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月说得头头是道。曾经她是贺家受害的女儿,但现在不是了。她是信王妃、未来的皇后,她需要强有力的外戚支持。至于那些死去的其他女孩,死都死了,不重要。

我不想跟她争辩了,打断她说:“你是信王妃,如今又有了身孕,若要求情,还是你自己去更合适。”

岚月目露芒刺,克制住骂我的冲动,低声下气道:“我早就求过了,若是管用的话,还需要来求姐姐吗?殿下与姐姐情义非同寻常,你的话他会听的。”

我板着脸说:“你误会了,我跟殿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小时候我还欺辱过他,他不记仇已经算是宽仁大度。”

岚月坐直上身,一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忽然说:“殿下新近纳了一名宫女为孺人。”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跟我说起这事。信王身为亲王,除王妃外还可纳二孺人、十媵妾,将来继承大统,三宫六院更是寻常。岚月既然想做王妃皇后,尊荣地位和夫君的专一宠爱势必无法兼得。

但我也不想这么劝她,就说:“大概是你有孕身子重,他身边需要人伺候。”

“他们都说那孺人,”岚月看着我,冷冷地说,“长得很像你。”

第99章

信王新纳的孺人住在翠微宫, 从前褚昭仪居住的宫室, 位于宫城西侧。我觉得信王是想让两名妻妾隔得远一些,免生争端, 而别的宫殿还住着陛下的妃嫔,翠微宫恰好空着。

但岚月并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身为王妃还住在东宫,这个孺人却先她一步就住进属于妃嫔的宫殿, 喧宾夺主礼遇逾制, 反而压了她一头;褚昭仪生前因为生了皇子颇为受宠, 翠微宫轩室华美为后宫之最,可见信王对这孺人亦宠爱非常。

她这是疑人偷斧, 心里预先认定了一个结论, 便觉得种种迹象都是佐证。要这么推论, 我一个县主居然住在先皇后、贵妃才能居住的燕宁宫, 是不是也逾制不合身份?我还可以说翠微宫旧主褚昭仪被陛下赐死, 其子也在夺嫡争储□□亏一篑, 可见这地方十分不吉利,信王让孺人入住, 不但恩宠不长,而且性命堪忧。

就像她非觉得那孺人长得像我, 后来我也远远遇见过一次, 除了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我看不出来我们俩哪里相像。

我问随行的宫婢:“我跟她像吗?”

这个问题好像太为难她们了, 宫婢既不好说像, 也不好说不像, 只得敷衍道:“这美人大多生得杏眼桃腮、琼鼻朱唇,总有些相似之处。”

贺王氏杀婴之罪,因证据确凿,没过几日便判决定论,褫夺诰命,徒刑三年,稳婆、奶娘、包氏孔六等从犯获杖刑。

但二叔公和堂叔并不认教唆罪名,只说贺王氏重男轻女愚昧歹毒,为了保住地位擅自杀女求子,将罪责全都推在她头上,还真是我们家的一贯作风。

贺王氏见公公和丈夫把自己推出来当顶罪羊,只求保全自身,全然不顾她的死活,便也反水指认聂蒀所诉贺家洗女习俗皆为真,并交代了最近十来年内她所知道的家中另外几起溺婴事件,咬了一堆人出来,据说公堂上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这些案子年深日久,除了贺王氏的供词,相关证据证人都已湮灭难寻。有两位婶婶胆子小,做了亏心事一直负疚难安,主动承认了罪名;其他人则负隅顽抗,互相攀扯推诿,一团乱麻没完没了,足足审了一个多月才结案。

不管这些人最终能否定罪,还是缺乏证据逍遥法外,国公府杀婴洗女一事已人尽皆知,祖父治家失德这一项,终归是推脱不了。

这一个多月里,我们家就像洛阳的天气一般,愁云惨雾,不见天日。

“听说江南有梅雨季,淫雨连绵持续盈月,没想到洛阳也有,还比江南更长。”午后雨终于停了片刻,公主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色道,“是不是我在回纥待太久了,那里风沙大气候干燥,回到洛阳竟觉得潮湿阴冷不习惯。”

“洛阳往年也不这样,”我对她说,“就从去年开始,春夏之际雨水不断,今年比去年尤甚,就怕黄河又要发大水。”

因为这个,信王同意了虞重锐重启黄河河工,他一心扑在这上头,连洛阳城也很少回,我又有个把月没见着他了。

转眼到了五月底,再过几天就是姑姑的周年忌日。永嘉公主说她也想聊表心意,时常把我叫到昭阳宫来,或者她到燕宁宫去,陪我一同抄经制幡准备祭品。

公主在黄纸上落笔,墨汁刚一粘纸便洇开,她立刻抬起手。“天天下雨,连纸都潮了。”

这时女使进来报说:“长公主,邵郎中在宫外求见。”

这个邵东亭真是阴魂不散,公主不愿见他,他偏要来反复纠缠,光是我碰到的就已经第三回了。

“不见。”公主放下笔说,想了想又唤住女使改口,“就说我去清宁宫照顾陛下了,无暇分身。”

公主不想见邵东亭,直言拒绝便是,怎么还找上借口了,好像有点怕他躲着他似的?

公主不只是拿照顾陛下当借口,还当真拉我去了清宁宫。

自从公主提醒过之后,罗才人便十分尽心地伺候陛下,陛下似乎也很满意,流露出喜欢她之意,是以最近几乎都是罗才人侍疾。她遇到拿不准的,就会派人去请公主、请我,这两月中我也来过清宁殿好几次。

陛下卧病有三个月了,御厨再怎么精心烹制、加了多少燕参鲍翅的汤羹,太医一帖一帖的大补药方,也挽回不了他日渐消逝的生机。他比我刚回宫时所见又瘦了一圈,干枯的脸上只剩一层皮肤松松垮垮地挂着,仿佛其下的筋肉肌理、以及它们所蕴含的生命力都已悄然流失。

我们到清宁殿时,罗才人刚喂陛下喝了药,服侍他翻身侧躺,露出后背透气。“同一个地方一直压着,会生褥疮的。”她说。

现在她做这些已经十分得心应手了。陛下自己侧卧不住,需要人扶着,扶一会儿还不行,一天中累计得好几个时辰,罗才人便躺在陛下身后抱着他。最近这半月,她好像都没再找过我求助。

见我们来了,罗才人起身下榻,暂且先让陛下平躺。公主坐在病榻旁,招手唤入女使,女使将从昭阳宫带来的提篮打开,里面竟是黄白纸钱、朱砂毛笔等物。

“皇帝哥哥,再过五六天就是贵妃嫂嫂的忌日了,我跟瑶瑶正在准备祭品呢。”她拿出一张黄纸来,就着榻边的矮几叠成元宝形状,然后用笔蘸取朱砂,“可惜陛下不能跟我们一起祭奠,就请你为这些纸钱烧化都点上朱砂吧。”

她握住陛下的手,替他抓着笔,在元宝中间点上一抹红。点完后她举起来看了看说:“这也算御笔亲题了,贵妃嫂嫂泉下有知,定能体怀陛下的心意。”

我以为陛下会恼怒她自作主张强迫他,但他只是缓慢转动眼珠瞥了我一眼,我并未看到他心里的念头。

准确地说,是我并未看到他心里的恶念。

近来我似乎越来越少看到了。是陛下风疾入脑日益加深,他的思维变得更迟钝什么都不想,还是他心里仍旧是活泛清明的,只是忿怨恨意变淡变少了?

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到人心里的坏和恶,看不到好的。

公主把带来的两叠纸全折成元宝,每个都借陛下的手点上朱砂,装了整整两篮子。

离开清宁宫时她将那两篮元宝交给我,问:“瑶瑶,如此你对陛下的怨恨会减轻一些吗?”

我以为我掩藏得很好,但……公主心细如发,聪慧剔透,什么都瞒不过她。

“我知道贵妃嫂嫂是自戕而亡,太医说的理由、外面传的流言,我统统都不相信。”公主望着远处青白天幕下深黛色的宫殿剪影,“能让贵妃嫂嫂那样坚毅的女子走上轻生绝路,那一定是万分不得已……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但绝对不会是因为她的夫君对她太好,是吗?除了陛下,谁能逼她到这地步呢?”

我无法告诉她真正的原因,只好低头沉默。

“从前我在回纥,听过见过许多他们夫妻反目、骨肉相残的轶事。在我前面,老可汗娶过两位阏氏。第一位元配是乌揭可汗之女,后来老可汗取乌揭可汗而代之,将妻族屠戮殆尽;第二位阏氏与大臣勾结,想拥立自己的儿子,逼老可汗提前退位,被可汗亲手所杀。夫妻犹如此,父子兄弟间兵刃相见你死我活更是数不胜数。光是老可汗死后,他的六个弟弟、十四个儿子便因为争权互相杀戮,死了十个。那时我想,这些回纥人果然蒙昧野蛮、残忍无道,还是我们大吴的皇帝重情义守伦理,夫妇恩爱,兄友弟恭。”

她转回来看着我,无奈地笑了笑:“但其实权力对人的腐蚀,古往今来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永王不也是父皇的亲弟弟,杀了自己兄嫂和侄儿侄女吗?我见到的伉俪情深、兄弟友爱,只是当时的机遇使然而已。奉天皇帝死得早,所以他始终是仁厚慈爱、令人惋惜怀念的长兄,但活下来的人,活得久了,那可就不一定了。”

我曾经担心过如果公主知道姑姑之死的真相,发现陛下不再是她回忆中有情有义的兄长,会后悔回到洛阳。是我小看了公主,她历尽坎坷,见过人世间各式各样的苦难纷争,她早已将世事人心看透看淡。

“前几日我还跟陛下说起贵妃,我问他,皇帝哥哥觉得自己对贵妃的死有责任吗?还是认为她不敬君上、咎由自取?如果是前者,你就看我的左手;后者,就看我的右手。”

我不禁问:“陛下是如何作答的?”

“他……哪边都没有看,”公主实事求是答道,“只是闭上眼睛,流出一滴眼泪来。”

我也曾经期盼过,有朝一日陛下会不会幡然悔悟,觉得自己到底是做错了、辜负了姑姑,在她灵前痛哭流涕求她原谅。但他终究不是如我这般的寻常人,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大概只有到了九泉之下,他自己去说与姑姑听。

公主又说:“陛下已经如此,我只希望接下来不要再发生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惨剧。”

我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

信王和三皇子争位,公主始终一碗水端平,两不相帮。有人来拉拢她,她说两个都是她的嫡亲侄子,奉天皇帝和陛下都是她敬仰的兄长,将来谁的儿子当皇帝她都支持。也因为如此,她在两边都未落着好。

“瑶瑶,如果将来有一天……”公主望着我说,“你能不能看在雴儿跟你也算有一点姐弟情义,另外两位侄儿年纪尚幼,让信王放他们一马?”

我顿时有些尴尬:“这……也轮不到我来……”

“你的话,他会听的。”

连公主也误会了吗?她明知道我跟虞重锐……

我正想解释,公主却转开眼看向我身后。我回头一看,章三全带着两个小内侍走到我们面前,行礼后躬身拜道:“殿下有请县主至宣政殿一叙。”

第100章

我把那两篮纸元宝交于女使先拿回燕宁宫去, 拜别公主,随章三全去宣政殿。

公主目光盈盈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惋惜和悲悯, 叹了口气。

她肯定是误会了。别人误会不打紧, 但能让公主误会……或许我该留点心。

虽然住在宫中, 但我和信王碰面的机会并不多。他日常在宣政殿起居, 偶尔会去王妃和孺人居住的芳仪殿、翠微宫, 和我也不搭界, 除非特意召见,平素很难碰到。

经过延福门时,我竟遇见了邵东亭。他还在宫门外锲而不舍地守着,不见到公主不肯罢休。

看到我, 他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低头行礼。虽然冠服整齐, 但我发现他仪容似乎有些奇怪,仔细去看,原来是左侧鬓角额发被火燎没了,新长出来的发茬尚短,用帽子盖住仍显怪异。

大概是我盯着他的时间太久,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

这一瞥就叫我看见了, 他的左眼蒙了一层白翳, 近看有几分吓人。我不禁脱口道:“邵郎中, 你……”

他立刻垂下眼拜道:“微臣身有残缺, 惊扰县主了。”

公主说他在山火中受了伤, 原来伤在眼睛?看那白翳的色状,左眼大概是不能视物了。公主绝对不可能嫁给眇一目的驸马,若信王严苛一些,认为他面带残疾不宜为官,让他罢职回乡也不为过。

从前我觉得此人心术不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浑身的优点就只有一副好看的皮囊,而今他却为了救公主,把这唯一的优势也丢了。公主曾经夸赞过他是神仙一般的少年郎,现在只剩一只眼睛,何谈仙姿玉貌?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幸灾乐祸,还是应该怜悯惋惜。

我对他说:“公主近日为照顾陛下,身心俱疲,邵郎中还是晚些再来吧。”

他对我揖道:“多谢县主相告。”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治伤期间公主时常出宫去照看,夤夜不归,如今他伤好了,公主却为什么不肯见他了?

我没有多问,告辞离去。

走进宣政殿时,信王正在看一卷很长的奏章,一边看一边左手在桌上轻敲。他敲的地方并不是平整的桌面,而是高高低低,但御案所在处比殿中高出两阶,站在下面只能平视,看不清案上摆着什么。

见我进殿,信王放下案卷道:“你家的案子终于审结了,这是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刚刚联名呈上来的结案卷宗,你要看看么?”

原来他召我来是为这事。我也一直惦记着去找晏少卿或聂蒀问个结果,现在能直接看案卷自然最直接详尽。

我往前两步走到御案前,举起手道:“谢殿下。”

信王却没有把卷宗递给我,坐在御案后说:“站下面那么远干什么,上来到这边看。”他将那案卷铺在桌案上,往右边推了推。

我从侧面拾阶绕上去,站在案头。案卷是从右往左写的,判决结果在最末尾。我往他左手边看去,终于看见他一直漫不经心在敲的东西。

一张做工算不上精致、笔触夸张的傩戏面具,正是上元夜我戴过的那枚龙女,底下的绳结还缠在一起。

信王见我盯着面具,拿起来笑道:“上元节拿了瑶妹妹的东西,忘记归还就带回家去了,前两日回王府才想起来,现在物归原主。”

我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面具,没有接。“节令时随手买的玩意儿,过了那时节便无用了,我还以为殿下早已丢弃。”

“瑶妹妹的东西我怎么会随便丢呢。”信王举起面具端详道,“我还记得十二岁那年,上元节后的第二天,瑶妹妹从宫外带了两架风车进来,送了我一个。每架上头有六只彩色的小风车,骨架上还绑着竹哨,迎风跑起来‘居居’作响。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玩了整整半年,直到小风车的叶子全都散架、修也修不好了才不舍作罢。一直等我年满十六岁,太妃才第一次允许我上元节出宫游玩,那时再见到街市售卖的风车玩具,却没有年少时的意趣了。”

小时候我从来不缺这类小玩具,每次上街看到喜欢的便买下来,玩腻了就丢在一旁或随手送给别人。信王眼中的这份珍贵,我着实体会不来,他十二岁时我才七岁,这件事也早忘光了,毫无印象。

见我不接,他把面具放回桌上:“既然瑶妹妹不想要了,那就留给我做个纪念吧。”

这么一说我又有点懊悔。我的面具,他留着做什么纪念?

我正寻思是否要改口问他要回来,信王往御座一侧让了让,指着桌上平铺的案卷说:“过来看吧。”

他的意思是,叫我站到他身边去看吗?

我站在案头没动,说:“卷宗这么长,还是不必了,臣女相信三司会明察秋毫、秉公处理。”说完躬身后退,回到阶下。

信王笑道:“瑶妹妹怎么跟我这般生疏见外起来?”

我低头回道:“殿下身份今非昔比,将来更是贵不可言、人所共仰,自然不能同以前那样嬉笑无状。”

信王道:“我倒希望瑶妹妹在我面前始终都跟从前一样。”

我往后退了两步:“殿下若无要事,臣女便告退了。”

“瞧你着急的,没有要事便不能召你相见么?”

我转身想走,他连声道:“有有有,有要事。这卷宗里罗列了一干涉案人等刑罚判决,但彭国公如何处罚,三司并未定论,孤想问问瑶妹妹的意见。”

如何处置祖父,问我?

我回道:“朝政之事,臣女无权置喙。”

信王翻到卷首,说:“孤方才仔细翻看这结案卷宗才发现,其中最关键的一步,竟是瑶妹妹从下人口中得知女婴埋骨之处,但是这下人受审时又矢口否认。若孤王没猜错,整件事都是瑶妹妹在背后一手促成的吧?”

聂蒀怕我夹在中间为难,诉状中只有找到宁宁尸首这一项绕不过去的地方提到我,其余皆尽量避开,公审时也未传唤我到堂作证。别人只会以为包氏满口谎言前后不一,但信王肯定明白我是如何从她“口中”得到线索的。

否认也无用,我只说:“略尽绵力而已,谈不上一手促成。”

“瑶妹妹太过自谦了。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瑶妹妹能发现这蚁穴破绽之所在,四两拨千斤,这样的本事,恐怕天底下没有瑶妹妹想治而治不了的人吧?尤其这朝中的高门大户,谁家背地里没有点见不得人的事呢?”

他又想让我帮他治谁?

我不禁警觉道:“殿下意欲何为?”

“瑶妹妹别误会,孤只是见你襄助外人揭举自家,大义灭亲令人敬佩,所以叫你来问一问,到底是希望孤对国公从轻发落,还是从重处罚?”信王看着我说,“瑶妹妹帮孤实现了心愿,孤自然也要让瑶妹妹事事顺遂心意。”

我犹豫不答,他又道:“瑶妹妹若不明示,孤原本打算看在你和王妃的面上,就训责国公几句、罚他些俸禄罢了。”

我只好直言道:“请殿下秉公执法,对国公略施惩戒,令其莫再重蹈覆辙,但……祖父年事已高,受不得大风大浪了,别伤他性命。”

“瑶妹妹这么说,孤便心中有数了。”信王笑了起来,“对了,贵妃的忌日快到了吧?瑶妹妹打算如何祭奠,可要在宫里兴办法事?”

“陛下犹在宫中静养,姑姑又不喜喧闹,法事就不必了。”我想了想说,“姑姑薨逝在宫外,请殿下容许我出宫至她殒身之地祭拜,约需两日。”

信王道:“不是早就给了你令牌,出入自便吗?你想出宫就出,逗留隔夜亦无妨,不必向孤请示。”

离开宣政殿回后宫时,我看到邵东亭还候在延福门前。我跟他相互行了一礼,擦身而过,没有多话。

过了几日,信王在朝上下谕,祖父爵位由国公降为开国县侯,罚俸三年,停职思过;堂兄贺珹罢免监察御史一职,左迁外放;家中其余在朝任职、与此案有牵连的叔伯,也纷纷遭降职罚俸等惩处。祖父年已六十有九,此时让他停职,几乎与罢免致仕无异了。

我听到这些消息时,已经离开宫城前往澜园,准备去祭拜姑姑。家中经此一事,起码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弃女杀女了,我要把这事也一并告诉她。

晏少卿曾说起,仵作推断姑姑过世的时间在夜半子时左右,无法断定究竟是前一天深夜还是后一天凌晨。所以我也不知道姑姑的忌日到底应该是六月初四还是初五,索性这两天都在澜园祭拜她。

澜园荷塘的水去年抽干了,今夏多雨又自发蓄起一池水,但没有再种荷养鱼悉心打理,下人们都视此处为禁地,池子成了一潭浑浊的死水。连续出了姑姑和蓁娘两件事后,家中再无人来澜园休养居住,如今因为祖父被贬谪降爵,园中的仆役也辞退了大半,更见萧条,往后这座园子大约要渐渐闲置了。

我在水榭中摆上供桌祭品,仆人都战战兢兢,布置完便远远退到岸边观望,不敢靠近。我自己动手,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在桌上地下摆开,包括那两篮子陛下亲手点了朱砂的纸钱元宝。

摆到一半管事的来通报:“县主,国……侯爷来了。”

祖父,他怎么会突然到澜园来?难道他也想起今天是姑姑的忌日,来这边缅怀祭奠她吗?

我离开水榭赶到前厅,祖父正坐在厅中喝茶,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我走到他面前跪下拜道:“孙女见过祖……”

祖父一扬手,把手里剩下的半盏热茶泼在我脸上。

茶水还是烫的,我偏头躲避,热水便尽数浇在左半边脸上。几滴茶水溅进眼睛里,又辣又痛,闭着眼睛泪水仍不由自主地直涌而出,久久无法睁开。

祖父将茶盏掼在地下摔得粉碎,怒喝道:“谁把她放进来的!我们贺家没有这样的女儿!从今往后不论本府还是别苑,都不许她踏入半步!”

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他又对着我斥骂:“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吃里扒外大逆不道的不肖女!十几年养育之恩,就算养条狗也知道看家护院,你倒好,帮着外人坑害自家,见不得家里人好!你把全家害成这样,你还有脸回来?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留下你这个孽种,统统溺死了就不会有今朝之祸!”

时至今日,祖父最后悔的,依然是没有赶尽杀绝,把家里的女孩全杀光吗?

我总指望别人会改、会悔悟,世事会变成我希望的样子,但实际上要改变一个人实在太难了。祖父、陛下、信王,他们是不是也指望我会改变,变得忠孝顺从,乖乖听话为他们所用,不再违逆?

他们不会改,我也不会。

祖父命令仆婢:“来人,此女与我贺家再无干系,把她给我轰出去!”

我将粘在眼皮眉毛上的茶沫拭去,抬起头对祖父道:“是信王殿下同意我来澜园祭奠姑姑的,祖父就算想赶我走,也等我祭拜完了再说。”

“你仗着有信王撑腰,还想搬他来压老夫?”祖父冷笑道,“贱婢的女儿,骨子里就脱不了下贱,好好的正妃皇后不当,上赶着给人当婢做妾!信王已经娶了岚月,我倒要看看你能落个什么好下场!养了你十五年,还不如半路认回来的懂事孝顺!反正我贺家本就只有一个孙女,往后也就这一个,你是生是死、是贵是贱,都与我贺氏无关。明日一早就给我滚出澜园,别再回来!”

他起身大步从我身边绕过去,我回身喊道:“祖父!今天是姑姑的忌日,你不去灵前为她上一柱香吗?”

祖父只足下略一停顿,没有回头,拂袖而去。

从头至尾,他唯一提到和姑姑有关的,就是那个“澜园”的“澜”字。

姑姑和我在他眼里都是本不该活下来的人,死了之后更不值得惦记。而我虽然还活着,在他看来也与死无异,甚至还不如死了,起码死人是不会祸害全家的。

四叔公十五岁便被打断了腿赶出家门,我已经十七岁了,临走只是被泼了一盏热茶而已,我的境遇比四叔公好多了。他能顽强地活下来,为儿女后人撑起一个完满幸福的家,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