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素飞拚尽全力——虽说有点做作——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她倒不担心周荣会强暴她,一是因为她的伤疤,二是这男人还有点小小的骄傲,不至于那么下流,但她偷眼看看屋子里的东西,有刀,也有香炉,不知道他是想玩剐的,还是要用炮烙?

她的胸口起伏着,今天的情况,只要她能留咽喉里一口气,便是天大的造化,其他的,管不了了。

不过看来,好像都不是。周荣将她左手伸直,很用力地捏着她纤长的中指,发狠道,“你知道人身上有多少块骨头?”

“206?”万素飞一愣,这算知识问答么?

“靠什么连着?”

“关节。”

“如果把这些连接都拆掉呢?”

“大概会变稀的吧”,万素飞明白他的图穷匕见,却还是面无表情地回应。

“好得很,朕真想看看你怎么从门缝底下流出去”,周荣目露凶光道,“不过在那之前,你要想说了,大发慈悲给你一个全尸也不是不可能。”

“知道了。”

万素飞一个“了”字未出口,指上已是钻心地一痛,那痛绵延入骨,好像几百根钢针刺扎一样,比刀割火烫那种鲜活的痛还要苦楚许多,只让她整个人都疼得想跳起来。

她看清周荣的手法,很迅疾,非常诡异,在瞬间捏紧,只轻轻一错,她的手指便弯成奇怪的形状,然后痛楚虽然会稍稍减轻,但长久地持续。

周荣开始似乎还显得有些生涩,很快,手法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善于掌控她的疼痛,转眼间,又折脱她几处关节。十指连心,万素飞再怎样忍耐,也保持不住平静的样子,实在忍不了,便拼命低头,噙住右肩上一块衣料,在又一次痛楚来临之际一声呜咽,趁势向上一撕,把那块布料咬进口中,反复嚼得稀烂。

周荣似乎也有些累了,停下来看着她,只见她云鬓蓬乱,满脸惨白,眼底微有泪光,却还是不肯屈从,将一块锦绡咬得沾满血和唾液,狼狈而坚定地逼视回来。

他心中突然生发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一种是愈加盛怒,为自己的无法胜利,另一种却是隐隐的刺疼,疼什么,他自己说不清楚,只暗暗将这种感觉狠狠压下。

“还不打算说么?”他沉声问。

“我胳膊坏了,脑子又没坏”,万素飞呸几声吐出布片,嘶哑地笑道,“不说,九死一生,说了,十死无生!”

“那么就继续吧”,周荣怒道,一手早探上她手肘,用力一错,手下喀地一声轻响,而万素飞喉间又一声硬哽回去的闷哼。

妈的,这野种家里原先是做拆骨肉的么?她在心里狠狠骂着,意识渐渐模糊下去,但心中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她必须坚持,刚才是狭路相逢的争锋,现在却是坚壁清野的对峙,只要他有百分之一地相信她确实留了后手,就绝不敢置她于死地…

第四十四章 胜负

周荣抬起手擦擦额头的汗,一看袖子上竟有了一抹水印。

虽然表面上他是为所欲为那个角色,可精神上,这确实是一场对峙。

开始的时候,他处于狂怒之中,只想像野兽一样肆无忌惮地伤害对方。但是,渐渐地,作为人的骄傲与恻隐开始暗中磨损他的盛怒,那激愤的情绪不知不觉中像漏气一样悄悄散逸。到后来,他甚至在心底希冀,这一掰下去,她就说了吧,他也真的不想再继续折磨下去了。

而且,万一她真的说得出做得到,在自己身上留了后手,若她一下撑不住咽了气,自己的命怎么办?这也是他不得不顾忌的一点。

可恨的是她就这样沉默,让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终于到她整只左手已经没有关节可以继续拆脱,面条一样软垂下来,于是他也像松了一口气,抓住这机会暂且停下,站起身去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万素飞的对面。

他发现她也在看他,刘海被冷汗溻得透湿,紧紧粘在额头和眼皮,缝隙间露出的半点瞳仁,却还是尽力维持着似笑非笑的目光。

满腔恨意的血土中,不知怎的生发出一点怜惜的绿芽。

他犹豫又犹豫,到底黑着脸,把水杯靠近她鲜血模糊的嘴唇。

她低头喝了,看得出她很渴,那冷汗早已流湿一地。

“还要么?”他一边痛恨着自己怎么对这蛇蝎女人心软,一边又忍不住问道。

她微弱地点头。

于是周荣去把整个紫砂壶拿来,给她自己叼着壶嘴,一饮而尽。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心里其实有些慌乱。

正乱着,身边的女子却似乎说了一点什么。

“对…起…”

“你说什么?”,那声音实在太低,他听不清。

“对不起…”

周荣看着她,完全愣住。

“如果我无缘无故被人下毒,而且利用…也会如此的生气吧”,她的嘴唇吃力地一张一合,眼睛好像睁不太开。

这话进入耳中,周荣只觉得喉间骨鲠的一块,瞬时好像被一股热流冲开,其实他到底有多恨下毒这事情本身?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去。

“你可后悔了?”虽然心里已经舒畅很多,表面上他还是端着架子问道。

而他又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不。”

“不后悔…我理亏,但我必须…”,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了我的目的,我连自己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又怎么能顾惜到别人?”

“我伤害的人,如果恨我,就让他们来报仇好了,就像现在我对我的仇人做的一样…”

周荣默然,难怪她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一点收回手的意思,任由他怎么摆布,如果不是能从浑身无法控制的痉挛看出她的痛苦,简直让人以为他在折腾一个死人。她有她的狠厉,可也有她的公平。

“你说这话,是向我道歉么?”他问道。

“一半是…另一半是告诉你,不要挡在我的路上。”

周荣差点又被这后一句话噎死…

半晌,才说,“你想怎样?”

“按我说的那样。”

按她说的,明明知道受控制,还装做若无其事么?周荣心里咬牙,又生气起来,但这次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激烈,他停顿了很久,终于再次开口,“如果…朕说如果…饶你不死,只要你远远离开京城,这辈子别让朕看见,你肯交出解药么?”

如此滔天大罪,轻言赦免,平时来看实在是一万个匪夷所思,可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万素飞本人的提案,这条似乎是现在唯一可以妥协的方法。

没想到,万素飞丝毫没有他想象中的狂喜,而是疲惫地笑着摇摇头,依旧吐出两个字:“不肯。”

周荣气急败坏,这是什么顽固的女人!他都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她居然还一动不动,到底是谁快死了啊,她拿什么资本跟他谈条件?

“为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问出来。

“我们今天的胜负,就是一辈子的胜负…”,万素飞昂起头,傲然道。

周荣整个人震了一下,这女人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求他饶恕这么简单,在她意气风发的时候不是,到狼狈如现在的时候,依然不是。她是来求取胜利的,求取对他,这个九五至尊的男人,的驾驭和控制的。

而现在,正是他们第一次、正面、激烈的交锋,以两个人都烈马一样的个性,谁能降伏对方,就是一生,例如同意万素飞的提案,以后就永远没理由把这下毒之事再翻出来惩戒。

她虽然也有愧疚,但完全可以抛开那些一心求胜,相反地,他却困囿于怜悯的感情,差点忘记了这是一场已经开始的战争。

他的意气再次被激发起来,他手上是天下,是威权,是武力,在这件事情上,甚至还占着公理,这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凭着一个人的胆气、机谋和忍耐,居然就痴心妄想要打败他么?

于是他冷笑起来,不再说话,动手去解开万素飞身上绑缚。

这当然不是发慈悲要放过她的意思,而是由于她另一只手剪在身后,要拿出来,就要解锁。

不过,绳子解开后,周荣没有再绑起来,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左手的时候她都沉默了,而现在,就更加有心无力。

他拿起她的右手,一样撕去袖子,抻直。

她的指尖冰冷,津津地全是汗。他下意识地用袍袖擦了擦。

于是不那么湿了,可还是冷,冰凉冰凉地跳在他掌心。

周荣捏着她,突然就觉得,很想把它捂暖和点。

他妈的,这个念头实在是…随即他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打起精神来继续。

可一瞬间,突然有一个一直想问而在这时又显得十分突兀的问题撞进他脑海里:她是谁?

万素飞靠着床脚坐着,看着自己的手斜斜伸上去,搭在那个男人手上。

无论他还是自己,她都只给了两个选项。

低头,或者杀了她,对那男人来说。

同样,胜利,或者死亡,对她自己。

而现在,似乎她离前者更近一点了。

他的力道已经几次想要捏紧,却始终没有那钻心的疼痛来临。

这说明,他在犹豫。

她所有那些行为说话,策略或是真心,不外乎这个目的。

她鲜血淋漓的嘴角,也不由挑动一丝笑意。

然而,男人的眉头皱紧,突然说出一句话来。

她自以为准备好一切的迎击,却万万想不到这样一句。

空气一瞬间撕裂,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尖叫声陡然直起…

第四十五章 崩盘

周荣问的话是“你是传说的那个射杀亲父的晋国公主?”

这句话是如此的无关主旨,却又如此地猝不及防。

一瞬间,他看到那个一直傲然沉默的女子的眼睛陡然睁大,而瞳孔却刹那间紧缩,本来瘫软的浑身像有什么外力捋过一样从下往上传递了一阵僵直,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仿佛尖锐的东西划过金属,连空气都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他手上一松,她已经箭矢一样弹出去了,不是奔向门外,而似乎要像蟑螂老鼠那样拚命找一点黑暗的地方,掩盖自己的身体。

“不是我——”“不是我!!——”狼嚎一样的尖叫中,她瑟缩进凤床的下面,尚能动弹的右手乱舞乱挥,仿佛有什么可怖的东西想要抓住她似的,而左手就累赘地拖在身后,沾满污泥的衣带一般。

毫无预兆,确实是毫无预兆。

她怎么能够感到周荣脑中电光火石地进行了一场编织?而就算周荣本身,语言永远无法跟上思维的速度,他也只是觉得从认识她以来所有有关的信息突然汇合了,像姓万,晋人,箭法…这些零碎的东西,猛地就引向一个鬼使神差的问题。

万素飞的表现非常明确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但这答案本身已经不是让他最惊讶的。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强悍得如同野马利剑一样的女人瞬间彻底崩溃、错乱,甚至苦苦哀求…

简简单单十数个字,他用尽武力无法求取的胜利,就这样唾手得来?

他许久才回过神来,确认这是事实,现在,他似乎可以将刚才所有不能逾越的怒气全数发泄出来,用她的眼泪和求饶满足自己的报复。

可是那些怒气呢?那些山呼海啸的怒气哪里去了?

剩下的只有满嘴发苦,一种巨大的悲哀席卷心头。

那件事情曾经很有名,那份痛苦曾在最不起眼的茶馆被黄牙的客人啧啧品鉴,最后嚼到渣滓也不剩,丢在风中,吹散十年。

当他少小时,从说书人的短板中听来一耳,也曾在内心翻腾,那国破家亡的公主,后来怎样了?大约死了罢?从天堂跌向地狱,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活下去的。可惜,女儿家的讳避,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永远也想不到,她有一天会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个人所能有的偏执、狡计、坚忍、勇悍,披荆斩棘地前来,为了她的目标,甚至试图在一个皇帝的脖子上套上鞍辔。

而清楚了这个背景,她的目的已经不言而喻。

为了一个人的私仇,不惜动用天下…真是可怕的女人…

可是这样可怕的女人,心底竟然也有如此隐秘的脆弱。

他知道她痛,可还是想不到她这样痛。

他看着孩子一样嚎啕的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们的战争不是在继续么?应该抓住这个机会,逼迫她说出一切,等她重新穿上铠甲,又将是铁石一样难以击破。

可是他做不到了,满心里只为自己那句话感到可耻地恶毒,尽管那确实是未经多想地脱口而出。

他怔怔地站了半晌,才想到要去把万素飞从床底下连拖带抱地弄出来。

她哭得一塌糊涂,眼泪和着鲜血把一张小脸弄得花猫似的,嘴里兀自嘶喊,“不要问我…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周荣看着她,只觉得随着她肩膀一耸一耸,他心里也跟着一紧一紧地疼。

明明刚才还那么恨她的…

不过当务之急也顾不上梳理心里的感受,他第一件事是伸手把乱扭乱踢的她箍到怀里固定住,一边柔声告诫,“别乱动,手会废的”。

万素飞挣了几次,又叫又咬,但出不去,渐渐地,也就平息下来,靠在身后比床棱子靠起来稍微舒服一点的物体上静静喘息。

过了很久,她才觉得脑子里的蜜蜂似乎有些退去,留下一片虚空似的白。

她在哪里?刚才好像在跟人激烈地争执?

那现在呢?

正茫然间,身后比床棱子靠起来稍微舒服一点的物体动了一下,伸出手来。

她回头,于是想起来了。

很惊慌,这时的她已经丢盔弃甲,再也提不起那一口硬气来对抗。

那手落在她脸上,却是给她擦去泪痕的。

手上很多兵器留下来的茧子,手法又笨。

她突然不能抑制地再次哭起来。

“怎么又哭了?”他慌张地问。

“你手太粗,弄疼我了。”

“刚才不见你哭的。”他白她一眼。

“比刚才疼…”

“胡说八道!”他啐了一口,但手上又有些抱紧了,动作也更加小心。

他是个笨蛋,不知道人都是因为有人给擦眼泪才哭的么,万素飞想着。

但她不打算告诉他这条真理,说出来,就没人给她擦眼泪了。

她这算是在闹脾气么?她干吗跟这人闹脾气?她不知道,只是好像小猫小狗那样判断,这时是可以跟这个人闹脾气的,于是就那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