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衣官员迷惑地皱起眉头。

什么叫我未来的夫家跟他有关系,这人真是……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还会一本正经地耍贫嘴?

我脸上微热,低头道:“谢虞相通融。”

今日就先领了他这个情,查宁宁的下落要紧,以后……有机会我再谢他就是了。

虞重锐又说:“下回若再有微臣能为县主效劳之处,县主可以直接找我,不必大费周折。”

我抬起头,瞧着他看我的眼神里似有嗔怪之意。我有事去找仲舒哥哥,仲舒哥哥再宛转请托到户部,他不乐意了吗?

我忍住笑意道:“眼下正有一事,不知户部可有洛阳周围诸县地图,能否借阅观览?”

“有是有,不过都在库房存着。”他转向绯衣官员,“工部那边有现成的,比一般舆图更详尽,有劳赵郎中去替我取来。”

我补上一句:“只要伊阳县即可。”

绯衣的赵郎中瞪圆了眼:「虞相何时与贺钧老匹夫家的小辈这么熟络了?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但他不能当面违逆虞重锐的命令,告辞回头去往隔壁工部。

我很想借这机会跟虞重锐多呆一会儿,但时间不多,蓁娘还在宫外等着我,只好对他说:“那我……先过去了?赵郎中取来地图,交予门吏便是。”

“去吧。”他说,自己却站在原地未动。

我跟仲舒哥哥回到档案库内,继续查龙门镇相邻的其他镇子,隔着窗户还看到虞重锐站在院中。

他怎么还不走啊,他在那儿,我……我翻阅的速度都变慢了,那些人名映在眼睛里,脑子却好像不当值偷溜了似的,看了三遍才想起来,我要找的是姓窦的人,盯着一村全是姓钱的看什么。

我绕到架子另一面,借书架挡住,强迫自己专心看籍册。

埋头翻了数十页,身侧响起脚步声,一卷帛布卷轴伸到我面前。

我抬起头,虞重锐居然自己把地图送进来。

我刚想伸手去拿,他却又抽走了,自行展开绢帛绘制的地图,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籍册:“梁溪县主未来的夫家,在京郊伊阳县吗?”

仲舒哥哥就在架子那头的窗边,好像听见动静了,我只好压低声音:“别闹……快给我,我有要紧事。”

虞重锐也低声问:“什么要紧事?”

“是……我家里的事。”

他大略明白了:“你自己可应付得来?若有需要可来找我,不必避讳。”

“我家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不然……”若被祖父知道,更要怨恨仇视他,“放心吧,我也不是一个人,这不是有仲舒哥哥帮我,还有晏少卿和聂中丞……”

他站直身,酸溜溜地说:“你还找了不少帮手。”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转头就看见仲舒哥哥冷着脸走了过来,连忙绷住。

“我妹妹未来的夫家在哪里,与虞相有何关系?”仲舒哥哥面色不善,“反正虞相暂时也没有娶妻的打算,怎倒关心起别人的婚事了?”

对哦,仲舒哥哥还记着这件事,耿耿于怀呢。我看向虞重锐,用眼神警告他:我也没忘!

虞重锐微微一笑,把手里的卷轴递给我:“地图已经送到,县主看完后留在门吏处,他会转交回工部的。”

话也不说清楚,轻飘飘一笑而过就走了,真是的……今天暂且饶过你,但下回你得给我解释清楚,休想蒙混过关!

我不舍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仲舒哥哥在一旁道:“瑶瑶,你们……”

我转回来打断他说:“有地图了,哥哥快来跟我一起看一看,五里庄周围方圆二十里有哪些村落吧。”

我们在五里庄周边划了一个圈,再去找籍册中对应的记录就快多了。除了先前发现的彭婆镇窦家湾,还有三个村子有零星的窦姓人家,其中一户兄弟俩排名“窦士某”,但只有二三十岁,与墓碑主人不太吻合。

我把村庄的位置、周边地形都默记下来。“先去窦家湾找,如果实在找不到,再去这家。”

仲舒哥哥终于忍不住问:“瑶瑶,你到底在找什么?”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他了。我们家的事,他有权知道,也迟早有一天会面临两难抉择。

我对他说:“仲舒哥哥,如果我在做一件我认为是对的、但可能对咱们家不利的事,你还会帮我吗?”

他蹙起眉来:“是像上回……你帮堂嫂逃走那样的事吗?”

我点点头:“你也知道了?”

“岚月出嫁时听下人议论国公曾经打过你,我专门去打听了才知道的……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仲舒哥哥抓住我的手臂又放开,“你又要去做危险的事了吗?这回你必须带上我!”

家里的亲人,只有仲舒哥哥不会让我失望。如果蓁娘没找到晏少卿,我们两个女子去郊外野地恐多不便,有仲舒哥哥陪着正好。

我带他从春明门出宫城,蓁娘已经在门口翘首以盼等了很久,看到我立马从车上跳下来。

仲舒哥哥看见她十分惊讶:“嫂……聂娘子?”

蓁娘对他心存戒备,我拍拍她的手说:“仲舒哥哥是好人,今天也是多亏了他,我才查到重要线索。他陪我们同去,现在就走吧。”

蓁娘道:“等一等,晏少卿去找我兄长了,不多时就会回来。”

不消片刻,晏少卿带着聂蒀骑马从皇城南面绕到春明门来。他在马上对我说:“我听聂小姐的描述,就知道县主又要大展神通了,下官可不能错过这大好的观摩机会。”

聂蒀与仲舒哥哥互相见礼,彼此都有些生疏尴尬。蓁娘对贺家人始终放不下心结,说:“有兄长和晏少卿在旁,就不需要闲杂人等陪同了吧?”

聂蒀看了看我。我说:“堂兄尚不知情,我想带他同去。”

聂蒀道:“县主信得过的人,聂某也信得过。”

晏少卿问:“县主已经查到女婴下落了吗?”

我告诉他们三人:“包氏交代,她将宁宁埋在距其家十几里外、窦姓人氏坟地中的一处老树下。方才我跟堂兄去查了户籍,彭婆镇下窦家湾各项都符合,正准备前往探查。”

聂蒀和晏少卿骑马,我跟蓁娘、仲舒哥哥同乘一车,另外还带了两名聂家的车夫仆人。

仲舒哥哥的眉头越皱越深,上车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我:“瑶瑶,我们现在是去找四堂兄家的……她不是一出生就……”

蓁娘咬牙把脸转向一边,他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宁宁是被她亲生祖母害死的。”我把宁宁出生那天险遭稳婆毒手、回家后终究未能幸免、蓁娘因此和贺王氏拼命却被诬陷囚禁等事一一告诉他,以及我们家上溯六代,家族人丁兴旺却始终没有女儿,直到姑姑十三岁回家认亲才打破这个局面,背后的真相究竟为何。

“我是姑姑保下来的,若没有她,恐怕我的命运也和宁宁一样,仲舒哥哥根本就不会见到我。”我对他说,“还有岚月,她明明是三叔三婶的亲女儿,却冒名养在舅舅家,回到自己家里这么多年不敢相认,也不是因为什么跟父母八字相克,只是为了保命而已。”

仲舒哥哥颓然垂首望着地下,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他定然难以接受自己家居然有这种灭绝人性的恶行,去年我刚知道时也是如此。但我相信仲舒哥哥是非分明、心地善良,他会理解我现在的所作所为。

窦家湾在洛阳城南四十余里,我们赶到时天色尚早。村子坐落在河边南岸,祖坟则在北岸三里开外,我们绕着村庄找了两刻钟才找到,非常偏僻,也符合包氏夫妇从北而来、避人耳目的特征。

这片坟地用了很多年,碑冢林立。下车后我便认出来,东北角那棵半枯的歪脖子柳树,形状与包氏心中所想的画面十分相似。

我绕到柳树南边,果然有一处新立不久的坟冢,碑上刻着“先考窦士章”等字样,红漆尚新,立碑时间是去年六月。

柳树下已经长出了今春的新草,密密实实,青翠如茵。

“就是……这里。”

晏少卿蹲下检查了一番,用脚尖在地上划出两尺见方的一块,说:“这儿肯定被人翻掘过,杂草不如周边茂盛,也没有经年积下的腐朽烂叶,旁边的灌木枝还有被铁锹铲断的痕迹。”

蓁娘脸色煞白,双腿发软站不住,靠聂蒀扶着才勉强支撑。

聂蒀道:“此处多坟冢,自行发掘恐惹乡亲非议,是否通报县衙为好?”

晏少卿想了想说:“聂兄言之有理。伊阳县衙离此地不远,我快马赶过去,一个时辰之内即可回返。我帮县丞破过几桩案子,大约能卖我个人情。”

聂蒀道:“有劳贤弟,速去速回。”

我把蓁娘劝回车上坐着等,她双手冰冷,瑟瑟发抖。我们几人留在坟地附近,中途有下地务农的乡民看见了,不一会儿回村叫了一帮人来,拿着锄头钉耙远远望着我们。这里是人家世世代代的祖坟,我们要是随便动土,被人打一顿都是轻的。

幸好晏少卿及时带着人赶了回来。他是大理寺少卿,县丞对他十分恭敬。

乡民们见县太爷亲自驾临,带了不少人,收起农具上前谨慎地询问。县丞说接到举报,有人伤天害理谋财害命,将尸首偷偷埋在窦氏祖坟。窦家湾人一听,外人怎么能埋在他们的祖坟中,而且还是凶案,请县太爷做主将苦主尸体找出来,还祖先清净。

县丞带了衙役和仵作,用麻绳将柳树周边围起,村民都在绳圈外围观张望。蓁娘执意要下车来亲眼看着,我怕她受不住,陪她站在人群之外。

几名衙役按晏少卿划出的范围挖掘,那里事先有人挖过,土质疏松,不一会儿就挖下去一尺来深,衙役回报:“发现腐烂布片和白骨。”

仵作进场,背对着我们蹲下用工具小心翻检。虽然看不见,但光听他说的话,就能想见宁宁凄惨之状:“死者身长约一尺四寸,为初生女婴,肌肉发肤已腐,呈白骨状;身裹黄色襁褓,半腐,上绣蝙蝠纹,右腕戴红绳桃篮;骨间散落银针十二枚,长二寸一分,粗约五厘,其中一枚钉入胸骨,一枚卡肋骨间,疑似针扎入体而亡……”

蓁娘靠在我肩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蝠纹襁褓是我亲手绣的,那个桃核小篮子,也是我从庙里求来给她保平安的……”

仲舒哥哥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们,他的眼睛红了,面带愧疚地低下头去。他也是贺家的子孙,所以觉得自己愧对蓁娘,但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家的人都像仲舒哥哥一样,这种悲剧根本不会发生,更遑论延续六代之久。

聂蒀过来帮我把蓁娘扶回车上休息。我问他:“现在宁宁的尸首找到了,有仵作验尸结果、蓁娘和我的证词,还有包氏夫妇及稳婆也可以提审讯问,是否足以将元凶定罪?”

聂蒀点头:“我在苏州找到的那位证人,近日也正好来京,明后天大概就到洛阳了。”他望了一眼旁边的仲舒哥哥,“你们兄妹俩或许应该见上一见。”

第98章

三日后聂蒀将我和仲舒哥哥请到家中,让我们面见他说的那位证人。

证人年过半百, 清癯矍铄, 一见他我便觉得太眼熟了——他除了比祖父瘦一些、年轻十几岁, 两人的五官简直一模一样。

“老朽原名贺铮, 字剑声,不过自从十五岁被贺家逐出家门、自立门户后, 就弃用旧称以字为名了。”他对我俩和蔼笑道, “虽然我与贺钧、贺铨、贺锟已断绝关系,不过你们俩是好孩子, 若不介意, 就叫我一声四叔公吧。”

原来我们家还有一位四叔公, 祖父兄弟四人?无论是族谱还是祖父叔公口中, 他们从未提过还有一名弟弟。

他们也没有提过,家里那些消失的姐妹、女儿和孙女。

我跟仲舒哥哥一齐跪下, 拜见这位第一次见面的长辈:“请四叔公安。”

四叔公下座扶我们起来。他的右腿似乎不太灵便,弯腰后直不起身,还是我托了一把才借力站直。

他年纪还不大,精神也很好,不应该现在就行动不便了呀。

四叔公似乎看出我的疑虑, 笑道:“当年年少气盛,不懂得宛转行事, 因亲眼目睹父母将姨娘所生的妹妹投入井中溺死, 义愤之下去府衙击鼓鸣冤。状告双亲有违孝道, 按律要先吃三十杀威棒, 未能挨住,落了残疾。”

后来呢?告成了吗?

想也知道,自然是没告成,否则我们家也不会至今不知悔改、愈演愈烈。四叔公还被赶出家门,身负重伤以致于残疾,那时他才十五岁啊!比我现在还小两岁,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原来我们家不仅容不下女儿,连帮女儿鸣冤抱不平、不愚孝顺从的儿子,也一样容不下。

我不禁看了一眼仲舒哥哥,他终于收敛起近日来的颓靡低落之色,看向四叔公的眼神里饱含敬佩:“叔公十五岁便能明辨是非、诤长护幼,仲舒年过二十却依旧浑浑噩噩,还不如绮瑶妹妹有担当,实在汗颜。”

四叔公道:“唉,我也就是冲动意气罢了,有什么用呢?不但未能救下任何人,自身亦险些难保。荏苒半生,每每想起总有些懊悔,若当时能再聪明一些,或许不止于独善其身。”

我问他:“叔公家里可有……”

四叔公知道我想问什么:“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孙女、一个外孙女,都比儿孙还孝顺贴心哩!”

她们孝顺贴心,必是因为叔公待她们一视同仁、爱护有加,父慈所以女孝。

真好,我们贺家,终究还是有活得安稳美满、得享天伦的女儿。

叔公问我:“瑶瑶又是怎么……你父亲是?”

我把姑姑流落在外侥幸得存、回家后因缘际会入宫、母亲与爹爹两情相悦生下我、姑姑护我长大等事说了一遍,以及家里还有一个幸存的堂妹岚月也告诉了他。

“怪我离家后断绝音讯什么都不知道,贺家竟还出过这样一位传奇的女儿。”四叔公叹道,“大嫂人善心慈,就是性子太软,才会一直被贺钧欺压而不敢声张,郁郁而终。我离家的时候,沁儿才刚五岁,已经很懂事了。他对我说,如果生了女儿必须丢掉,那他将来就不成亲不生孩子。”

爹爹迟迟不肯娶亲,除了自己身子不好不想耽误姑娘家的终身之外,原还有这层顾虑。我爹爹虽然体弱多病英年早逝,但他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更称得上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我相信他若活着,一定会尽全力保护我,所以他去世之后,姑姑也想尽办法保全我的性命。

我们三人说着话时,四叔公的小公子回来了。四叔公以经商为业,这回父子俩一同来洛阳本为洽谈生意。叔公近年已退居幕后,多数事务都交由这位小叔叔出面打理。

小叔叔十分年轻,看着和仲舒哥哥年纪相近。仲舒哥哥倒不介意,直接以晚辈礼拜见,口称“叔父”;但我看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犹豫着如何见礼才好。

四叔公笑道:“自家人就不瞒你们了,这不是叔叔,是你们的姑姑,我家幺妹。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埋头苦读只想高中做官,一个偏爱舞枪弄棒,都不肯帮我的忙,还是女儿心疼我!在苏州,同行们都知道她的身份,这回初来洛阳,为了行走方便才叫她女扮男装、父子相称。”

小姑姑笑着问仲舒哥哥:“贤侄今年贵庚?”

仲舒哥哥闹了个大红脸,低头说:“小侄二十有二。”

小姑姑道:“还好还好,我比你年长一岁,当得这个长辈,没占你便宜。”

四叔公家的女儿不仅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还能独当一面、继承家业。姑姑不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她还有两个堂妹,爹娘宠爱、不让须眉的堂妹。如果她活着的时候能知道,那该多好啊。

四叔公还告诉我们,其实他的叔父叔祖辈中,也有人不忍杀害亲女,偷偷带着妻女离家出走,或者分家后就不再作恶洗女,只有我们家这一支顽固不化、奉行六代。如今苏州金陵一带还有其他贺氏旁支,家族和睦兴旺,与寻常人家无异,和他家亦有往来。

四叔公答应留在洛阳为聂氏兄妹作证,其余事务交由小姑姑处理。又过了三日,聂蒀收集齐各项证据,亲笔写下诉状,告贺王氏谋杀亲孙、迫害儿媳,并弹劾祖父治家昏昧无德,迷信“洗女”恶习,纵容行凶、包庇教唆、血债累累、德不配位,堂兄贺珹沆瀣盲从、负妻害女、不堪再为御史等等。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洛阳天子脚下,法度最为森严,高祖时就已有遗弃婴孩徒二年、杀之徒三年之律例。虎毒尚且不食子,连寻常百姓家也未出过这等骇人听闻之举,何况祖父为相十余载、贵为国公,本当为天下臣民之表率,一时千夫所指,众人唾骂。

仲舒哥哥也和家里闹翻了,搬到光禄寺公舍居住。公舍简陋,他独居一处小院,我去看他时,他正一个人喝闷酒,一边喝一边默默垂泪。

“我才知道,我原也有个嫡亲妹妹的,如果好好活着,该有你这般大了,兴许已经出嫁了呢。”他红着眼睛对我说,“她比你大半岁,出生在腊月寒冬。父亲把她扔在花园池塘里,母亲刚生产完,为了救她跳进冰水中,捞上来时两个人都不行了……所以不仅妹妹,连我母亲也是因此而死,这样的家我要怎么继续待下去?孔子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我不能对父亲不孝,但母亲不也是十月怀胎生我养我、发肤所受亲恩如山?如何能不怨?”

不光仲舒哥哥的母亲,还有我祖母、大周娘子、蓁娘、我们不知道的其他长辈婶嫂,以及四叔公和仲舒哥哥这样左右为难、备受煎熬的儿郎,他们都是我们贺家恶习的受害者。

我按住他倒酒的手说:“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悲剧自此终结,不要再为害更多的人。”

“你说得对。”仲舒哥哥抹了抹脸,“都怪我太没用了,若我也像那虞剡一样位高权重、令国公忌惮,在家说的话有分量,我就能命令他们不许再这么做了……可惜我只是个光禄寺管管酒醴的主簿,连这职位也是蒙家族恩荫得来的,我……我还不如请辞算了!”

我劝他道:“哥哥莫要冲动,有官职俸禄傍身,起码能够自食其力。要说恩荫,全家的富贵都是姑姑这个女儿带来的,他们可曾感恩?”

仲舒哥哥想了想说:“还是你想得周全。我在光禄寺任职两载有余,也未存下些体己钱,如今只能暂居公舍之中。从今往后得像四叔公一般打算,除了自己安身立命,家中若有其他人需要帮助,我也能施以援手。”

我连连点头:“嗯!以后我要是不想在宫里待了,就去你家找你,哥哥可得收留我。”

仲舒哥哥望着我,目露哀戚:“瑶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不爱留在家里?”

“我也是去年……姑姑去世的时候才知道的,”我低下头道,“当时不知怎么办好,就从澜园逃走了。”

然后,遇到了虞重锐。

“那时候……我不但没有帮你,还让你对家里的人更失望……”仲舒哥哥也想起了旧事,“瑶瑶,你和虞剡……你们现在是不是……”

我垂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仲舒哥哥长叹了一口气:“现在想想,你要是嫁给虞剡,也没什么不好。国公奈何不了他,你就不必再受家里的委屈,他们也不会再想靠你攀附皇家谋求富贵,比嫁给信王、三皇子都好。就是你跟三皇子的婚约……”

“这婚约早就形同虚设,待信王登基,便会下旨废除。”

仲舒哥哥终于笑了起来:“难怪你要我自立,是怕将来出宫后无处可去吧?”

我也笑着说:“被哥哥识穿了。”

“放心,只要有哥哥一口饭吃,绝不会让你饿着。再不济,咱们兄妹俩也能在这公舍中挤一挤。”仲舒哥哥笑道,又想起一事,“对了,这两天,家里人可有去找过你?”

我摇头:“我在宫里,找我做什么?”

“父亲知道我帮着聂中丞查宁宁的下落,打了我一顿;你出的力更多,上回嫂嫂也是你救走的,我怕他们迁怒于你……”

我连忙问:“叔父打你了?打哪儿了?要不要紧?”

“无妨,所以我赶紧跑出来了嘛。”仲舒哥哥捂着自己的左手手臂道,“幸好你现在住在宫里,应当无事,家里人再怎样也不会跑到皇宫去闹事。”

堂叔肯定打得挺重的,否则仲舒哥哥也不会灰心绝望不肯回家。我仔细看他动作,左手一直垂在身侧不动,估计是伤着了。

不过他料得不准,回宫后还真有家里人来找我。

是岚月。

她身怀六甲大腹便便,走路已经有些费劲了,需两个宫女在旁搀扶服侍。自她入住芳仪殿以来,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平素也鲜少碰面。她来找我,算是放低了身段,希望我在信王面前为祖父、为全家求情。

我问她:“岚月,你从小寄人篱下,不能与亲生父母相认,担惊受怕吃尽苦头,都是受洗女所害,难道你不希望这恶习就此断绝,还你一个公道吗?如今祖父罪名尚无定论,毫发未损,你倒先想着为他求情?”

岚月道:“话是这么说,可那些事都过去了,揪着国公从前犯的错不放也于事无补,凡事总要往前看的。以后咱们俩在宫中想要坐得稳,不还得靠家中长辈兄弟帮衬吗?大家都姓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国公若倒了,对我们焉能有好处?”

我惊讶地望着她:“难道在你心里,我们那些受难的姑侄姐妹,包括你跟我在内,这么多人命还不如国公府的名声荣耀重要吗?除了好处坏处,是不是也应该讲一讲是非?”

岚月说:“朝堂后宫的争斗,哪有是非?说到底都是为了利益罢了。国公现在四面楚歌,那些人难道是因为心存正义,要为我们贺家女儿讨公道?还不是抓到了国公的把柄,想趁机把他挤下台!殿下对这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有心之人攻讦国公,都怪先前国公站在三皇子那边,如今他要秋后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