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我也走了,你捎我一程……”

我从摇椅上坐起,他伸手过来拉我,起身后略一使力,就将我带进怀中。隔着夏日轻薄衣料,他身上也是滚烫的。

“抱歉,今日又未能陪你一整天。”他低声说,“半月后,还来么?”

“半月后?”

“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了?”

我是真的忘了。犹记得姑姑还在惦念我快满十六该议亲了,转眼就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里好事不多,坏事不断,我只盼着不要有更坏的事情发生,喜庆节日反而忽略了。

“要来,”我仰起头对他笑道,“还要吃凤鸢做的长寿面。”

第102章

凤鸢的这碗长寿面我终究还是没能吃到,因为六月中旬起, 陛下病情加重昏迷不醒, 恐怕大限将至, 宫城戒严,章三全给我的普通令牌不能再随意出入。

说是戒严,但宫中的气氛显然不如数月前陛下刚受伤时那般紧张。大局已定,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陛下的病只是拖着而已,那一天或早或晚总会来的, 甚至很多人都在盼着它早点到来。

我有没有暗暗期盼过?或许也是有的。

生辰那天公主邀我到昭阳宫, 亲自下厨为我煮了一碗面。“听说那长寿面要擀成一根, 中间不能断,我是没有这手艺, 你就当吃个心意吧。”

这份心意已弥足珍贵。

祖父是真的不认我了,不但我的生辰家里没有任何人出面,连岚月生了孩子, 娘家的喜饼也没有送到燕宁宫来。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 岚月生了个女儿,祖父和三婶都非常失望,陛下又龙体不预,举宫斋戒,便草草了事没有大肆操办。

岚月也不喜欢这个孩子, 生下来就交给乳母置于别殿抚养, 鲜少探视。倒是信王初为人父还有几分新鲜感, 时不时会去看望女儿。

说来也有些讽刺,我家明明是家主笃信洗女,但查出来实际动手的却大多是生母、祖母、奶娘等等,这些人被判了徒刑,其夫其父只是罚俸受责;岚月只因生而为女,命运多舛孤苦无依,但等她自己生了女儿,却一样嫌弃厌恶丢置一旁,恨她为何不是个男孩。

仲舒哥哥倒是记得我的生日,但宫城戒严他进不来,辗转托人捎了礼物和书信给我。我知道他近来也很不容易,离家出走住在公舍不回家,惹怒了三叔公和堂叔,到光禄寺衙门闹了一通,妄图以此逼迫他低头。光禄寺卿息事宁人和稀泥,命他暂且停职。仲舒哥哥朋友虽多,但有些人与他结交,只是图他姓贺罢了,如今只剩三两至交对他情义如旧,这段时间暂居于好友家中。

他在信中对我说,事到临头方知四叔公当年有多不容易。案子判决后四叔公就回苏州了,临走前仲舒哥哥去见过他好几次。就算以后不做这个光禄寺主簿,他也会想办法谋生自立。

陛下昏迷了十几天,到七月初时竟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精神似乎还变好了,眼睛一直盯着屋里的计时刻漏。太医说这是回光返照,陛下还有心愿未了。

但是陛下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光凭眼睛看,谁知道他有什么心愿呢?

罗才人又来把我和永嘉公主请过去,说只有我们俩最了解陛下的心意,总能猜中陛下所想。

公主懂陛下是因为她仁爱心善、推己及人,懂得别人难以诉诸于口的苦楚和感情;而我恰与她相反,只能看见人心里黑暗邪恶的那部分。

近来几次召见,似乎都是公主为陛下解决疑难,而我起的作用越来越少了。

其实陛下最大的心愿,每个人都知道,但是公主不能问。她只能问些无关痛痒的,陛下是不是想见分封在外地的诸王兄弟,要不要急召他们回京?陛下说不;又问陛下最疼爱的九公主年纪尚幼没了母亲,是否放心不下她?这回陛下说是,然后眼睛看向罗才人。

公主问:“陛下是想让罗才人养育九公主吗?”

陛下说是。

罗才人跪倒在龙榻边,泣不成声。她没有亲生儿女,抚育九公主意味着她不必去尼庵出家,可以留在宫中享太妃供养,颐养天年。她是有私心,但此刻感激陛下天恩浩荡,悲喜交加,也是真心实意的。

罗才人前倨后恭,陛下岂会看不穿其用心,但他还是赐给她一条生路。或许是他变仁慈了,也或许是他御下终于论迹而不是诛心。不管哪条,如果当初他能以这份宽容对待姑姑、对待那些被她看出心意不纯的人,她都不会走上绝路。

公主召来宗正寺官员和翰林,当着陛下的面拟旨晋封罗才人为昭容,将九公主改记在她名下。

但是办完之后,陛下仍双目圆睁,似乎还有别的心愿。

公主不敢多问了,转过头来看我。

我走上前去对陛下说:“陛下心怀仁德,一干事宜都已安排妥当,莫非还有什么恶人恶事未及惩处,心有不甘?”

公主觉得我这话问得奇怪,但陛下听懂了,他只有心里想恶行恶事,我才能看见。

我瞧见他鼓足了气力,在心中怒骂道:「永王这逆贼……」

但是下一个画面疏忽一闪,我便又看不到了。那画面里有一青年牵着马,马上坐一孩童,两个人我都没见过,只是有些面熟。

那是……年幼时的陛下和永王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陛下连想起永王,回忆里都是幼年与他叔侄亲密的情景,他心里没有恶念了。

我问他:“陛下是想起永王了吗?”

陛下的目光闪了闪,眼里蓄起泪光,又去看计时刻漏。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永王?”公主想起来了,“今天不是特别的日子,但再过三日就是先帝、先皇后和奉天皇帝的忌辰。皇帝哥哥,你是想他们了吗?他们都已经先入九泉,还有谁是你放不下的?”

三日后……

今天,兴许是个特别的日子。永王发难的前三天,陛下应该刚刚随先帝抵达金陵,坐船沿运河南下,一路接受当地官员参拜。

或许就是在那时,陛下第一次遇见了……

“姑姑。”

陛下望着帐顶,浑浊的泪水沿眼角潸然而下。

可能他想起了许多年少时的往事,他又变回了永王马背上呵护的侄儿、与姑姑初见时羞涩的少年,但那些我都看不见了。

人心里所有美好的感情和回忆,我都看不到。虞重锐说得没错,“墨金”不是什么洞察人心的神物,它只会蒙蔽我的双眼,将真实的世界掩盖折叠,让我永远只能看到被它强化过的、阴暗丑陋的那一半。

公主转过去悄悄拭了拭眼角,问:“皇帝哥哥,你是不是希望百岁千秋之后,与贵妃同穴而眠?”

陛下看向她表示“是”的左手。

“可这不合仪制,陛下是要入定陵,与皇后在一处的。”公主泪光盈盈地望着他,“除非……追赠贵妃皇后封号,迁入定陵。”

陛下盯住她的左手,连连眨眼。

公主拭去眼泪,召来翰林,拟出美谥平谥共计二十余字,一个一个询问陛下裁夺,最后选定了“贞”、“敬”二字。

清白守节曰贞,陛下以“贞”字为姑姑加谥,便是为她正名,否决了先前她身上的污名流言。他以世俗的方式,赠予她身后盛名哀荣。

我想我终究还是原谅了陛下。至于姑姑有没有原谅他,就由他自己去问吧。

第103章

陛下交代完身后事便没了精神, 再度陷入昏迷, 又支撑了三日,驾崩归天,而这天恰巧也是先帝后与奉天皇帝罹难之日。有人说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亦有人说是陛下对父母兄弟孝义深笃所致,病重荏苒半月,直到他们的忌日才撒手人寰。

陛下终究还是未能破除本朝历代皇帝年寿皆不过四十的传言, 享年仅三十八岁。他在位二十余载,少年登基临危受命,平定永王之乱, 力挽山河,这些年休养生息,虽未能恢复先帝时的昌盛繁荣,但也算国泰民安社稷稳固,在民间的声望还是很高的。陛下驾崩后,举国哀悼, 整个七月里雷雨不断, 比五六月的阴雨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百姓谓之曰天地亦不堪承受陛下仙去之痛而为之恸哭也。

天地能不能承受我不清楚, 但如果雨继续这么下下去,黄河的河堤大概要承受不住了。这件事是虞重锐主导的,如果黄河此时决堤, 不但京畿百姓流离蒙灾, 他肯定也难辞其咎。

信王——他已于大行皇帝灵前即位, 现在应该尊称陛下了,但我还是习惯原来的称谓——这段时间十分忙碌。除了大行皇帝的丧仪、将姑姑的棺椁从妃嫔墓穴迁入定陵与陛下合葬、抚慰百官昭告天下等,七月底国丧三十六日未过,洛阳尚自安然,下游的兖州先发了水患,数万人失去家园。

信王下旨开仓赈灾,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钱粮并未发放到位,还引起民愤动乱,灾民揭竿而起打劫州郡府库,占据了太守府和兖州城,自立为王。朝廷再派兵去平乱招安,敕令钦差彻查原委等等,一直到八月快结束时仍未平息。

信王虽忙于政务无暇分身,倒还记得对我的承诺,国丧一过,中秋第一次宫宴上便对宗亲们说,颍王——就是三皇子——与我年齿相差太多,八字不合,并非良配,不如解除婚约另觅佳偶。

褚昭仪死后,陛下命三皇子移至东宫见贤阁独自居住,由內侍宫嫔照料起居、太傅教导。三月里陛下卧病,三皇子与信王争权失败后,就一直闭门不出,说是被软禁也可以,我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上一次碰面还是陛下出殡。这半年来他长高了许多,人生大起大落,脱去了孩童稚气,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阴沉乖戾来。

他跟信王不同,自懂事起就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子,褚昭仪一直把他当未来储君看待的,没有受过委屈。如今虽然失势,却并没有屋檐底下低头弯腰、委曲求全的自觉,闻言对信王冷笑道:“堂兄已经从我手里夺走了父皇的江山,就连他为我定下的婚事也要横加干涉、破坏抢夺吗?”

淑妃连忙跪下为他求情。信王将她扶起来时,我瞧见她暗暗剜了我一眼,在心里骂我祸水妖姬,先是蛊惑陛下,又缠上三皇子,如今更是新帝都被我迷惑,竟要跟自己的堂弟抢女人。

淑妃入宫有将近二十年了,代行皇后职责总领后宫庶务,怎会连这点事都看不清,难道他们争抢的是我吗?也或许她是看得清的,只是不忿这结果,总要找个人背锅发泄一下愤懑罢了。

信王命卫士将三皇子押回见贤阁禁足思过,一场团圆宴闹得不欢而散。

这个中秋于我而言本也不团圆。我想见的人,虞重锐、仲舒哥哥,都没有进宫赴宴,连祖父也告病在家未曾出席。

既然信王履行诺言,打算废止我和三皇子的婚约,是不是意味着我离自由身也不远了?最近两个月,我只有送陛下灵柩入邙山皇陵时出过一次宫,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

我很想念虞重锐,陛下的葬礼上我跟他远远照了个面,连话都没说上;我也想念仲舒哥哥,他的职位仍未恢复,不知现在过得怎样,跟家里的关系是缓和了还是依旧紧张;我还想念蓁娘,宁宁的案子已结案三个月,尘埃落定,她是否从悲伤阴霾中走出来了?我甚至还有点想念邓子射和凤鸢,邓子射应该已经回洛阳了,他这次去沅州可有收获?能让我明年安安心心地吃到凤鸢做的长寿面吗?

离开甘露殿回燕宁宫途中,永嘉公主追上了我。她希望我去向信王求情,放三皇子一条生路。

“当初叶护继任可汗,他的三个兄弟不服,在继位大典上与他公然叫板。叶护也是和信王一样,当场并未发怒,只斥责他们无礼,令士兵制服押下。但是当天夜里,这三人就被叶护杀了,其部属措手不及,第二天一早发现时为时已晚,只能降服归顺。”公主忧心忡忡地说,“新帝与颍王都是我的亲侄儿,他们怎么争夺江山皇位我管不了,我只希望父皇的子孙血脉不要再无辜折殒了,如今还活着的,每一个都能平安善终。”

我有些为难,对公主道:“今上陛下曾说过,不会对自己的骨肉手足下手。”

“这话是他监国掌权之后说的,还是皇兄在位、他委屈不得已时说的?永王还曾说过父皇是他最敬重的兄长,会终身对他誓死效忠呢。若说过的话都做得准,世人就不会将一诺千金视为难能可贵的美德了。”公主凝眉看着我,略一停顿后又问,“他还对你说过什么?”

公主慧眼如炬,光凭一句话就猜到信王对我有所允诺,她同时也在提醒我。如果信王反悔动了三皇子,他当然也能轻易撕毁和我的约定。

我想了想说:“陛下此刻想必还在前殿与群臣宴饮,稍后等宴席散了我再去找他吧。”

我派一名宫女回甘露殿找章三全,告诉他我有事求见信王,宴罢让这宫女回来通知我一声。

回到燕宁宫没过多久,宫女便回来了,但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信王,章三全及一队宫人內侍随侍在侧。

“听说瑶妹妹有事找我,孤——哦不,朕就直接到燕宁宫来了,省得瑶妹妹受累再往前殿多跑一趟。”信王由两名小黄门一左一右扶着,脚步虚浮,嗓门语气也不似平时沉稳端肃。

章三全悄悄对我说:“陛下与群臣把酒尽欢,多饮了几杯。”

喝醉了?那我还能与他正经说事吗?

我让章三全先扶信王进殿,自己安排女婢去小厨房做一碗醒酒汤来。待汤做好端进殿去,信王竟不是在正殿端坐,而是进了厢房睡在卧榻上。

这里原是姑姑的寝居,室内照常洒扫布置,只是长期空置,少了些日常起居的生气,枕褥物什也不齐全。

我端着醒酒汤走进房内,章三全侍立在门边,没有上来接手,只说:“陛下不胜酒力,方才险些摔了一跤,奴婢斗胆将他扶到榻上休息,叨扰县主了。”

我把盘盏放在桌上,对宫人道:“既然陛下酒醉不醒,就让他在此处歇着吧,去添两床被褥来,你们几个留下帮着章公公好生伺候。待会儿陛下若醒了,就服侍他用这醒酒汤;若一直不醒,明晨再进。对了,若陛下有所吩咐,酒后之言不可当真,切勿擅自妄传,待他明日清醒之后再做定夺。”说罢再对章三全颔首:“有劳章公公,我先告退了。”

不顾章三全面露难色,我转身往外走,身后窸窸窣窣响起些动静,信王从榻上坐了起来,开口道:“把醒酒汤拿过来吧。”

我停下脚步,听见信王在章三全服侍下喝了醒酒汤,又对我说:“瑶妹妹不是有事要跟朕说吗?”

我回身走到榻前拜见,章三全端着空碗退下,出去时将房门一并带上。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信王坐在榻边道,“我想亲近你同你一起玩耍,你嫌我烦;我故意跟你对着干,你就毫不客气打我骂我。我都不知到底怎样才能讨你欢喜。”

我跪着低头道:“臣女幼时顽劣刁蛮,多谢陛下宽怀大度、既往不咎。”

“又来了,”信王叹气道,“起来说话吧。”

我对他拜了一拜站起身来。信王问:“难得你主动求见,可是为了三弟?”

我垂手恭敬地回道:“我与颍王殿下有过婚约,从前殿下年纪尚幼,只当是玩笑。如今他齿岁渐长,往后在宫里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觉得尴尬。不如让殿下赴封地就藩,离得远了,少些恩怨龃龉,彼此都宽心。”

“三弟才十二岁,现在就藩,未免太早了些。”信王笑道,“你是怕他留在京师、朕的眼皮子底下,万一言行有失,被朕抓住把柄对他下毒手吗?”

我低头不语。信王又说:“这是先帝的做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朕还是懂的。朕自小就是孤家寡人,没有父母兄弟,堂弟便是朕的至亲手足。骨肉亲情,朕比一般人更加在乎。”

他起身下榻走到我面前,忽然握住我的手说:“还有从小伴着一起长大的情谊,朕也格外珍惜。”

我微微缩了缩手,未能挣开。“陛下只是因为幼年孤单缺人陪伴,所以连臣女的粗蛮无礼也视作两小无猜。以后宫中有的是仰慕天子、温柔解意的佳丽,陛下就会知道真正的情意是何样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信王凑近来低声道,身上有淡淡的酒气,“方才你说,‘往后在宫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是打算长留宫中的意思吗?”

我不禁抬起头直视他:“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允诺我的事是否还作数?”

“自然作数的,但如果你愿意……”他的声音更低了,“只要你愿意留下来,这燕宁宫曾是皇祖母和贞敬皇后的居处,以后朕让你也住在这里,与她们一样,好不好?”

我想往后退,却发现他另一只手揽在我肩后,挣脱不开。我问他:“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做皇后吗?”

“朕今日的一切,都是瑶妹妹为我挣来的。江山天下、无上尊荣,朕愿与你共享。”他醉眼朦胧地望着我,“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如果我想要富贵尊荣、想当皇后,只需听从先帝的安排嫁给颍王殿下即可,何必冒险襄助陛下呢?”我盯着他说,“我只要陛下当初答应与我交换的条件,别的不感兴趣。”

“说得也是,这些虚名瑶妹妹都不屑一顾。”信王苦笑道,“只是在你眼里,朕和三弟难道就没有区别吗?”

我瞧着他似要凑上来,及时把脸偏向一边躲过,淡声道:“陛下应该从太医那里听说过,我每月都在服药,平时也小心翼翼,随身带着应急伤药吧。”

信王止住动作。我继续说:“姑姑也有同样的心疾和血症,这是我们身怀异能所付出的代价。陛下若非要临幸,以此逼迫我留在宫中,我自然无法反抗,只是可能会死。”

他双臂一僵,把手松开了。我趁机退后两步,对他草草行了一礼,转身疾步走出寝殿。

章三全守在门口,看到我出来,犹豫着要不要阻拦。我对他说:“你进去伺候吧。”绕过他径直离开燕宁殿。

我带了两名宫女去昭阳宫。永嘉公主见我此时到访,不禁问:“瑶瑶,你怎么这么晚过来?可见着皇帝了?”

“他现在燕宁宫,”我回答道,“已答应不会伤颍王殿下性命。”

“他在燕宁宫?”公主何等聪慧,震惊之余马上明白了,“他是不是想对你……有没有……”

“没有,陛下酒后失态,被我及时劝止了。”我对公主说,“所以来昭阳宫暂避,求公主收留。”

公主略一思索,转身对女使吩咐:“你去尚食局,就说梁溪县主到访,我要盛情款待,即刻准备宴席;再去尚寝局,县主在我殿内留宿,昭阳殿没有闲余枕席被褥了,叫他们送一套全新的过来。”

这么晚了,公主故意兴师动众,就是想叫大家都知道,今晚我是宿在她这里的。

尚食局送来酒馔,公主又命他们将席面摆在昭阳宫门外小花园的凉亭里,与我一起赏月对酌。

“虽说是酒后失状,但皇帝既然动了这个心思,恐怕……许久之前我就听说,皇帝幼时与你青梅竹马、一往情深,他有这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公主放下酒杯叹气道,“瑶瑶,你委实不适合被束缚在后宫之中。”

“不是公主以为的那样。”

公主的手按在酒壶上,侧过头来看我。

该怎么说呢?别人或许会被表象迷惑,但我自己知道,信王并不喜欢我。

他喜欢的,是我心口的那只蛊虫。

第104章

信王那日大约是真的喝醉了, 之后半月未再见他有逾越的举动。听说他只在燕宁宫小憩了一个时辰,夜间驾幸孺人的翠微宫, 有起居舍人记录在档,而我那几日都在公主昭阳殿内, 所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过去了。

兖州动乱平息之时, 信王对三皇子的处置旨意也下来了。三皇子出言不逊、狂悖乖张, 由亲王降为归安郡王, 即日离京赶赴封地。归安位处江南鱼米之乡, 还算富庶安定,三皇子过去起码衣食无忧, 富贵清闲。

公主带我一同出城去送他。三皇子曾经拥护者甚众,但其实真正忠心追随在侧、不离不弃的, 也就只有从小陪伴他的內侍宫人而已。信王将这些人都赐给他带走, 除此之外还有一队卫士护送。

公主看三皇子挑选的心腹随从年纪都很小, 最大的只有十五六岁, 做玩伴尚可, 要想独当一面还是太稚嫩了,便让自己身边得力的女官跟随三皇子同去归安, 照顾起居的同时, 也能教导规劝于他。又从长公主扈从中分出一队侍卫来,沿路保护三皇子, 听女官差遣。

公主什么都看得透彻, 三皇子选人, 仍旧是依照自己心意只挑喜欢的, 而不选能干的。他在宫中有先帝、褚昭仪、太傅等人宠爱呵护,到了封地,若当地官员欺他年纪小、不受新帝待见而怠慢欺辱他,这些只会陪他玩耍的小太监能顶什么事?

我对公主说:“归安与苏州、毗陵相隔不远,稍后我去问问聂中丞,是否在归安有相熟的故人,拜托他们对殿下照拂一二。”

三皇子不忿道:“我再落魄,也是皇子皇孙,需要看这些郡县小官的脸色吗?”

公主问:“俗语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若他们就是给你脸色了,你要怎么办?上书求你堂兄为你主持公道?”

三皇子无言以对,低头沉默了半晌,小声道:“我、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梁溪县主说……”

公主看了我们一眼,带着宫女扈从走到一旁等候。

三皇子的视线落在我发髻上,忽然伸出手来在我们俩头顶比了比,得意地说:“我已经跟你一般高了,明年肯定能长得比你高。”

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居然跟人比高矮。我失笑道:“殿下还在长身体呢,好好吃饭,勤练骑射,将来定是七尺昂藏之躯。”

他敛起笑容问:“你是不是要嫁给堂兄做妃子了?”

“不是。”

“那你为什么……”他扁着嘴嗫嚅道,“他们说你一早就跟堂兄勾搭……勾结了,帮他登上皇位,好跟他双宿双飞……”

我没回答,他马上又自己辩解说:“当初母亲薨逝,他们也言之凿凿说都是你害的,我才不信呢!我信你……”

“他们说得没错,”我打断他道,“我是帮过他。”

三皇子不吱声了,过了许久才迟疑地问:“为什么?你不满父皇的安排,不想嫁给我?嫌我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