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我还有虞重锐呢。

我在水榭里坐了一夜,把给姑姑准备的香烛祭品一件一件全部烧化了。以后我不会再来澜园,这个以姑姑名字命名的地方,却沾满了血腥罪恶,她生前就不爱来,如今身归天地神灵自由,她大概也不会再想回来了。

我记得去岁此夜,我自己独居一院,半夜冻醒了,冷寂孤单还有些害怕,忍不住去找姑姑陪伴。现在我是真的一个人了,却并不觉得冷,也不害怕。

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姑姑、娘亲、爹爹,你们都不用担心。

天亮时我把香烛纸品燃尽,离开澜园。走到门口我又改变主意,掉头回到最西面与瑞园相邻的围墙,爬树翻墙而过。

去年今日我就是这么逃离澜园的,但是直到一年后的今天,我才真正离开这里,不会再回来。

墙那边,虞重锐还会在底下迎我吗?

——并没有,他现在忙得很,已经好久没回过家了。

围墙底下的茅草倒是长得更厚实了,我拔了一棵拿在手里,一边走一边编,走到南边靠近前院处,编好了两只小鸽子。

天色尚早,厨下已冒出炊烟,远远就闻到熟悉的面点香气,像凤鸢的手艺,是她拿手的荷叶糯米鸡和笋菇三丁包,都是我爱吃的。我一晚上没睡觉也没进食,闻着这香味,肚子竟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来都来了,见不着虞重锐,好歹吃点好吃的再走吧?

我顺着香气找到厨房,灶下只有凤鸢一个人在忙碌。她把炉子生好了放在门口屋檐下,蒸笼在炉上热着,自己回灶间忙这忙那,还是一个人顶好几个人的利索做派,多事并行有条不紊。

我趁她背对门口,猫着腰悄悄摸过去,从蒸笼里偷偷拿了一个包子,把草编的鸟儿放进去。待会儿凤鸢一开蒸笼,发现包子变鸽子,表情一定很有趣,我再冒出来吓她一跳……

我一手提着蒸笼盖,一手拈起草鸽子往里头放,忽然一只手在我肩上拍了拍,吓得我一个激灵,叼在嘴里的包子都掉了。

我回头一看,主人家正站在我身后,抓了个现行。

“等你一天了,”虞重锐忍着笑无奈地瞪我一眼,“好好的大门不走,偏生就喜欢爬墙?还偷起吃的来,该当何罪?”

我把蒸笼盖一丢,扑过去无赖地抱住他:“那你罚我吧。”

第101章

凤鸢听见动静从厨房跑出来,人未到白眼先至:「哎哟喂, 没眼看没眼看!光天化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还不撒手, 当我不存在吗?原来少爷吃这套啊, 早知道我也……不行不行, 我可没这么厚的脸皮。」

我有这么厚的脸皮,但虞重锐没有。他的耳朵又红了, 掰开我箍在他腰上的手:“包子都掉了,还吃不吃?”

吃什么包子嘛,休想顾左右而言他。

他把我推开些许, 目光落在我头顶上:“你这头发上是什么?——茶叶?”

头发上也有吗?我以为早就风干吹掉了。好久没见着, 一碰面被他看到我顶着一头茶叶沫子……

我伸手去掸发上的茶沫, 被他拦住了。他的手拂过我发顶,沿额边向下, 落在颧骨一侧,轻轻按了按。

“哎……”我这时才觉得疼,偏过头躲开, 自己摸了摸, 发现颧骨旁边烫出了一颗豆子大小的水泡。

“怎么回事?”

我转了转眼珠往别处瞄:“就……喝茶烫的呗……”

“你喝茶往自己头上浇?”虞重锐皱眉道,“又是哪位长辈干的?你祖父?”

家里除了祖父,其他人也不敢这么对我。

“烫了多久了,也不上药?”他抓起我的手,“跟我来。”

“那个……包子……”我拽住他, 见他又回过头来瞪我, 后半句就变成小声嗫嚅, “我还没吃早饭呢……”

虞重锐转头吩咐凤鸢:“准备两份早点,送到我屋里来。”

凤鸢绕到炉边,发现地上躺着一只包子:“怎么掉出来了?”再打开蒸笼,大呼小叫,“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万分嫌弃地拈起那两只草编小鸽子,我趁她捏得不紧一把抢过来,拉起虞重锐说:“快走吧,还要上药呢。”

凤鸢气得冲我吹胡子瞪眼睛。

虞重锐把我带到他住的院子里。一进去我就觉得熟悉极了,院中的布局、屋檐下种的竹子桃树,都和集贤坊的小院十分相似。去年我住在瑞园时也来过,他的院子可不是这样的。

厢房的格局也改了,西侧改成卧房,东侧做书斋,中间开了一扇门相通。屋内的家具陈设不必说,都和小院的格局式样一致。书斋的摇椅也照样复制了一把,只是成色较新,花纹款式略有出入。

我跳到那张摇椅上,躺下舒舒服服地摇晃。若外面的天气再散了阴霾,日头升上来照着屋外的围墙树梢,便和小院里一模一样了,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虞重锐打开书架下的柜子找东西,我趴在摇椅扶手上问他:“虞重锐,你为什么把这儿改成和城里的院子一样?”

他只顾弯腰翻找不答,我继续问:“是不是我走了,你借物寄思想我呀?”

他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个一尺来高的木匣子,拿过来放在我左边方几上,自己搬了张矮凳坐下,说:“躺好了别动,给你上药。”

肯定是被我说中心事害羞了,一害羞就转移话题,这伎俩我见惯了。

“这是子射留给我应急的药箱。一般的烫伤,当时就应立即用凉水冲洗,然后敷上药膏。”他先取出一块纱布,蘸了清水将我脸上擦干净,“这个水泡不大,过几天自己会瘪下去,别把它弄破了,反而容易破溃感染。”

我歪过头望着他说:“你懂得还挺多。”

“还不是你马虎颟顸,总不拿自己当回事,子射又回沅州了,我不得多留意着点,以备不时之需?”

“哪有,我现在很爱惜自己的,出门都把应急的药带在身上……”我也学他,转移话题,“对了,邓大哥为什么回沅州?还回来吗?”

凤鸢仍在洛阳,邓子射应该不舍得走吧。

“他养蛊养出一些心得,想起沅州当地有几味特殊的药材,或许可以克制蛊虫的毒性,就回去一趟试验,大约一两个月就回来。这段时间你要格外当心,别出意外。”

原来只是克制毒性,并不是引出蛊虫的方法。婆婆说“墨金”一旦入体寄生,深入心脉,宿主不死便不会自发离开,难道我只能一辈子跟它共存共亡?

唉,不管怎样,有进展总是好的,说不定哪天就出现意料之外的转机呢。

虞重锐拿起一枚小竹片,从药罐中挖出一坨药膏来。我看那药膏黑漆漆的,苦辛之气中还带一丝怪异的腥臭味,不由往后退避:“能不能不涂呀?这么小的水泡,自己会好的,而且你不觉得它圆鼓鼓软绵绵的还有点可爱吗?”

他举着药膏:“还说很爱惜自己,烫伤了都不肯涂药?”

我不好意思说嫌弃这药膏又黑又臭,涂在脸上肯定很丑,我不想在他面前丑兮兮的样子。“你把药给我,我带回去再涂。”

“已经误了伤势,还要再耽搁?现在就用。”

“那……少涂一点点?”

叫他少涂,结果虞重锐还是挖了一大坨药膏敷在我脸上,除了颧骨旁的水泡,额头上他非说也烫红了,全部涂上厚厚一层。

凤鸢送早点进来,看到我的样子,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干什么了这是?打翻了砚台还是掉进烂泥坑了呀,咦——臭死了。」

都怪邓子射,外用的伤药除了药效,也得考虑一下颜色气味使用感嘛。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糯米鸡和三丁包的香气都被盖住了。虞重锐坐在我对面,我往右侧挪了挪,换到他左手边,故意偏过头不去看他。

他举着筷子失笑道:“你要一直这样拿半边脸对着我吗?”

我咬了一口三丁包,问他:“吃完早饭,你是不是就得走了?”

“我有两月未曾休沐了,偶尔在家休息一天,应当不为过。”

我顿时开心起来,想起他之前说的话,盯着他问:“昨天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了吗?等了一天呀?”

他垂目看自己的碗:“昨日不算太忙,傍晚顺道回来一趟,想起这两日是贵妃忌辰,你大概会过来。”

姑姑的忌日,他还记得,我家里却没有人惦记了。

吃完早点,凤鸢进来收走碗盘,虞重锐把药匣放回柜子里。我瞧见架子最上层摆的东西有点眼熟,过去拿下来一看,果真是那枚柳毅面具。

“这个你还留着哪?”

面具拿在手里略有些沉,再仔细看,原来是两层嵌合在一起。我把它们一分为二,心下犹疑:“怎么有两张?店家多给了我一个吗?”

虽然两个柳毅长得差不多,但手工制就总有些差异,无法嵌得严丝合缝,所以我一拿到手里就发现了。是上元节那天街上太吵了吗,我没有留意到?

虞重锐未答,只是将那两只面具拿过去重新合拢放回架子上,问我:“你的龙女呢,都丢了?”

柳毅和龙女本是一对,他还保留着。不行,我也得去问信王把我的龙女面具要回来。

我眼珠一转,瞄到桌上还摆着我用茅草编的两只小鸽子,连忙拿过来,冲他谄媚道:“呐,这是我亲手编的一对儿,送给你。”

虞重锐低头看了看:“这是什么?”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鸳鸯。”

“鸳鸯有这么瘦吗?”

我把鸽子肚皮上的草往外抽出些许:“是我编得不好,这不就胖了?”

他一脸拿我没办法的表情,将那两只鸽子变身的鸳鸯和面具一起摆在架子上。

我一晚上没合眼,现在到了瑞园,熟悉又安心的地方,吃饱了便有些困倦,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虞重锐问:“看你眼睛红的,是不是熬夜守灵了?去睡一会儿。”

难得有一日和他独处,我哪舍得这么睡过去,但眼皮又一个劲地直打架。我对他说:“你陪我一起睡。”

“好,你去隔壁榻上睡,我在旁边陪你。”

这算什么一起睡嘛!“不要。”

虞重锐抬起头来看我。他肯定明白我的意思,耳朵又红了,低声斥道:“又胡闹。尚未成亲,怎可同床共枕?”

他怎么也变得这么迂腐,大白天的,还能干什么不成?“那我不睡了。”

他想了想,起身去卧房拿了一条薄毯,站在摇椅边唤我:“过来。”

“干什么?”

“陪你睡觉。”

我立时喜笑颜开,蹦过去跳到他身边。两个人窝在摇椅上略有些挤,不过这样正好。

我躺在他臂弯里问:“这椅子是不是比原来那张大?”

他坐着足尖依然能够到地面,轻点摇晃。“嗯。”

“你特意让人做大点的吗?”

“木工尺寸量错了。”

口是心非,现在我可没那么好骗了。

两人并排侧躺,我只能右边挨着他,把左边涂了药的脸露在外头,他一低头就能看见,那药的气味色状还真是煞风景。

“贺侯如今只是从三品开国县侯,下次若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县主的身份该抬就要抬出来,别自己吃亏。”

“没有下次了。”

流连在我颊侧的手微微一顿。

我把脸贴在他心口。“祖父说只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孙女,以后我是生是死、是贵是贱都和贺家没有关系。”

那只手又缓缓落下来,覆在我肩上。

“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呀。我没有父母,祖父也不管我了,以后我的终身大事,都由我自己说了算。”我抬起头看他,“虞重锐,我们私定终身吧。”

可惜我还顶着半脸黑漆漆的药膏,这委实不是私定终身的好时机。上回在瑞园见他我瘸了一只脚,河清县驿那次鼻孔里塞了两坨布,再往前的狼狈落魄就更不必说了,我为什么就不能正正经经、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他面前呢?

他把我额前一茎垂落到药膏上的发丝捋净,别到耳后,说:“不是早就私定过了么?”

明年九月吗?我记着呢。

“你双亲健在,是不是应该征得他们同意?他们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我被家里赶了出来,忤逆不孝;我身上有毒蛊,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若治不好,我还不能生孩子。我不招人喜欢的理由可太多了。

“我的终身大事,也是我自己说了算。”虞重锐微笑道,“而且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你是不是从未去过苏州府?”

我摇摇头。除了洛阳周边,我哪儿都没去过。

“我带你去毗陵见他们,还有苏州、梁溪、金陵。那儿也算你的封邑故土,江南富庶繁华,气候宜人,你会喜欢的。”他一一细数道,“沅州就要偏僻寒苦一些,但是想要解蛊毒,恐怕还得到蛊虫源地寻找相生相克之物。”

我望着他问:“这些地方,你都要带我去?”

他反问我:“你想不想去?”

我当然想去,我还想远离洛阳的纷争漩涡不再回来,但是……“你是宰相,能离开洛阳吗?”

他笑了笑说:“我这个相位,本也做不长。”

“为什么?”我立刻想到不好的地方去,“你是不是又遇上什么难事了?”

“没有,”他安抚道,“当初陛下调我入京,看中的是我在洪州沅州所行政令工事,破格提拔授予宰相权柄,只是为了行事便宜罢了。若论辅弼天子、坐镇朝堂,还是得宋相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才坐得稳宰辅之位。”

但我看他形容疲惫,连续两月一天都没歇过,马不停蹄地连轴转,比去年更甚,不禁问:“河工上进展还顺利吗?”

“尚可,只是运气不太好,刚动工这两年便接连发大水,如今黄河水位已经高出洛阳城地平两层楼有余,除了一再加高加固河堤别无他法。”他自嘲笑道,“若真要说有什么难事,大概就是缺钱吧。”

这还真是个……谁都没有办法的难题。我想帮他想想法子,但一遇上这种实实在在的困难,我那些雕虫伎俩便毫无用武之地。

我躺在他怀里,摇椅悠悠地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多一会儿便眼皮发沉昏昏睡去。

醒来时外头又下雨了,打在窗棂屋檐上沙沙作响,倏忽过去了好几个时辰。虞重锐睡得比我这熬了一夜的人还沉,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我不忍吵醒他,继续在摇椅上窝着。摇椅顶端有凸起的头枕,他枕着正好,我够不着,就靠在他肩膀上,与他合盖一条薄毯。

这跟同床共枕有什么区别嘛,除了挤得动弹不得?

我睡得腰有些僵,稍稍抬起动了一下,虞重锐滑了过来,我再想躺下去就只能压在他身上了。

我索性支起身让他平躺,一低头就看到他的脸正在我下方,双目微阖一动不动,十分乖巧任君采撷的模样。

那个……我们俩都已经私定终身了,我如果偷偷亲他一下,应该不算轻薄逾矩吧?

谁叫他醒着的时候都不肯亲我,那我只好趁他睡着讨回来。

我撑着摇椅两边的扶手,俯身下去凑近他,眼看快要碰到了,突然手底下一滑没撑住,整个人扑在他身上。

亲是亲到了,就是……门牙磕得有点疼。

虞重锐也被我压醒了,我好不尴尬,手忙脚乱地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奈何摇椅不好着力竟开始晃荡,一晃荡我就更加难爬。

忽然间天旋地转,我们俩换了个个儿。

这么小的摇椅,他是怎么翻身起来的?

未及开口,他的手覆在我脸上,盖住了眼睛。

起初是轻轻的一触,试探过后,举兵压境。似狂风暴雨席卷而过,勾连缠绕,搜刮殆尽,不容半点保留退缩。他又咬我了,微微的一点痛和麻,大概这就是欲念的邪恶之处;但是又激越而欢喜,让人甘愿被它俘获驱使,欣然沉沦。

我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我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就算他此时把手拿走,我也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笃,笃笃。

过了好一阵,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外面的声音。“有、有人敲门……”

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起身离开摇椅,脚步声移向门口,才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门外的人向他嘈嘈切切地小声汇报,我听不清,我的耳鼓中还残留着血脉奔腾的轰鸣。

方才他……原来还能,这样的吗?这跟我以为的可太不一样了……

虞重锐听完来人禀报,关上门回过头来。我连忙把掩在唇上的手放下,结结巴巴地问:“又、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大事,”他解释道,“有几船南边运过来的砂石货证对不上,被漕运扣下了,我得亲自过去一趟。”

不用摸我也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红得发烫,他怎么能这么快就气定神闲地说起公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