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好景不长,出城未走几里,前面有人逆行而至,扬声道:“陛下遍寻虞相不得,原来是在这里做长公主的护花使者。”

我听那声音有些耳熟,稍微掀开帘幕朝外一看,果然是邵东亭。

虞重锐无法,侧身低头对公主道:“陛下有命,不敢怠慢,恕微臣不能再随侍公主左右。”

他从公主拨开的车帘缝隙里望了我一眼,我眼睁睁看着他转头策马追向队首,被前方的人马车辆挡住,看不见了。

邵东亭这人真是……太讨厌了!

公主却探出头去,对尾随虞重锐之后的邵东亭道:“邵郎中且留步。”

邵东亭勒住缰绳与车辇并行,问:“长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仰头对他妩媚笑道:“虞相是我特地邀请来沿途作伴的,邵郎中把他唤走了,是不是该自己留下赔给我才对?”

我瞧见邵东亭微微红了面皮,垂首道:“愿为长公主效犬马之劳。”

这不正称了他的心意吗?我有点气不过,但是公主行事必有她的道理,我没有多言。

一路上邵东亭陪侍在公主车驾旁,公主见着稀奇的景物便问他一两句,他应答还算有礼。

到了清河苑离宫,公主与陛下碰面,陛下果然问她:“上回选驸马的事不了了之,还以为永嘉的姻缘未到,原来这半年一直与重锐来往不断,莫非仍旧属意于他?”

公主叹气道:“虞相虽好,却不解风情,私下里也满口都是民政国事,不如状元郎风流识意、温雅可人。唉!真叫人左右为难无法抉择。为什么女子就不能如男儿一般,三妻四妾左右拥抱呢?”

陛下哈哈大笑:“原来永嘉也会被儿女情长困扰,不过驸马嘛,终究只能有一个。”

公主说:“那我得仔细考察比较,这回可不能再嫁错人了。”

一说到公主从前那桩婚事,陛下便觉得愧疚遗憾,凑近她说:“你慢慢选,好好选,不管看中谁,朕都为你做主。”

先前我确实有过担心,公主老是利用自己和虞重锐的关系为我行方便,万一陛下当了真,该如何收场是好?方才公主灵机一动便想到了应对之策,只不过这样一来,邵东亭又该自作多情,以为是公主上了他的钩被他套住了。

清河苑占地广阔,仅南面入口处有离宫殿宇数座。登高祈雨的祭坛设在苑中西北锥山之巅,距离宫尚有二十里,而太常寺占卜的吉时是明日清晨卯初二刻,因此下午抵达离宫后,陛下只稍作休整,继续往锥山进发,夜晚在山脚扎行营,寅时披星戴月登山祈雨。

或许是被陛下求雨的诚意所感,尚未开坛,北面山中竟先隐隐传来几声春雷,东风乍起。

往年这个时节,田野山间已是点点新绿,但今岁干旱异常,新苗未发,山上仍旧光秃秃的了无生机,只有去年落下的枯枝败叶。

我看宫人仆役举着灯盏火把四下忙碌,不禁心想:天干物燥,这么多人执明火上山,万一谁失手不小心,岂不是很容易引起山火?

或许我不该乌鸦嘴。夜间在营帐中刚刚睡熟,忽然被几声春雷惊醒,紧接着就听见有人敲锣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第87章

起初我以为只是营地里走水, 匆忙起身披上衣服出来一看, 竟是山上起火了。

去年留下的枯树枝叶又干又脆, 烧起来哔啵作响, 东风一吹, 火势蔓延极快。吹落的火星掉到营地中,引燃了地上枯草和帐篷, 有人捧着营中准备的水盆去灭火,被旁边的人拦住:“山都烧起来了, 这点水能顶什么用?还是快跑吧!”

几个人将帐篷上的火扑灭,把里头的人救出来逃命。

山火未到,浓烟先至, 营地里众人慌张奔逃, 一片混乱。我的营帐挨着永嘉公主,赶过去一看,公主已经被人救走了;百官营帐在山脚外围,他们看到山上的动静,应该更容易撤退逃生, 虞重锐的身手和应变能力我也信得过;又想起三皇子,他在高处圣驾行辕之侧,小孩子睡得死,也不知有没有人顾及他。

到了行在附近, 没有找到三皇子, 却遇上了陛下。今夜淑妃伴驾侍寝, 两人都是刚从睡梦中惊醒, 衣冠不整,被几名内侍搀扶着逃出行营。惊险仓皇之际,陛下的小中风遗症又显露出来,一瘸一拐跑得十分费力。

梁禄牵了两匹马过来,一边咳嗽一边对陛下说:“火势席卷实在太快,陛下请先上马至安全之地,保重圣躬要紧!”

他搀扶陛下上马,另一边内侍欲扶淑妃,陛下却转过头来喝道:“那匹马给梁溪县主!”

淑妃僵立当场难以置信,玉容惨白无色。

梁禄立刻反应过来,将另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我:“请县主护卫陛下先行,往东南三里有溪流河谷,到了水边就安全了,小人等保护淑妃随后就到!”

眼下我也无暇向淑妃解释了,听命上马,跟随陛下驰出营地。

骏马脚程快,起初还能看到一些人跟在我们身边奔逃,渐渐就听不到人声了。二月深夜里寒风迎面如刀,背后却是熊熊的山火,整座山都烧了起来,热浪浓烟直侵袭到数里之外。

后方的火光映得前路愈发晦暗,天上一丝星光也看不见,我只得紧随陛下的马蹄声闷头前行。跑了大约半刻多钟,三里地早就过了,并未见到梁禄所说的溪谷,我扬声向前方问:“陛下,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风声烈烈,马蹄未止,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又疾驰了几里地,火光被我们远远抛在了身后,宛如天边一堆巨大而耀眼的篝火。我回头望了一眼再转回来,眼前更加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依靠马身倾斜判断我们在上坡,偶尔有树枝划过我的胳膊,似乎是一片密林。

我不敢走太快,勒住缰绳,前方陛下的宝马却突然一声长嘶悲鸣,蹄声凌乱,紧接着传来人马摔倒滚落的声响。

我连忙翻身下马,循声追过去:“陛下?陛下!”

无人应声,只听到马嘶嘶喘息,低声哀鸣。

眼睛渐渐适应了四周光线,隐约看得清树影道路。我踩着林子里的石块枯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陛下坐骑身边。那马似是崴伤了腿,侧躺在地上,而马上的陛下则不见了踪影。

我扬声往左右喊:“陛下!您在哪儿?陛下!”

喊了好一阵,才听到左下方传来虚弱断续的声音:“朕……在这儿……”

猛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昏暗的树林瞬间照亮,震耳雷声接踵而至,仿佛就在头顶高悬。伤马骤然受惊,竟挣扎着爬起嘶鸣,失控发狂往林子深处逃窜而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借着闪电的光亮我看见了,陛下一身白袍,倒栽在坡下,暗夜里十分显眼。

我往他的方向走过去,一脚险些踏空,足下碎石枯叶簌簌而落。我改从旁边绕行,扶着树干一步步往下探,终于绕到坡下。

第一声雷电过后,远近又有了第二声、第三声,连绵不断。

陛下是侧着摔下来的,土坡底下还有一棵参天古树,他卡在裸露虬结的树根中,姿势古怪,远看甚至没有脑袋,走近了才发现脖颈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在胸前。

我上前去想把他救下来,手刚一举起,立刻被他喝止。

“别动,”他艰难地说,口齿也不甚清晰,“朕……摔着……脖子了。”

我的手停在他颈侧三寸之处,不敢妄动。

颈项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部分,摔断脖子,是不是很严重?我听人说过魏国公的儿子就是打马球从马上摔下来,折了脖颈,施救的人不懂,上去抬他,结果当场就死了。

我看着自己举在半空的手,和手掌之下陛下折弯扭曲的身形,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

如果……如果我现在把手放下去,不必做什么残忍血腥的举动,只要轻轻地摇一摇他,他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控制我,我就可以从这个人的权力桎梏下解脱了?姑姑被逼自尽的冤仇,也可以伸张得报了?

电光忽现,青白的闪电将四野照得雪亮。陛下的脸埋在肘弯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他把自己的头抱在臂弯里,眼珠子却还在动,让人毛骨悚然。

那双眼珠忽然转过来,从肘侧和树根的缝隙里盯着我问:“你想……干什么?!”

我悚然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刚才竟然起了……杀人的恶念吗?

而且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当今天子,九五至尊。弑君之罪,天理难容,诛灭九族亦不为过。

他也是姑姑的夫君,是她用一生去热爱、拥护、追随的人。即使最终夫妇离心、情意不再,她宁可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也没有想过要背叛离弃他。

姑姑,如果你在天有灵,你希望我为你报仇吗?还是希望我放过他?

我慢慢放下手,往后退了两步。

我没有权利夺走别人的生命,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其他与我有仇隙的普通人。

但是他逼死姑姑,至今毫无悔意,剥夺我后半生的自由,借姑姑和我的手杀了很多人,这些仇怨我也都记得,我不能原谅。

陛下的眼睛歪向斜侧空无之处,断断续续地命令道:“去……叫人……”

我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向密林深处相反的方向跑去。

既然我无法决定,那就交由上天来裁决吧。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离陛下堕马的地方跑出去了多远,只觉得林子里的树似乎越来越密了,远处锥山上的大火也被一丛丛树干斜枝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光影。

地上坑坑洼洼,枯叶踩上去又软又深,我跑得很费劲。我骑的那匹马听到动静,竟然小跑着追了上来。我往它背上抽了一鞭子,它吃痛咴咴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又调过头来,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跟着我有什么好,我正在做的是一件大逆不道、有违天理的恶行,是会掉脑袋的。

正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左脚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我收势不及,一下迎面扑倒在地上,接着才感觉到脚踝处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从枯叶堆中爬起来,左脚一动便听见铁器当啷作响。沿着小腿摸下去,我摸到两股弧形的铁箍,上面锈迹斑斑。

我踩到了林子里遗落的捕兽夹,夹上铁齿戳破皮肉,紧紧咬住踝骨。我试着掰了掰,夹子力道太大,纹丝不动,另一头还用铁链木桩固定在地上。

我知道做坏事会遭报应,但是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虽然看不清,但我能感觉到被铁齿夹破的地方出血了,沿着脚踝蜿蜒流下去,像虫子在肌肤上爬过,不一会儿鞋子里面就浸湿了。

一般人无关紧要的皮外伤,对我来说却足以致命,等天亮后有人搜寻到这边来,我的血或许已经流干了。

我扶着左腿挪到树下,背靠树干而坐。夜里仓促起身,我在中衣外头随便披了件外裳便出来了,这会儿才觉得二月的深夜寒意透骨。

那匹马又回来了,吃了我一鞭不敢靠近,只在三四丈外的地方逡巡。我想试试把捕兽夹的铁链系在马身上,依靠骏马的力气把地上那根木桩起出来,但是不管我怎么唿哨吆喝,它就是不肯走近到我身边来。

它是陛下豢养的良驹,或许它跟着我,只是为了替它的主人来看我自食恶果罢了。

血流得有点多,我的气力也在流失,身上一阵阵地发冷,昏昏欲睡。靠在树上半昏半醒时,又觉得有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把我浇醒了。

春雷阵阵,今年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

雨势渐急,打在林中枯叶上沙沙有声。锥山上来势汹汹的大火,在这密实的雨帘下也失了锐气,迅速消灭缩减下去。

我想老天终究还是有眼的,所以下了这场及时雨,扑灭山火横祸,也挽救了洛阳的春耕农时。

所以我做了坏事,见死不救、落井下石,老天也会让我付出代价,一命换一命。

这很公平,没什么好怨怼愤怒的,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我感觉虞重锐好像也有点喜欢我,可惜我还没来得及亲耳听他对我说。

我大概是回光返照出现幻觉了,好像又回到从樊增家跑出来的那晚,也是这样密集的大雨,打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跌在地上,抬起头看到虞重锐举伞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一盏风灯。

那是漆黑暗夜里唯一的光亮,是我每一次陷入绝境,走投无路想要放弃时,指引拯救我的一线光明。

他走到我面前,把伞往我身上偏了偏,笑着说:“你怎么……”

“你的药呢?”

不对,他说的不是这句话,也不应该是这种焦灼发颤、惊慌失措的语气。他明明还笑我来着。

脚腕上的锥痛让我稍稍清醒,我睁开眼,看到有个人影蹲在我面前。

林子里很暗,只能隐约看见轮廓,但我不用问就知道,那肯定是虞重锐。

只有他会来救我。不管我身处何地,他总能找到我。

没有伞,也没有风灯,他浑身被雨淋透了,跪在地上,徒手将捕兽夹掰开。

“你的药呢?”他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带在身上?”

我带了,在我另一件衣服兜里,半夜起火事出紧急,我没来得及穿上。

他把捕兽夹从我腿上摘下,远远地扔开,用自己身子挡着雨,撕了一片衣襟下来擦去伤处的血水,然后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件东西。

我闻到了熟悉的药香,邓子射的独门秘方,天底下只此一家。

你又为什么,把这一般人用不到的伤药带在身上呢?

他给我上药包扎完伤处,把自己的外氅脱下来裹在我身上,抱起我向林子外头走。

我实在没力气了,歪着头靠在他肩上。老天待我不薄,赶在最后一刻还让我再见他一面,我没有遗憾了。

“子射在桃园,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他能救你。”他在我耳边说,语声微颤,“不许睡过去!”

桃园……我的瑞园,离这儿只有几十里,或许我还可以再支撑一会儿。

我打起精神来,用微弱的气声对他说:“虞重锐,我干了一件天大的坏事。”

他没有问我是什么坏事,只说:“那你后悔吗?”

我想摇头,但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不。”

“既然不后悔,那就朝前看吧。”

我不后悔,如果时间倒流重来一遍,我仍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我只是有点害怕,害怕老天太铁面无私,做了坏事转瞬便要我偿还,以命抵命。

在那之前,我得把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来。

“虞重锐,”我在他耳畔说,“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第88章

“虞重锐, 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他没有回答, 而是反问我:“那你呢,是不是喜欢我?”

当然啦,这还用问。

“有多喜欢?”

多喜欢?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应该是很喜欢, 非常非常喜欢吧。

“有喜欢到, 愿意为我坚持到桃园吗?”

哎呀, 这个人真是,这种时候还提条件要挟我,这不是存心钓着我不让我安生吗?

“到了桃园, 我就告诉你, 是不是喜欢你。”

——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暂且答应你吧,谁叫我这么想听你亲口说呢。

我这个问题提得好像有点蠢。我这时候问他, 难道他会说不喜欢我, 让我赶紧去死吗?还是指望他终于说出喜欢我, 好让我安心上路?

我想跟他争辩,但是脑子还转得动, 张嘴却说不动了。昏昏沉沉地只觉得他抱我出了树林,雨似乎小了一点,他上马把我拥在身前同乘一骑,我东倒西歪坐不住, 只能靠他的胸怀臂弯三面圈住支撑。

我半昏半醒, 到了清河苑大门好像被人拦了下来, 守将问:“夜半大雨,圣尊又下落不明,虞相竟要独自离开?”

虞重锐把大氅的兜帽盖在我脸上,说:“内眷突发急症,赶回城中就医。”

守将道:“苑内亦有太医随驾,难道不能诊治吗,竟要夤夜冒雨回城?”

听他的语气似乎有意阻拦刁难,我倚在虞重锐怀中,尽力保持清醒,怕露出破绽。

这时旁边又过来一人喝道:“太医都去帮忙寻找陛下了,你倒在这里守着大门优哉游哉!真想尽忠,怎不见你分派人手去搜寻陛下下落?”

先前那人似乎对后来者颇为忌惮,低声辩白道:“陛下要找,但是这禁苑大门也得守……”

后来者道:“留一小队在此看守即可,其余人等全都徒步进苑内协助搜查!”

守将及士兵领命而去,脚步声走远后,虞重锐道:“多谢李将军解围。”

那位李将军道:“末将分内之事。虞相这是要送夫人回城吗?病人岂可再淋雨,末将为虞相调一辆车马过来吧。”

虞重锐顿了一下,说:“有劳了。”

我听他们的话风,李将军大概是虞重锐这边的人,屏着的那口气松懈下来,马背上就更坐不住了。虞重锐将我抱下马,不多时马车过来,又听到李将军致歉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给我们更换的干衣,就在车上放了两块毯子和食水等云云。

上车后虞重锐又叮嘱他:“苑内有任何消息,记得传讯告诉我一声。”

李将军低声道:“末将明白。”

之后我的意识就模糊了,只记得马车摇摇晃晃,脚踝伤处又疼了起来。虞重锐带的那瓶药用光了,然而伤口太大,血还是止不住,他反复对我说:“马上就到了,你再忍一忍,子射会有办法的。”

我觉得好冷,隐约感觉他脱了我身上的湿衣,拿毯子裹住我。中间我都已经昏睡过去了,又被他摇醒,将水囊递到我嘴边来:“水里加了蜜糖,喝一点,喝了才有力气。”

我喝了几口糖水,稍稍缓过来一些,手脚依然冰冷,后背却是暖的。我迟钝地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身上被冷雨淋透的湿衣已经除尽了,背后贴着的,是他的胸膛。

可惜我浑身又冷又僵,已经没什么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