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坚强了太久,请允许软弱一下吧…

如果远看上去,这情景真是相当奇怪,刚才斗得乌眼鸡似的两人,此时竟如一向亲密的伴侣一般,紧紧依偎,心无芥蒂。

不过当然,人本来就是奇怪的东西。

过了一会,周荣开始拿起她的左手来,用依然很诡异的手法,把脱臼的地方一一接上。

以这时的情况,万素飞不觉得意外了,还是会痛,但比折脱时要轻的多——那痛苦本来就是他可以掌握的。

看来他家不是做拆骨肉的,那么是做木匠的么?

万素飞没敢问,她也没敢问另一个她非常非常想知道的问题:周荣是怎么知道那药方的。她太累了。

她倒是想告诉他她实际上没留什么后手,不是不想,是她其实不通毒药,但很犹豫,以后的路还长着。

还好,他先向她开口了,“我答应你,按你说的,今天的事,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我会留你的命到统一那一天,而我同样会留下密诏,制约于你。”

万素飞微张着嘴怔怔看他。

她赢了吗?如此软弱的人赢了?可现在还谈什么赢呢,整个胜负都已经崩了盘…

奇怪的开始,奇怪的结局。

四十六章 放眼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就以同样出乎意料的方式收场。

因为本来是曲念瑶的寝宫,衣服妆容的东西是不缺的,万素飞挑了件称身宫装披上,淡淡补了妆,特地在眼部匀了一点粉,掩盖哭过的痕迹。

很快,又是剑眉凤目,气势凛然。仿佛从来,也一直会,是铁板一样。

周荣在后面看着她,心里不知怎的怅然若失。

她又回到她的盔甲下面去了,归根到底,他能碰到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块,不过是意外而已。

他站在旁观的位置,看得很清楚,很想对她说一句话,“你恨的并不是南汉,是你自己,你在对着自己的影子厮杀——你明白这一点,可不承认”。

这是句实话,不过实话不是任何时候都合适说。

想了想,他终于咽回去了。

他会牵着她的手走出来的,好像当初另一个剑眉的女子带着他走出来一样…

等等!这是在想什么?为她考虑?她可是差点杀了他的,他不是应该恨死她的么?

他转念思考了很久。

嗯,她现在这样不怕死,杀了她又有什么意思。他要做的,是让她喜欢上这世界,到时不想死,再杀了她,才有报复的乐趣,对吧。

找到这个理由,他又施施然开心起来。

万素飞的手虽然当天就能动了,还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调养。

直到这天晚上,周荣突然又叫她过去。

她去了,金殿上空空荡荡,周荣把下人都遣开了,空着龙椅,翘着二郎腿坐在青玉蟠龙案上,屁股底下还压了几本折子。

“过来,坐。”他号召她道。

“奴婢不敢。”

于是周荣用尽平生对人类虚伪的最大愤怒吐出两个字:我操——

尽管他不是啥细发人,一般来说还是不骂粗话的。

于是万素飞讪讪地过去,跟他一起坐在桌子上,想想也对,反正下药的事情他都不在乎了,她何必还辛辛苦苦端着。

斗争果然是加深了解的好东西啊…

“凉,拿点东西垫着”,他顺手推荐给她几本奏折。

万素飞细看了一下他推过来的东西,题目以及署名,不由皱了眉头道,“你让大臣们写统一天下的策论来着?”

“可不是么”,他恨恨道,“这些死老头子,个个说什么保祖宗基业,不可妄动,还不是想保他们自己一个乌纱,外加老婆孩子。这些写的都是什么狗屁!狗都不拿来垫屁股。”

万素飞心里绕了绕,陷入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坐在这玩艺上头的犹豫中。

“那个,我说,你有想法的吧!”他看着她,突然道。

“有…”

“说来听听。”

万素飞停顿了很久,她心中有全盘的计划早已不是一两天,但她期望在幕后暗暗操控别人达到,这样开诚布公地问她,反而让她很不舒服,就像穿宫荷装的感觉一样。

宫荷装是什么?是大周流行的女装,这地方风气开放,大的荷叶边掩映下,尖尖的领口开的极深,特别像她这样胸部偏小而偏高的,从侧面看,简直叫一个一览无遗。

也许她就是为了内监的圆领子,才制定她的计划的也说不定…

总之,她相当讨厌被人看得清楚。

她大概心理阴暗…

但心理阴暗的人看着周荣拿过来一张大地图,终于还是忍不住指画着开了口,非常正式。

“我朝地处中原,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所弊之处在于群敌环伺,虎视眈眈。往上看,西有西秦,北有高唐,高唐之后是北戎;往下看,江北虽然新近为我们所得,但吴国还在,吴国之下,有韩赵魏三国相争,再往南,是弹丸南汉,川中则有蜀国据守。”

停了停,她问,“皇上想怎么打?”

周荣拣了一篇折子出来,“这篇写的倒还有几分道理。攻守当从易处先取,因此战略应该先南后北,吴国懦弱,韩赵魏又自相厮杀,并且江南富庶,得其物资人民,可以补充国力,若得江南,蜀国可飞书而召降,如不归附,则四面并进,席卷进攻可得。南境平定,再与北方强敌对决。”

万素飞低头看看,许久,皱眉道,“按道理看,这方案不能算错,当年王朴所撰《平边策》,讲得大致也是这样,但我想得却不尽相同。”

“你是如何想?”

“这方案太书生气,只做最好的打算,未作最坏的准备。”

“怎讲?”

“你看他说,若我们先攻北方,便要留兵力镇守南方,先攻南方,北方则会趁虚而入,所以在这点上是平等的——可实则,并不是这样。”

“高唐被你先父逐出中原正统,是为大仇;西秦则是因为土地贫瘠,人吃不饱饭,自然就要犯我边境,外加一个北戎狼子野心,窥伺中土,所以若我们大规模发兵南下,他们是决不会闲着的,最怕就是这几家联合起来,到时我们就腹背受敌,骑虎难下。而若我们向南方示好,韩赵魏厮杀之间,无暇北顾,吴国才被我们打破了胆,断也不会再犯边境,所以我们可以暂且无视南方,倾力北上,这是其一。”

“退一万步讲,就算北方不来滋扰,江南占据长江天险,我军不习水战,这个难度,一样不亚于与北方诸敌硬磕。”

“第三,高唐骏马,西凉商路,虽然不比江南瓷器丝锦利润丰厚,亦对我国国力不无小补。”

“所以,我的想法,是先北后南”,素飞指下如风,“平定北方,解决心腹大患,再下江南,魏武当年,就是这个打法,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早已锁了二乔,哪论到司马家插手。”

周荣笑起来,连称“果然高见”。

万素飞却淡淡一哂,“我说这些,皇上难道心里没有数的么,不过是想看看我是不是为了复仇心切,提议先南后北罢了。”

周荣剧烈咳嗽起来…

“我倒宁可皇上留我的命,不是因为可怜我,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这样我才能活得长久些”,万素飞笑道,“如果皇上确证了我是可靠的盟友,接下来将各国细谈一番如何?”

周荣正色点头,想了想,道,“那高唐和西秦,依你之见又当先打哪个?此两国有所类似,本身国力都不足惧,然而身后各有靠山,高唐依附北戎,唐主甚至称北戎皇帝为‘叔皇帝’,同样,西秦之主与西北羌人有亲,所以不管先打哪个,一旦他们的靠山出兵,将会与我国形成战事胶着,都是大为不利的事情。”

万素飞手上把玩一支朱红狼毫,咬进嘴里片刻,眼里突然放出光彩来,道,“先打哪个,就看皇上把不把握得住这次天赐良机!”

“什么?”周荣怪道。

万素飞从刚才看过的一堆折子里抽出一本,“北戎遣大君五子苍狼远为使节,出使我国。”

“那本我看了,还安排了礼部好好准备接待,毕竟我们跟北戎现在还没撕破了脸”,周荣答道,“我猜他是来刺探我国虚实,所以我国绝不能低了声威,让他大胆发兵南下。”

“不过,也只是这样而已”,顿一下,他继续说,“就算我们展示国力,只怕他们也不会轻易甘休,我们要打高唐的话,还是一定会插手。”

“甘休是未必肯甘休的”,万素飞笑道,“不过也有一个办法,让他们即使不肯干休,也有心无力管这边的闲事!这样,我们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把高唐放在盘子上,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不待周荣追问,她提高声音,继续阐释,“北戎大君苍狼望,膝下七子,长子早年因谋反被杀,续立次子为太子,据说个性平庸,不是帝王之才,却有皇五子苍狼远,少年多才,军功卓著,颇得人心——说到这里,皇上还没想起来什么事么?”

“你说唐初玄武门之变?”,周荣亦一惊,大声反问。

万素飞打个不怎么响的响指,“正是!他们早晚祸起萧墙,自顾不暇。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抓住这次机会,推动这一矛盾的爆发!”

“听你这样说,可是有什么十拿九稳的妙招么?”

“不敢说十拿九稳,大概也有六七分把握”,万素飞舔下嘴唇,“听说北戎之人,对神巫之说极为信奉,曾有大君的爱妾被神师指为妖孽,大君也忍痛将其烧死的事迹,因此…”

她附在周荣耳边言论一番,只见周荣脸上神情惊奇闪烁。

将这件事情说完,她的神色渐渐平定,而两眼却依旧神采奕奕,继续阐述她的天下大计。

“在攻略北方之时,不可忘记为南下做准备。目前江夏已在我境,多有造船巧匠,可拨给资金,研发战船,操练水军。”

“吴国我们现在不去攻灭,这国家弱小,正可以做我国和韩赵魏三国间的软垫,等我军挥师南下,它说不定已经被另外几家吞食掉了。”

“若过了江,韩魏离我国近,赵国离我国远,可以远交近攻,这又是一番打算,还要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平定这三国后,飞书或者威吓大概就可以招降蜀国,地图上只剩一个南汉”,万素飞说到这里,语气不由凌厉了许多,“老天保佑它可要等到我去那一天,我要它亲亡于我手,将当初谋杀我父之人问个清楚,好好算账!”

周荣听得倒吸凉气,心下只有一句话盘桓:幸好这女人没落在别人手里。

半天,他才问,“之后呢?”

“对皇上来说,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也就差不多了。”

“不是对我,对你呢?”

“对我?对我没有之后…”,万素飞低头搓搓手,嘴角似乎是笑着的。

“有纵横天下的韬略,却只为一己私仇。你的头脑跟你的胸襟完全不配”,周荣摇头道。

“你少管”,万素飞老实不客气,“男人所谓帝王霸业,留名青史,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喜欢站在权力顶峰罢了。”

“我不是…”

“切,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天下苍生。”

周荣想说什么,然而欲言又止,眯起眼睛想了半天。

他的眼睛是柳叶形状,狭长的,带一点妩媚的弧度,平时老喜欢圆睁着,神气太足,看不出来,而这时眯起来,万素飞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魅惑,而且,不知为何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为了什么统一天下呢,为了什么统一天下呢…”,他捏着下巴念叨着,突然呈恍然大悟状,好像头上迸发一朵火花,兴致勃勃地道:“为了让全天下都流行宫荷装!”

万素飞闪了腰跌在桌子底下。

这年头,果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色鬼抱负远大…

第四十七章 纵论

“既然你我都已同意应当先北后南,北上三国,你却觉得先啃哪里?依我之见,顺序当为东齐、西秦、高唐”,周荣跳下桌子,指着地图道。

“为何?”

“攻守之道,第一是利益原则,第二是难易原则。按第一条,东齐产盐,高唐产马,打下来对我们直接有利,而西秦那贫弊地方,说不定打下来还得汴京贴钱,所以首选当在齐唐二者之间;而根据第二条,高唐依附北戎,唐主甚至称北戎皇帝为‘叔皇帝’,所以一旦北戎出兵,将会与我国形成战事胶着,大为不利,同样,西秦之主与西北羌人有亲,一时半刻,难以急下,因此,两项比对,应该首选东齐进攻。”

万素飞手上把玩一支朱红狼毫,咬进嘴里片刻,道,“我的想法却略有不同。我的顺序为高唐、东齐、西秦。”

“还是按着皇上的两条原则,第一为利益,我同意西秦贫弊,应当后取,但齐唐之间,东齐之海盐只是财帛之利,高唐之良马除了贸易,还可以直接取为战力。第二为难易…这一点上,我却以为,皇上所谓易者实难,而难者实易。”

“怎讲?”周荣怪道。

“高唐武嬉文恬,地小粮荒,本来孱弱,所依者,不过北戎之力而已”,万素飞停了停,笑道,“然而,这年头,连亲儿子都靠不住,何况他一个‘远房’侄子呢。”

说着,她继续阐释,“北戎皇帝苍狼望,膝下七子,长子早年因谋反被杀,续立次子为太子,据说个性平庸,不是帝王之才,却有皇五子苍狼远,少年多才,军功卓著,颇得人心——说到这里,皇上还没想起来谁么?”

“你说李建成和李世民?”

万素飞打个不怎么响的响指,“正是!他们早晚祸起萧墙,自顾不暇。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让这一天提前来到,这样,我们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把高唐放在盘子上,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可是,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

“送礼权臣也好,散布谣言也好…总能做的。若我字典里有谈何容易四个字,这时也不在这里了。”

周荣吃她抢白一句,有些暗气,却也无话可说,要说一步一个脚印接近看似不可能的目标,确实没人比得上她。

“接下来是东齐”,万素飞继续说道,“齐地自大夏崩毁,割据已久,土地富饶,兵马雄壮。然而,就在去年,先君去世,太子继位,早闻这位太子暴虐恣睢,不恤生民,尝剖孕妇腹以观男女,诛功臣族以夺人妻,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不出二年,不是将士离心,便是人民叛乱,到时我们乘虚而入,比现在去要便宜得多。”

“不过我们也不必等到那个时候,齐地与我们边界很长,而前些日子捷报传回,宣府已经打了回来,咽喉要地,现在又在我处。他若攻来,我军可以据险而守,他不攻来,我们则不断派出轻骑骚扰,所谓‘备东则挠西,备西则挠东’,其必派兵奔走相救,奔走之间,则边界的虚实和兵力强弱都会暴露。这时我们应该主力在与北戎交战,因此不需要太兴师动众,只须用轻兵骚扰即可。齐主多疑暴躁,知道我军征讨,必然会发重兵来应战,我军则不必久战,得利便走,这样几次下来,对方必然民困国竭,加速内乱。”

“再说西秦,实则这是最难啃的骨头,其难不在国富兵强,而在山川之险,函谷潼关,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秦主虽然平庸,倒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之辈,若再联合羌人,没有一场恶战,基本拿不下来。”

“攻秦之法,实在内修,人心向高处去,有如水往低处流,若我国政清人和,轻徭薄赋,人民丰足安乐,西秦之民自会生出羡慕之情,希望能在皇上治下。到时,知情的人就会做我们的内应,熟悉地形的人就会为我们做向导,其山川险固之难,就会大打折扣。”

“这三处得了,就足以把北戎驱出长城之外,让他们最多成为边患,而不能对我国腹地造成威胁。”

“在攻略北方之时,不可忘记为南下做准备。目前江夏已在我境,多有造船巧匠,可拨给资金,研发战船,操练水军。”

“吴国我们现在不去攻灭,这国家弱小,正可以做我国和韩赵魏三国间的软垫,等我军挥师南下,它说不定已经被另外几家吞食掉了。”

“若过了江,韩魏离我国近,赵国离我国远,可以远交近攻,这又是一番打算,还要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平定这三国后,飞书或者威吓大概就可以招降蜀国,地图上只剩一个南汉”,万素飞说到这里,语气不由凌厉了许多,“老天保佑它可要等到我去那一天,我要它亲亡于我手,将当初谋杀我父之人问个清楚,好好算账!”

周荣听得倒吸凉气,心下只有一句话盘桓:幸好这女人没落在别人手里。

半天,他才问,“之后呢?”

“对皇上来说,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也就差不多了。”

“不是对我,对你呢?”

“对我?对我没有之后…”,万素飞低头搓搓手,嘴角似乎是笑着的。

“有纵横天下的韬略,却只为一己私仇。你的头脑跟你的胸襟完全不配”,周荣摇头道。

“你少管”,万素飞老实不客气,“男人所谓帝王霸业,留名青史,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喜欢站在权力顶峰罢了。”

“我不是…”

“切,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天下苍生。”

周荣想说什么,然而欲言又止,眯起眼睛想了半天。

他的眼睛是柳叶形状,狭长的,带一点妩媚的弧度,平时老喜欢圆睁着,神气太足,看不出来,而这时眯起来,万素飞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魅惑,而且,不知为何好像在哪见过似的。