那沈氏娘子,当家也有近二十年的,只生了两个儿子;周氏娘子,没有儿女,月子我倒是伺候她坐过两次,你猜又是为什么?”

“你别说了!”

我原也好奇过,堂叔堂兄们都是二十来岁就成亲生子,爹爹廿七岁生我是因为他身子不好耽误了亲事,那祖父为何也廿七岁才生爹爹?

原来……在爹爹上面,我可能还有过几位姑姑的是吗?祖母接连生女,所以才会在怀爹爹时忧虑不宁、荏苒成疾?沈娘子和大周娘子,甚至小周娘子自己,原本也应该生下我的其他姑姑的对吗?

男女阴阳,天定各半。我们贺家如今有多少儿子,就有多少未见天日的女儿。

我的祖母,还有大周娘子,她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可是好人却偏偏要受这样的苦楚亏待,无处申诉,只能自己默默咽下去,忍到一生尽了才得解脱。

“瞧你这没用的样子,真是比岚月差远了!”小周娘子嘲讽道,心中补上一句:「要不是不想看她们母女小人得志的嘴脸,我才懒得帮你。」

她用苦口婆心的语气说:“我再提点你一句,你姑姑能在家里立足是因为救过陛下、后来进宫做贵妃,岚月是因为要当王妃了。贺家的女儿坏风水,如果好处不能抵过这风水的损失,那还不如不要。陛下原本说过要你做他的儿媳,家里也都期盼着再出一个贵妃那样尊贵的身份,可惜元愍太子夭折了,其他的皇子都还小。洛阳的皇亲国戚里,只有信王身份最高、年纪适当,要不怎么说岚月那小蹄子精明呢!她抢了你的机会,你就没机会了,有功夫哭鼻子,不如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办法立命翻身吧。”

我冷眼望着她说:“如果我没有用了,你们也要把我洗掉吗?”

小周娘子撇撇嘴:“你都这么大了,天子脚下,有法度的。”但是她心里又想:「要让一个人消失,有的是法子,何必一定要犯法冒险呢?」

我已经十六岁了,认识我的人很多,陛下都知道我,想对我下手确实比较麻烦,但如果……

我忽然想起还未满月的小侄女,我以为……我以为出生时把她救下来,还回母亲身边,她就安全了!

我一把抓住小周娘子的胳膊:“四堂兄家的女儿……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小周娘子轻轻松松用巧劲扭开我的手:“这是老二家的事,他们家现在一心巴着尚主,不服我管了,后来我可没再插过手。”

我一把甩开她,转身就跑。

四堂嫂刚嫁到我家来没多久,她是无辜的,心思也单纯,如果小侄女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她要怎么办呀!

我不能让她也步我祖母和大周娘子的后尘。还有我的小侄女,我现在去救她,还、还来不来得及?

我的腿在发抖,跑得太急,转过院墙时绊了一跤,爬起来接着一瘸一拐赶到西面与二叔公家相隔的内院围墙,墙上的月洞门今日落了锁没有开。

我扒在门上,隔着窗洞栅栏,正好看见四堂兄从院子里经过,衣履光鲜,似乎打算出去。

我正要喊他给我开门,另有人抢在我前头呼唤:“珹儿留步,等一等!”

四堂兄的母亲、我的堂婶婶从后头赶过来,追上堂兄,把一个香囊递给他:“差点把这个忘了,你带上它,藏在袖子里。”

四堂兄拿起来闻了闻:“这是什么?荆芥?”

堂婶说:“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听来的,永嘉公主喜欢荆芥的香气,充在枕中安眠。只是荆芥味重,不宜熏香,只做这一个小小香囊藏在袖中,经过公主身边时稍稍发散让她闻见,公主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四堂兄把香囊收起来,说:“母亲放心,儿子知道分寸。”

堂婶又叮嘱他:“难得有机会与公主见面、伴游宴饮,你可得好好把握。只要能比过姓虞的宰相,褚家那个二世祖不足为虑。我儿这般秀逸出尘的品貌,还怕公主看不上?”

我松开手,从窗洞栅栏上掉了下来,跌坐在地。

虞重锐说,你家堂兄为了尚主,不惜将发妻休弃下堂;我们家明明没有适龄的男儿,却硬是凑出一个来,用尽手段博取公主的青睐。

原来那个人就是孙辈里最出众、前程最好的四堂兄贺珹。

现在我可能不光要担心小侄女,我更需要担心四堂嫂了。

第56章

我坐在地上冷静地想了一会儿, 觉得这事不能只靠我一个人冲动地跑到二叔公家里去闹。方才我去找小周娘子,什么便宜都没讨到,她光靠一张嘴皮子就把我打发了。二叔公、二奶奶、堂叔堂婶, 他们家那么多人,肯定都是一个鼻孔里出气,我过去可能连嫂嫂的面都别想见到。

而且四堂嫂——蓁娘, 她现在也不是我的嫂嫂了, 不知是否还在二叔公家里。

蓁娘的老家也在苏州, 和我家祖上是故交。四堂兄去苏州公干监察,蓁娘的父母看中他才貌出众、前途无量, 来信与祖父说了这门亲事。蓁娘算是离乡背井远嫁来洛阳, 人生地不熟,现在她和堂兄仳离, 家里人知道吗?她是被家里接回去了, 还是仍旧留在洛阳?如果我家有意隐瞒,蓁娘家人远隔千里, 她岂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 回家之后,有两个人在我面前流露过知晓此事内情。一个是仲舒哥哥,他听说我借口去探望蓁娘就立刻赶过去追我,必是不希望我牵涉进去, 而且他眼下正在光禄寺当值, 不在家中;

另一个是络香, 我一说要去看蓁娘, 她脸色立马变了,举止失礼,好像怕我追问似的。络香是小周娘子最得力的丫鬟,耳目眼线也多,家里的事情她说不定比仲舒哥哥知道得还详细。

或许我可以从她身上着手套一套话。

我爬起来拍干净裙子上的土,去奴仆房找络香。

络香正在院子里摆架子督训新人,我支了个小丫鬟去把她叫过来。络香一见我,先笑容满面语带讥嘲地问:“大小姐怎么又来这种地方了,是上回亲自选的丫鬟不满意吗?”

我顺着她的话头说:“是呀,小捐那丫头太上不了台面了,我现在要出门访客,都没有个体面的丫鬟陪着。络香,我正要去二叔公家看嫂嫂和侄女,要不你陪我走一趟吧?”

络香果然不笑了,心想:「都回来十多天了,这糊涂大小姐还不知道她嫂嫂被休的事哪?还看什么小侄女,那小娃娃要是跑得快点儿,都去下户人家投胎了吧?」

我已经隐隐预料到小侄女可能凶多吉少,但是听她直接透露,还是觉得如坠冰窖。我忍着心绪翻涌,继续问她:“络香,就当我跟娘子借你充充门面,陪我去好不好?”

络香心说:「我才不跟你趟这浑水,到了那儿发现人没了要是闹起来,二夫人又把屎盆子扣我头上,再攀扯上娘子。上回国公爷就责备娘子,说她不顾国公府的大局利益,后宅妇人就知道为了一点点私利窝里斗。」

她推搪道:“娘子让我训导这些新进的丫鬟,过会儿就要来验收,我实在走不开呀。”

我要怎么说才能诱导她心里想我希望看见的东西呢?

我决定再直接一点,凑近她压低声音道:“络香,你一向消息最灵通的,实话告诉我,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家里是不是发生大事了?为什么大家都在说老二家要压过老大家了,还有什么公主驸马的,连下人都怠慢起来!”

络香眼珠子骨碌碌地打量我,也低声说:“小姐是不是也觉得二老爷家现在趾高气扬处处压我们,心里不痛快呀?”

“那当然了!”我气愤不平地说,“从前谁不是宠着我让着我,没人敢对我有半分无礼!现在贵妃没了,平白冒出个妹妹来,二叔公家又要攀上公主,我什么都不是独一份儿了!以后在这家里,是不是谁都可以来踩我欺负我?我不好过,也不能让他们得意!”

络香心想:「娘子正愁不知道怎么杀一杀二老爷家的气焰,又不能自己出手,就让这刁蛮小姐去当出头鸟闹腾,国公爷也无话可说!还有三房那对野鸡母女,也撩拨她去斗,娘子但收渔翁之利。」

她换了一副痛心疾首的面孔说:“小姐,你前段时间不在家,不知道他们家有多不要脸!还妄想娶公主呢,你猜他们抬出来讨好公主的是谁?就是从前经常来找你一块儿玩那个……”

“蓁娘?”

“对!就是她的丈夫。”

我故作不知:“四堂兄?他都已经娶了蓁娘了,还怎么娶公主?”

络香跟我卖关子:“小姐,我知道你重情义,跟蓁娘子情同姐妹,我要是说了实情,你可别一气之下跑去为她打抱不平呀!”

我抓住她的胳膊摇晃:“你快说呀!蓁娘到底怎么了!急死我了!”

我是真的着急,还要在这里跟她做戏周旋。

络香绘声绘色地说:“他们家捂得紧,我也是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说是二老爷家的这位孙媳妇刚生了孩子,娃儿生下来就不好,中了邪似的天天嚎哭,整夜不停,可吓人了。连哭了五日才终于断气,娃她娘就疯了,说是有人害她们,哭天抢地要去告官,请了大夫也看不好,发作起来还用剪刀把婆母扎伤了。四公子是朝廷里有实权的官儿,前程大好的,怎么能跟一个疯妇做夫妻呢?明面上就说媳妇对婆婆不孝所以休妻,其实偷偷把疯婆娘关起来了……”

我咬紧了牙关,牙齿打颤,根本不用假装气愤。蓁娘,他们居然这么对她……

络香继续火上浇油:“身为奴婢,本不该说主子的不是,但我实在看不下去!您听听他们家传出来的这些是人话吗?这二老爷家分明就是想让四公子去娶公主,嫌儿媳妇碍事,借着她丧女之痛做手脚,把她污蔑成不孝疯妇!小姐跟蓁娘子最熟了,还不知道她的为人吗?”

我咬牙切齿地问络香:“你知不知道蓁娘现在在哪儿?”

络香心想:「澜园那地儿偏,没几个人,闹也闹不出动静来,不如……」

她的意思是蓁娘在澜园。

我撇下她转头就走。澜园是陛下赐给姑姑的,用她的名字命名,是姑姑的地方,他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污糟腌臜事情往那里塞!

络香从后头拉住我:“小姐你要去哪儿?你可千万别说是……”

“不会说是你透露的!”我没心思再跟她虚与委蛇了,一把将她甩开,疾步离开奴仆院。

我本打算回自己院中带几个人壮声势防身,但转念一想,院子里的仆婢都是生人,对我也无所谓忠心,小捐又太小,不能带她涉险。纭香没说错,我身边确实连几个信任堪用的人手都没有。

走到半路我又掉头,转去庖厨。

庖厨的人也换了一拨,樊增被赶出府,原先的管事也不知调到哪里去了。

我在后厨院里找到赵家二嫂,她正在树下和几个婆子仆妇偷懒玩樗蒲,似乎输了钱,抓耳挠腮地着急想赢回来。看到我过来,几个人立马把骰子骨牌往衣服袖子桌底座下一塞,站起来尴尬地行礼赔笑。

我只当没看见,对赵二嫂说:“我现在有件事情,想劳烦赵二嫂子帮我办一办。”

赵二嫂推脱道:“大小姐吩咐不敢不从,但奴婢是厨房的人,职责所在,得先把这边的事办好了才行。”

“你放心,和你从前领的事没关系,不会叫你两头为难。”我知道她收了岚月的赏钱,怕得罪那边,“为谁办事不是办呢?我又不会亏待你。”

我走近她身边,从荷包里取出一片金叶子给她。

赵二嫂顿时眼睛发亮:「到底是国公府的正牌大小姐,出手比那寒酸破落户阔绰多了!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就是没见识,每回只给几百钱,还要分给下面的人,当打发叫花子呢!幸好我上回有眼色,没把大小姐得罪了,不然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她把金叶子收起来,谄媚道:“大小姐有事尽管吩咐,就算跟奴婢本职相冲,当然是大小姐的事更要紧!奴婢豁出去也会先帮大小姐办好!”

我嘱咐她:“你再找四五个人来,要力气大、手脚利索的,办好了统统有赏。”

她明白我的意思,目露兴奋:“小姐放心,奴婢的这些姐妹都是泼辣厉害人,干起架……干起活来,一人能顶两三个小丫鬟,比男人也不差!”

赵二嫂又找了四名身强力壮的仆妇跟着我,点了一辆马车从侧门出府,从安喜门出城直奔澜园。

路上赵二嫂问:“小姐这是打算去哪里?”

我对她说:“你只需听我吩咐办事。不在国公府里,不是更方便吗?”

她心领神会点头称是。

澜园门口还是那两个新家丁守着。我问他们:“我想在这边小住几日静养,还有哪几个院子还空着?我喜欢清净,可别让人扰着我。”

其中一名家丁回答:“贵妃住过的院子贴了封条,荷塘也都封了;西北边最远那间有人了,经常听他们闹出些动静来,小姐喜欢清净的话就离他们远……”

另一名家丁打断他:“小人只管看门,园子里面的事不清楚,不如叫管事的来招呼小姐。”

我对他说:“那你现在去叫吧。”

等他一走,我立刻带着赵二嫂她们直奔西北小院。蓁娘上回生孩子就是在这儿,连地方都没变!那日载着凤鸢经过澜园,我就应该进去看一眼的!

没走得多远,就听见了守门家丁所说的“动静”。两妇人在大树底下摆桌吃酒,一个胖嬷嬷跑过来骂道:“整日就知道耍滑偷懒,看个人都不好好看!那疯妇又跑出去了,快跟我回去抓人!”

我吩咐赵二嫂:“跟上她们。”

第57章

我们尾随那三人追到上回岚月拿簪子扎我的地方, 看见另有三个丫鬟嬷嬷正在围堵追赶蓁娘。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那是蓁娘,我根本认不出她来了。才不到一个月,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脏兮兮的素衣如同麻袋披在竹竿上, 披头散发, 仿佛一道幽灵。被六个人围追堵截, 她却依然灵巧敏捷,一声不吭,利用花园里的树木地形与她们拖延周旋。

迎面撞上蓁娘时, 她以为我也是来堵她的,五指成爪朝我脸上抓过来。我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蓁娘,是我!”

她挣扎了片刻才认出我来, 从凌乱的脏发里抬头看我:“瑶瑶?”

她的脸上也全是污迹, 完全就是旁人口中“疯妇”的模样, 但她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 忍着泪对她说:“我来救你了。”

她的泪水瞬间迸了出来, 在乌黑的脸上冲出两道小沟。但她马上把眼泪擦掉, 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人:“她们有六个人, 院子里还有一个, 你能敌得过吗?”

我转头问赵二嫂:“七个人,敌得过吗?”

赵二嫂撸起袖子:“就这体格, 别说七个, 十个也不怕!”

那厢抓蓁娘的丫鬟婆子也追过来了, 两拨人迎头赶上, 乒铃乓啷地打了起来。

我拉起蓁娘往外跑。她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手腕握在我手心里,就像一根干枯的树枝。

穿过花园,另一侧也响起脚步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二夫人特地吩咐过要防着其他两家的人,你怎么把大小姐放进来了?”

另一个声音是守门家丁之一:“府里夫人小姐那么多,我又不认得哪个是哪个,这不立刻就去通知您了吗?”

中年男子道:“还不快去守住各处出口,你们几个去帮忙捉那疯妇,我去拦小姐。不管怎样不能让疯妇出这园子半步!”

这人想必就是澜园的新管事,听二奶奶的吩咐。他带的都是男家丁,听脚步声人手不少,赵二嫂也没法跟他们硬碰硬。

我们俩躲在树丛下面,蓁娘抓住我说:“瑶瑶,怎么办?他们人太多了,门口都有人守着,这园子的围墙又那么高,我试过好多次了都逃不出去……”

说到围墙,我想起一个地方。

我拉起她的手说:“跟我来,我知道哪儿可以逃出去。就是有点远,你再坚持一下。”

澜园和瑞园的相接处就在西边,我们不能直接掉头回去,得从外围绕好大一圈,还得时时提防有没有人发现我们追上来。

跑到一半蓁娘跑不动了,停下来蹲在地上:“瑶瑶,我没力气了,你自己走吧,他们不会为难你……你能想着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回过头去拉她:“不行,你必须离开这儿,你不走我也不走。他们都把你折磨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蓁娘捂着脸哭起来:“死了也好,死了我就去见我的宁宁了……瑶瑶,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出去帮我寄一封信给我兄长、毗陵郡守聂蒀,让他为我洗冤吧……”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洗冤又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活着,活着申张的冤屈才有意义。”我硬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你拉着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你自己去见你的兄长。”

逃出澜园的路,我已经走过一次,这回不但我气力虚浮,还要拖着一个蓁娘。我的裙子太累赘了,转弯时衣角挂在树枝上,险些把我绊倒。我索性把外裳脱下扔掉,但也只得了片刻轻松,随即又被更深更沉重的疲惫淹没。

澜园真大啊,树密草深,好像永远都逃出不去一样。

跑到上次我翻出去那棵老槐树下时,我的力气也几乎用光了。我把蓁娘往树上推:“你先上去,翻过这座墙我们就安全了。”

蓁娘问:“墙那边是哪儿?就算上了大路,如果被他们发现追出来,还是跑不掉的!”

“是……别人家的园子,我们家也不敢得罪的人。”我用力推了她一把,“你别怕,隔壁地方大没几个人,我们悄悄地穿过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蓁娘鼓足了劲,手脚并用爬上去坐在墙头上,忽然睁大了眼睛。

我踩着树杈爬到半腰,蓁娘在背后向我摆手:“瑶瑶,你、你先别上来……”

“怎么了?”我爬到树梢上往瑞园那边一看,也呆住了。

虞重锐就站在围墙下面,离我们一丈多远的地方。

他怎么会在这儿?正好候在我们想翻墙的地方?我不是发癔症眼花了吧?

我揉了揉眼睛,虞重锐并没有消失,他也双目圆睁瞪着我,一脸大白天见了鬼似的表情。

我们俩现在的确很像两个落魄的女鬼。我的外衣掉了,逃跑时发髻也散了,裙子被树枝划破,蓁娘更不必说。

“我听见围墙那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又是你……”他无谓地解释道,往墙根下走近,张开双臂,“快下来。”

听见动静过来看看,那也得在能听得见的范围内呀……

我转头对蓁娘说:“我先下去,然后在下面接你。”

蓁娘点点头。我翻到围墙上,瞅准地上草厚的地方纵身跃下。

虞重锐在底下接着,我一头撞进他怀里,鼻头都撞酸了,好像……不管我遭遇什么穷途末路,他总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对我伸出手,接住我。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我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就屏不住了,又变回那个软弱无用的我,只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但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